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楼那女人

2020-11-22 02:41
雨花 2020年5期
关键词:男子

王 忆

1

夏日的清晨,在京都里二栋七楼,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睡衣,头发蓬松,嘴里叼着半根细烟,赤脚在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里踱步。她上了一趟厕所,又去厨房里烧了一壶热水。水壶里的水是什么时候烧好的,她也不管。她从客厅晃荡到卧室,理了理床上的被子,嘴里叼着的烟眼看将要熄灭,烟丝成灰,她噘着嘴尽量把烟灰卷维持在半空中,又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去接水。转身走到客厅,她将嘴里的烟头迅速抽出,连同燃尽的烟灰一起掐灭到烟灰缸里。接着又重新拿起茶几上的烟盒,熟练打开,用嘴唇衔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着。与此同时,她偶然抬眼朝阳台一望,与阳光同泻的还有几滴清水,她知道,这肯定又是楼上晒的衣服没拧干净,水滴到她家衣架上了。而窗外衣架上偏偏就有昨晚忘记收回的衣服。女人内心怒火“腾”一下就上来了,嘴里猛吸几口,把烟掐灭在烟灰缸中,冲到阳台“唰”一下推开窗户,上半身直伸出去,仰头破口大骂道:“真是恬不知耻,说了多少次了,洗个衣服不拧干就拿出来晾,水湿漉漉地滴到别人家干衣服上,真好意思!不知廉耻的,你家狗四五点就在楼上‘笃笃笃’地跑,有没有考虑到人家的感受?败类!人和狗一样的败类,一家子不知悔改的二五!”

楼上的人不是没有听到,只是不敢出声与她对抗。对于这个四十多岁依然单身的女人,住在这儿的绝大多数人都对她的骂街有所耳闻,他们都对她“敬而远之”。因为没有人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话就得罪了她,进而惹来一场大骂。有关这女人的故事,小区里亦是众说纷纭。她是死了丈夫,又没有生育才落得中年孤家寡人,这是一个版本;她压根就没结过婚,自己年轻时赚了一笔横财才有了今天的生活,这是另一个版本。准确地说,这女人看上去的确是个富足的人,不仅住着几百万的房子,开着七八十万的“宝马”,还常年花着齁贵的钱去国外整容塑形。看她那张脸,估计肉毒素、玻尿酸这些东西没少打。

一个人的故事就这样从闲言碎语中拼凑起来,要是真正叙述起来,大概是这样的:女人叫许莉文,四十几岁,单身,膝下无儿无女,喜欢独来独往。与人交流方式固定两种,一是炫耀,二是吵架。她不喜欢人对自己指名道姓地称呼,所以大伙只能在背后给她一个相对合适的称谓:七楼那女人。

2

据说七楼那女人老家是大别山的,十几岁就出来闯荡,她自称在这儿扎根二十多年,南京话与外地人相比,说得也算地道。她最早从底层做起,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一个初中都没上完的女孩子,没有任何一技之长就跟着父母出来打工,她能做什么?其实也很简单,从头开始学,干什么就学什么。在包子铺就学包包子,在理发店就学理发,这期间她还做过哪些其他工作就不得而知了。

她还做了几年的家政工作。那会儿还没有“家政”这么文雅的词,只说是做保姆,给人家带孩子的。可许莉文却生性高傲,就是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之所以年纪轻轻就从事自己认为“下贱”的职业,完全是被生活所迫。那个年代的打工者,就跟批发市场里的货物一般,成批成批地从偏远地方到城市里来谋出路,他们往往都租住在城市中的犄角旮旯、不透风的平房里。后来,她又接了一个替人家接送小孩上学的活儿。可这小孩不像她之前带过的婴幼儿,这是一个上了五六年级的孩子。偏不巧的是这小女孩性格内向,不爱多说话。而在接女孩上学放学的路上,许莉文并不想让人以为自己是女孩的保姆,所以她常常以“姐姐”的名义自居。她时常对女孩说,放学了,姐姐来接你。有什么不会的,姐姐教你。或者说,姐姐今天可以带你出去玩…… 小女孩却不愿开口叫她姐姐,只是直呼她的大名。

