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乡音(外二篇)

2020-11-18 19:00普忠玲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妈妈老师

普忠玲(彝族)

“啊嘛嘛,你背着,你背着,我这呢有零钱呢!”

“啊呀,我自己给,我自己给,你呢你装着,零钱我都有呢!”

“啊嘛,你这种人会兴这种犟,说给你你装着你就装着!”

“啊么,这种么我对不住你嘛!”

“一下都是三亲六戚呢,会兴这种讲是,哪个给都一样呢!”

……

四五个麻袋谨慎地缩在洗了发白的布鞋面前,不时往自己脚面上提提,生怕挡住其他乘客的路。两个被云南高原的贫穷和紫外线炙烤得黝黑的农民,并不刻意去藏那双因维护家庭尊严体面而粗糙开裂的手,在狭小的空间里争着给对方付公交车钱。1块钱,在学校里读书的娃娃的两本作业本,他们并不时常舍得花这些钱。

公交车稳定行驶,似乎并没有几个人坐在车上,或者没有几个人在意或听得懂这几句内容简单的方言。方言对于一座城市来说,太过于晦涩了,大多数人发不出音节。另一方面,方言对于一座城市来说,太复杂了,一个专有名词有一种方言,除了这个名词里面的人鲜活,其他人只剩下僵硬的礼貌。他们是两个楚雄市八角镇人,这语音、语义我能标准发出并准确翻译,他们为彼此的考虑我也深谙其理。我故意使眼睛严肃而稳定地看向车窗外——秋铺满了土地和庄稼,连同石头和树木,黄澄澄地,并不动弹。

我并不是好久没有听到八角话,也不是好久没有说过八角话,前几天母亲跟我姐和小侄子坐了五个小时的客车来楚雄市看我,山路崎岖,口音也在九弯八绕的颠簸里虚弱。母亲她们下车,在凌乱的车门口,我首先接到的不是母亲比较干燥的双手,而是我家厚实的土地里圆滚滚的橘子,一壶老酒用5斤的桶装着,盖上盖子,还要在盖子上面裹一圈薄膜,最后才拧紧外面的壶盖,父亲想的是周到的,不舍得粮食被泼洒浪费掉,也怕酒味给长途旅行的旅客带来不适感,还有今年并不值钱但是果大饱满的核桃也装了一大袋。母亲搬递着东西给我,即羞涩又期待。

“妈妈你们噶晕车?”

“晕呢,今天小宝都吐了!”

“我们先回克把东西装着又克吃饭嘛。”

“要得呢。”

聊天简短,我心疼我的母亲和侄子。口音也适时在她们给我带的好东西的压力下终止。

而事实上,我已经快三个月没有回老家了。今天公交车上听到熟悉的乡音时,我愕然,老家的乡音是农民耪不完的田地和父亲良好的教养。

已经入冬,松软的土地里撒上了麦种,耕牛和犁耙被农民一声声的“哦娃淮——”放入了草堆里,解下了肩头。农民又背上花篮,拿起镰刀和松毛耙到山上去了。我记得几个勤劳的妇女总是率先出门,一家家约着入山去,调子得唱了,家长里短得说了,她们松快地把年味从严冬里泛出来。这个时候辣椒早已红得像高挂的灯笼,不留缝隙,也不拥挤。母亲就要使我去拿雪花白的脸盆来摘辣椒。她则抬出已经闲置下来的腌菜罐,里里外外洗涮起来,生姜、花椒、盐巴提到桌面上,我知道不久里面又是一罐红彤彤的辣椒酱……方言乡音在单一的猪食、牛草、柴禾、碗筷、腊肉、饭团、腌菜这些名词里固定下来。在楚雄这座城市里,我提着满天的灯笼,墙面上挂满喜欢。

我最纯正的乡音是几个月前回家,我跟父亲在干燥的坝埂上单独的谈话。父亲问我将来的打算,我耳朵开始焦躁,眼睛只见大幅大幅的干旱跌下来,没有雨水。这百年一遇的干旱和辞职待业的人一样绝望,我和坝埂上的枯草一样僵硬,干旱使晦涩的乡音在喉咙四壁的音节脆掉,任何声带的震动都会使它破碎。太阳很艰难的越过父亲用了十几年的茶杯,父亲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想起于坚的《尚义街六号》。

