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3 01:51陈小手
山西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眼睛医生医院

[编后记]   本期“步履”推荐的作者是陈小手,《眼》看起来像是一篇特别现实主义接地气的小说,原本以为作者要老老实实地写父子情深,或者是具有社会思考的医患矛盾,但结果却是个很超现实的故事,空灵且神秘。阅读体验很有趣,这也是这篇小说让我感到振奋的地方,明知道它是假的,你却不自觉地想去相信。我想象作者是如何完成这篇小说的,大概像一位握着手术刀的医生,镇定且干脆利落,一面又怀着仁慈,并对这份镇定和干脆保持觉察和警惕。因此在残酷的故事情节和生活面前,借小说的这只“眼睛”,让读者看见一种更轻盈和温情的东西。

(顾拜妮)

1

我爸的眼睛坏了,看什么都黑黑一片。有一天,他来了灵感,便把我捉住,让我做他的外接眼睛。他要去哪,便会五指分开按在我头上,往哪走,手掌就往哪边扭,扭方向盘一样,扭完,往前一推,我就抬脚迈步,向目标奔去。我不光是眼睛,还得是播音员,时刻提醒他脚下台阶,不要踩空,地上水坑,注意绕行,前方视野有些什么,也得一一描述。刚开始时,我还挺有耐心,带着他在镇上四处放风,走亲访朋,只要他下了命令,我都一一听从,毕竟没我爸也就没我的眼睛,他要用,理应给他用。但后面,我就不行了,他把我用得太扎实,干啥都要带上我,眼睛都坏了,还改不了下棋的毛病,下真正的盲棋。下棋离不了眼睛,他到哪,我都得随行,别人挪子,他就吩咐我替他走动,下盲棋得心中有谱,挪子这事其实棋友可以代劳,原本用不上我,但他脑子又不够用,记不住走过的棋局,得靠我时时提醒。这哪行,我才刚上五年级,正是贪玩的年龄,玻璃球,陀螺翁,超级玛丽,拳皇格斗,哪一样的诱惑都很要命。于是,我总是想办法躲出去,让他找不到人影。

我爸是个电焊工,因为电焊,坏了眼睛,最开始还能看见,只是视力模糊,看东西有重影,去医院看了后,医生说发炎了,打了几针,开了点药,还真药到病除,立竿见影,就像换了双新眼睛。于是,他愈发不爱惜,为了挣钱,焊枪不离身,那玩意时时喷火星,都快变成他身上的器官了,没多久,病情反弹,视力更糟了。再去找医生,什么药也不顶用,越吃越坏,直吃到干电焊都不用护目镜了,没了视力,还要护目镜干什么,电焊也没法干了。

我爸是家里的支柱,他这工种,没了眼睛可怎么行,我妈赶紧带他去县城换了个医生。检查做遍,医生说,眼睛病变了,眼底有黄斑,啥病因,还不能确定。这病比较复杂,不敢乱用药,用错了方向,容易恶化。医生问我爸疼不疼,我爸说,疼。他说疼就更不敢乱用药,用错了,可能得摘掉眼球,现在这情况,只能保守治疗,不疼就是万幸,最坏就是啥也看不见,但一般不能,保养得好,最不济能看个影影。

花了一大笔钱,没查出病因,就查了个瞎了的结果,我妈不乐意,说,这不花钱也能知道嘛,这半吊子医生。西医看不好,我妈就四处打听中医,药没少喝,钱没少花,视力却没任何变动,治得急了,没想到药把眼睛没治好,耳朵还给喝耳鸣了,得不偿失。我爸心情更糟,经常打我,我就拐着弯逃,看来我这外接眼睛他也不想要了。中医也不管用,我妈就打听了个江湖郎中,郎中有个偏法,就是有点恶心,但据说有神效,那便是闻加热的鸡屎,刺激刺激,醒神明目,视力就能恢复。我爸一试,还真挺管用,能从一堆人里辨别出我妈来。看这能行,他们就加大药力,没想到刺激有点过度,吃什么吐什么,恢复的视力又吐回去了。郎中说,吃羊眼也管用,但得清蒸,不能见任何油烟荤腥。想雨就来风,一家人又开始新的折腾,一盘子羊眼,圆滚坚挺,血丝纵横,让我想到人的眼睛,于是我夜夜噩梦,一群没有眼睛的羊在我的房间里飞行,它们眼窝空洞,闪着红光,咩咩叫着舔我的眼睛。

吃羊眼完全没用,又开始针灸、艾熏,折腾了大半年,钱快见底了,没见半点用。我爸有点心灰意冷,觉得挣不了钱了,也不该拖累家里花钱,想放弃治疗,瞎了就瞎了,大不了学按摩去,天无绝人之路,按摩不用眼睛,手上有劲就行,听说越瞎越有行情。我妈不同意,说眼睛怎么也得治,县城看不好,就去省城看,省城看不好,还有北京呢,好好个人,眼睛怎么能说没就没呢,人生路还长,用眼睛的地方多着呢。我妈虽然态度坚决,但家里的确是没钱了,没钱光有决心不顶用,于是两个人整天在家里坐着叹气,说这都是什么命!

没过多久,我妈也出事了,她在造纸厂给人家做工,左手绞进机器,机器只吞不吐,手掌压坏了,我妈疼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只剩了个小臂。造纸厂给她赔了些钱,让她看病,她说,手坏了又不能长出来,于是在医院简单恢复了几天就回了家,把钱省了下来。回家没多久,我妈就对我爸说,你的眼睛不能再耽搁了,好钱用在刀刃上,得赶紧去省城,去最好的医院,找个好医生。我爸不同意,我妈执拗,说,赌最后一把,赌输了咱也就彻底死心了。我爸听出了惨烈的味道,抠着手,眼睛里没任何内容,说,也不急那一天两天,等你彻底好了再说吧。我妈不依,说,再耽搁就真没戏了。我爸说,你的伤还很重,不能出门,感染了会要命,我这睁眼瞎咋摸到西安去?

