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清茶入梦中

2020-11-21 11:40一朝封陵采采
南风 2020年28期
关键词:二宝

文/一朝 图/封陵采采

永安城的一间小茶肆内,年轻的老板娘正沏着一壶白茶。品茶的两位客人却不再是繁华世间只得几面之缘的过客,而是她想好好放在心底珍重的人。

1

堂前郁郁青松拦截了薄雪,只余零星几片飘入室内,我靠在窗畔,瞧得出神。

“秦轻茶!你怎么又开着窗?”身后来人质问得气势汹汹。

“开着罢,屋里不冷。”我回过神去同李甜儿狡辩,大片浓厚的白雾瞬间从口鼻喷涌而出。

“……”我一边自知理亏地起身关窗,一边转移话题道:“晌午了也不见有客人来,不如先用午饭罢。”

提到近来越发不景气的生意,李甜儿亦是无奈,无言离去,独留我一人在店内百无聊赖。

少顷,却见一高而瘦的老人踏入店内:“掌柜的,热一碗茶。”

他约莫六十来岁,落座时顺便浪费了我一壶水重新冲洗了茶杯,枯瘦的手一顿乱颤,活似只精明的老山鸡。

这个黄土埋眉梢的年纪,应当是会品茶的,我皱眉思索了一下,当下便兴致勃勃地冲到柜子边翻腾了起来。奈何店里萧条已久,实在没找到什么存货,最终还是端了一碗陈茶送去。

眼见着他将茶送入口中,我视死如归,已然想好了如何应对老年人撒泼砸招牌的行为,可就在我正沉浸在无尽悲痛自责之中时,那客人又开口了。

“虽然有些唐突……”他看向我,摇头晃脑道,“但姑娘于茶艺天资过人,我同门中皆好饮茶,不知姑娘可愿到派中任茶先生?”

且不说这棒槌如何能喝出我茶艺高超,此提议倒的确能让我吃喝不愁,那姑且便当作有钱人在日行一善罢。

“敢问阁下名号?” 我略有些期待地抬眼,却没成想对面一开口就把我心凉透了。

他自信吹开胡子:“小溪派二长老,宋忠。”

我愣在原地咂摸着这野鸡派名,不寒而栗。

江湖门派众多,派内水平参差不齐,但总有些门派连包装都懒得包装,让你一听名字便知道它铁定不正经。

这长老若是想带我练些名称奇特的大法,就着实有些骇人了。又或者……不会是看我小姑娘家家的落了单要拐走罢?

“好说好说。”我略一思忖,计上心头来,真挚道,“我可以去贵派游几日,但是……必须把二宝也带上。”

瞧着他面色讶异,我及时不咸不淡地补充:“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二宝是我儿子。”

我无视面前人的僵硬,转头向楼梯处一唤:“二宝,下楼见过长老。”

一清瘦小童应声而来,怯怯躲在我身后,只露出一头略显枯燥的发。

二宝看着怎么也有七八岁了,而我,年方十九。

面对他比青松还苍翠的脸色,我满意不已,笑眯眯道:“您还觉得我天资过人吗,长老?”

2

直至被请到小溪派迎客大殿内喝茶,我犹惊魂未定。

我老老实实坐在偏位,身侧是二宝,他也有模有样地抱着一盏茶,两条腿还颇有兴致地荡来荡去。我恨铁不成钢,用眼神示意他“你娘生死未卜”,可他却无辜地吸溜着茶水,完全不在意。

收回目光,我含恨抿了口茶,仰天长叹,实在没弄明白这个不着四六的长老为何对我如此执着。

“茶先生觉得这茶如何?”宋忠期盼地看过来,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和和气气地撂下茶盏,装傻道:“茶嘛,我这粗鄙草民喝起来都是一个味,难为长老费心了。”

语毕,我看着外边刺眼的日头,堆出个笑容,拉着二宝起身:“我看天色也不早了,长老,不如我们就此别过罢。”

