畹 町(外一首)

2020-11-17 22:58雷平阳
草堂 2020年7期
关键词:白鹤

◎ 雷平阳

用一封家书,包来一块死去的写信人的肉

烤熟了,充作尚未命名的肉,给另一个垂死之徒充电

以便逃脱持久战。远藤周作通过《深河》一书

讲述的缅甸丛林作战中侵略军精神之弦拉断的绝望

令我惊悚。那是末日,与之匹配的是:在炮弹准确击中墓地

挖出深坑,等众人填空的北方山谷

伊洛瓦底江的入海口,海水抬高水位倒灌

江水送回了战死者海豚一样的尸体

部族的长老在村庄的广场上,杀光所有的牲畜为之祭奠

并招募一个个肉感的亡灵高吼战歌,重新出发

“站起身来,鲜血流空的兄弟

挺起胸膛,心上插着刺刀的儿孙

继续去杀倭寇,已经死掉的部族的勇士……”

人与人的深仇告一段落,鬼与鬼开始肉搏

从密支那至八莫,腊戍,招魂的长老

脸上涂着儿子的血,身后跟着肉眼看不见的兵马

在死亡中继续往深处挺进。否定了盟军首领

坚决后撤的通知,念着咒

“像一只只白鹤飞行在敷着一层肉酱的

太阳旗与剧烈抽搐的炮管之上。”用翅膀抱住射出的炮弹

往后拖,长长的红喙啄食着空中发红的子弹

—— 你以为那是劫难之后,等待

新一轮创世的混沌的天地之中迎来的先驱

在死人堆的上空收集着人的罪证

1942年初春。畹町镇上——倒背如流的度亡经中

出现了虚构、魔幻的片段。如医生的诊断报告引用了

苏轼的吊古词,铁笔刻写的贝叶经里

惊现W. H .奥登早期的诗作

在榕树形成的山丘之间,芒锣与象脚鼓

则低唱着赞美诗——十余万中国远征军由此入缅

但带路的不是地图、指南针、仇恨和子弹

是一只白鹤。它把他们领到了同古、仁安羌、瓦城

领到了印度和野人山。从战争中得到新生或粉碎的人

均不会认同白鹤之说,不会的

战壕里的一只蚂蚁流出了五百公斤血

朝着印度洋逃难的一只鸭子,身上也带着至少十三颗子弹

一个死人心里埋着无数的死人,刺刀在穿越它的过程中

刺刀是复数。尤其令人不安的是——正义之师与无辜之众

罹难者的数量远多于仇敌,而且在死亡之前

也学会了嗜血如命。这只白鹤,死亡之鹤,我试图将它

指认为谭伯英听到的那来自怒江波涛之下的喊魂者

它叫喊着溃败大军中一个个

战士的名字,然后死神就领走了他们

他们得到的鼓舞竟然基于唯心与幻觉,死亡的事实

我想说服自己放弃对偶然性的迷恋

把杀戮的现场归还给战争一再复制的毁灭哲学

像一颗子弹只打飞了一只耳朵

得以幸存的战地记者所描述的那只白鹤看齐:它在反攻战役

打响前三分钟,“从阵地上的一棵菩提树上起飞,飞到了

对方阵地的炮管上……”尽管它们不是同一只白鹤

我为自己的妥协,惩罚自己用伊洛瓦底江的水煮饭果腹

每一粒米都肿胀成连根拔出的红牙齿。江对岸

密支那城里栖息过白鹤的梧桐树上,一位怀抱机枪的和尚

辨认不出树底对峙的人,双方都血肉模糊,谁应该让他

破除杀戒。多年后用接近梵语的摩揭陀语书写的回忆录中

他说他杀错了对象,喷到树上来的血泉

“带着一丝丝芒市蔗糖香甜的滋味。”

稳固,停顿,按照山峦的标准

在享用匿名的空间时,我心怀罪恶感

——因为你无论付出怎样的心力

也休想顶替一位殉国者并坐到他被荆棘掩盖的墓碑上

接受鸡蛋花扑鼻的芳香,荣耀已经随时间的流失而缩减

不会再反弹。因为墓碑上没有人名,因为

一条宽阔的公路正硬挺挺地修筑过来,直抵印度洋

蓝图上,这儿是“荒地”,波动的地平线将被人工拉直

我本以为去年在圣彼得堡所见的列宾的一幅画作

它展示的景象也会在这儿闪现:一位神职人员右手提灯

祷告于遍野的头盖骨中央……

最后的安慰与最后的忏悔,并不会将人撕成两半

但他们愿意欠下一笔债务——无人下跪,道歉。推土机

在一阵阵轰鸣、喘息之后,铁血、无畏地承担了它能承担的一切

他们和它另造了“道路”一词,也另造了“沉默”一词

用来表达比原义更加确凿的定义。里程,投入

车流量,资源,劳工成本,利润,一张统计图表

零度叙事的范本,最精准的阵亡将士花名册也欠缺它

狙击手般的命中率。而且它不以此作为“普遍的目标”