这的确让人犯难,我妈坐在床上,双腿一直把我夹在怀里,手摸我的头,看着我的眼睛,一看,她表情一亮,似乎找到了答案。她犹豫了下,但还是说,你不就缺个眼睛吗,省城你早熟了,带上儿子不就行了,他一定比那电视上的导盲犬好用,不仅带路,还能照顾你吃喝。我爸说,胡扯,人家哪有这么不听指挥的导盲犬,他心野了,我指使不动,再说,这小子从没进过城,一见人就犯愣,带出去丢人不说,走丢了我就更瞎摸了。我妈把我身子扳正,拽了拽衣角,悄悄在我耳边叮咛,她叮咛了什么,我走了耳旁风,但小霸王游戏机我听得最清。我妈问,能完成任务吗?我一蹦老高,喊着,能!小指勾到她脸上,说,骗人是狗哦。我妈跟我一勾,笑说,行,骗你就是狗。我说,你要不骗我,我从西安回来时也给你带个礼物。

母亲是在母亲节前一周走的,我给她准备的礼物没法给她了,这礼物,她老早就知道了,我们都知道是什么,那就是她心心念念快要出生的孙子,可惜,母亲没挺过去,孩子出生后,她头七都过了。母亲刚走,迎来小生命,原本可以冲淡点悲伤气氛,但孩子的降临,让人一时不知是忧是喜。孩子很好,是個女孩,能哭能闹,喝奶能一口气喝到睡着,脸色粉嫩,睫毛弯长,料想,长大了肯定能出落得让人着迷。可大家都没这个底气,因为,她生下来就唇裂,俗称兔唇,人中有条缝,嘴合不拢,虽说手术能治好,但毕竟是女孩,怎么手术,上颚都得落疤。落了疤,伤痕就得伴随孩子一生,不光是在身上,还要在心里,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想到母亲先走一步,也算是一点安慰,若让她看见孙女这样,走也走得不安心。从小到大,我就没让她省心过。

他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难办也不难办,说好办也不好办。我说,您就赶紧说吧,都十几年了,绕圈子的毛病还在。他说,你妈不是刚走吗,据可靠情报,她已经到我们这边了,而且离我也不远,我想见她一面。原本,我跟她已约好了地点,让她来找我,可你知道,你妈一直迷方向,一出远门,东西南北就在她身上失效了,再说我们这地方,没有参照系,也没有东西南北,她更不好找。现在都过了约定时间半个月了,我要不去找她,怕就再见不到了。我说,这事听着就不简单,你们那边没政府吗,找政府不就啥都解决了。他说,事情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说起来话长,你只需要知道我在这边是非法滞留就行了,和政府沾边的我都得离远,不然我费这劲找你来干吗?我说,那我能干什么?他说,你还记得你当我眼睛,我们一起去找的那个王医生吗。我说,记得,那个王军,说能包管治好你眼睛那个。他说,对,就是他,你去找到他,给他说,君子一诺,二十年不晚,他的话我一直记得,心心念念,给了我不少期待和力量,他是个好人,更是个好医生,当年要不是命运捉弄,我不会错过他的手术,更不会来这边。现在你去问他,愿不愿意把手术给我做完,治好眼睛,我就能去找你妈了。我说,爸,天人两隔,你都不在了,咋做手术,这不现实啊。

父亲顿了下,说,只要他同意,这事简单。

我说,这事简单?你说他上哪给你手术去。

父亲说,在他梦中。

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去之前,我妈早把路线给我们画好了,医院也托人问了,要看眼睛,最好是去四医院,西京医院和唐都医院也行,但那里人太多,估计号有限,排不到。我们离西安远,当天来回不可能,得住一天,我爸原本在西安有工友,借宿一天不成问题,让工友带他去看病是最优方案,但我爸不愿,凡事不求人是他死守多年的底线,他也不愿耽搁别人挣钱。找个亲戚陪着去也行,我这小屁孩都没进过城,平时在自家窝里豪横惯了,进了城能吓?了胆,叫我去误了事怎么办。我爸不管这些,谁也别想看他夹着尾巴瞎了眼,很丢面子,还是自己的儿子最可靠,所以他谁也不找,住宿就去小旅店。

早上五点,天还正暗,我爸已穿得周正体面,准备拾掇,奔赴西安。他穿着黑外套,白衬衫,手拎提包,腕戴钢表,头发溜滑,墨镜遮面。我笑他,又看不见时间,戴什么表?他说,我戴你看。我妈埋怨,看个病又不是去省里竞选,穿成这样?我爸不耐烦,说,不用你管。在暗夜里,我们往车站走去,车站是十字路口,车来是五点半,母亲到路口送我们一段。到了地方,四围清冷,在黑暗中,稍一响动就能听得特别明显,一家人沉默,我妈把叮嘱的又重复了一遍,原本我还记了些,她不停说,我不想听,记住的还都恼忘了。我抬着我爸的手腕卡时间,秒针一抖一抖,拨动着表盘里的夜光石点,声音震颤,让人等得心跳烦乱。还差三十秒五点半,终于,车声长鸣,如一只大象醒了过来,光柱转了个弯,车奔来了,长途班车是个发光的温暖房子,我们被光吸了进去,我妈在暗夜里招手隐去了。

