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旧

2020-11-17 23:57
北极光 2020年10期
关键词:蓉城钗头凤爸爸

窗外传来磨剪子、戗菜刀的沧桑喊声。他越发陷入往日的尘埃里,桌上扔了一堆烟蒂,屋内已经烟雾弥漫。他的脸抽搐着,是那么的夸张。他又看到妈妈穿着米色风衣从屋里走出来,悄悄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是那么渴望和妈妈交流,但妈妈只是咬破了中指在桌上用鲜血写着: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妈妈脱下了风衣,站在夜晚的窗前,一步步走向风雨,走入那条河流。在梦里妈妈会突然质问他那幅画中的裸女到底是谁?这幅画是个谜,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让他日夜不安。他打开灯,只听到外面下起了小雨,屋内放满了各种风景画,闪着诡异的光。

离开家时,他拿着背包和旅行箱站在院子里,久久不愿离去,围着这五间被梧桐树和虞美人花包围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爸爸的黑色奥迪车在外面已经等候很久了。自从妈妈投河之后他再也没有和爸爸说过话。爸爸就藏在屋里的某个角落,也许在窗帘后偷偷地看他。

窗外的风卷着叶子和花瓣,他站在窗前又把那首《钗头凤》念了一遍,念着念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五年了,他最怕黑夜如漆寂静无声的时候,那会让他感觉像死一样的沉寂。

记得那年爸爸妈妈因为一张画在半夜争吵并撕打起来,妈妈穿上她那件米色风衣,走入雨中。

那时爸爸在县电影院做美工,每个月都要把电影院放映的电影宣传画画出来,挂在大楼前的广告牌子上。妈妈出走了,他开始逃学去和街道上的小混混泡在一起。爸爸把他抓回来,痛打一顿。他不服,喝了柜子里的酒,摔了爸爸的画版、颜料瓶子,把那张画偷偷藏了起来。爸爸发现画丢了,发疯似的找,找不到,就把他关在仓房里反锁起来。他又饥又饿,没命地唱着《国际歌》。干唱了好久把嗓子喊哑了,也没有人理他。他饿得头晕,仿佛坠入了山谷在不停地跌落。他忽然想起来那张画就藏在这仓房的柜子里,他爬起来,从旧柜子里找出那张画,打开灯,借着橘色的灯光,欣赏那张画。他蜷缩在角落里,忘记了饥饿,醒了看,看困了就睡,把自己看得冲动不己,热血沸腾。

从此,这张裸女画就跟在他身边。他走出去打开门灯站在房檐下,看着泥泞的院子,东一堆西一堆的砖石,像爷爷睡觉的墓地。这个阴暗的地方,白天少有人来,晚上更是恶梦连篇。

他始终不能忘却母亲出走时痛苦的样子,他更不能忘记那幅神秘的裸女画——那个像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女人,夜夜纠缠在他的梦中,让他日夜不能安宁。

他找出了母亲大学时在一棵白杨树下的照片,手拿一本《新青年》,托着腮,眼睛笑盈盈地望着远方。他拿起这张照片去照像馆翻拍放大。他一边走过车水马龙的大街,一边想着这个给妈妈拍照的人。他听妈妈说过,这个人是在北京念的大学,曾回来找过妈妈,那时他准备去援藏。他对妈妈说是他选择去西部的,因为他知道妈妈已经结婚了并且有了木椿,但他还是要问一问她,能否回心转意。她给他写了那首陆游的《钗头凤》。

在那个皎洁的月光下,他临走接过那首《钗头凤》,满眼深情却又无可耐何。

照片放大一尺三的,还镶了木框。他把妈妈这张照片和那张裸女画并排挂在工作室的墙上。他拿镜子对着自己的脸,寻找和妈妈相像的蛛丝马迹,可是丝毫没能找到相像之处,于是他沮丧了一会儿,看夕阳西去,在窗口镶上一抹金色。

爸爸后来已不在电影院工作而是在文化馆艺术指导中心,当时爸爸办了停薪留职,常年住在蓉城。他的师姐秋子在蓉城办了油画班,让他在那里当了教员。爸爸常年不在家,妈妈常常在月下独酌。有时喝多了会念李白的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现在想起来妈妈是多么的痛苦,她的那个人就在墙外等她,只要她点下头,就会红杏出墙,鸿雁远飞。然而她却在高墙之内,苦苦地等着。

河风吹过,轻拂脸面,燕子树上呢哝,他仿佛看到了妈妈和那个人相伴而行在河岸柳荫下。他伫立在河岸的柳树下,被晚霞映照得金灿灿的,可是他的内心却是阴暗的。

那一年,家乡发了大水,所有的农田都被淹了,也就是那一年,妈妈给爸爸寄出了第十二封信,爸爸仍然没有回。妈妈在一个雨夜出走了。一天、两天、三天都没有找到,一周后,打鱼的德旺大爷在下游的河岸发现了妈妈的尸体,怀里还抱着给爸爸没寄出的第十三封信。虽然字迹被水泡得已模糊不清,但还依稀能看到“梅清泉”三个字,那是爸爸的名字。叔叔把电话打给了在蓉城讲课的爸爸。他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她何必那么固执,我早就放手了。