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跟小女孩一家人相处久了,他们对她的确很好。在她做了一年多保姆之后,这家女主人见她还算手脚麻利、头脑灵活,又得知她是为了跟父母出来打工才耽误了学习,而且还不到二十岁,便好心资助她去读书,替她报名上夜大。有一年过年,还带她出去买了新衣服。天长日久,她从内心以为自己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于是,她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家。经常与小女孩开玩笑说,把你的家分我一半好了,还有你爸妈也分给我。小女孩听了很是气愤,可她偏偏还不识趣地对小女孩说:“我和你妈妈逛街时,我还搀了她的胳膊,这要碰到熟人,人家一定会认为我们是母女。”说着她脸上泛起幸福的笑容。小女孩的脸霎时阴沉起来,丢下一句:“你做梦!”有一天,有陌生电话打到家里来,听声音差不多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电话是女主人接起的。这男的一听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立刻在电话那头带着笑并有礼貌地说:“伯母您好!请问这是莉文的家吧!我是她的朋友,可不可以麻烦您叫她接一下电话?”女主人觉得奇怪,为什么那男孩叫自己伯母叫得这么亲切?还有就是她怎么能把家里电话号码随便告诉陌生人?许莉文用手掩着听筒,窃窃私语地和电话里的人说说笑笑,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她边听电话里的声音边抬头看看坐在沙发上的一家人,觉得说得差不多了,就跟电话里的人互道“再见”。

3

两年后,许莉文长成了二十岁的大姑娘。听说,那时她长得很标致,站出来落落大方。兴许是她身材长相底子都不赖的缘故,所以即便穿几十块钱的牛仔外套,简单涂抹一点口红,就显得有几分城市女孩的姿色。这要不说,你是绝对看不出她是做保姆的。当然,年纪轻轻的她也很会玩,溜冰场、迪厅、酒吧……这些娱乐场所,她无一不涉足。但是钱从哪里来?当然不是从在菜场摆摊的父母那儿拿,自己挣的那点钱也不够;别人要真正问起她父母或她自己做什么的,她也会面不改色地回答,父母是双职工,还有个妹妹,自己一边读书,一边帮家里分担着照顾妹妹的责任。可事实上,她有个弟弟,跟她一样随父母在南京打工。那时她性格爽朗,不像现在这么怪异。她身边总有形形色色的男孩女孩愿意跟她交往。初来乍到,她相信女孩之间有真正的友谊,与此同时她也相信,男女之间会有真正的爱情。于是在二十岁那年,她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许莉文跟一帮朋友去溜冰场溜冰。刚学会溜冰的她,认为自己已经溜得非常熟练,便放开了朋友的手,独自从边缘往中央溜。场内人一多,音乐一响,她和同伴就被冲散了。一旁三四个小混混注意她已久,待到只剩她一个人时,便有意溜到她身边搭茬。其中一个染着红发领头的,趁着她在原地打转的功夫,一把上去拉住她的手腕,使得她一踉跄就栽倒在他的怀里。红发男子奸笑着,不怀好意地搂着她肩膀说:“哎呦,小妹妹,会不会溜冰啊?不会溜哥来教你呀!”她和红发男子眼神一对,加上周围发出奇怪的笑声,她瞬间意识到,这拨人肯定不是什么善茬。她身体微颤,灵活一跃,双手揪着红发男子胳膊一抻再一推,双脚即刻站稳,嘟囔一句“神经病”,就钻了个空逃离了这群人。可那群小混混怎么可能罢休,她刚走几步,就发现他们不紧不慢跟在她的身后,红发领头的那个两步一滑,绕到了她的面前,还有三人跟班打劫般前后左右将她围拢。红发男子大概是被她揪疼了胳膊,冲到她面前毫不留情地揪着她的两只胳膊说:“你个小丫头片子,老子刚刚好心好意扶了你一把,你竟然不识抬举,今天你必须给我赔礼道歉,否则哪儿你也别想去!”许莉文见这几个小混混团团将她围住,尽管内心是恐慌的,但依然尽量镇定地朝四周观望,努力想挣脱被抓住的两只胳膊,大声警告这群人:“你们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红发男子呵呵一笑,瞪着眼看着她,不屑一顾:“你喊啊。这是我的地盘,你喊一个,看看谁敢管闲事。走!今天你就跟老子玩了。”说着就把她往门口拽,后面三个人顺势将她向门口推。她知道自己一个人对付不了这些人,干脆趁他们又推又拉的瞬间一屁股赖到了地上,大喊救命。红发男子恼羞成怒,命令几个混混对她连拖带拉。她不断喊“救命”,环顾四周,却没有人敢站出来救她。就在她和这群混混纠缠之时,突然,一个气场十足的青年男子出现了——英雄救美的故事总是如此。趁这群人没有防备,青年男子和他的同伴同时朝红发男子背后狠狠地踹了几脚,红发男子一个狗吃屎跌在地上。他的三个同伴被这阵仗吓了一跳,都蒙了,搞不清这帮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随即上前把瘫在地上的许莉文扶起来,对红头发一伙人吼了一声:“一群流氓,趁天黑对人家一个小姑娘下手,你们还是人吗?”等红发男子回过神站起来,凶神恶煞般要反击的时候,青年男子早就掏出了手机按下了110,但没有拨通,只是把大拇指点在了拨号键上。他一只手使劲抓着红发男子的衣领,一只手将手机举到他的眼前,接着女孩的话说:“他们哪长得像人了?”红发男子想反扑,被青年男子闪身躲过,青年男子一脚踢了回去,并且警告:“再闹,我就拨通电话,让警察今晚给你安排安排。”红发男子见这阵仗也识了时务,使劲甩开青年男子的手,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为了个小丫头片子蹲一夜局子不值。”说完便带着同伴灰溜溜地走了。