“不行!绝对不行!”宋忠闻言竟然急了,生生喊破了音,冲过来就一把把我按回座位。

面对我震惊的脸色,他眼珠子一顿乱转,缓声扯出个还算有力的理由:“若姑娘执意不想留任茶先生,那至少吃过晚饭再走。”

他继而颤巍巍转向二宝,哄骗道:“本门的糯米鸡啊,桃花酥啦,清蒸鲈鱼都是一绝,二宝肯定爱吃。”

二宝不负众望,在我威胁的目光下斗争了三秒,然后坚定表示自己太累了,怎么也走不动了。

我只得作罢。

而二宝这种毫无缘由的劳累仅仅持续到佳肴陆续上桌。看着他因大快朵颐而兴奋得红扑扑的小脸,我心中不禁软得一塌糊涂。

思及这些,我难免愧疚,再一想幼时梦想的茶肆事业也即将黄摊,更是沮丧。

宴席上推杯换盏,我有意借酒消愁,几番轮换过后,少说也有半坛子落入腹中。醉眼迷蒙间,我只觉浑身似火燎烧,完全忘记了自己喝酒没天赋,三杯就能不辨东南西北的德行。

于是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只是像灵魂出了窍般在半空中旁观着。

我眼睁睁看着一些小童搬出个红箱子,比比划划地对着我卖惨演说,再眼睁睁看着我那不争气的身体从怀里摸出个钱袋子,紧接着连袋带钱一齐丢进了箱子里。

可以说是毫不留恋。

“姑娘豪气,不过咱派内赞助费可是向来不予返还啊。”宋忠乐呵呵地朝我拱手。

那可是整整一贯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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抠门如我十九年,这种委屈着实没受过,怨气将吐吐不出,将咽咽不下,一时间悲愤欲绝,却又无他法。

“姑娘没事罢。”侍童送了二宝去客房休息,回来时瞧见我面色阴沉可怖,着实吓了一跳。

“无事,我去散散心,醒醒酒。”

这钱不能白捐,我痛定思痛,当下便决定了——留任茶先生,在把小溪派的便宜占尽之前绝不能走。

天色大暗,夜风徐来,我独自在后山散步许久,最终站定岸侧桥头。听着不远处舟楫拨水的清亮声音越来越近,我缓缓收敛了笑意,神思恍惚。

这声音着实勾起了我很多回忆,十多年前,我和秦远声也很喜欢泛舟湖上。

彼时尚是孩童,家境并不富裕的我们单是赏赏山水便有无尽欢声笑语,可惜,谁也不成想,之后的分别因而显得更加撕心裂肺了。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不自觉地迈开步子,想要踏上那尾已经靠岸的小船。

然而我实在醉的不轻,并没想过船尚未停稳,一脚还没踩实,船身竟已然失控,瞬间滑了出去。

3

千钧一发之际,船主人从船头一个箭步迈来,稳妥地拽住了我,而后同我一齐狠狠跌回了船上。四周冰冷的湖水随船体的剧烈动作飞溅成瀑,淋了满身。

“你疯了?”那年轻男人被我牢牢压着,开口是难掩的怒意:“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我刚被刺骨的寒意浸了个透,现只顾极轻地打着冷颤,并没意识到船主人的恼火是出于担忧,唯一的感想只剩下——这人怎么这样凶巴巴的。

我强撑着用手支起软绵的身体,凑近被我按在船上的那位救命恩人,细细端详起来。发丝随我躬身的动作悉数滑落肩头,有几缕落到身下人颈侧,带去了几分酒气,他却没动,只是默然回望着我,看不清表情。

那人身上有一股好闻又安心的草药香,昏沉重影间,眉目却因我的臆想而看成了秦远声的样子,熟悉得直教人难过。

于是,刚刚被护住的是我,现在心底莫名的委屈也是我。

我一撇嘴,恶狠狠开口:“秦远声!你不会好好说话吗?干嘛凶我。”

“秦远声?”他闻声一怔,似乎有些意外,趁我愣神的空档挣脱了出来,随手拧了拧淌水的袍角。

我索性松开手,也歪歪斜斜地起身,勉强站正了。

他又认真看了我一会,试探地唤:“你是秦轻茶?”