三小时半,我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班车,路上吐了三次。车快进城时,我看见了城墙,高高的墙上,插满旗子,我只在电视上见过,一激动,站起来够着看,给我爸喊,城墙,快看。没想到,一站,晕得更厉害了,给人家吐到了过道上。车上的人捂着鼻子扭着脸,一脸厌恶。售票员喊,戴墨镜的,把娃看好,不是你一家人的车,赶紧收拾一下。我爸脸上挂不住,拍了我的头,骂,完蛋玩意,你去收拾。我去售票员那要了卷纸和垃圾桶,收拾了一半,车过了城墙后就不停拐弯,看着自己吐的东西,我吐得更多了,车一晃,我还蹲坐上去,一身污秽,衣服脏了一半。收票员喊,戴墨镜的,你看这成啥狼场了,都不管一下。我爸两手搭在椅背上,四处看着,看不见我,便对着别人骂,你这个祸精又干啥了?我直接哭了,收票员就喊,戴墨镜的大人,你赶紧来收拾。我嚷道,你喊你妈啊,我爸瞎了你知道吗。小孩骂人,车上的人都笑了,售票员没说什么,自己打扫了。

赶个早车,九点就到站了,下了車,我爸一直扶着我的肩,不按头了,他说不太雅观。出了站,大车小车挤成一片,一座座高楼把太阳遮得没处露脸,看着这么大的地方,我有点打颤。我爸说,不慌,你引好路,有啥我给你挡着,先找公交站,你找人问问,名字叫纺织城。路边人来来去去,我怯生,不敢开口。我爸就急了,快嘛,不然到医院都下班了。我为难着,磨蹭到路边,对着一个人,低声说,哎,纺织城站在哪?那人绕开我,回头看了一眼,走远了。电视上说,城里的人都比较冷漠,什么都得收费,我看还真是。我想了个办法,引着我爸,拿着兜里的钱去报亭买水,老板是个大娘,给了水,收了钱,我问,纺织城站在哪?大娘给我一指,说,往那边走,一直走,不要停就看到了,牌子上写着纺织城站。我爸给大娘点了个头,扶着我走,大娘喊住了我,要把钱退我,说水是送的。我不要,不知大娘是啥意思。我爸说,快走,别管那老娘们,把我们当要饭的呢。

按照大娘的指示,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买的水都喝完了,也没见纺织城站。好心的大娘说一直走,不要停,听她的准没错,我们就没有停,不敢歇气,都走上立交桥了,还没见站牌。立交桥在空中转圈,巨大的圆环,所有的路涌到一处上下交缠,织毛线一样,谁看都得晕,我们在桥上转了两圈,什么都没找见。我就有点着急,请示我爸,找不见啊。我爸一生气,说,就不该省这点钱,你直接拦个出租不就行了。我学着电视上的样子,手臂伸出,手指忽闪,但没车理我。我以为他们看不见,就高举手臂,像是要发言,出租车来往不少,但没一个停的。没一会,一个老头蹬着三轮过来,说,立交桥不让停车,要坐车上我这,去哪?我说,我们要去四医院,拉个我们能打出租的地方。老头一拍座位,招呼着,走,走,赶紧上,在这上车逮住了要罚款。我们上了车,还没喘口气,老头说到了。一下车,看见个站牌,不就是纺织城站吗。不到三分钟,老头收了我们十块,黑心老怪。我给我爸汇报了这个情况,还坐出租吗?我爸又舍不得钱了,说,既然找到了,那还是公交吧。

上了公交,人很多,售票员问我们去哪,我说,朝阳门。售票员说,两人四块,往后挪,你们路远。给了钱,售票员瞥见我爸戴着墨镜,走路还搭着我肩,就喊着,老幼病残孕专座,占着的小伙子起来了哦,让这人和他娃坐下。坐在位子上,热气烘烘,人一多,车一摇,我们很快就睡着了。售票员也忘了我们要去哪,到了终点站火车站,她才叫醒我们,说,你们到了,该下了。我喊着,朝阳门吗?她说,哎呀,我弄错了,我以为你们要去火车站上班呢。我问,上什么班?他说,你们这组合,让人有点误解,以为是要去火车站要钱呢。我爸说,你这人咋说话呢,我穿成这样像是要钱的吗?我们是要去四医院看病。我很着急,原本想说,你是吃屎长大的啊,净误人事,但司机看起来很凶悍,我就收敛了点,急急喊,我们要去朝阳门倒车,朝阳门!朝阳门!我前面给你说过两遍!售票员笑着摸我的脸,我拨开她的手,她说,你这娃还憎的不行,好了,是我错了,你们就不用下车了,一会我们就又返程了,给你们省四块钱,就当赔偿,反正朝阳门也不远,就两站。

车上闷热,司机和售票员都去休息了,没有空调,我们父子坐在位子上,阳光直晒,热浪浸泡,我们流着汗,静静听着外面的吵闹和杂乱。不远处,人和车搅成一团,黑车司机在扯人揽客,卖烤串的扇着烟,他们争相吆喝高喊,听得人心烦。十分钟过去了,司机还没回来,再过了十分钟,还是没人影,想换车,我爸又嫌折腾麻烦,我抬着手表,卡着时间,把所有骂人的话都温习了一遍。我们父子赌气一样,谁也不说点什么,过了很久,我才忍不住说,再也不要到西安来了。