许莉文刚从虎口逃脱,惊魂未定,只听到有个磁性的声音对她说:“女孩子一个人出来玩要小心。”后来,他们自然就熟起来了。她知道了青年男子叫罗敬平。敢在溜冰场跟小混混动手,他自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但总归还是个正派人,在一家公司有着体面的工作。认识了罗敬平,对许莉文来说就相当于有了一把保护伞。罗敬平常常带着她一起进出各种消费场所。当他跟她表白心意的时候,她知道罗敬平是真心待她好,这一回她没有隐藏自己的真实家庭情况。面对罗敬平对她的好,她更多的感受是委屈,一种因自己的出身而感到的自我怜惜。她承认自己只是从农村来到城里的打工妹,家庭跟罗敬平的家庭有着巨大的差距,现实让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变得自卑。她抱着他,哭着说自己配不上他。但他没有嫌弃她。

跟罗敬平在一起之后,她越来越有自信,本身就不认为自己是下等人,这一回更是有了预备彻底翻身的底气。

在与罗敬平交往期间,他们总是聚少离多。罗敬平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工作原因出差在外,身边又经常有女同事陪同,时间一久女同事就对罗敬平心生好感,各种照顾和表白。对于罗敬平已有女友的情况,女同事表示不在乎,说只要你们一天没结婚,我就可以等到你们分手。也不知道通过什么路子,这女同事打听到罗敬平的女朋友是个外来的打工妹。在一次公司年会中,罗敬平带着衣着朴素的许莉文到场参会,心机颇深的女同事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羞辱她的机会,她举着酒杯,拖着长尾的礼服迎面向他们走去。罗敬平自然明白她来敬酒不是什么好意。女同事拉着许莉文问:“罗总,好不容易才把美女从金屋里带出来,怎么着也得让我们这普通的小白领向她取取经,到底是如何做到让我们罗总这么专一又痴心的吧?”

听到她这么说,周围的同事也跟着起哄:“对啊,像罗总这么优秀的人物,一定是遇到了不一般的人才会这么痴迷。不知道这位小姐在哪里高就?”

“呃……我……”许莉文微微一笑,支吾着。

“哦,她啊,大学毕业以后就在家做做烘焙,女孩子嘛,其实不用太辛苦的。这样以后我在外面忙,有她顾着家我也能踏实工作,是吧?”罗敬平搂着她。听到身边的男友这么维护自己,她便也敷衍地对着众人微笑点头。

年会结束后,罗敬平开车送她回去。一路上她都阴沉着脸。罗敬平跟她说话她也不理,一直目视着前方。罗敬平当然知道她此刻心中不悦,等红灯时,罗敬平腾出扶在方向盘上的手,握着她的,安慰道:“今天回家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接你,带你去金鹰买两件漂亮衣服。”

“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今天穿得太土,配不上你?”她依旧目视前方不看罗敬平,表情冷峻。罗敬平刚要解释,她淡定地说:“绿灯了!”