“怎么了。”我大声应道。

我猜,自己此时大概像个买醉的落魄鬼,周身只剩下烈酒带来的的虚张声势,可是不知对方是教养太好还是怎么,竟然没同我计较。

“没什么。”他得到答案,停下了理衣襟的手,未几,缓缓引船靠岸,极有风度地没再去看湿透的我,目视前方道:“你醉了,回去休息罢,路上小心。”

也不知究竟是哪句冷淡的语气戳中了我,我突然绷不住心绪,眼眶发烫,一下子不顾形象地扑进了对方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哥——”

男人猝不及防踉跄半步,震惊地僵直了身子,有些无措。良久,怀中的呜咽渐弱,一双手终于缓慢落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似乎叹了口气:“我不是。”

“秦远声,我恨死你了……”我却仿若未闻,只顾用人家的衣襟擦眼泪。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依稀记得我最后哭到乏氧,许是累得昏睡了过去。总之,次日在客房醒来时,我对自己认错人还撒泼乱哭的事情那是一万个不敢置信。

比起自己的丢人行为,其实我更惊奇于昨晚那人风度涵养之出众,竟没把我这个耍酒疯的醉汉就地正法,实在耐力过人。

我摇摇头,挥去了那段羞耻的记忆,而后打起精神拾掇了一番,顶着欲裂的头痛去见了宋忠。

待说出留任茶先生的决定,我分明看见了那老棒槌一副“我就知道”的欠揍表情,霎时头更痛了——都说打蛇捏七寸,他居然能准确踩住我惜财几入魔障的毛病,真真是奇怪了。

回房后,我又抽空写了封信给山下的李甜儿报平安,折腾半天,总算把一切安排妥当了。

然而我着实没想到,茶先生竟还真不是个赋闲的职位。这边椅子还没坐热,就听得侍童匆匆赶来传话:“轻茶姑娘,有贵客到访,二长老请您备茶呢。”

4

碎玉隔帘之后,我独坐室内,点燃沉水香。馥郁的白雾缓缓流淌,一旁是七分满的三盏白茶。

缭绕的茶香舒缓了紧绷的神经,我不禁感叹,在山下茶肆时空有技艺却经费不足,面对陈茶叶子实在难为无米之炊。而这小溪派的茶叶用度并不苛扣,十分好施展拳脚,当真是美哉。

“姑娘,您准备准备?”侍童送过茶后折返。

我闻声抬眼,表示疑惑。

她解释道:“按理说您确实不需要露面,可是客人喝了茶十分惊喜,说不必请茶先生过去,要亲自过来讨教茶艺,让我知会您一声,他们稍后就到。”

“有这等事?”我有些讶异:“这客人是什么来头?”

“有好几个人呢,应该是朝廷派来谈拢招安的。”侍童似乎思及什么,双颊缓缓爬上一抹红,低声继续道,“都是青年才俊,特别是高个的那个,之前就来过几次,谈吐不俗,好像叫……”

“秦远声,对,就叫这名。”侍童一拍大腿。

我却觉得她这一掌拍飞的仿佛是我的天灵盖,脑子瞬间 “嗡”的一声,半晌没缓过来,脸色极差。

虽然几率极小,但我仍然慌乱不已,万一到时真了碰面,只怕无从收场。

正当我在躲起来还是开溜之间徘徊不定时,却听有一人走近。那人对侍童温声吩咐道:“你先去正殿侍茶罢,这儿我来守着。”

我正紧张得满身冷汗,忽然闻得这道低沉清冽的声音,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倏然起身一把撩开珠帘,满室叮零璁珑。