3

进医院之前,我爸把胳膊伸向我,快,报个时。我歪头数着格,一点半了。我爸说,白起那么早了,这会哪还能挂上号。我们进去一问,专家号果然没了,普通号还有一个,有个人来不了,刚退的。挂号的是个姐姐,她问,普通号要不要?我爸说,我这眼睛在下面的医院看遍了,一直不好,这次就是奔着专家来的,你看,我这拖家带口的,耽搁不起啊。姐姐说,你可以去问问专家,他要是愿意加号,我可以给你加一个。这任务落在我肩上,我爸催着,儿子,全靠你了,快,抓紧时间。

找专家没费工夫,队排最长的那个,怎么进去让我犯了难,怵得我浑身出汗。我在专家门口一直守着,房门紧关,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踢着脚尖,用头轻轻磕着墙,半天也没把胆壮起来。门开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爸就在我耳边小声叮嘱,卖惨,卖惨。他一把推我进去,喊,说呀。里面三个人,全是白大褂,最老的一个坐在中间,头发只有三缕,湿漉漉贴着头皮。我说,哎!我爸要加号。手一指,说,就他,门口那个。我爸连忙哈腰,说,不好意思啊大夫,孩子不懂事,您别怪他没大小,我大老远专门来找您的,加不上您的号,我这眼睛就没救了,孩子还等着我挣钱养呢。门外排队的人有点起哄,有人骂着,人多着呢,没挂上号别耽搁大家。年轻的白大褂把我和我爸请到门外说,教授今天不能加号了,他看完这些号还得赶着去参加一个会议。你要约他的号,可以约下周三。我说,我们住不了那么久,一两天就得回去。白大褂说,那没办法,病人太多,你们自己安排吧。

又到了挂号处,那姐姐说,怎么样了。我爸说,专家不给加,不能白来了,挂个普通的吧。姐姐说,这会工夫,普通的也完了,已经预约到后天了。我爸说,我们没多少钱住店,能想办法今天看吗?她说,普通号的大夫叫王军,你去找他问问能不能加号。

这次,我爸又让我去。我说,坑人,带你过去可以,但得你自己卖惨。一听是加号的,护士不让我们进,说,加号也满了,后天再来吧。一听这,我爸不走,跟护士求情,说,我们来一趟不容易,我都瞎了,孩子领我来的,就不能看孩子的面给我看看吗。护士进去问了问,出来说,加不了,还是后天来吧。我爸不听,嚷着想摸进去,被护士拦住了,王医生走了出来。这个王医生眼皮耷拉,眼缝很小,看人就跟闭着眼一样,他问,闹啥嘛,这么吵还怎么看病?护士说,都说不能加了,劝不住他。王医生原本有点生气,但看了眼我爸鼻梁的痦子说,是你呀,蒲城来的?我爸说,你咋知道?王医生说,上次我们医疗下基层,你找我看过,当时是你老婆陪你去的,这次怎么换个小娃来了?我说,我妈的手被机器压坏了,在家歇着,她让我当我爸的眼睛,把他引到医院来。王医生问,你多大了。我说,明年本命年。他点了点头,给护士说,再加一个,也不差这一个。

加好号,我们就一直在走廊等着,我爸有点后悔,低声对我说,早知道这医生给我看过,我就不挂了,之前都没看好,这次还指望什么。我补充道,這医生睁不开眼,眼睛只留一条缝,小得看不见,这咋给人做手术。我爸说,唉,那有啥办法,挂都挂了,骑驴看唱本,就让他看吧。

到我们时,走廊都空了,王医生有点累,说话有气无力。他看了我爸之前的化验单,又开了几个新的,说得比对看看,等检查完,明天再来找他诊断。我爸问,等那么久,这就看完了?王医生说,你这病看着没啥,但实际复杂,上次在基层没法给你全面检查,只能开些药维持一下,这次既然来了,就好好查查。我爸说,王医生,您能记住我,说明咱也算半个熟人,您看我这情况,孩子还小,他妈手又坏了,我这眼睛现在还不能瞎掉。好好查查我不反对,我只是怕最后又像我们县城那些医生,查了半天,又说看不了。我这病不能再拖了,您要有办法,可一定要给我看好啊。王医生说,你要不相信医生,这病就没法看了。我爸还想说什么,被王医生打住说,小男子汉,这是明天的加号单,你拿好了,明天你们就不用再折腾了。去吧,抓紧时间检查。我爸站起身,叹了口气,我扶上去,他一转身被椅脚绊了一下,整个扶在我身上,我支撑不住,斜着倒了,擦破了胳膊。王医生忙把我们扶起来,帮我处理了伤口,完事,他给我爸说,你既然来找我看病了,就得相信医生。我女儿今年也十一岁,我知道做父亲的辛劳,你放宽心,你的眼睛我不敢打包票说彻底治好,但恢复视力,能讨生活绝对能做到。

检查完,薄薄一叠钱更薄了,我爸心疼,就没找小旅馆。住哪我不在乎,八月份的天,又不冷,睡哪都是一晚,但肚子早扁了,从早上到现在就吃了俩鸡蛋。我爸为了奖励我,说可以带我吃个大餐。我对大餐的概念,仅限电视上教的那点,我嘴角一抬,想也没想就唱了起来,有了肯德基,生活好滋味。肯德基,吃肯德基。我爸犹疑了下,还是大臂一挥,说,这个彩头好,生活好滋味,就吃肯德基。肯德基吃得我狼吞虎咽,吃完后,很快就忘了是啥好滋味了,猪八戒吃人参果,就跟没吃一样。趁我爸看不见,我把他的薯条偷吃了一半。