它是个体,疯狂的个体,在逃避了审查,推辞了人性之后

是高速运转中享有特权的机器人完美的灵魂

有人藏在它的影子中,但你不知道是谁。我从资料中获知

第二次远征,即1943年秋天,某次战役爆发

冒险出击的西定山布朗族长老在此被俘

“切开他的肚腹,飞出来一只白鹤。”

那只白鹤又被击毙,“白色的羽毛在菩提树顶上

盘旋,组成了一头白虎的图案。”消失的坟墓,埋葬的

是一根根羽毛,白虎的骨头

缅甸的雨压住了推土机扬起的瀑布一样的灰尘灰尘变为金色的泥浆。我从虚拟的现实前往现实

暂时闲置的壕沟内青草旺盛,有人在念经,有人在做爱

国家和战争明显地变成了言行的附属品

我是如此多余,在雨水中,一米之外

就找不到自己。在一米之内,自己是一件淋湿的

衣服,紧紧地贴着某县岩石一样的肉体

“等等,请等等我……”炎热的缅甸山谷里

声音自身后响起。钟形的曼陀罗花密集地挂在山崖

凤凰木花期刚至,酒红色的串珠式花瓣

欣喜地舞蹈于浓郁的叶面之间

杂栗木天生的破烂叶子,在树枝或在地上同样让人联想到

雨林的残缺。不是谁的罪过,它的残缺之美

仅存在于部分人概念性的偏好。牛虻,毒蝇,嗡嗡作响

在蝉鸣的统治下,它们阴损的攻击力无处不在——你必须

为此腾出一只手来,折一根多依树枝,反复地驱赶它们

而最好的驱赶之法就是拍打自己的后背、前胸和双腿

它们快如飞行的箭镞,远离死亡

你永远也别幻想可以将它们击毙在空中

“等等,请等等我……”听到这个请求

站住,回过头去,山谷里空无一人。逃命的大军远去多年

是草丛里的石块,枯树上的树洞,记住了他们叫喊次数最多的

一句话。像鹦鹉那样隔着时光无尽地模仿

我在八莫一位华侨垦殖的橡胶山斜坡上,与他谈论过

两支大军同时溃败的逸闻,“是的,同时溃败

如果残忍的话也可以说出——也许只有这片林莽获取了胜利!”

忆及垦荒时成堆的、互相抱着的、残片式的白骨,他的声音

突然打结,双目潮湿,“分不出敌友,我把他们葬在了一块儿。”

我想象着那些白骨在光未抵达之处用石头和树根

互相敲击对方。他说:“唯有寂静回应我的无能和愧惶。”

寂静本是无罪的,没有敌意的,但它审判着我们

仿佛我们也挤进了他们的队伍,没有战亡,脚步飞快

不等人,忘记背走战友的尸骨,幸存就意味着耻辱

“等等,请等等我……”他的橡胶林中

听不见请求,那流出来的白色胶液

他说它们是由骨粉加入泪水搅拌而成

一只白鹤在山谷里朝着腊戍飞翔,我们转身

朝着畹町的方向走。我想尽快走下斜坡上的审判台

跑了起来,他在后面喊

“等等,请等等我……”

