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录

2020-11-22 19:09
散文诗 2020年14期
关键词:残雪马蹄大雪

艾 川

天欲雪

风暴必须是先潜藏在一个人的血液里, 方可获得喷薄的路径

犹如用暗物质把刀子雪白的光芒罩住, 它方能把伤口挑起

呈献给白亮亮的人间, 而疼痛将作为一种遗产撒向广袤的天空

纷纷扬扬的白色小颗粒或将颠覆一个人梦中的山河

或将从冷冷的借口中逼出一串浪漫马蹄, 道路已被打扫干净

西风还在搜索散落于草丛中的各种金色敕令

需要多深的马蹄才能埋下一个人荒凉的梦境, 西风瘦马

已被打造成一阕古典的词牌, 挂于驿站门楣

从斑驳的窗纸上抠掉一枚落日, 惆怅沿伤口蜂拥而至

云层中囤积着大量的灰色钱币, 要求购买人间纯棉的思念

越来越大的风声穿过汉字的喉咙, 竟然静得出奇

紧闭的寒舍不再吐露孤单的人影, 只吐露光的灰烬

路是躺下来的一把刀子, 锋芒由深深的马蹄收藏

意象笼罩下的远山, 如淡淡的墨, 点缀在荒野的画卷上

所有的鸟类将以画符的形式隐入人类最初的图腾

纷纷扬扬的白羽毛掉进一个人的童话里, 城堡从惊讶的语气词里浮出来

带着烤土豆的香味。 经过谜面的有效拦截后

人类所有的快乐都弯曲起来, 如美丽的天鹅之颈

诗歌中的意象已经越来越苍白, 天鹅不愿再向诗人靠拢

天欲雪或将是一个好兆头, 被腾空的大地上不再上演庸俗的剧情

叙述者从繁琐的故事里挣脱出来, 惊起美妙的雪崩

寂静与喧嚣不绝于耳, 谁能在荒草尖上与马蹄探讨光阴之深浅

谁能在瓦楞上与薄霜探讨明月之短长, 能撕裂人世的

唯有离别和悲伤, 能缝补残月的唯有团圆与惊喜

问西风是否已收集到金色的敕令, 边关沉寂, 一把白骨

被托运上路, 沿一个人当年留下的脚印, 把悲壮的人生

再走一回, 快马加鞭啊, 让亡灵追上新生

暮色收起明月这枚不朽的纪念章, 岁月把玩一炷孤烟

弯曲和笔直都能射伤大地, 天欲雪, 一切的暗伤都将转换修辞

从晦涩到直白, 到大地白茫茫一片

陈年雪

被遗忘又被眷顾, 雪在遥远的山峰上熬着人世

山下的花开一次败一次, 山下的人活一茬死一茬

岁月剃度荒草, 大地被无情抬高

活着的人从泥土里站起来, 泥土也跟着站起来, 是为屋

在黑漆漆的墙壁上戳个窟窿, 是为窗, 是为家

当粮食和水在锅里喊烫喊痛, 炊烟绕过房梁漫向天空, 是为人间

死去的人在地下深耕泥土, 白骨为犁, 把废弃的闪电和雷声再深耕一遍

年年春天花朵开到心痛, 熟透的粮食把头颅抛向悬崖

雪在更高的山顶上, 怀揣洁白的胶片, 遥对人间

曾经, 大雪逼退一场战争, 刀枪剑戟在雪光中沐浴

人和马, 成为蠕动的茧, 敕令燃烧, 山河肃静

远去的雪带走世间真相, 以至山岳若隐若现

以至白鹤遁形于墨, 梅兰竹菊遁形于胸中虚怀

雪与非雪在纸上横陈, 刀锋咬破自身的刀子

伤口在天上是一轮残月, 在地上是一个羸弱的朝代

早年的雪见惯了人世的喧嚣, 寂静如同一个深渊

雪花飞舞, 撕裂着与白蝴蝶的密约

转瞬, 寂静的渊底, 起了一场微弱的风暴

温良的人都有一双洗耳恭听的好耳朵, 以掏净绝壁上的颤音

洗砚之水皆雪之轮回, 被枯笔点化成一朵朵红梅

大雪压轴, 铺开的画卷里旷野重于江山, 轻于墨

口含碧玉的人单枪匹马闯敌营, 用一壶烈酒换回国之重器

返回的路上, 桃花蠢蠢欲动, 伺机窃取春风中的捷报