吃完后,我们趴在桌上,一会就眯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夜已大半,我推醒我爸,他让我报时,我一看,一点十五。都这会了,店里面依旧灯火一片,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也在座位上睡觉,服务员埋头在柜台写写算算,不赶人。一看墙上,发现写着24小时营业,我放心了,赶紧给我爸汇报了这一情况。我爸一脸自豪,夸着我说,我的儿子挑了个好地方,这地方冷不着热不着,有水有空调,快,咱接着睡。我肚子叫着,那些食物的香味不断伸着小爪挠得我心焦火燎,我咽了咽口水,把眼睛闭起来,趴在桌子上,额头枕在上面,浑身的劲攒在脑袋里,快点睡,快点睡,全神贯注心里默念,念咒语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着了。

手脚一颤,我醒了过来,左右看了看,父亲已不见了。头脑昏沉,我花了好些时间才把自己完全抽离出来,眼前游离,使劲回顾梦中画面,鱼往上溯游一般,费了挺大劲,还是被遗忘冲垮,只能调转方向,随波流转撒手不管了。父亲走后,几乎没找过我,最近能来我梦中,而且还来好几次,看来的确是遇到了麻烦。我这个做儿子的,行事的确有点不太体面,父亲走得早,走了就是祖先,我平时心里没半点父亲就罢了,国家安排的该想父亲的节日我也视而不见,是有点数典忘祖了。不过父亲能出现,真希望他能给小甜上点心,出点力,小甜要能彻底好了,我一定把他放在抽屉的照片,重新摆在桌上,一天三炷香,早晚倒点酒,晨昏叩首,好好伺候。

打小,父亲就净做些让我为难的事,这次出的题更是无稽之谈,让我去找医生,还让人家在梦中给他做手术,治好眼睛,他好和我妈团聚见面。好在就是个梦,不用当真,但我又不太敢完全无视,毕竟这梦也太有鼻子有眼了。父亲在梦里谈局势,摆困难,能看出他在那边过得不太顺心遂愿,好像经济也有点困难,他要跟我妈会面,我完全能理解,没有我妈那只手换的钱,他的病可能至死都会是个谜面,他过世后,我妈又用另一只手把他留下的烂摊子撑了下去,对他也从无怨言。父亲是重情之人,所以,他来找我办的这事,我情感上完全支持,只是现实层面,的确像是个笑谈。即使我卸下心理负担,去找了医生,医生想起了当年给一对父子的承诺,我给人家说,我爸讓你在梦中实现诺言把手术做了,估计医生除了无可奈何,只能建议我换个科室给自己诊断诊断。

小甜的手术提上日程了,我们提前去医院做了检查和准备,我问医生,孩子的唇裂怎么感觉越发严重了。医生说,小孩长身体,唇裂也在长,所以,得抓紧时间手术,不然怕影响鼻子,挤对得鼻子塌陷,手术难度就更大了。我说,那就赶紧做吧。医生有点为难,说,这手术其实不难,原本做就完了,但你家小孩身体有点瘦弱,抵抗力也不行,怕会感染,另外就是她唇裂那部分,又紧又短,可供我们手术发挥的地方有限,家长可能得做好心理准备,承担一定的风险。我说,没生命危险吧。他说,有过这种先例,但你家小孩不会,最大的风险就是手术成功了,嘴和鼻子也可能会有点歪,而且后面手术矫正也很难完全复原。我说,那怎么办?医生握着我的手说,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毕竟是女孩儿,我们晓得一张脸对她未来意味着什么。只是话说在前面,风险虽然小,但还是要让你知道,你只要不太过苛求,我们就有十足的信心,给你个满意答案。我握着医生的手,按了按,说,劳累您了,这次我不苛求,您可得确保孩子平安,至于伤口,只要以后离远看,看不出疤痕就行,我们小甜就交给您了。

为了小甜的手术,我和妻子整天思虑不安,就怕她会遇到些意外风险,两人都有点失眠,觉越睡越少,梦就更不用说了。没了梦,父亲也就不来了。虽睡不着,我和妻子也没聊什么,外面暴雨如注,闪电的光在房间里来回游窜,隐身现形,四处躲闪,时不时照在我们脸上。房间有点漏水,拖鞋在地上都飘了起来,我们两个人就静静呼吸着,不为所动,随时听着小甜的动静,小甜夜里从不哭闹,像是布做的娃娃一样乖巧。半夜,起了个夜,看了眼表,四点多了,我躺在床上,突然响起敲门声,拳头砸门,一声压一声,开门,开门,是父亲的声音。这可吓坏我了,不住心跳,我站起来,明知故问,谁呀。父亲喊,快开门,来不及了。这我哪敢开,说,爸,梦里不行,你咋还找上门来了,你那事我真没法办,你说说,这种事让我咋给你办。父亲吼着,快开门,我给你送口罩来了,他们来了,你快开门。我说,什么口罩?我要睡了,时候不早了,你们那边估计也要睡觉,你也快回家睡觉吧。说完,父亲啊啊喊着,别抓我,别抓我,我跟我儿子话还没说完呢。看情况危急,我赶去把门打开,看见四个纸人,竹架子支撑着,身材瘦削,两腮酡红,眼睛笑着,歪头咧嘴看我。四个人向我整齐点头,像是致意,他们揪下口罩,扔在地上,拉扯着父亲走远,父亲骂着,你当我跟你玩呢,啊?把我说的话当放屁了,这下彻底没法找你妈了,你满意了。四个纸人步伐统一,动作僵硬,机器人一样来到空地上,他们扭着父亲看我最后一眼,父亲喊着,口罩是给小甜的,让她戴上,你的劫我给你渡了。纸人顿了几秒,他们深深屈腿,卖力一跳,身后腾出火焰,白影闪过,冲上云霄,一行五人就这样消失了。我赶紧跑过去,把口罩捡了起来,一只淋湿泥泞的儿童口罩,上面印了个甜美微笑。