罗敬平把车停在她每次指定的位置,一座高档小区的门口。她告诉罗敬平她就住在这附近,这里停车方便。罗敬平把车熄了火,摇下车窗,两人静坐车内,又是半晌没说话。终于她开了口:“你为什么当你同事的面那么高抬我?大学毕业,在家做烘焙,呵……”她一阵冷笑。

这件事后,罗敬平并没有因为赌气而不理她,反而想起那天她在车上说的话,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周五傍晚,他特地买了一大束玫瑰花,定好了酒店,约好了一些朋友,他想要给她一个惊喜,甚至是一个承诺。他开着车,依然停在小区门口等她。他抱着花,站在车门旁边等着。远远地,看着一个黄色的影子慢慢走近。那天她穿了一件黄色的连衣裙,披着一头没有做任何打理的长发,从西边背对着夕阳一点点向罗敬平走近。他望着一脸无精打采的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微笑着一把牵起她的手把她让进车内,带着她在夕阳里飞奔。

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很快,罗敬平把她带回了父母家,关于她的家庭与职业,罗敬平知道,如果第一次就全盘托出,必然会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他们反复商量后,决定先隐藏她真实的情况,等罗敬平的父母完全认可了她这个未来的媳妇,再慢慢告诉他们。罗敬平郑重地告诉她,这样做绝对不是嫌弃她,其实自己根本不在乎她的出身和职业,而且以他的能力,未来的妻子只要在家做个家庭主妇就足够了,学历、职业这些并不重要。他只想跟她一直走下去。与罗敬平父母第一次见面后,他们对这女孩的印象都挺好,可罗敬平的父母也注意到了一些细节问题,比如,问起许莉文的父母,或她自己是做什么的,许莉文总是遮遮掩掩,说得不是很详细。最终,罗敬平的母亲通过一些人打听到了一个地址,在与女主人攀谈后,她才恍然大悟。

没过多久,许莉文从外面接回了这家放学回来的孩子。一进门,见罗敬平母亲正坐在沙发上,整个人被惊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4

这件事过后,她变得颓废不堪,一下子从天堂跌回了地狱,又一次骑上了破自行车在街上转悠。正当她觉得日子看不到希望的时候,网上聊天突然兴起,她没有去酒吧、迪厅消费的能力,就换了方向,每天下班后花十几块钱去网吧上网聊天。而她用电脑打字的本事,还是跟着女主人学会的。

她很快被网络这个虚拟世界冲昏了头,又并不甘于停留在网络的世界中,所以见网友就成了必然。她在网上认识了跟自己同龄的吴乃明。吴乃明是留学回来的大学生,在海外待了四年,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外表看上去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目前正待业在家。一个周末,两人约在湖南路的步行街相见。这又是一个夏天。一到夏天,街上荡漾的何止是连衣裙,还有这该死的春心。一切似乎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果不其然,吴乃明喜欢上了她,她也很高兴,又恋爱了。吴乃明是一个很绅士、很有魅力、很注意细节的男人。这一次,许莉文还是没有暴露太多自己的家庭和职业信息。每次约会结束,吴乃明也只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她看着吴乃明走后,才放心地绕到小区背后,沿着一条漆黑的小路走回自己家的平房。

一天晚上,吴乃明带她去游戏厅玩。两个人一直玩到深夜十二点多钟,吴乃明牵着她的手走向站台,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他一使劲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拥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呢喃不舍:“亲爱的,今天太晚了,我真的不想跟你分开。我们都别回家了好吗?”

她有些胆怯,轻轻地挣脱吴乃明的怀抱:“我爸妈还在家等我呢!”吴乃明又把她拥入怀里,这一次抱得更紧了,让她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一个晚上,一场星辰的集聚,两颗滚烫的心“嘭”的一声相撞。

四周后,她哭着在电话亭打电话给吴乃明,问他该怎么办。吴乃明一改以往的温柔,在电话那头咒骂着说:“妈的!怎么运气这么背!就一次也能中?”接着很不耐烦地问她要多少钱能“解决问题”。

在医院“解决问题”的时候,吴乃明丢下五百块就离开了,并且很不客气地告诉她,其实自己很早就知道她的家庭情况。有一回送她回家,他假装先离开,然后又悄悄尾随在她后面,一直跟着走到她家房子外面,这才明白原来她压根不住在那个高档小区里。许莉文明白了,吴乃明根本没有打算对她的将来负责。