而苍山收留陈年积雪, 绘制人间祥瑞

写在雪地上的卜辞, 很快被沉睡在地下的人读取

经由草根的翻译, 被读成疏朗的春风和灿烂的花朵

香与暗香, 在花枝上暧昧不明

雪与非雪, 在岁月深处模棱两可

陈年的雪攀上高山俯瞰人世

攀上人世, 俯瞰一个人的沧桑

天降雪

人间到处咳嗽, 喉咙吐不出清晰的汉字

大街上人来人往, 许多人

被一颗疼痛的头颅折磨得东奔西跑

人间的药房已空, 一纸处方辗转难眠

大雪忽至, 清凉凉的雪花砸在脸上

去热, 润燥, 消炎, 平喘

天堂是一个巨大的制药厂, 熬好的药

被风碾碎, 碾成碎末, 纷纷扬扬撒向人间

惆怅的人请停止惆怅, 服下这济世良药

空空的村庄与拥挤的城市, 贫穷与富贵, 凋敝与繁华

上帝开出同样的药, 病因相同, 剂量相当

隐约可见, 远山已经服下了, 河流还哽咽着尚未吞服

大中原已经服下了, 白茫茫一片

半个国度已经服下了, 白茫茫一片

山河沉寂, 喘息声小于针尖落地的声音

鸟雀登枝, 弹落的雪, 落在赶路人的肩上

从故乡到异乡, 从咫尺到天涯

肩上的雪晃动着, 成一抹春色

而遍地春光, 是雪漫长的疗效

山清水秀是国土复苏的模样

给风一个响指, 桃花就灿烂到极致

雪趴在瓦楞上, 偷听旧家具与旧家具之间的絮语

木头们说话都带着沉默的火星, 一根钉子锈迹斑斑

早已说不出当年的痛

雪很快就把这间空荡荡的老屋给包围了

风撬开紧闭的窗户, 给它喂下一粒粒洁白的雪

但愿它醒来的时候已是满院春色

故乡雪

一夜之间, 雪把故乡包裹起来

春风是个懒散的快递员

尚躺在一串陌生的地址上昏昏大睡

这些年故乡是个热门话题

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潜藏着一次致命的雪崩

故乡越遥远, 雪崩越迫在眉睫

雪粒浓缩了来自天堂的疼痛和美好

与你手心里温暖的小深渊恰是一对孪生兄妹

在故乡一隅, 久别重逢

在雪花六瓣形的锋芒上, 一只鸟清瘦的身影已被钝化

翅膀收敛于古汉语的鸟巢, 研磨淡淡的墨

白茫茫的故乡, 让我提笔忘字

雪花怀着怎样的心情落入故乡的旧宅院, 迟迟不肯融化

雪花识得门框上生锈的大锁, 识得一两声淡远的狗叫

铺天盖地的雪花涌向回家的路口, 迎接归来的游子

铺天盖地的雪花趴在房檐上, 捂住松动的砖瓦

捂住梦游者越来越猛烈的咳嗽, 一朵雪花附耳墙角的梅枝

问询经年的记忆适宜开成深红还是浅红

落在剑刃上的雪花很快就被如兰的剑气吸收了

一把刚刚抽出的宝剑转身就陷入对剑鞘无穷的思念

故乡恰是温暖的剑鞘, 我乘坐空空的火车呼啸而归

我对尚未踩踏的雪野情有独钟, 甚于春暖花开的大地

总担心柔软的脚步踩下去会惊扰小虫子冬眠的梦

也总担心, 会把密封的乡愁戳个大窟窿

故乡本就渺渺茫茫, 又被雪封得严严实实

纵然铁轨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又能挑破多少尘封的记忆

纵然抡起一把思念的大刀, 也只能把明月砍出一个辽阔的缺口

雪把一切都封存起来了, 春风将修改疼痛的根源

终于有人在陌生的雪野踽踽独行, 大地给出一行深浅不一的释惑

如果需要, 明晨的桃枝将给出一阕灿烂的回答

残雪记

如果内心的孤独不再扩散

那么, 这间租来的房子刚好是我的小宇宙

