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有闲人继后尘
——论邵雍对陶渊明的接受

2020-11-18 16:10冯小珏四川大学
长江丛刊 2020年21期
关键词:陶诗理趣陶渊明

■冯小珏/四川大学

由于复古运动的兴起与时代风气的转变等众多历史原因,宋代形成了陶渊明接受史的高峰期。当时文人大多都对陶渊明有一种普遍的认同感,钱钟书先生就有“渊明文名,至宋而极”[1]的说法。但对陶渊明的接受也会由于接受者的身份不同而有不同的侧重,对古文家群体而言,陶诗自然平淡的诗风正与欧苏古文运动所倡导的风格相符,自然得到了广泛的认同。受后来古文家高度评价的梅尧臣,可以说是第一个大力倡导并学习陶诗的宋代诗人,他在作诗中就有意模仿陶诗的平淡风格。其后的苏轼对陶渊明的喜爱更是不遑多让,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2]的评价也受到了后世公认。

相较于古文家群体多是从诗歌风格角度来推崇陶诗,理学家们则将重点放在了对人格的考虑上。朱熹曾评价道:“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3],正是陶诗中表现出的“闲静少言,不慕名利”[4]的高尚品格获得了理学家群体的充分认同。与此同时,理学家所追求的理想生活状态也与陶渊明不谋而合。“寻孔颜乐处”是宋儒探讨颇多的一个话题,而这在陶诗中早已有所体现。试看以下这首诗:

时运

时运,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读游,欣慨交心。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山涤余霭,宇暖微霄。

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洋洋平津,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

人亦有言,称心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衍目中流,悠想清沂。

诗中所述袭春服、游东郊、想清沂的情景,不正是夫子所喟叹相与之回答吗?作为理学家的邵雍,自欣然追步前贤:“物理人情自可明,何尝戚戚向平生。卷舒在我有成算,用舍随时无定名。满目云山俱是乐,一毫荣辱不须惊”(《龙门道中作》)[5]。比起戚戚平生世,不如乐云山之美。不为荣辱得失而挂坏,便能享受恬然之乐。邵雍所乐之处,也是陶诗所“陶然自乐”之境。

在追慕高尚人格之外,理学家对陶诗的推崇还在于其诗符合他们对于“理趣”的追求。理趣何为?理要成趣,即以理入诗而浑然一体者。陶诗的语言简练质朴、不假雕琢,初读好似平庸,实则是意境浑融一体而不觉,回味深长。如广为传颂的《饮酒》二十首,就充分体现了陶诗中的“理趣”。

宋儒爱“理趣”,邵雍也不例外。虽然他因酷爱借诗说理而写了不少枯燥无味似理学语录的诗歌,但也有不少诗篇论理自然,淡而有味。如这首《冬至吟》:“何者谓之几,天根理极微。今年初尽处,明日未来时”,并不是一般的吟咏节气之诗,而是借今年与明日相交之“几”的冬至,来引发对天理几微的思考。颈联“此际易得意,其间难下辞”还巧妙化用了陶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诗境,可以说是对陶诗的一种应和。

在重道轻文的宋儒中,邵雍显得有些特别,他不仅喜爱作诗,还诗作颇丰,自言“击壤三千首”。从这方面来讲,邵雍似乎也可被称作是一位诗人。他从不讳言自己对作诗的喜爱,并由此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闲适自然的诗风,被后人称之为“康节体”。而邵雍诗歌风格的形成,与其有意识的效法陶诗不无关系。

读陶渊明归去来

归去来兮任我真,事虽成往意能新。何尝不遇如斯世,其那难逢似此人。

近暮特嗟时翳翳,向荣还喜木欣欣。可怜六百余年外,复有闲人继后尘。

时岁变迁而山林依旧,只是难寻放情山水、闲云野鹤之人。邵雍此诗,言语中包含对陶渊明的无限崇敬与惺惺相惜之情,同时放言要追步前贤,做这六百余年后的“闲人”。这可以说是邵雍接受陶诗的最直接例证。

邵雍之所以追慕陶诗,不仅是单纯的欣赏,更得益于他们之间在性格、经历上都存在的许多共同点。首先是二人相同的隐居生活。陶渊明曾有过短暂的出仕经历,却为时不久,很快就决心回归田园。邵雍则一生未仕,交友甚广却屡屡拒荐。二人的区别仅在于一个耕作在乡间,另一个则隐于市井。常与友人交游或乘小车往来市井间,邵雍却仍感叹知音难觅,只能于拥有相似经历与性格的陶潜身上获得一种认同感。