对面那人随声音回头,我也瞧着他,恰望进了一双平静的眼,不禁心下暗叹——天意弄人正是如此,有些人果然注定要救你于水火之中,不止一次。

譬如这位,昨晚涵养极好的船主人。

“敢问这位仁兄姓名?”我问太急,面上甚至还有些慷慨赴死的悲壮,他明显被震住了,几乎下意识答道:“宋厌临。”

我如鸡啄米般点头:“好好好,那宋大恩人,您就送佛送到西罢,再帮我最后一次。”

语毕,我没给拒绝的机会,更来不及考虑失礼的问题,直接一把拽过宋厌临的手腕,把他按到了茶先生的座位。而后,我提起裙裾闪身躲进了柜子里,闷声道:“大恩不言谢。”

片刻后,客人如约而至。我在黑暗逼仄的柜子里急促地呼吸着,心脏砰砰直跳。

听外面的交谈声,应该无人发现异样,宋厌临演技倒不赖,竟生生骗了过去。几盏茶过后,宋厌临又主动提出移步大殿,引走了客人。确认声音渐渐远去,我才如释重负地打开了柜门。

回房间时已近黄昏时分。

我托着腮,看着二宝在一旁认认真真地逗鸟,心间有劫后余生,也有难以名状的怅然。

今天是躲过去了,但招安事宜一日不定准,秦远声就很可能再来,看来还是早日下山为妙

不过,在此之前,救我两命的那位恩人还须得仔细谢过。

旁敲侧击与侍童打听了半天,我才得知宋厌临师承二长老宋忠,专习医术,寓居的院子离我并不太远,走路过去十分方便。

天光渐隐,我端了碗才亲手熬好的糖水椹子,敲开了宋厌临的房门。

门开,一股浓重的药草味瞬间扑面而来。

室内的案几上,有数十种草药铺陈,宋厌临一身素衣席地而坐,正在分拣。烛火映照下,眉目愈发显得清冷俊美。

宋厌临闻声回头,看见我时稍稍舒展了神色:“坐罢,不介意的话稍等我整理一下药材。”

我倒也没扭捏,撂下碗,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一旁,安静等待。

只是没想到这项差事竟然如此繁琐,他倒是全神贯注,而我起初还观摩得饶有兴致,到后来却实在有些发困,拄着腮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不知何时,突然感觉脖子痒痒的,我心下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伸手按住了作祟之物,猛地睁开眼,却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替我披外衫。

见我突然惊醒,宋厌临有些意外,解释道:“夜里冷,容易着凉,没想到吵醒你了。”

他停下动作,轻轻抽出手,起身失笑道:“你反应得倒是快。”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一时发愣,竟忘了撒手,就这么牢牢攥着人家手攥了半天,面上立时有些发热,胡言乱语道:“抱歉,小时候居无定所的,总得习惯浅眠,时常警惕着点。”

宋厌临安抚地笑了笑,若有所思。

我轻咳一声,别过脸,转而又指了指那碗绛紫色的糖水椹子,宋厌临会意,从善如流地端了起来。

“今天中午……”他轻轻舀起一勺糖水,状似不经意道:“是为了躲谁?”

没成想他要问起这个话题,我内心斗争半晌,嘀嘀咕咕道:“也不是躲谁。”

思量半晌,我叹了口气,垂眼正色道:“宋厌临,你……”

然而一开口我便后悔了,因为我压根没想好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我一介草民和招安大臣有过节”这种毫无可信度的话罢。

再者,我也的确没做好向别人说起那段往事的准备。

我想搪塞过去,去恰巧对上宋厌临的目光,如此纯粹的认真,像在等着下文,那神态分外柔和,似羽毛般轻缓扫过我心尖。

素来意态冰冷的眉眼,竟然能在如此寒夜中留有余温。我突然就被看得有些紧张,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突然就想说些真心话,于是深吸一口气,陡然换了一个极为突兀的话题:“其实,我想问——宋厌临,你能教我医术吗?”