我手脚一颤,醒了过来,太阳早已老高,回身一看,小甜睡在我的枕边,嘴里咿呀喊,小手挥舞,来回拍打我的脸,而我手里的口罩,已经消失了。

4

小甜送进手术室时一直在哭,小手抓着妻子不放,妻子被拦在门外,捂着嘴掉眼泪。门一关,小甜的哭声被隔断,进去没一会哭声就没了,我和妻子蜷在椅子上,手紧紧攥在一起,不时发力,一攥一松,一松一攥,既是彼此减压,又是互相鼓励。等小甜从手术室出来时,我和妻子上肢都有点软,孩子的裂唇已被连上,上面缝了一排线,整整齐齐,密密匝匝,像是拉链,豁口就这样被拉上了。伤口看起来不太美观,缝上的部分该凸起的凸起了,该凹陷的也都有凹陷,但怎么看,都觉得上下嘴唇有点不搭边。算了,能顺利连上就很好了,贪心不足蛇吞象,等孩子恢复,一步一步走着看吧。孩子还没醒过来,软软躺在床上,让人有点担心,甚至错觉孩子就这样没了。好在,小甜最终还是醒了过来,手脚挥舞,哭声冲天,脾气很冲,做了个手术,都不像我以前认识的小甜了。

手术还算顺利,但手术完后,小甜性情大变,不时又哭又喊,后来,她的伤口感染了,好在一番治疗,最后还是出了院。回到家,她经常哭声不断,果不其然,嘴哭歪了,都歪了还哭,这可该怎么办。我们没辙,就听有见识的老人说,孩子老哭,可能是孩子的爷爷奶奶想孩子了,晚上经常来看孩子,烧点钱,祭奠祭奠,劝他们别再来了。这听得我们脊背生风,在家里很没有安全感。这又让我想起父亲在梦中的托付,心里暗暗抱怨,老爹,不给你办事,你竟然跑来拿孙女消遣。

父亲的事,虽是有的没的,但我还是没法说服自己完全昧着良心不管,小甜的手术其实并不算成功,后面一感染,情况更严重了,可没想到伤口长了一段时间,竟自己复原了。现在,小甜的嘴虽有点歪,但唇裂能补上,看得时间久了,配上她的丰富表情,觉得还挺可爱顺眼。比起之前,我的心态也有了很大转变,虽还未完全放弃幻想,但也不再苛求孩子能白璧无瑕,美若天仙,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就是我们对她最大的心愿。小甜能有这么好的恢复,是不是跟父亲给我的那个口罩有关?这不得而知,总之,小甜的事告一段落,父亲的事却时时在我心头涌泛,他想方设法给我渡劫,却被那四个纸人掳走,说再见不到我妈了,虽然是梦,但也是个挺折磨人的心结,我的失眠更严重了。他的事的确难办,但我也想明白了,办不办得成是一方面,办不办就是态度问题了。这么一想,我的思想负担轻多了,找那个医生谈谈,了自己个心愿,大不了被嘲笑一番,这不屁大个事嘛,说办就办。

四医院好找,可医生王军已经找不到了,网上查了半天,才发现医生王军早不在四医院,转去西京医院了。看他网上的照片,感觉变化不少,换了个人似的,连科室都换了,现在在耳鼻喉科,这医生才能还挺全面。看着不像,叫王军的医生又多,不会找错人了吧?不会,他履历上写着,在四医院眼科呆了十年,那就妥了。王医生现在是老教授了,不好预约,花了大价钱,才抢到了号。见到人,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样貌完全变了,头发稀稀拉拉,年龄也不对啊,算下来,那个王军应该五十不到,可眼前这人看着都六十老多了,这可咋办?

医生问,哪里不舒服?我说,您还记得我爸吗?他眼睛坏了,我一小孩当他眼睛引到您这看病那个?我那会还小,您还夸我男子汉来着。医生说,忘了,怎么,他现在耳鼻喉也出问题了吗?他人怎么没来。我挠挠头说,他来不了了,不过,我爸一直念叨着,说您打过包票,承诺给他一定治好眼睛,就让我来找您。医生说,小伙子,我多年不碰眼科了,现在专看鼻炎,你爸估计用不上,再说,我从不给病人打包票,看病这事,有时除了老天,谁说了都不算,所以,我估计你找错人了。我说,不会,您不就是之前四医院的王军医生吗,这名字我一辈子都记得。虽然长得不像了,年龄也有点出入,但名字不會骗人。医生说,那你还真可能找错人了,我在四医院那会,我们眼科有两个王军,大王军和小王军,两人名字一样,我年龄大点,就成大王军了,你可能找的是小王军。我说,哦,这样,那您知道小王军去哪了吗?四医院已经找不到这人了。医生说,那个王军啊,已经没了。我问,好好个人,怎么就没了呢?医生摆摆手说,这事说到底还是打包票给他惹的麻烦。我急问,咋回事呢?您给说道说道,这王医生对我爸很重要,我回去了得给他汇报。

王军医生一开话闸就停不下来了,事情并不复杂,但前后听下来,却让人万分感怀。原来那会大王军有个病人,挺可爱一小女孩,却几近失明,家里四处举债,找他主刀治眼睛。小女孩情况复杂,风险很大,大王军原本不愿做,但心一软,还是做了。不料,手术没做好,孩子眼睛没好几天,又变老样子了,家属就来闹,说买东西坏了还能退呢,手术没成功得再免费做一次。大王军说,给人看病哪有这道理,小女孩有白血病,病毒感染了眼睛,只要白血病不治好,眼睛就有可能反复,这是个概率问题,也得看个人运气。