纸天生是包不住火的,床头柜里面一个多月未拆开的卫生巾,还有一反平时的惨白脸色让许莉文的母亲起了疑心,通过盘问,母亲明白了真相。漆黑的晚上,十平米的平房里,一个昏暗的白炽灯泡在头顶上吊着,许莉文和父母面对面坐在各自的床上。母亲哭得泣不成声,父亲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她面对年过半百的父母强忍着眼泪,故作镇定地说:“事情都解决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做了一天活计的父亲瞪着阴森的眼,突然猛地站起来吼道,“不要脸的东西,你才二十一岁啊,就未婚先孕!你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还在这儿跟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到底要不要脸?”边说边连扇女儿耳光。

许莉文捂着被打肿的脸:“对!我不知廉耻!我不要脸!说到底,还不是你们没有用,我如果生在一个好的家庭,别人能这么糟蹋我吗?就因为我是农村来的,跟你们住在这种地方,别人谁能瞧得起我?”说着,许莉文披头散发冲出屋门,消失在茫茫的夜雨中。

5

她是不打算再回家了,更不打算回到大别山老家。事实上,当初她之所以选择跟父母来南京打工,就是想离开那贫穷的地方,她渴望城市,渴望成为城市的一分子。后来的日子里,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父母。她想明白了,保姆的活儿,说什么也不能继续做了。拿着手里仅有的几千块钱,她租了一间房子。这几千块钱的来处也是一言难尽,有这几年自己挣的工资,也有前两年罗敬平每个月给她的零用钱。在租下房子的那一刻,她毅然决定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这次是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一场大风大浪席卷过后,如果没能淹没躯体和信心,那就只好选择重生。许莉文开始疯狂地找工作,能做不能做的,她都想去尝试,但伺候人的“下贱”职业除外。

一个人独居的日子,自由也放荡。她还是很喜欢结交各类朋友。有一回在KTV里,一个女性朋友看她还是单身一个人,便哄闹着把坐在一边的陆亚介绍给她。那女性朋友半真半假地说:“这全场就你俩还单着,干脆你俩凑一对得了。”

陆亚三十五岁,比许莉文整整大十岁,是做房地产工作的。他之前有一个交往六年的女朋友,临到要结婚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吹了。陆亚不是没有注意过许莉文,开始觉得她很腼腆,跟陌生人很少说话,但是跟熟悉的人却又一直讲个不停。陆亚觉得这个女孩其实很有意思,长得也挺漂亮。经朋友正式介绍后,他俩都发现自己对对方颇有好感。接触几次之后,陆亚向许莉文提出了正式交往的请求。时间差不多过了一年,许莉文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这一次她没有慌张,她坐在江景房客厅沙发上平静地问陆亚:“这孩子我们要吗?”陆亚双手紧握,抬头看看她的肚子,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许莉文见他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失望地站起身说:“那我明天就去医院做掉好了!”陆亚听了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说:“我们结婚吧!”

二十六岁的许莉文,在这一年的秋天和陆亚举行了婚礼。婚后,陆亚对她非常地体贴和包容。他让许莉文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养胎。只要是她想要的,陆亚都会尽其所能地满足她。许莉文终于过上了她少女时代向往的生活。丈夫优秀,自己住上了一百六十平米的大套房,家里还请了阿姨给她做饭,照顾她日常起居。她终于不再是那个白天去给别人做保姆,晚上出去还要掩饰自己家庭背景的女孩。现在的她,是个每天只要在家翻翻杂志,听听音乐,坐等丈夫下班回家的好太太。

悲剧总在意料之外发生,当许莉文怀孕到七个月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滑倒让她失去了孩子。孩子没了,陆亚并没有过多去责怪她,而是一直向她道歉,说是都怪自己平时工作太忙了,没有空出时间陪她才会这样。许莉文流产在家休息,陆亚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家陪伴照顾她,他搂着静卧在床的许莉文安慰说:“别难过了,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的。到时候,我一定放下所有的事情陪着你!”许莉文听了丈夫的话,感到既难过又幸福,她觉得自己嫁对了人。

6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转眼他们结婚已三年了,许莉文的肚子却再也没有了动静。夫妻俩都感到很纳闷,按理说不应该这样。许莉文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越是想要越是没有。某天她独自来到妇产医院做了检查,医生问清楚她总共怀过几次孕、流过几次产后,又让她做了一堆检查,最后得出了她无法再孕的结论。医生建议她尝试做试管婴儿,不过这过程会很痛苦。

