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不改故人归

2020-11-21 11:36盛木枕上浊酒
南风 2020年28期
关键词:佛珠将军

文/盛木 图/枕上浊酒

自上回惊鸿一瞥,细细算来已有半月了。梅遥知整日心神不定,索性早早闭了馆,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屋檐下的银铃出神。

楔子

妖痣者,前生妖孽,积善后受高僧点化转生为人留下的记号,君不见成语妖言惑众乎,因此长有妖痣的人精与辞藻,善于蛊惑人心,其言可听不可信,长有妖痣者需谨言慎行,广积阴德方可避免死后重新坠入妖道。

01

纷纷扬扬的大雪掩上盛京的大街小巷,暗香阁的门前终于不再是排得满当当的百姓,也打了烊。暗香阁,这名字实在不像个医馆的名字,可却十分受百姓们喜欢。只因馆里的医女梅遥知为人和善慈悲,凡是她这里的药材,总要比别家便宜三分。有时还会出义诊,给那些穷苦百姓看病医治。因受她恩惠,连垂髫小儿都会唤一声“菩萨姐姐”。时日长了,梅遥知与她的暗香阁也算是在盛京有了三分名声。

已是夜半子时,阁中人将那窗门轻合,斗篷的兜帽遮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尖尖的下巴。她提着昏暗的灯笼缓步走到空荡的后院,对着漫天的大雪轻轻仰起头。

叮铃!

挂在屋檐下的银铃清响,她面无表情的微微侧过头瞥向来人。兜帽滑落,落出她一张颠倒众生的脸,眉眼乌黑而侧脸雪白——正是梅遥知。半晌,她才一勾红唇笑道:“请随妾进来吧。”

屋中昏暗不清,只点了两根雕着梅花的红烛,堪堪可看清木桌两侧人的面庞。来人是个二三十岁的武夫,眉目倒是英气,只是满脸按捺着郁气,待一落坐就沉声开口道:“听说你这里能解世间与情相关的烦忧,我有一事不知姑娘可否相解?”

梅遥知正剪着那烛芯,烛火跳跃,衬得她右眼皮上的一点红痣更显妖艳。她并不急着回答,待放下那把小巧的银剪,才慢条斯理地笑道:“不如阁下说来听听?”

武夫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还是开了口:“我是陈府的护院……”寥寥数语后,梅遥知面露了然之色。

这武夫原是个低等下人,陈家的小姐见他有些身手,就提拔了他做自己的侍卫。他也确实对得起陈小姐的恩情,日夜苦练且忠心耿耿,几次护住了主子。谁知那陈小姐正是情窦初开之时,竟悄悄对他生了情愫。陈家算得上大家,早为陈小姐寻觅好了门当户对的夫婿,怎可让她嫁予一个仆从?可陈小姐竟不吃不喝,整日以死相逼。

见他讲完沉默不语,梅遥知了然一笑,轻轻开口:“所以,你想让我为你二人解开俗世枷锁,能够在一起?”

“不。”他惨淡一笑,一字一顿道,“如果可以,我想让你将她对我的情意全都取走。”

梅遥知一怔,终于正眼看向他:“你可知,我确实能让你二人在一起?即便如此,你还是执意要她不爱你吗?”

“是。”他不再多言,敛下眼睫,神情也逐渐从容,梅遥知竟在他眉目间看见几分若隐若现的佛意。

“你与佛法有些渊源。”她开口,是肯定的语气。

那武夫一愣,皱眉有些迟疑地开口:“我十岁前在寺庙里长大,后来才去了陈家。”

梅遥知心念一动,垂眸道:“你既来寻我,便知道我这里的规矩。”

“是。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好。”语毕梅遥知不再多言,抬起葱白的指尖点在他眉心,双眸微闭。乍起的风吹起她殷红的衣袖和乌黑的长发,她右眼皮上的红痣一闪,在昏暗的房间中更显妖异。

梅烛快要燃尽时,梅遥知才收回手踉跄着跌坐在木椅上,那武夫已半晕了过去。她无意去管喉间涌上的腥甜,只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那手掌洁白如雪,却无一丝掌纹,一枚佛珠正静静躺在上面。半晌,她才将佛珠移到眼前,呢喃出上面刻着的小字——“念无失”。

待武夫转醒,天光已微亮,面前的梅遥知已稳下心神,正定定看着他,笃定却又有些疑惑道:“你不爱她。”