后面,医院出于人道主义关怀,还是答应再做一次,可没人愿意操刀,费力不讨好,出了事担不起责任。大家都往后退,只有小王军站了出来,他把手术揽在身上,还抚慰家属,孩子未来还长,看不见东西咋行,交给他,一切放心。小王军不仅打了包票,还给小女孩申请了补助基金,家属感恩戴德。小王军果真技高一筹,手术一做,小女孩的视力好多了,不过小女孩的运气的确不太好,没过多久,更严重了。不出所料,家属又来闹,医院复核仲裁,手术不存在问题。这次,家属反复闹也没得到啥好处,加上家里的债利滚利,于是情绪有点失控,就走极端了,扬言要挖医生眼睛。

医院以为家属也就嘴上泄泄愤,没有当真,不料想有一天那家属把刀藏在怀里,还真来了。家属原本冲着大王军去的,他认为这事源头出在大王军身上,要不是他手术没做好,后面孩子也不会反复遭罪。那家属来到医院,看门牌上写着王军,冲进去就砍,砍了几刀,发现砍错了,怎么是小王军?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血四处喷,脖子上的动脉断了。这事闹得挺大,为了息事宁人,大王军便被调走了,而小王军,就这么没了。事后,那家属死不悔改,记者采访时,他还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会闭眼就砍,也不算砍错,小王军要不是逞能再来一刀,我女儿也不会现在彻底瞎了眼。

我从医院回来后,我爸便再没来过,不知他是被纸人关了起来,还是已彻底死心了。梦中见不到他人,我只能对着他的照片汇报了我的费力劳心,他在照片上皱着眉,张着嘴,眼睛往下看,像在想问题,又像是在叹息。我说,爸,这下省事了,王医生早过去了,你直接找他手术就行,你看你,消息不灵通,这些年白瞎了。不管如何,走了一遭,虽未能如愿,但任务我也算是完成了,心里一片融融,终于松了口气。晚上挨着枕头复盘,不觉发笑,这都是些啥事,转念一想,王医生去世那么多年,哪还能像父亲那样一直钉在那边,肯定早没影了。算了,父亲真是把我整魔怔了,这些事怎么还较上真了。

在感怀中闭上了眼,终于睡了个早觉,但还是浮梦不断,梦中母亲来了,我是六岁的样子,我叫她,她一脸茫然,不认识我,点头致了个意就走远了。我哭着去追,摇她胳膊问,你不要我了吗。母亲停下来说,小孩,天晚了,快回家去吧。我跑回家,趴在床上哭,外面的雨又来了,敲打着玻璃窗面,爹也没了,娘也没了,这以后可该怎么办。难过淹没着我,眼睛都哭迷糊了,我斜着一瞥,窗角玻璃上露出一张脸,是之前的纸人,一个人落了单,我心中一吓。那纸人两腮酡红,眼睛清亮,跟那四个纸人有点不一样,只见他一身浆软,歪头耷脸,踮着脚尖往屋里看,看了半天,找了半天,雨水淌满脸,湿透的纸手扒在玻璃上喃喃,我能看见了,我现在能看见了,可天晚了,晚了,已经找不见你了。

天还没亮透,我和我爸就已经守在医院门口了,看病赶早,我们是第一个。见到王医生,他给我们一人倒了杯热水,便把所有报告放在一起,查看比对,琢磨研究。他抿着嘴唇,使劲睁大眼睛,可还是一条缝,眉毛用力起伏,像在发功,好聚精会神。我爸问,我这眼睛能治吗?王医生说,好治倒挺好治的,做个手术,就能让你好,只是没啥用。我爸问,这是啥道理?他说,你之前眼底有黄斑的诊断倒也没错,只是病根不在这,从结果看,你眼内有病毒,这病毒混在血液里,估计是从其他地方转移来的,咱得想办法先把源头找到,病毒连根拔起,我再给你做个小手术,你的眼睛就彻底好了。我爸一唬,问,上哪去找源头呢。王医生说,这病毒能影响眼睛,说明离得不远,肯定在头上,你挂个血液内科,拍个片子,再做个穿刺,就知道病毒在哪了。我爸一懵,说,那治好得花很多钱吧?王医生说,分情况,情况好的话,几万就打住了,情况不好,可能是无底洞,而且这病不能耽搁,再耽搁下去,花钱都治不好了。

听到这,我爸沉默了,过了会,他问,医生,我能不除根,只治眼吗,花钱少一点,能看见就行,除不除根我没想那么远。王医生说,治好不难,只是很快就会反弹,跟没治一样。我爸问,多久会反弹?医生说,不好说,要看你自身的情况,短则几个月,长则两三年。我爸想了想,说,两三年够长了。他问,治一只眼睛是不是还能便宜点?你看我要不先治一只,等用坏了再治另一只,这样,同样的钱不就能撑双倍的时间。王医生笑了,说,不是这思路,你可能没弄明白你这病的严重性。说到这,他看了我一眼,说,小男子汉,你在门外等一会,我给你爸再做个检查,外人不能看。