我想起我

当我终于写下这个题目时,泪就已经开始下滑。我想人大概总是有这样的感觉,感觉我们过了好长好长的一生,却没法表达出你经历的心酸,我们甚至害怕再想起那半片画面,又感觉空虚无力,每次总试图把那种感觉告诉一个你想靠着他烤着黄昏的太阳眼睫毛上都跳着阳光的可依靠的人,可是没有。我现在终于下定决心在那片黄黄的凉凉的黄昏下一个人想想我的一生。

1.半截锄头一抔黄土

直到现在我还是特别害怕冬季。我想那一定是个刺骨的冷的严冬,连雨的刺都冻的咯吱响,紧紧黏在一起伸展不开,每个早晨的白霜赤条条挂在鱼鳞瓦上,描着好看的硅纹,一泻千里。哔啵的玉米秆被晒干水分后枯燥的像被牛嚼出来的草渣呆呆的木着,像个被冻的七十岁的老人瑟缩着没有衣服没有太阳。就在这样一个枯燥寒冷的冬天我咕咚坠地了。听老人说生我时妈妈抓破了肚皮上破破烂烂泛黄发黑的棉絮,棉絮陷进黑黑的指甲缝里,又拿在嘴里咬破流出了浓黑的血,说到这我就害怕了,我的记忆力都是这样泛黄的干燥寒冷的味道。

听说我小时候几次差点死掉,于是爸妈着急之下相信了神叨叨的话,说我命里缺木,要找个人给我搭桥取名,后来在一只香喷喷的鸡无辜受命后找了个干爹给我取名乔花。后来真的我的这生到像苦荞。

庄稼人的庄稼一遇上它的月份就开始疯长。他们那粗大的骨节上裂开一道道口子,里面塞满了庄稼禾的成长。一道道使劲的力气活使那关节手指越来越粗,像是在揉面团,揉一次往外溢一分,缓慢有力,有了姿势。我汗水裹着粪土的小手总是勾着那大大的手指黏腻腻的攥来攥去,那大大的指节一用力,我就咯咯笑着耍起赖,硬要跟着去黄黄的土地里玩。

正是五月春雨茅草绿,每张叶子吸饱了雨珠露水,晶莹莹的闪着星星碎碎的斑点,上面挤来挤去的蚱蜢啊七星瓢虫啊天牛啊五花八门的小虫子穿梭在霓裳羽衣间。我小小的脚生怕一脚踩空摔了,脚掌硬是抓着地面成了脚爪。边走边镇定地溜达着黑黑的大眼睛,哼着谁也不懂的小曲,悠然自得。

一路上我左耨一脚右挪一步,翘着光腚在草窝里扒拉半天,妈妈一个劲催着我,我捧出一把红彤彤的红果果,吹口气往妈妈嘴里塞,妈妈半推半就吃下了,我说我不喜欢吃,大义凛然的样子,然后心里甜甜的拽着妈妈的手指往田地里走。我顺其自然的要过妈妈手里的锄头,真的好沉哪,压在我的肩上我就矮了一截,不过我笑的比妈妈还响亮。妈妈只笑着牵紧我的小手。

到了地里,黄土迎着流动的空气凌乱地飘来,那种味道好好闻,我就是吃着泥土长大的呢。小小的瓜苗顶着两个粉蓝色的小叶子蹭出来,在阳光下软软的晒着它身上细细的绒毛,金黄色的光隆起一圈,我触手一摸就破了。我想起去年我吃的脆响脆响的绿白肚皮的黄瓜,口水流下来,浇在小苗上,亮晶晶的小水珠,冒出一个小小的梦。

妈妈一锄一锄替小苗除草,还在小苗跟上一个劲撒着什么,那姿势像极了女巫祈福的手势,我嘿嘿笑了。妈妈不知道我呆愣的小脑袋又装进了什么,举起黄灰裹住的衣袖擦头上的薄汗。我像一张衣服一样扑过去,拿过锄头有模有样的开始给小草除草。我可以的,我有力气。