宋厌临一口糖水呛在了喉咙里。

5

尽管宋厌临对这个提议有愕然也有疑惑,却还是同意了。

之后赋闲的日子里,我常常往他那跑,可谓风雨无阻。我基础薄弱,练习识别药材时反而加倍用心,从不喊苦。

宋厌临却因而更惊讶了,大概没成想我对学医竟然是认真的,问我缘由,我便一边嗅着一株草药,一边心不在焉道:“如果十多年前的我会些医术,大概会改变很多,可惜……希望现在学学不算迟。”

我强撑着笑了一下,宋厌临面上无异,我却发现他之后教得愈发细心了。

一月仓匆而过,我发现小溪派待客属实热情豪气,,二宝和我都很适应这里的生活,加之招安大臣也再没到访,下山计划便就此搁置了。

我复看向他,唇畔终于轻轻漾出了弧度。

“好。”

6

不知不觉中,新年悄然而至。

除夕夜,山上装红点金,众人坐在露天处吃酒赏月,喜悦洋溢。

白日里我已带着二宝、拉着宋厌临到山脚集市游了一圈,现下极为满足,连带此时面对颤巍巍的宋忠也感觉顺眼了许多,可以把酒一叙。

酒壮熊人胆诚不欺我,一杯桂酒下肚,我再次底气十足起来。

我拍了拍身侧的宋厌临,指着天穹一角月牙,胡言乱语道:“宋厌临,你看今晚的圆月,像不像你们门派欠我的一贯大铜钱。”

宋厌临对我初上山时醉酒怒捐一整贯钱的行为大概早有耳闻,闻言只是笑道:“那贯钱就那么重要?”

“重要!当然重要了。”我皱着眉,话音略带稚气:“和医术一样重要,我打小就觉得,必须得有钱和医术傍身,才能不被欺负。”

宋厌临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大概是第一个没有嘲笑我这种观念的人,这令我颇感奇怪,于是我循循善诱道:“我可是视钱如命。”

“你又醉了。”宋厌临偏不接我的话茬,递来一块儿烧饼:“吃点饼醒醒酒?”

我忍俊不禁,终于放弃,老实接过烧饼,咬下一口细细咽下,方感慨道:“其实山珍海味那么多,我还是最馋烧饼。”

宋厌临失笑,眼睛里染上了发亮的神采:“怎么说?”

我望着远处雾蒙蒙的山峦,缓缓咽下饼子:“像是一种怀念罢。我六岁便离了家四处流离,后来捡到个弃婴,也就是二宝,之后日子更苦了几分。那时候,只能靠烧饼度日,直到结识朋友一起开了山下的那间茶肆,我也常会想起那段吃烧饼的日子。我就会想,总归是抗过来了。”

我吸吸鼻子,歪头看向宋厌临,却见他目光放得极沉稳,正定定地回望着我,似颇有几分动容。

我有些赧然,慌乱地别开目光,故作镇定地岔开了话题:“那个,今年除夕怎么没燃烟花?”

“喜欢看烟花?”宋厌临话音染上笑意,认真道:“那待到上元节再给你补上罢。”

除夕过后,我同宋厌临的关系微妙了许多。

宋厌临每日去林间采药前都会叫上我,我便背着小篓跟在他身后,认真学着识别药材。歇息时,我们常常席地而坐,赏壮吞河山的红日,偶然目光相及,皆泛着温柔。

又是个清早,我照例敲响宋厌临的院门,谁知半天竟都无人应声,路过的侍童见了我,便提了一嘴道:“宋师哥一早就下山去了。”

一想到下山,我心间也有些发痒。这些时日我常会想起李甜儿,既然宋厌临不在,我这偷师的闲来无事,不如回茶肆看看。

我未带行囊,孑然下了山去,待过了市集,进入城中,莫名有几分脚落实地的真切感。

穿梭于满城花灯红绸间,我方才意识今儿是到上元节,不禁带了几分期待,最终在一家很合我口味的酒楼坐定,打算先垫垫肚子。

我静坐着观察门口不息的人流,本是意在打发时间,没成想,却看见一道分外熟悉的剪影。我细瞧片刻,心下着实惊讶——宋厌临竟也到了这酒楼来。

我刚准备唤一声,却发现他似乎有约,身后还跟着位个子较高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转身的瞬间,我瞬间如遭雷殛,动弹不得。

此人的面容,我实是再熟悉不过了——秦远声于我,就像一根扎得心底血淋淋的刺,永远难以化解,永远是苦楚的梦魇。

可是宋厌临为何会与秦远声熟识?