邵雍喜爱在诗中表达对名利纷争的厌恶,来对比隐居生活的闲适自乐,陶诗正是以此最为出名,深慕陶诗的邵雍理应从中受到不少影响。邵诗“鹓鸿自有江湖乐,安用区区设网罗”(《谢成像招出仕二首》)一句将官场比作网罗,将出仕做官之人比作困鸟,令人联想起陶诗中“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归园田居五首》)之喻。而“乍有云山乐,殊无朝市喧”(《宿延秋庄》)这句更是对陶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二十首》)诗境的直接化用。两相比较,不难看出陶邵诗歌之间的渊源。

其次,两人思想中都有很明显的儒道交融色彩。陶渊明好谈庄老,也“游好在六经”;邵雍作为宋代大儒,却也“既得希夷乐”。相近的思想背景带来的是性情的契合,这一点在两人对待生死的观念上表现的尤为明显。或是受时代影响,陶诗酷爱谈论生死,但与很多弥漫忧愁的诗歌相比,陶诗显得从容许多。他清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其四)的现实,由此在诗中总怀抱着“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神释》)的超脱情怀。

邵诗面对生死的豁达心态虽不能说直接来自陶诗,但确有一脉相承之感。“年老逢春认破春,破春不用苦伤神”(《年老逢春》),本应勾起伤感的年老逢春之景,在豁达的邵雍笔下却转为激励之语:“此日荣为他日瘁,今年陈是去年新。世间忧喜常相逐,多少酒能平得君”。

值得注意的是,陶、邵两人诗风以平淡出名,但不意味着他们的诗就全无豪放之情。朱熹曾评陶诗“豪放得来不觉”,邵诗也有这样一面。“谁言为利多于害,我谓长浑未始清。西至昆仑东至海,其间多少不平声”(《题黄河》),诗中所写长浑的黄河虽未有明指,但“其间多少不平声”的愤懑却扑面而来,豪放之情抒发的可谓淋漓尽致。

尽管邵雍自言追慕前贤,并由此形成了较为相似的诗风,但我们不得不注意到二人间存在的差异性。这是因为邵雍对陶渊明的接受并非是全盘接纳,而是在自已的一套较完整的理学思想基础上对其的接受,并从中有所选择。

陶邵两人的差异性,主要体现在其诗歌的情感底色上。以两人诗中出现频率非常高的“酒”为例,陶、邵好饮酒众所周知,可“酒”在其诗中扮演的角色是有所不同的。陶诗体现的生死观十分豁达,但面对生命的流逝不免会有感伤,酒在陶诗中就往往承担着排解感伤的角色:“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还旧居》),陶诗豁达的诗句下总隐现着一抹感伤的底色。同样的,邵雍也常常寄情于酒,但他是将其作为自己安乐窝中的“四长”之一,借此来寻生活之乐:“安乐窝中快活人,闲来四物幸相亲。一编诗逸收花月,一部书严惊鬼神。一炷香清冲宇泰,一樽酒美湛天真”(《安乐窝中四长吟》),邵诗中的“酒”与他的“乐”紧密相连,而这种“乐”情也贯穿在他的整部诗集之中,成为他诗歌的底色。

同时,需要注意的是,邵雍作为一个理学家主张作诗要“去情”。因此,同样是描写景物风光,陶渊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其五)的诗句寄托了丰沛情感,是借“我”之眼观“物”。邵雍则恰恰相反,他秉持的是“以物观物”的观念,其诗句 “水光连夜白,雪意共云低”(《锦潚万花谷》)就只是对所见之景的单纯白描。此外,邵诗与陶诗的语言也有差别。这是由于邵雍所追慕的是陶诗背后的人格,而对于具体的写作则并不太关注。再加上其主张作诗“不苦吟”,就使得其诗与陶诗相比语言不太讲究,甚至许多诗句枯燥无味、如押韵的理学语录,引起后人诟病。

总的来说,邵雍站在理学家的角度上赞扬陶诗,慕其人格之高尚与理趣之浑化,同时也在写作中有意识的向陶诗学习,可以说是在多方面的接受陶诗。但这种接受是有选择的,邵雍选择性的接受前人思想,将其置于自己的一套理学思想之中,再配合他“平生不做皱眉事”的人生态度,最终形成了具有自己独特风格的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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