然而,当人们都在恨爸爸铁石心肠的时候,那年秋天他却从蓉城灰溜溜地回来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在家关上门,不出屋,拚命地喝酒。一个月后,他出门了,又回到了县文化馆。从那以后他不断地结婚离婚,疯狂地找女人。

妈妈有本笔记本,头一页记着一些人名和电话号码,第二页有个叫陆亦游的人,写在末页的角落里,像个孤零零的孩子,本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是那一页下面是一幅图,点点圈圈,像雨又像泪,柳树下小河的两岸各站着一个人。他翻过一页,见背面上写着那首《钗头凤》: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他回忆着,似乎对陆亦游这个名字有印象,他想起了妈妈的那本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有陆亦游的签名。他把这个号码输入了手机,写下了陆亦游三个字。

他先是把唐婉的那首《钗头凤》头一句输进信息框,发了过去。没有什么反应,手机一直在沉默着。他一下子泄气了,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

突然手机响了。

林宇茵,你终究还是联系陆亦游了,你这个让他牵挂一生,让我痛苦一生的女人,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已经死了。

他神情有些黯然,既然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了,那么凡间的爱恨情愁就一笔勾销了。

对不起,林宇茵是我的妈妈,她已经投河好多年了,忘掉这一切吧,都过去了,我也会忘掉的。

他飞快地跑了出去。他跑出了这个小区,在雨滴中穿梭,在风中奔跑,似乎想要冲破这黑夜。他看到两边的路灯,车辆,行人,树木,在飞快地向后跑去。他飞快地奔跑,似乎要挣脱这肉身的羁绊。跑累了,终于停下来,眼前隐约是一畔河岸。雨早停了,他蹲下来,掏出包里妈妈的照片,用打火机点燃。那张载着妈妈灵魂的躯壳,在火中张牙舞爪,似乎没有忘记走过的黄昏与雨夜。他看着燃烧的火堆,那就像过去的岁月,告别了。他回回头,只有风吹河岸柳枝在拂动。

他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在蓉城下了车,找到艺术区时天色已晚,他就近找了家旅店住下了,随便在门口小摊吃了口馄饨。

他信步走了出去。蓉城的夜晚游人如织,灯火辉煌,异常繁华。他所住的旅店门前就是文化广场,广场正中间是一座几十米高的铁塔,塔顶的灯光把整个广场照得如同白昼。穿过广场对面就是艺术区了,是毗邻一家挨一家的画廊。

他走了过去,有的已经关了门,有的人来人往。他走进了一家叫春兰雅室的画廊,室内三五个人在赏画。他发现画的都是工笔画,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走着看着,他却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幅属着“梅清泉”名字的奔马图。

这幅画明显和室内的工笔画的花花草草格格不入,显得另类,似乎是多余的。他仔细看了这画,真是爸爸的画作。他有些疑问地抬头寻找屋内的主人,却发现在画室正中一张檀香木写字桌旁,坐着的中年女人正盯着他看。他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正要转身往外走,女人走了过来,向他点头致意。他仔细看着这个走过来的女人,五十多岁,穿一身纱质绣着粉色荷花的白色连衣裙,一头短发漂着湖蓝色,一双细长眼睛笑吟吟的。她还是盯着他看,突然她说了句:“梅清泉,你来了!”

她的脸上蒙着一层幸福的雾晕,竟伸出手来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他大脑一片空白,看到她那股迷人的神韵,他忽然想到一个人,秋子。

他被她握得有些紧张,急忙挣脱开后问:“你是秋子老师?”

女人似乎从飘渺的梦中折返回来,也连忙抽回手说:“对不起,我以为遇见老友了,你是?”

我是梅清泉的儿子,木椿。

女人脸红了,一下子红到耳边,她自我解嘲地说,你就像梅清泉的翻版,也是我们有太多年没有见面了。

他原本在心里特别恨这个女人,却一下子恨不起来了。

女人坐在茶桌旁堕入对往事的追忆中,说话常常走神。

他很好奇这个女人,总是偷偷地在不断打量她。说实在的她在他心目中不啻天女魔头,女妖怪,狼外婆,在妈妈哭泣的白杨树下,他把她看做杨树干上的一只眼睛。

此刻无论如何他是恨不起来,女人氤氲着一身的诗性,好像从唐诗宋词中走出来的女人。几分秀美,含几分清忧。她这种年龄的女人大多珠光宝气,或浓妆重抹,或大腹便便,重金重银,或羸弱不堪,早已失去水份和光华,像一件用过的旧桌旧椅,可她,他在心中却暗暗欣赏她的神情气质。