农村没有化肥,也没钱买化肥,每年冬天过后就把自己家里牲口拉的粪背出围栏里,那是又脏又累的活,可是我觉得心里甜甜的,我们一家人一起为对方分担着,我很小,可是我知道。我站在高到我下巴的背篓前,红着脸背起半篓粪,努力保持平衡把粪运出家去浇到黄土地里。噗,往外一倒,粪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味道,舒服极了。爸爸总是一路不放心地伸出沉重压力下的一只手替我提着篮子,脸上的笑好好看。

家里的农活一年四季干不完,肚子饿了,咕咕抗议着,这时就是每家每户最轻松愉快的时光了,炊烟袅袅,绽蓝色的火焰扶摇直上万里高空,蓝蓝的天空映在我的心底,那么纯粹。看到妈妈才要开始给鸡猪喂食,我知道离做饭还有一段时间,就约上我姐姐拿起挎刀背起背架去山林子里捡柴。柴的味道好闻极了,是透过褐绿色的树干硬生生逼出来的,有密密的香气,有些树上还结让我嘴馋不已的野果,酸酸甜甜的,这就是我跟我姐的零食了,干净,吃到嘴里仿佛是透明的。我一股劲一口气把我们俩的柴都打够了,然后去摘果子一起边吃边回家,姐姐总是为我挡在外人的面前,从来不让别人欺负我。

太多的心事说不尽,我就这样在这样一件件小大人的心事里在一个个披星戴月的梦里长大了。童年太美。回忆太美,泛着酸味。

2.撒一把泪,溢一分从容

留得残荷听雨声。

今天早上起来就格外的冷,我懒懒地在棉被里扑腾了一上午,终于在下午一寸一寸吸着鼻子眼里变换着五彩的雨幕,一层一层裹起衣服,打着被我搁在太阳外面的小伞挪出了门。像极了小小的我无助而意志坚定的那些年。

雨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坠着结儿,包藏了古时候结绳记事的寓意。心有千千结。

天青色的早晨,天青色的暮色,天青色的烟雨,天青色的眼睛结出天青色的自己。总要用温润的倒叙才好像编排的是不紊乱的因果关系。我想快速的沙画出水墨色的垫盘,所以里面才可以盛起来不均分的平衡。平衡是一种爱,是一种宽容,是一份孝心,似乎在一条不见天的倒影的胡同里,挤逼的怀抱。

嘚嘚的声音不停地使被雨铺成青色的清晨挤出几分笃笃的柴的香气,我看着怎么都劈不开的柴禾立马上了狠劲,不顾地面已经被我钻破一个大窟窿,只是想尽一切法子要劈开柴生火。尽管是下着瓢泼大雨的六月天,地里的烟草经不住这雨的腌臜,家里人不得不带着才六岁不到的姐姐大早上到地里干活,我不得不独自一人开始做起六口人吃的饭。雨下得大或小只是雨的任性吧。我们庄稼人只是佝偻着头,笑或愁都是佝偻着,焦白色的是人的身上的皮肤,发焦的是衣服,贴着亲近些的是剩下来的一把枯骨。

我握着大刀的手抬不起大刀几分,刀把上好看的细纹又磨平了几个人的粗糙的手,润滑的感觉像是人皮,我用尽力气使劲砍下去,它偏偏只是笑着戏耍了几片风的纨绔人,在柴上面留下一痕让我哭笑不得的绣口。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我跑到院里拾了把被雨气湿吻后的麦秆,卷成一团往灶膛里塞,是像太阳光一样的大丝线团一样的,我想把太阳挂在信仰上。

正为自己的聪明快乐的时候,已经划过不知道多少次的火柴盒已经像女子闺房中的胭脂一样,比狗舔的还干净,擦了几次都没有擦着火柴,我快绝望了,眼泪不听话的掉下来,我猜当时脸上的表情别提多丰富了。噗一声响居然划着了火柴,我赶忙往草上一燃,火舌窜了几下,滚滚浓烟直往我脑子里铺天盖地卷来,我闭着眼睛拼命往上堆柴禾,终于把火点着了。其实我也没有难过,不是想为什么要我去做,只是在想我为什么做不好,我的脑海里沉上了天青色的失落。