闻言他一愣,抿了抿唇,才缓声道:“是……小姐待我恩重如山,但我对她确实并无半分情意。”他顿了顿,眉眼平和,“她就该锦衣玉食、风风光光地过完这一生,而她这一生,原不应与我相关。”

梅遥知手中把玩着那枚佛珠,在桌后静静望着他离去。“心不散乱,从容安稳”,这武夫原是应了“念无失”的些许功德法,也难怪与那陈小姐无缘了。

02

暗香阁今日门窗紧闭,百姓们便知道这是梅医女又上山采草药去了,纷纷念叨着医女慈悲便皆散了去。

而后院中,梅遥知正躺在榻上。她双睫紧闭,手中还紧紧捏着一串佛珠。这佛珠不似寻常的十八颗,细细数去,只有十六颗之数。

“咳咳咳……”胸口气血翻涌,梅遥知翻身而起,数口甜腥尽数被咳出,她将溅到佛珠上的血细细拭去,才盘腿开始打坐。还是不行,她想,人的身体还是太脆弱了,每次动用法术都要闭关三四天才能勉强下榻。

感受着手中的佛珠轻轻发热,她微出了神。百年前圣僧卫清因收魅魔而陨落,连集他一世修为的那串佛珠也在大战中散落于盛京。

因缘际会,其中大多被有缘人得到,梅遥知便寻着这一抹卫清的佛意去取。但也有五六枚融在有缘人体内,像那个武夫一样,需要她亲自萃取。只是这法太过损耗心神,好在如今只差一枚便可集齐,她的身子这两年虽已经不大好了,但尚且还撑得住。

这些年她白日在医馆为百姓医治,积累功德。子夜时便点两支梅烛,等屋檐下银铃清响,与为情所困的有缘人做一场交易。无论是谁来,她都只要那些佛珠。然而卫清逝世已有几百年,他们虽不晓得这些佛珠的来历,却为了与梅遥知做这场交易,也很愿意去尽力一寻。兜兜转转这些年,竟也真寻回了大半,如今只差最后一颗。

天色已经大亮,梅遥知起身换上件白色的医袍,推开那扇雕花的窗。风雪已停,她站在窗前,忽然想起好多好多年前,有位来取药老婆婆问她为何来这里,那时她怎么回答的来着?

半晌,梅遥知轻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去,时日太长,她都快记不清了。

“我来,寻一位故人。”

长到连她的轻叹,也散在岁月的尘埃里。

03

这日大街上的人格外多,尤其是姑娘们,个个打扮出挑,眼睛不住地往长街口瞥。

“这是怎么了?”梅遥知疑惑地问了句面前的姑娘。

“你还不知道吗?大将军平定西北,如今是他还朝之日。”像是知道遥知的疑惑,她又补充道“你是不是以为大将军已有四五十了?可不是呢。大将军家中世代骁勇,他从小就是在军营中长大的,又极具军才,几次为陛下平定叛乱。如今不过弱冠之年!”

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

“因着大将军出生之时满屋青鸟徘徊,久久不散。故而夫人给他起名为——”

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人一身轻铠,殷红的披风飘扬在身后。他的眉眼也一点点清晰。长眉乌黑而眼睫狭长,挺直的鼻梁和薄红的唇,其实更像个盛京寻常的漂亮公子哥儿。只是他眼角眉梢皆是意气风发之态,身姿更添几分沙场肃杀之意,当下让人心下一凛。

“卫清。”梅遥知望着他轻轻说。

“咦?原来你也知道啊,是了,魏夫人给大将军起名为——魏青。”

……

自上回惊鸿一瞥,细细算来已有半月了。梅遥知整日心神不定,索性早早闭了馆,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屋檐下的银铃出神。

卫清,或者说魏青还朝半月,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皇上为他连摆三日庆功宴,一时之间风光无限。这位大将军不知是多少闺阁少女的意中人,连她手中是佛珠也在不住轻颤。她垂眸抚了抚它,喃喃道:“就快了……”只差最后一枚了。

“谁!”蓦地,她褪下手中玉镯掷出,凝声喝道。夜半子时,不是来看病的百姓。银铃未响,亦不是来做交易的有缘人。那会是谁?

一身闷哼,来人竟顺着她这三分力道跌落到院角。梅遥知抬步而去,抚开他遮住侧脸的长发,猛地怔住。

是魏青?!