女人从没有问过他的爸爸现在如何,只是轻轻抬手让他品茶。他看看时间太晚了,就起身告辞,待他走到门外,她快步追了出来,问了他的住置,目送他走了。

就这样一个女人让他整夜未眠,整个夜里,他的脑子里都是妈妈在和这个妇人争吵。

女妖、魔鬼、白骨精,妈妈歇斯底里骂着这个女人。

可是女人却沉静如水。

他把脑子弄疼了,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想穿上衣服马上离开这里,可是风衣穿上后又脱下去,他站起来走出去,又坐下,又站起,最后脱掉衣服躺下睡了。

“咚咚”有人敲门,他还在鼾睡。惊醒后还以为是在家里,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就跑过去开了门。是秋子老师,穿一身白丝绸休闲装背着画夹、画箱站在门前。他吓得转身跑了回去三两下就穿上衣裤。秋子已经走了进来,背对着他看着阳光初升的窗外。

秋子让他洗漱完跟着她去了河边。

他们到了河边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几艘小船静静停在岸边,几个穿杏黄运动装的男女正在打太极拳。

河水金光鳞鳞,默默地向东流淌。

秋子坐在河边把画夹支好,打开工具箱拿起画笔开始画了起来。木椿屏着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画完才深深呼了一口气,暗暗叫好。

秋子说绘画如果脱离感情的抒发,笔墨等于零,不管线条还是墨块地运用,都是人的投射,把人很多精神的东西投在上面。关在屋子里,闭门造车,只能走死胡同。

画完了她收起了画具。他们一起到河边的小吃摊上简单吃了口馄饨。

她问他,你是不是也子承父业在画画。

他抬头问,你怎么知道?

她说,从你看画的眼神就能看出你是入门了。但是从你疲惫的样子,我能看出好多的东西。

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可能钻进了死胡同。我不仅指你的画,也许还有别的。

她欲说又止。

河边散步锻炼的人越来越小,河水滚滚向东急流而去。

他站在她身后,想要抱住她,两人一起滚入河里,一切什么艺术情操,什么花花世界的美与丑,都会如天上的浮云。

他决心在这个城市多待几天,究竟要做什么,他很茫然。

秋子索性就让他搬到画廊里来住。

除了秋子和两位画廊工作的女工外,他再也没看见别人。于是他偷偷地问一位长发的女工,说:“秋子老师怎么自己一个人?”

那名女工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跟秋子老师在一起几十年了,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都辜负了她,一个是她的男人,出国进修再也没有回来,另一位是她的大学同学,那个男人的妻子因为他的背叛投河自杀了。这件事让她痛不欲生,你看她的右腕总是系着一方手帕,手帕下面是浴火的凤凰刺青,掩盖着她当年自杀的刀痕。

他回到屋里发呆了好久,刚才还因为自己在河边没有下狠心抱着她入水而抽打自己的耳光,而此刻他的心七上八下、乱七八糟。

他睡不着,随意在走廊走着,听到秋子的房间,传出了洋琴的声音。他听了听是在弹奏《雨打芭蕉》的曲子。琴声扣人心弦,凄美婉恻,让他想起了李清照的词: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他站在那里沉思不知什么时候琴声停了,秋子走了出来,静静地看着他。

他决心要离开这里,去某座山里藏在某个角落,苟且了此一生。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注定成不了什么大事业,更不会活得轰轰烈烈,只求在她的面前消失。

他要告别时秋子却极力挽留他,因为她看出他灰心丧气的样子,但不知他的心结是什么。

你在我这里学习了绘画技巧,可是还没有交作业呢?

他的眼神黯淡了,忽然变得空洞洞的。

她扯着他的手来到了她的画室,反手锁上门,她让他到画板前开始勾图,她走进内室。他茫然看着眼前空空的一把橘色木椅,不知道她让自己画什么。

他正百思不解的时候,秋子从内室走了出来,淡定地侧坐在木椅上,向他说了句,开始画吧。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画面是那么熟悉,他的心,一点点如湖水冷了下来,一心一意地画着……

他回到他的那个城市。他怀抱着一棵红豆树苗,还有秋子送给他的画,不过这张画的女人更像妈妈了。

他把那棵树苗栽在了院子里。他的手机滋滋的响了两声,顺手拿起来翻看,是秋子发来的微信:

春愁远,春梦乱,凤钗一股轻尘满。江烟白,江波碧,柳户清明,燕帘寒食。忆忆忆。

莺声晓,箫声短,落花不许春拘管。新相识。休相失,翠陌吹衣,画楼横笛。得得得。

他看着窗外那棵红豆树,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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