懂得的不一定都会好过,就像我懂得天色,懂得烟雨婆娑,懂得笑是一种加以掩饰的过错,懂得看破,懂得该怎样安排情绪的挑拨,懂得分担,懂得我活着是份执着。

我只要抓住这场下不过的雨,爸爸妈妈和我身边的人就不会淋雨。

3.山中夜夜秋雨,我陪自己日日放歌

记忆,这个词刚写完,脑海里出现的扑面而来的黄色花朵占据了往下要说的话,它踮起脚尖站在了雨季弥漫的一大片绿的头上。我该怎样来形容呢,安静么?

我撑着大大的伞把,伞布是洗得发白的涤纶,本来黑漆漆的油墨被雨漂白成了最素雅的水墨画。雨滴一遍遍滴下来,打在我露出脚趾头的布鞋面上,很滑很滑,塑料底坚硬地带着我甩出了牛的整个身家,卧趴在牛屁股下。眼泪在眼眶里打滚,贴耳一听是冒雨放牛的邻家大妈,她繁杂的步伐一拖三踏,牛眼睛傲慢的播放着这不经意的盛夏。我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假装专注地放牛时猛地看见她。我们说长道短,互相打着招呼,慢慢地吆喝着牛犊子走进青草更深的那段记忆。

山中盛放的黄色破碗花,要我随着步伐盛开在牛的后面。牛儿和我肆意走进清清的溪流边,溪边草又嫩又绿,还有白白的葇苡草铺过波光粼粼的稻田,在金色的阳光下,牛儿捡着肥嫩的青草,我唱着小小的歌。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荷把锄头在肩上

牧童的歌声在荡漾

喔呜喔呜他们唱

还有一支短笛隐约在吹响

……

远行的馈赠

2000年上学的时候,在一所百年不倒的老房子里开始喊“老师”“同学”。学校和野花野草都矗立在高高的山上,一眼望下去可以看见一条河水的底部,几十丈来高的建筑却意外保持不结冰的本质。那一年,书本很厚,没有普通话,没有上课铃,没有粉笔擦,没有教师节。我们用方言嬉笑着,也用同一口音喊“老师好”。

直至秋天,玉米水稻在田间地头完整的成熟,野草的长势开始老成而萧索,衣服上的露珠细密且有了耐心,舌头上的字词又从接近尾声里有了延展。老师的头发被霜浸染,白蒙蒙地底色烫过孩子的心头,沉重而依然没有教师节。

小学两年的时光像一团揉死了的面团,我知道它会在眼前的坚硬里发酵,白天就在夜色的远行里渐渐清晰。

我开始知道普通话的“老师”“同学”的含义。学校里的花坛里贴着“爱护花丛树木”的标语。老师们每天陪我们上课,下课,吃饭,做游戏。到了三年级,阔大的秋天铺满校园,也是在两脚压实秋天的时候,我知道了有“教师节”。我们满怀激动向老师递出一张用铅笔涂鸦过的小楷纸,羞涩地说着“祝老师节日快乐!”别扭而正式的普通话发音。

后来,我上了初中,高中,大学。

教师节每年都过,送出的礼物大抵不同,怀有的想法各异,老师的面孔越来越多,收到的回应是一截白色粉笔。我们矫正着自己的发音和方案。老师们的背影越来越沉,我想起父亲的背影,粉笔一截截掉落在黑板前,字词脱落黑板一个又一个,老师们随着这些破碎,离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力越来越远。这些都是远行的意义,他用背影告诉你,不用追。

我多么深沉而草率地表达着我的祝福,在离开老师们后。我也曾回到老师的住所——这个“教师”的称谓上感受过实实在在的馈赠。老师啊,你们不记得我的名字和面貌,但是你们记得“学生”。我是你们的学生呵!我祝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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