触手黏腻,他发上沾了血迹,他受伤了?来不及多想,她将魏青搀扶到屋中。几针下去封住他的穴位止血,才发现他的胸前一片血迹,更触目惊心的是,这武器上下了毒,伤口狰狞黑紫。梅遥知眼神一冷,取来解毒药粉,又亲自运功为他疗伤。她心下气恼——这毒不像是寻常的毒,今日若不是魏青误打误撞来到她这,怕是定会丢了性命!

魏青醒来的时候鼻端萦绕着一股梅香,他猛地翻身坐起来,却不想牵扯到了伤口,顿时闷哼出声。

梅遥知闻声也没过来,只是坐在在几步外的木桌旁斟了一杯茶:“大将军醒了?”见魏青神色面色苍白,又笑道,“将军别担心,你的毒妾已解了。只是不知前几日才风光还朝的大将军,为何会重伤沦落街头?”

魏青冷颜不语,胸前缠着几圈白布条就要下榻。梅遥知也不去管,见他半晌不再动作,才恍然大悟道:“哦,对了。昨日实在是怕遇上歹人,妾就给将军下了些药。想来这药效还未过,将军如今是动弹不得了,不如还是先歇歇罢。”

她明明一脸无辜,魏青却看见她眼中闪过的狡黠。他冷笑一声,就要用内力破开。谁知梅遥知却慌了神,急急用银针封了他几处穴位,自己却咳了数声:“别动了,我辛辛苦苦治好你是让你自己再弄伤自己吗?”

魏青深深看了她几眼,才收了力道:“昨夜多谢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他方才不过是试探,她若是想对自己不利,昨夜就下手了。

梅遥知闻言却一怔,半晌才别过头看向窗外:“妾身,梅遥知。”

……

魏青有些烦躁,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了,只因梅遥知说这毒不好解,遂要他多留几天。虽说这几日她伺候他事事周到,他也与心腹联络好了,但总不如自己家中自在方便些。见梅遥知端着饭菜进来,他皱着长眉道:“我还不能走吗?你不必骗我,我知道我的毒已彻底解了。只是你为何要留我在此?你若想要什么,直接与我说便是。”

梅遥知放下托盘,看着他狭长的眼微微一笑:“将军还不知吗?”她忽地凑近,两人的脸不过毫厘之间,呼吸交缠,她似蛊惑般轻声道,“自然是因为,妾欢喜将军啊。”

魏青呼吸一滞,梅遥知的眼里有太多沉甸甸的东西了,像是千百年的岁月那么长,又或是生死离别那么重,一时间压得他忘了避开。

回过神时,梅遥知已拉开了距离,半跪于地,头枕着双臂伏在他膝上,正深深看着他。她乌黑的长发铺在她和自己的衣服上,精致眉眼叫那红痣一衬更显清冷。魏青无端觉得她身上的白衣碍眼,倒不如那殷红更适合她。

真是魔怔了,他闭了闭眼:“为何?你我不过认识三日。”你为何喜欢我?我此生只想报国爱民,也不曾有成亲的心思……他乱七八糟想了一堆借口,最后却只说出这么一句来。

梅遥知并不恼,只是轻轻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将军是妾前世的心上人呢?”

04

魏青身边的随从陈松觉得自家主子自从上次受了伤回来就有点不对劲,有些心不在焉的,今天在练武场甚至多用了两招才制服他。不对劲,肯定不对劲。他憋三四天终于憋不住了:“爷,您最近是怎么了?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儿啊?”

魏青换衣裳的手一僵,沉声地道:“我就是上次受了伤身上不大舒服。”也不等陈松再问,他甩上房门,“今天你多训练一个时辰。”

啪!门差点夹住陈松的头发,他摸摸鼻尖嘟囔着走了。门内,魏青换了常服,总觉得头昏昏沉沉地,不过一刻钟便睡了过去。

……

这是什么地方?寺庙?魏青瞧见模糊不清的“净安寺”三个字,皱着眉想。再往前几步,忽地看见前面树下站着一抹红色的身影。

“你瞧,她又来等大师了。”

“可不是吗,这三年日日都来,只是大师与我们一样皆是红尘之外的人,如何能……真是难为她一片痴心了……嘘!别说了,大师出来了。”

远处两个小沙弥不再言语,恭敬地朝寺中出来的人行了一礼。魏青抬眼去瞧,可这些人的面容皆是一团模糊,怎么也瞧不清。只能勉强看出他身姿挺拔,一身绛红僧衣,手中还握着一串佛珠。他经过那红衣女子时只略略颔首,并不多言。倒是她急急追上去,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轻笑,许是在说什么趣事。