南边窗台上的雪早就融化了, 变成夜晚银河里闪闪的波光

那么, 北边窗台上的雪呢, 还执拗着不肯融化

顽固的白雪如同一个病灶, 被它罩住的孤独还在不断扩散

灯光摇曳, 新的星系尚在诞生之中

把耳朵贴在北边窗台上, 能听到残雪的喘息声

与古筝上碎了的马蹄声有些相似, 江山万里

困不住一匹悲愤之马, 春日如梦, 不必惊扰一粒沉睡的雪

雪喜欢集体从窗台上跳下去, 制造一次小小的雪崩

常常在深夜, 我在一场噩梦里来回奔跑

不断修复病灶溃烂的边缘, 以防备即将决堤的险情

从集体跳崖的雪堆中, 完整地剥离出一粒雪的尖叫

这需要少女天真的分娩术, 也需要一把精致的手术刀

摸遍全身, 找不到一块锋利的白骨

雪花在北边的窗台上沉睡得太久了, 如果再不喊醒它们

我担心春日的债务将有增无减, 灿烂桃花会让思念的人百病缠身

必须把一粒雪花喊醒, 在午夜我幡然醒悟

必须把它喊醒, 否则它贪婪的美梦太多

春光将在我巨大的病灶里孤注一掷, 燃烧, 十万亩油菜花的燃烧

以反制十万朵雪花的冷酷, 如同火焰反制它自己的灰烬

大地上残雪遍地, 丛林深处、 人迹罕至处

残雪依旧散发孤独之光, 人世黯淡, 残雪不肯离去

我也加倍珍惜早年的病痛, 在起皱的处方笺上, 触摸凹凸不平的病因

残雪笼罩下的山河正被春光窃取

大地收回洁白的预言, 露出花红柳绿的真相

迟迟不肯离去的雪花是对繁华盛世的最后批注吗

当我推开窗户, 残雪只剩下一个假象

暖风拂面, 我看到的人间真假难辨

唯有骨头深处的一股寒凉, 或可回溯生命之源

雪又降

一定有什么痕迹没被擦掉

白衣天使们, 衣袂飘飘地杀了个回马枪

刚刚露出视线的草垛和村庄, 又被重新捂上

一定有什么苦楚没被止住

比如断裂的枯枝, 比如河流说不清的浑浊

比如风中奔跑的离愁, 雪再次将它们轻轻敷上

人间的那些事以及草木的那些事, 雪都懂

越是低洼的地方, 雪落得越厚

墙角和屋后, 杂草丛生的旧庭院, 雪也落得厚

在一处向阳的山坡, 雪落得更厚

雪花知道, 此处是村里一些老人的归宿地

等开了春, 将有一些老人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

雪花飞舞, 凌乱的尘世又将化零为整

天空白茫茫一片, 大地白茫茫一片

爱与恨, 恩与怨, 都是白茫茫一片

雪花飞舞, 有家的人回家, 无家的人浪迹天涯

碌碡不再碾场, 辘轳不再打水, 木桩不再拴马

镰刀锈了无需磨, 它不再收割庄稼, 只收割光阴

雪花飞舞, 火车一头撞进白茫茫的大雪里

绿衣换银装, 雪花咬住铁轨不放, 咬住执拗的远方

在往事的胞衣里, 嘶鸣的火车如婴儿一样静

当乡愁的火车缓慢靠近斑驳的故乡, 如婴儿的嘴唇

靠近母亲干瘪的乳房, 大雪戛然而止

一部分雪率先融化成甘甜的乳汁, 滴落在我撕心裂肺的伤口上

当我沙哑的哭声掠过颤动的树枝, 桃花就灿烂了

当我追着火车跑出一场厚重的大雪, 童年转瞬而逝

人间的辽阔在瞳孔里如万花筒一样闪闪烁烁

大雪很快就把吞下的万事万物还给了我们

天地疏朗, 黯淡的人世也格外清净了。 大雪究竟

带走了什么, 滴落的雪水什么也不说, 悟透的石头自行裂开了

灵魂雪

我从未见过灵魂

但丝毫不影响, 视它为最亲密的朋友

尘世茫茫, 我一直走在寻找的路上, 风雪无阻

痛苦与悲伤, 这些粘在骨头上的事物

大风刮不掉, 大雨淋不掉