7

我怀着满心沉甸的疑问,远远跟随他们到了二楼雅间。

想来是他二人未加防范,并没察觉,我顺利潜入隔壁,贴近墙边细细听着——幸而墙壁隔音不好,能隐约听得清一些内容。

并无多少寒暄,秦远声开口便道:“轻茶她还好吗?那个小童……”

“你指二宝?”宋厌临轻笑开来:“之前她说过,二宝是她捡来的弃婴,别担心,她没受欺负。”

还未等我捋清秦远声为何知道我在小溪派,便又听得宋厌临调笑道:“师父当时可是好说歹说,甚至用了个赞助费的法子才留住她的,我们应当也算是不负你的嘱托罢?”

秦远声大笑起来:“她在山上生活,我放心,你们也还是尽量拖着些,别让她再搬走了。”

语毕,又难免惆怅道:“这么多年了,这丫头一直躲着我,前阵子好不容易才找到,发现她与友人以茶肆营生,那日子清苦得我实在心疼。可她既不愿见我,我又如何好去露面?”

“也只能这样慢慢补偿她了,”秦远声最后长叹一声,“她打小便爱折腾茶,任她去吧,招安事定之后,我再多送去些银子到山上。”

我面上的血色倏然褪尽。

一墙之隔的二人应是极其熟络了,转而说起了招安的其他事宜,我却一个字都没能再听进去。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为何突然便有了茶先生的美差事,为何宋忠执意留我在山,为何初遇宋厌临的那晚他立刻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一切都说得通了。

大抵从来也不是什么涵养出众的温柔,更不是宠着我、纵容我的小性子,宋厌临只是在尽责地哄好一个筹码——从招安大臣手中换钱的筹码。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指甲狠颤着嵌入掌心,我眼眶酸涩发烫,强忍着才没流下泪来——可又怎能仅此而已呢?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了酒楼,只是觉得浑身都冷得紧,泪入唇齿,却像咬了黄莲,泛起厚重的苦涩。

我这一生,最恨的便是这等事。

我对宋厌临说我六岁离家,其实那本不是自愿的。

幼时家贫,我与母亲和哥哥相依为命,母亲不喜女孩,但幸而我还有秦远声的宠爱,那时我曾以为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长。

可好景不长,秦远声毫无征兆地病倒了,大夫道他的心悸症状十分罕见,不知何时又会复发。为了替他治病,家里四处借钱,愁云惨淡,而我什么都帮不上,渐渐地,亲戚们便暗中劝母亲,卖了我,换秦远声的救命钱。

而我怎么都没想到,最终帮着母亲卖了我的,竟是我最信任的哥哥。

那天他还算打得起精神,主动提出带我去永安城里逛逛。酒楼中人潮汹涌,他安顿好我便去买东西了,临走前他说,等他回来。

我就那样安静地在原地坐着,直至更深露重,又直至坠兔收光,却什么都没等到。最后掌柜的过来告诉我,明早便开始跟他做工。

我没有任何哭闹,心间如堕冰潭。

多年后的现在,我活得勉勉强强,秦远声则考取功名,在朝中谋了一席之地,也许他曾来寻过我许多回,但我难抑怨怼,一直躲躲藏藏。

可如今看来,这段过往宋厌临应该是知道的,他全都知道,而后选择了瞒我到底。

我启程回山,一路失魂落魄,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在再次被背叛之前,逃离得越远越好。

8

“轻茶?”