守在门外,里面的声音变得隐约起来,我趴在门上,听不真切,但也听到说什么操作不好,得摘掉眼球,还得丧命,治个眼睛把人命治没了,没有医生敢担这责任。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好久不开门,他们都踮脚从玻璃往里看,等再开门时,我爸坐在椅子上,虾一样弓着身子,手里捏着化验单,眼睛盯着看。我叫了一声,爸。他虽看不见,但还是扭过头瞧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嘴角下敛。王医生说,好了,我说的你都听懂了吧,抓紧时间治,不能再耽搁了。我爸点点头。

我们出了房门,王医生追了出来,他把挂号单塞给我爸,说,这个号退了,能省点是点。我爸握着王医生的手,说,医生,我还是想先只看眼睛,恢复点视力就去挣钱,挣了钱再来除根,您看行不行?我家这情况,还有我儿子,这……王医生说,不是这思路,这不光是我敢不敢的问题,还得看你身体状况能不能。我爸说,那我心里有谱了,看来是没法治了,我们这就回去,也不用检查了,把钱省下。王医生摩挲了下我的脸,犹疑了半天,说,这样吧,你先做检查,如果情况没那么严重,我答应你,先给你治眼睛。如果情况不允许,只要病毒控制住了,你随时来找我,我保证还你双新眼睛。我爸低声问,真的?医生指着我说,说到做到,我对你儿子保证。王医生摸着我的头,给我爸叮咛,你也得给你儿子保证啊,抓紧时间治。

血液内科我们挂了,检查也做了,再找血液科的医生诊断时,我爸没让我进去。具体什么结果,他没告诉我,只是结束后,我们就直接回了家,没有住院,也没买药,更没去找王醫生。我爸说,医生让尽快做手术,反正钱也不够,还是省下来,留作它用吧。

回到家,花了钱又只是知道个结果,啥病也没看着。这次,我妈没有抱怨,她拧着眉毛说,这么多钱都花了,不能打水漂,说啥都得看下去。我爸说,算了,能省点就省点,孩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妈说,我有办法,你不操心。我爸说,你帮我找找哪里有按摩培训的,等学出来,能挣点是点。我妈说,都这会了,还添什么乱,钱我来想办法,你把身体养好,就算立功了。

我妈想尽办法,也没凑到多少钱,但做一次手术还是够了。我爸原本坚决不做,我妈圆了个谎说,厂子给钱了,上次只是医药费,这次是赔款,一次性买断,好几万呢,够你看病用了,我爸这才松口答应。病不容缓,手术很快就做了,做得很成功,这次是我妈陪着去的,我妈给我描述,从我爸脑袋里取出了个乒乓球,当然,是乒乓球大小的病毒。做手术就在四医院,术后不久,我爸就让我妈把王医生请来,问啥时候能治眼睛。王医生来到病房,一番宽慰说:不用着急,还得等等,先安心养病,出院后回家养养,身体恢复了再来找我,等你来了,眼睛免费做,这次医院有助困基金,到时候我替你申请。我爸问,真的免费做?王医生看了看四周,没找见我,但还是说,我给你儿子保证。

可惜的是,我爸最终也没恢复好,原来不光脑袋里有乒乓球,其他地方也有,乒乓球乱跑,转移了。他走时,眼睛还是瞎着,这样,生前死后一个样,眼前都是一抹黑,也没啥落差,只是心脏不跳动了。走之前,他意识都模糊了,还在念叨,王医生给我打过包票,我应该早去找他的,不管怎样,他答应要给我把眼睛治好,就算死我也是个明眼鬼啊!亏了,亏了。说完这些,他又开始怀疑,说王医生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回天乏力,净拿些空头支票给人宽心,哪有免费看眼睛这好事,他不给我保证,给小孩保证,这不糊弄鬼呢嘛?

我爸一走,没了老爹,也没了翅膀保护,我的心里空了个大缺口,人也变得沉默起来,别人的眼神高低和不同态度,总让我敏感难受。我把尾巴夹了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四处闯祸,更不随便骂人了。别人欺负我,我就按我妈的教导,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刚开始还挺管用,可到了后面,这办法就失效了,因为,那些打不过我的回头叫人,打得过我的就想办法堵我,两拨人汇一块来,那我怎么吃得消。我问他们为什么打我,他们说,也不为什么,就我没老爹,大家都有,找我这种柿子捏捏,消遣消遣,就当练手。就这样,我被他们捏得越发没了脾性,只能安慰自己,谁欺负我,我都一一记下,等我长大了,要做个厉害的科学家,专门造机器人,造一百个机器人爸爸找上门去,要知道,机器人打人可疼多了。

一天傍晚,我正趴在桌边写作业,屋里没风,所有的家具都很沉静,突然,电话响动,铃声刺耳,红灯闪烁,吓得我浑身一抖。我接过电话,说,谁啊,吓死个人,正写作业呢。电话问,你爸呢?这问题突如其来,如卡车失控般呼呼生风,将我撞倒,一团热潮在我后脑轰响蹿升,我没法说出他已经死了,更不知该怎么回答,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他出去了。电话说,那他回来让回个电话,就这个号码。我心跳突突,眼睛涨潮,觉得肯定有人在捉弄我,心中一片酸楚,一瞬,又错觉我爸真的只是出去了,天黑了就会回来,竟生出莫名的期许来。我刚准备挂,那人问,你爸还好吧,眼睛怎么样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编,便匆匆挂了。挂了电话,我鼻头发红,愣了很久,家里就我一个人,黄昏了,屋内很暗,我没开灯,淹没在黑暗里,就像一只搁浅的小鲸,眼泪快要坠下,但我还是一吸气拦回去了。我想了想电话里的声音,好像是王医生的,又或者不是。他给我保证过,要给我爸一双新的眼睛,现在看来,只能在梦中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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