离得近了魏青才看清,这女子怀中还抱着几支梅花,不由震惊:看周围景象分明是夏日,这时节哪来的梅花?还未细想他便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四周树木高耸入云,像是一处山林间。上方传来打斗声,他抬眼去看,却是之前那和尚在和一个魔物纠缠。

不知为何魏青心中竟涌上一种浓重的不安,果然,数息之后那魔物忽然扬手撒出一片紫雾,见那和尚动作一顿,当即抬手直冲他心口而去。不好!魏青心中一凛。千钧一发之时,忽然有一抹红影挡在两人之间。

“噗”魏青觉得自己甚至听到了利刃入体的声音。那和尚一手抱着她,一手甩出佛珠,十八道金光打在那妖物身上,它顿时重重坠到地上。

“你不必……梅玲最后一支梅花,你愿意……”那女子手中只紧紧握着一支梅花,声音逐渐低弱至再不可闻。

魏青怔怔地看着她,忽觉四周一阵梅香。他抬眼望去,只见空中尽是飘扬的梅花,仿佛一阵血雨,洋洋洒洒落了他满身。意识仿佛在抽离,他瞥见地上重新开始蠕动的魔物,想要开口提醒二人,却始终发不出一丝声音。

“小心!”魏青猛地翻身坐起,额间布满细汗,重重喘息着,才发现自己还在寝室,方才种种不过是一场梦。

05

夜半子时,将军府上空掠过一道残影。不过数息之间,魏青的窗子一动,有人俯身钻进来。室内漆黑一片,来人刚迈出一步就被擒住要害,却不慌不忙地赞道:“不愧是魏将军。”

与此同时,魏青才感到手下细腻温热的肌肤,又听得这声,松开手咬牙道:“梅遥知。”

“是,妾身见过将军。”话虽这么说,她却连眼风都没扫过来,自顾自坐在桌前,一摆手点燃了蜡烛。

不太对劲。魏青心下涌上这四个字,一时竟不敢斥责她,半晌才冷声道:“你放肆……”

只是开口就被她冷笑一声打断:“放肆?我再放肆可有你魏青放肆?”魏青被她说得一怔,脑中却不合时宜地看着她想到,她今天难得没穿白色衣袍,一身绛红色,在烛火下更衬得她右眼上的红痣妖冶非常。

“当今天子多疑你不是不知道,你如今战功赫赫、风光无限,已经让皇上多有顾忌,竟然还要在这个关头请功西北?凡是臣子最忌讳功高震主一说,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她这话委实有些僭越,魏青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沉声道:“你既知道我要请功西北,便也知道近日西北边陲的郑国不大安定,而如今朝堂放眼望去竟无一可用之人。皇上虽忌讳我的军功,此番大抵也会允我所求。”

好一个忠君爱国的魏将军!梅遥知怒极反笑:“是,此番你定能去,可你还有命回来吗?以当今皇上的性子,让你死在半路留你一个全尸已经是对你最大的恩赐了!”她将手中之物狠狠掷出,又道,“这是重伤那夜我从你体内取出的毒镖,这末端的花纹是什么规制你比我清楚!”

一室静谧,她错乱的呼吸声过于清晰。太心急了,她闭了闭眼想到。魏青的眼神一凝:“你都知道了?”

梅遥知冷笑一声:“你荣耀还朝,又在天子脚下,谁敢动你?唯有一人,便是皇上自己。当真是好厉害的手段,连形迹也不屑遮掩,哪怕此番没有除了你,也能借机敲打你一番。”

魏青摩挲着茶杯,不置可否。又听她缓声道:“魏青,你比我了解皇上,沙场刀剑无眼,你就算有命活下来,也逃不过皇上的手段。为这样猜忌多疑的君主,拼上自己的性命,值吗?”

她的声音在抖,眼角也红了。魏青忍不住别开头:“皇上是皇上,百姓是百姓,倘若我身为将军不能护城池完好,不能护百姓无虞,又怎配为人?以我一己之身换举国太平,青死无憾矣。”

梅遥知重重一震,苍白的指尖从他衣袖滑落。她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一样,眼中露出一种像是无奈又像是悲怆的神情。她低低叹了一口气,默默走到门前,半晌,才推开门低着眉眼轻声道:“那妾最后问将军一句,倘若将军平安归来,可愿娶妾?”