许莉文知道无法怀孕的事不可能长期瞒住陆亚,她告诉了他这个诊断结果。陆亚心里根本接受不了,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只是说,两个人都还年轻,说不定哪天把身体调养好了,孩子自然也就有了。后来,许莉文想去做试管婴儿,陆亚最初反对,看她始终坚持,也只好顺从她的想法。试管婴儿显然不是那么容易做成的,许莉文每一次尝试都满怀希望,跟陆亚说一定能成,可结果总是令他们大失所望。许莉文不甘心,不到两年里她连续做了三次。每回失败后,她都如同大病一场,躺在床上几天不得动弹。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脾气也越来越大。但凡陆亚有一点做得让她不满意的地方,她便抱怨、发火,甚至怒骂,严重时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假如陆亚在外应酬回家晚了,她就会披头散发坐在客厅里关上所有的灯,等陆亚拿钥匙开门进家,她再突然打开旁边的台灯,幽幽地说一句:“又喝了多少马尿才回来?”陆亚每回都被她吓个半死,哪怕喝醉了酒,也被她吓醒了。

有一回真把陆亚惹急了,他仗着酒劲两只手抓住许莉文的肩膀,把她的身体前后使劲晃动了几下,最后将她一把推倒,使得她整个人仰在沙发上,接着脱下自己的外套狠狠朝许莉文脸上一摔,凶狠地怒吼道:“生不出孩子是你的毛病。我辛苦挣钱供你吃供你喝,让你过上这么好的日子,你还想怎么样!”

7

两人撕破脸以后,她也认了没有孩子的命。她想试着改变自己尖锐的个性,缓和与陆亚之间紧张的关系。某天,她在服装店看中一件紫色连衣裙,买完出门时在隔壁的孕妇装专卖店看到一个熟到不能再熟的身影。是陆亚,旁边还有一个挺着大肚留着长卷发的女人。许莉文悄悄地接近,隐隐约约看到他和旁边女人有说有笑地给孩子选衣服。“陆亚!”许莉文在他背后轻轻喊了一声。陆亚一听声音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收起刚才的笑容,转身望着妻子的脸愣了半天。许莉文却丝毫没看旁边女人的模样,保持镇定地对陆亚说:“晚上记得回家吃饭。”

晚上,许莉文准备了一桌菜,点上蜡烛,化了艳丽的妆,换上下午新买的紫色连衣裙。她打开一瓶红酒给陆亚和自己倒上,喝下一口后许莉文开口了:“那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陆亚眉头紧锁点头默认。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的事!”此话一出,两人沉默了许久。

陆亚端着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深深地凝视着许莉文:“小文,我……”他顿了顿,仿佛难以启齿又不得不说,“小文,我还是想好好跟你过日子,你能不能……”

她以为陆亚会说要她原谅的话,不料他说的是:“我们能不能一起养这个孩子?就当是我和你的孩子!”许莉文做梦都没想到,他在犯了错之后还能说出这么滑稽的话,说得好像是替她生了一个孩子。

许莉文觉得这世界太荒谬了,她发出一阵空洞的笑声,拿起桌上的酒瓶猛地灌了几口,接着把酒瓶往桌上一掼,掷地有声地说:“离婚!”

那年是他们结婚的第九年,陆亚知道是自己对不起许莉文,在办理离婚手续时,他把名下京都里的一套三居室房子、一辆宝马车和一笔存款分给了许莉文。离婚后许莉文又在这座城市里过上了独居的生活,与过去不同的是,因为有了房子,让她有了些许的安全感。她又拿着自己的积蓄和陆亚给的存款开了属于自己的店,在这座城市落了地,生了根。

从跟着父母离开大别山来到南京打工算起,一转眼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她才刚探出身子怒怼了楼上滴水的人家,又听到门外过道里“叮零当啷”地响,她越发恼火地趿着拖鞋走到门口,正有搬家公司往对门搬东西,那声音真是嘈杂,不仅是搬东西的动静大,搬家公司工人嗓门也大,这更是让她的心里添堵。她干脆利落打开了家门,放开嗓门大吼道:“这都是什么人搬进来了,谁让你们这么吵?!一大早影响别人休息了知不知道!”听到许莉文扯开嗓子在门外吼着,对门刚搬来的新邻居,还没见着面就立马从房子里面侧着身挤出来,边走边道歉:“抱歉,抱歉……”在两个人对视两三秒的过程中,许莉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慌张地转身,如同逃窜般跑回自己的屋里,惊慌失措关上门,背靠着大门眼睛发直,从嘴里不自主地冒出三个字:“罗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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