他戏剧性的请求,感觉是那只白鹤掉过头来

或一颗子弹,在我翻卷着落叶的身后追赶我

轰炸与爆炸发生在同一刻,空白的穹顶即天空之顶

空白的空间即天空的空间——万物用来组成空白

什么都已经不是实物。战争史事中“玉碎”一词,“殉国”一词

当记录的文字不能集中于“殉”“碎”,死死抓住

巨型粉碎机的刀片,并冷静地表达出战争反人类的细节

那它们也是空白。夹杂着历史对人命的敷衍与无能

这时候,世界需要一种别致的哲学

无声地对其进行补救——那一只只白鹤

因此出现在炸弹炸出的巨坑内,诗歌与宗教支持它们用不朽之物

替换炸飞的残片,按神话中不容置疑的叙事方式,善意的虚构

以摩揭陀语,激活空白内曾经发生的毁灭,移交给我们

——你看见的它们或说部族的长老,也许

分布在两个不同的空间,跟着长老的那些不同的太阳

投射出来的影子之兵,也有着属于他们的时空

不少于三种死亡,互相交叉,重叠又分开

在纸幡一样遍布缅甸丛林的空白之下

两个儿子的残体组合成一位父亲,三个父亲的三颗脑袋

则拼装不出一个儿子,五个士兵用五只手掌合成班长

八十个排长踪影全无,二十个连长的名下只剩一截烧焦的枪托

没有射出的子弹堆成小山,颗颗都有真实的姓名

生锈,变土,上面长出香蕉树。长老,白鹤

他们或许互换了灵魂。或许没有。或许彼此是

对方的灵魂。像两个世界被强行挤压到一起之后

终于得以见面的一个人的两个组成部分。当他们发现

自己的敌人是同一群,在不同的世界

他们希望赶走的人是同一群,而且对方也

身陷一片空白。他们给对方准备了两个世界的死亡方式

自己却又以白鹤的身姿,超脱在死亡之外,浮出空白

闪动着翅膀,优美地鸣叫着,让我们得以看见他们

以为他们永远是我们的化身,他们永远也不会死亡

我们——每一个诗歌写作者,相信转世之说的信众

没有一人发现这原本是一场戏剧的第一幕

仇恨令我们瞳孔喷着血雾,也无人看见白鹤

将一个个活着的士兵,不分敌友,搬运到空白之外的杧果树下

给他们水喝,给吃人肉的人吞下了自己仅剩的一坨牛肉

在炮火中飞行,他们的姿态,与现在正从缅甸竹林

飞向畹町的白鹤没有什么差别。也许它们就是他们

现在才飞了回来,时间和它的战争现在才释放了他们

[虚 美]

疗伤的一只白鸟伤愈前离开后

我一直想,再见它一面。摸一摸它的长颈

把头伸到它合拢的双翅中间

梦中起床去马厩里看它,看它啄光

我心里的萤火虫。弃世的父亲带着我在附近的山丘

寻找丢失的人那样找它,找遍很多深渊、空房子、墓地

甚至爬上了山顶国有林场俯视群山的瞭望塔

但我们还是没有发现它的踪影。只看见松树林间

一条小路,时隐时现通向破败的庙宇

那是傍晚——有一匹放生的灰马在夕照中反向

走到了道路的尽头,随光晕移动,想去死,没有转身

像葬礼上虚美的纸马已经点燃

离“毁灭”只隔着有红马形状的一堆火焰

[创作谈]

写出一些与以往不太一样的作品,多数的写作者通常都会给自己找个理由,理论的,或者现实的。对我来说,这样的理由也是有的,但我觉得,我之所以这么写,主要还是因为内心的驱策,只有这么去写,我的写作才能完成。越过多年写作的语言困境,在诗学理论的万重山中间跋涉得久了,理论其实已经不是写作的标的,我也不会再用写作去实践某个美学或社会学理论,只想自由自在地使用语言,真诚、坦白地表述自己的所见和所思。

在2018年冬天的巴达山上,一个陌生的布朗族老人与我谈起了“幽灵之山”的种种传说,其中的核心部分就是几十年前中日两国在缅甸和滇西展开的那一场血腥的丛林战。按照他的说法,布朗人、拉祜人也全面介入了那场战争,而且活人被打光了,山中的长老又把死人的灵魂召集起来,组成了一支无所不能的“阴兵”前往缅甸对日作战。这是一种史诗性的思路、说法,一切都基于山地民族仍然顽强保留着的史诗化语境,不可置疑,却又没有任何一个细节。复述它,写它,都意味着虚构。虚构即创造,可以从每一个地方开始,亦可在每一个字上停住,令人着迷。我后来一直想写一写这个“题材”,动笔之后,难度之大,超过了我的想象——从虚无处拿东西,手伸进去,缩回来时全是空的,因为我早已不在那个陌生老人的语境中,也不在幽灵山里,想象力始终难以落到实物之上。写下的,均是未完成的,只是写过,完成了写的过程。

我觉得自己在理论与史诗的夹缝中已经变形了,写作就意味着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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