……

净安寺内,梅遥知看着寺中蒲团却没有下跪,只对着那金身的佛像冷声道:“既然知道我来了,何必避而不见。”

话音刚落,那慈悲的佛眼轻轻睁开:“你如今虽是人的躯体,到这里还是会对你元神有损。不过是前尘往事,何必这般耿耿于怀?”

梅遥知并不答,直言道:“我昨夜为魏青占了一卦,他此番会死在西北。我劝不住他,何况那佛珠占了他一魂一魄,没有佛珠,他亦活不过二十一岁。我此番来是想问你,十八佛珠我已集齐十七,剩下一颗在何处?”

佛慈悲一笑:“魏青自有他的命数,可你妄图用人智胜天命,恐怕会被天道所不允。”

梅遥知不耐地摆了摆手:“别说这些高深莫测的话,你只告诉我佛珠在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会找到的。”

“多谢。”梅遥知明白他也不可参破天道,只要确定还能寻齐便罢了,左不过她多费些心思找找。

见她转身欲走,佛陀又道:“当年你为卫清挡了一击乃至神魂破碎,如今却能转世为人,当真不想知道为何吗?”

06

魏青带兵出征之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冰雪消融,春天就快到了。

魏青领着大军刚行出城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声响,他拽住缰绳面无表情地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马上绛红色的身影像一团烈火蔓延而来。

直到离魏青不过两三米的距离,梅遥知才停下来,她的面色惨败,眼中竟隐隐有衰败之意,像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魏青无端觉得不安,抢在她前面开口道:“梅遥知,我答应你。若我真能平安归来,我娶你。”

哪怕她满身秘密,哪怕她形迹可疑,哪怕他知道这样的话不大理智也不大合情。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他早已动情。或许是重伤那夜,或许是寻些借口叫她来医治军中将士时,又或许真如她所说大抵前世有什么渊源,才叫他今生这样鬼迷心窍。

四下寂静,梅遥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样不得体的话。可是太晚了……她扯出一个生疏的微笑艰难道:“将军说笑了,那日不过是妾随口一句玩笑,还请将军莫要当真。”

魏青难得一怔,梅遥知轻笑道:“若将军真想娶妾,不如就此立下婚书。”这话她自己都觉得荒谬,于是摇摇头又道,“罢了,今天妾来是想……”

“可以。”魏青淡淡打断道。

“你说什么?”

“可以,这婚书我已书上姓名,只要你愿意,签下你就是我的妻子。”魏青从怀中掏出一物,想了想又道:“本来想回来时再给你,你若要,现在拿去便是。”

梅遥知怔愣着接过,看着他英气的面庞心上涌上一直酸涩的钝痛,她静静看了他半晌,没问为什么,也没说好不好,只从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道:“妾也有一物要给将军,愿这佛珠可护将军平安归来。”

将十八枚佛珠套上手腕,魏青心中无端觉得熟悉而舒畅,仿佛有丝缕看不见的气息涌入体内。他郑重地道了声“多谢。”眼瞧着时辰不早了,也不再多说,只低声道:“等我回来。”

魏青策马而去的一刹那,一口血从梅遥知口中喷出,斑斑点点的血迹溅在她衣袖又缓缓消失。眼前金光一闪,再睁眼已经净安寺中,她自嘲道:“没想到昔年我连靠近都不能的佛寺竟成了如今续我一命的地方。”

佛陀不答,只道:“你找到最后一枚佛珠了?”

“嗯”,梅遥知惨然一笑,“不就是我吗?”

07

寒来暑往,西北的战事胶着三年未歇。最后几日,魏青领着十万大军乘胜追击连破对方十三城,郑国终于举起白旗求和,此后二十年相安无事。

魏青这一仗打了太久,而举国上下无人不知魏将军的大名,民心所向,连皇上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颁一道圣旨召魏青回京。

魏青自知风头过盛必使皇上猜忌,因而还未还朝就连上三道折子,言尽自己无能,且战中受重伤不宜再度任命加封,只求辞去所有职务,迁徙江南烟雨之地,安度余生。其言辞恳切,字字谦卑,又百般求全,皇上只能允他所愿,撤去他所有实权,只封了虚爵,又赐江南宅邸一套,以示皇恩浩荡。