黄昏时分,我撂下手中的医书,平静抬眼,望着站在院门处的,风尘仆仆的宋厌临,听见他迟疑地问我:“你今天……一直在山上?”

宋厌临此刻的紧张似乎就是一把钝刀,把我最后的念想一点点消磨殆尽。

“是啊。”我说。

他神色稍霁,缓声道:“我特意从酒楼带了一些点心,你应该喜欢,待你吃完,我们……”

“我累了,”我蓦地出声打断,话音冷极。

宋厌临无措地站着,竟有些茫然得可怜。我勉强笑了一下,又恨自己心软,最后只是重复道,“我有些累了,想早点休息,有什么事不妨明天再说吧。”

或许是我的脸色实在太苍白,纵然他有什么要紧事,也只好妥协:“那便明天吧。”

“好好休息。”临走前他又忧心忡忡地嘱咐。

我点点头,目送他远去,之后一直枯坐在榻边,定定地看着案边蜡泪淌尽。

夜深了,整个山头终于陷入了沉睡。

我没收拾什么包袱,只是唤醒了熟睡的二宝,摸了摸他的头,颤声道:“我们回家吧。”

二宝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看着我肿成桃的眼,十分贴心地什么都没问,小手牢牢回握着我,随我悄悄下了山。

三更天,梆子声刚远去,又闻拍门声。李甜儿正打算酣梦,闻音怒气冲冲翻身下了床。开了门,满腔抱怨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收回了腹中。

“小兔崽子,你总算肯回来了?”几月重逢后,李甜儿颇有些百感交集,奈何憋了半晌,也还是不会说些什么软话。

可我却只觉得分外亲切——这是唯一真心对我的人。

我沉默不语,而她看着精神恹恹满面泪痕的我,终于无言叹了口气,张开双臂便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

我伏在她肩头,呼吸急促,良久后才喃喃道:“我们搬走吧。”

“好,这茶馆本来也开不下去了。”她拍着我的背,没问缘由,许是猜到了什么,“搬去哪?”

我思索半晌,低声道:“永安城罢。”

一个曾经承载过美好的地方。

9

“一壶熟普洱。”

我应声给客人送去茶,接着缓步踱向门外,望着日落的红艳天际,惬意地眯了眯眼。

细数起来,我在永安城已足待了两月有余。那晚连夜赶路,或许打了秦远声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一直没能找来。

远离都城也好,没了哄涨的物价,经费周转开来,茶肆经营得还算滋润。只是一旦闲暇下来,我便总有些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李甜儿适时从外头匆匆归来,进门时打断了我的感伤,眉宇间几分惊喜:“轻茶,你可知那长公主昨日竟被医好了?”

当朝长公主前日在永安城郊避暑,突发罕见心悸之症,不能行动,圣上大惊,重金求医。

这我前段日子便有耳闻,只是没过多关注,随口接道:“竟有这等事?去的是哪位能人术士?”

李甜儿饮了一杯茶润喉:“那医师出自江湖门派,据说是个招安大臣以性命担保推举的,派名甚是好笑,好像唤作什么小溪。”

小溪派?

一个不慎,茶杯脱手掉在了桌上。我万分震惊,下意识瞪大了双眼:“你没记错?”

“不会罢,那派名实在特别,我不会记错的。”

有些预感尚未浮出水面,我却已禁不住脱口:“那人是宋忠还是宋厌临?”

“你怎知姓宋?”李甜儿讶然:“可能都去了罢?不过,这其中还有些妙处呢。”

她砸吧砸吧嘴,细细道来:“当时,今上问那招安大臣为何要推举此派,大臣却说自己幼时便有心悸之症,直至散尽钱财、家破人亡,始终药石无医。后来他孤身流浪,幸被小溪派二长老搭救,竟奇迹般地医好了。二长老心善,甚至还资助他继续求学,考取功名,这才决心举荐了……”

我耳畔似有嗡鸣,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怎会如此?