而一把钝刀砍下去, 只能隐隐看见纯白的质地

爱情与梦想, 这些温暖的事物

我从来都不善于表达, 当一场婚姻破碎在另一场婚姻里

我在空阔的旷野上来回奔跑, 以驱散压在心头的沉默

当大地上鲜花灿烂, 我如坐针毡

即将爆裂的庸常生活, 仍在一截枯枝上瑟瑟发抖

空中堆满乌黑的沉默, 我把骨头抛上去, 以剔除它的黑

最先飘落的雪花, 并不能修改人间乱象

雪花们躲在偏僻的角落, 等待一封颠覆尘世的敕令

而一朵雪花在枝头旋转, 孤零零, 率先咬断暗香的去路

仓门大开, 囤积的暗香流入坊间, 够我享用三生三世

雪花前仆后继, 一场盛大的招安, 缓慢铺开

山河沉默如我, 我如一粒即将隐退的尘埃

敕令燃烧, 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混淆了视线

飞扬的马蹄, 蹄形落在宣纸上, 声音落在沙哑的锣鼓上

从大漠边关到烟雨江南, 词阕收留一路上散佚的风声和马蹄

我曾经把锣鼓拆开, 查看落在里面的马蹄声

被拆开的锣鼓不过是两张相依为命的旧皮囊

遗憾也好, 痛苦也罢, 雪花不停地为大地疗伤

落在墨池里的雪, 先是被墨说服, 后来又说服了墨

被策反的墨响应雪的号召, 为远行的人留出更多的白

为灵魂留出刀刃上的白, 留出骨头上的白

大雪纷纷扬扬, 繁华与凋敝都被埋在雪下

出窍的灵魂经过千锤百炼后, 由一匹白马驮回

与早夭的桃花一同葬在我尚未腐朽的骨髓里

风雪录

唯有大雪能诊疗这苍茫的人世

唯有马蹄能找准大地苦痛的穴位

当我, 怀一颗暗疾行走人间

总是深情地, 察山河之颜, 观草木之色

飞舞的雪花与漂浮的马蹄难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宛若不同的药物落在同一张处方上

隐于骨头缝里的痛, 即将在灵魂的枯枝上脱落, 或出俗

又或者, 在灵魂的枯枝上继续发力

为梅的绽放埋下更深的伏笔

风雪交加的夜晚, 我于庞大的汉语里围炉而坐

不断地, 为一粒粒燃烧的汉字添柴加薪

为一个孤单的汉字, 探究其深奥的根源和遗失的乡愁

雪花敲打窗户, 帮我推敲一个汉字苦难的心灵

而挤进门缝的一粒雪花, 遭遇此生最晶莹的一滴诺言

而挤进门缝的一丝风, 穿过洪荒

与一个人的灵魂赛跑

历史深处, 尚有许多谜团, 仍需推敲

尚有许多马蹄, 仍漂浮于烽火与烟尘之上

来自唐朝的一匹汗血宝马

沿着春天的捷报, 一路奔跑

跑着跑着, 成一匹雪白的马, 成一匹岁月的马

跑着跑着, 历史和现实, 已是白茫茫一片

故人沉睡的地方, 风雪无声

草根破译骨头缝里的信息

故园漫漫, 回家的人遭遇此生最幸福的劫难

当我坐在红红的炉火边, 查看一个人洁白的履历

清贫和傲慢, 仍就是两团挥之不去的暗影

为尘世所困, 若莲为泥所困, 若虚无为丰盈所困

若天地、 若精神、 若思绪, 为雪所困

又为雪所拯救。 若飞扬的马蹄为深深的蹄印所困

大雪笼罩人间, 遣散广场上困厄的人群

道路乔装打扮, 让深夜前行的人不敢轻易相认

文字深入浅出, 着墨的雪花暗含梅香

我坐在红红的炉火边, 提笔, 签收一封迟来的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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