魏青确实受了重伤,甚至几次险些丢了性命,然而危机之时,竟是那佛珠发亮,堪堪为他挡下。每一次性命垂危,魏青都会做一个梦,梦到被他遗忘的前尘往事的碎片。三年辰光,仿佛大梦一场。他曾写过数封家书,除了将军府,尽数递去了暗香阁,可从未收到她只字片语。

眼下回京之日近在眼前,魏青却在路上收到了一封信。这信似乎有些年头了,纸张都有些泛黄,魏青将它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终于颤抖着展开:

愿夫将军别离之后,尽忘前尘,寄望新生,以逞玉松之姿,选聘高官之女。

解结释怀,更莫相念。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连落款都没有,魏青却低低笑出声,这笑声越来越大,从将军的马车中传出来回荡在大军上空。没人敢去一探究竟,因为这笑声太过悲凉,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嘲和孤寂,末了似乎还夹杂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哽咽。

魏青笑得眼角通红,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忽略掉心里鲜血淋漓般的痛。他望着随着那张信纸一同掉出的,由他亲笔所写的婚书。那时匆忙,他也只草草拟好就签了自己姓名,或许冥冥之中他总觉得心里不安生,才在临走之时亲手递到她手中,可是原来这样也没能留住她。她姓名那方空空荡荡,自始至终,她都没签下婚书,却还写了这样一封不合规制的“放夫书”,告诉他:更莫相念。

魏青疲惫地摇了摇头,这些天来强撑着的一口气堵在胸口,数口甜腥接连喷出,弄污了那信件。魏青再支持不住,头一沉陷入昏迷中。

行路中魏将军旧疾复发,药石罔效竟致性命垂危,四周皆是森林,然林中竟有一寺庙,名为“静安寺”。陈松便带着魏青前去休养一二日。魏青再醒来时,身旁空无一人,他强撑着起身出了房,误打误撞竟来到了佛堂。

他站在堂中闭了闭眼道:“弟子卫清,尚有一惑。”

佛陀道:“既已知晓前尘,为何还执迷不悟?”

“她在何处?”

佛陀轻叹一声:“三百年前魔物妄图以假死骗得你同归于尽,千钧一发,梅妖为你挡了一击而自己魂魄残损。你当时本已功德圆满,只消渡完最后一世便可得道。可你竟散尽几世修为和功德,换她托生成人。”

“你的佛珠也在那场大战中散落,他是你魂识与修为的一部分,没了它,你活不过二十一岁。”

魏青颤抖着看向手腕,那佛珠微微一震,竟似悲鸣。

“梅遥知的执念太深,转世仍记得前尘往事,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为你寻齐这十八颗佛珠。可只到你临行前一日,她只寻齐十七颗。”

魏青沙哑的声音低不可闻:“那最后一颗呢?”

“精于词藻、巧言令色,虽是反其道而行之,她也应了佛法‘口无失’。”

魏青的头昏昏沉沉,听不清,也不忍再听。

“她就是你最后一枚佛珠。”

……

还朝之日皇上见魏青双目无神、面色惨败,又看他踉踉跄跄、几番吐血,便放下一半心,当下便放魏青前去江南休养。

魏青便坐上船去往江南,他仰躺在船上,望着天空云卷云舒,三百年的时日仿若一瞬。

那时她天真顽皮,每日捧一束梅花等着送给他,他从来不收,她便挥手幻化成梅香,盈盈绕在他衣裳上几日不散。

后来他点化她积善行德,她便日日前来打着听佛法的幌子叽叽喳喳地吵闹着只为见他一面,他都置若罔闻。直到那日她的神魂在他眼前一点点破损,却还在气若游丝地问他愿不愿意收下最后一支梅花,他才知道何为悔不当初。

他腰间的荷包中还放着那张婚书,名姓处被他一笔一划写下她的名字。他想,她的话当真可听而不可信。明明说欢喜他,却又骗他说是一句玩笑。明明说要嫁给他,那张婚书她却不曾写下一字许诺。明明让她等他回来,她只留下这封“放夫书”,让他忘却前尘。

可是为何要忘?那年他散尽修为不过想求她来世做个寻常人家的姑娘,嫁得举世无双的好男儿,无忧无愁地过完这一生。可是兜兜转转,竟还是负了她两世。

彼时已是三月,途中船只摇过岸边一片梅林,忽地一阵风吹来,漫天的梅花便纷纷扬扬落了他满身,暗香盈盈涌动,他突然想起初见时与她说的话。

“我尚未有名姓,可否请大师赐我一名?”

“……梅遥知。”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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