得知竟还隐着这层关系,我心下愈发慌乱焦灼,直觉有些事若是只凭我自己乱想,恐怕怎么捋都捋不清。

直至夜幕缓缓降临,我仍靠坐在店内,思绪杂乱,不知如何是好。

难道真是错怪了?

“砰——”

寂静中骤然爆发出一声炸响,我吓了一跳,赶忙抬头望向窗外,却见一道明艳的光痕划过天穹,紧接更多的炸响着如潮水般扩散开来。行路人纷纷驻足仰望,我也走向屋外,看着无尽的烟花如鲜妍盛放、渊龙腾飞,恍若白昼,一时间失了神。

“老板娘,一盏白茶。”

低沉似水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怔忡回身,眼底映出两人。

宋厌临和秦远声。

时隔多年,血脉相连却远隔仇怨的兄妹二人再次相对,我几近觳觫,努力克制住自己,回望过去,在震耳欲聋的烟花声中,算是找回了一丝勇气。

我就这样静静望着秦远声,见他亦是神色大动,半晌后,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禁区般的问题。

“你当时,为什么没回来?”

又一尾烟花如星般划亮了秦远声的眉眼,随着他的沉声诉说,我终于得知了当年事情的全貌。

那日,秦远声的确只是想趁身体无恙陪我玩乐一日,哪成想母亲竟早已生了卖掉女儿的心思,一直偷偷跟随在后。趁着我落单,她便与掌柜的定准了,紧接着在外面拦住了秦远声。

宋母用尽法子,劝说无果,秦远声却一时急火攻心,发了病,被强带回了家。

秦远声自那时起便更是心病深重,后来几次偷跑去找我,我却早已不在酒楼做工了,最终只得郁郁作罢。几年后,母亲过世,他便四处流浪,而后得到了宋忠的救济。

“我从未想过要困着你,只是不忍你过太苦的生活,所以才托二长老带你到派内。”秦远声看着我,眼中有水光闪动。

我喉头酸涩,几近震惊地接着发问:“那我也不是小溪派交换抚恤银两的筹码?”

宋厌临与秦远声又对视一眼,纷纷哑然:“你怎会想到那里去?”

宋厌临不住地摇头轻笑,解释道:“那银两都是秦远声从自己俸禄中拨出来的。他颇懂知恩图报,自打做了官以后便开始往山上送银子,补贴开支。年年都不少,又何来筹码这一说?”

我愕然钉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天性使然,我十分不喜欢也不习惯和谁当面对峙着撕破脸面来,当时只是决心安静离去,却没成想竟造成了天大的误会。

宋厌临定定地望着我,颤声道:“我原也只是抱着照看友人胞妹的心思,但后来与你相处时,所有表现出来的温柔欢欣都不曾作伪,我的确没有骗过你什么。”

“还有上元节那日我下山,原就是打算买些烟花的,只是碰巧遇到了你哥而已。那晚本想燃了烟花给你惊喜,你却默不作声,一走了之了。”宋厌临顿了顿,“我同你哥从都城到永安找了你许久都不见人影,若不是恰巧碰见了李甜儿,随着寻来,怕是……”

“上元节那晚的烟花我一直留着,希望今天点燃,仍不算太晚罢。”

我静静听完,匆匆擦过双颊的水痕,别过了脸去,仔细看着蒙蒙天色中的大朵璀璨,只想贪心地全部印进心里。

许是老天垂怜我这个苦了小半生的人,竟也终让我得以窥见如此绚烂的光芒。

“进屋坐罢。”直到万籁重归寂然,我转身重新看着二人,扬眉佯怒道,“白茶没有上好的,你们可不许挑拣。”

二人缓缓笑开。

永安城的一间小茶肆内,年轻的老板娘正沏着一壶白茶。品茶的两位客人却不再是繁华世间只得几面之缘的过客,而是她曾错过的温暖,余生,只想将其好好放在心底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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