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锤赋

2020-11-23 01:51杨凤喜
山西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万山天明

1

孙正山打电话说,他要在仙人谷风景区建一座农耕文化博物館,想当面听听我的意见。我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决定回一趟乡下。

孙正山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我还记得他小时候猥琐的样子。他嘴唇上总是挂着两串浓稠的鼻涕,快要流到嘴里时才哧溜一声吸回去,像吞下去两条青虫。他是个馋鬼,别人吃东西时眼巴巴瞅着,两道贪婪的目光恐怕擀面杖也打不折。但他从来不会讨要,有人赏他食物时甚至举起左手不停地摇晃,“不吃不吃不吃……”但他的右手迫不及待地接过去了。

我给孙正山起的外号就叫“不吃”。“‘不吃你吃了没有?”“‘不吃你过来呀——”我们都这样喊他。有一次,他哥孙万山在学校门口把我截住,揪着我的衣领问:“是不是你给我弟起的外号?”孙万山高大威猛,胳膊有我的小腿粗,我不敢否认又不想承认。孙万山说:“你,你们,谁敢再喊他‘不吃,我用老鼠药毒死你们全家!”那阵子电视台正播放《霍元甲》,我们每天晚上挤到王铁锁家院子里看,全村就两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霍元甲是日本鬼子毒死的,我担心孙万山像他们一样心狠手辣。我吓坏了,梦见自己变成孤儿,全村人在大喇叭里喊我的外号。

后来我们认为孙万山也在虚张声势,像他弟弟一样。孙正山和谁吵架,惹不起人家时总会说:“看我把我哥叫来把你揍扁!”结果他就叫过孙万山一次,孙万山吓唬了我们两嗓子。连麻雀都不怕吓唬,稻草人摇头摆尾的,麻雀还不是照样往它头顶上拉屎?有一天下午上课前,我听到厕所里传来激动人心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哈——”不是笑声,是电视剧里打斗的声音,武林高手出招时会为自己助威呐喊。我撒腿跑进厕所,顿时间傻眼了:孙正山被王天明抵在墙角,王天明杵他一拳他就亢奋地喊一声,“哈,哈哈,哈哈哈——”我觉得孙正山病得不轻,这辈子恐怕没治了。谁能料到有朝一日他会出人头地?

孙正山当过包工头,倒贩过粮食,养过猪,开过歌厅和饭店。好像1994年,他承包了我们村东面的一道山沟,和村委会签了60年合同。简直像个笑话,他说要植树,种药材,养鸡,但那道山沟一直荒芜着。五年前,这家伙又放出风声,要把山沟打造成旅游名胜。我听说后还以为笑话,清明节回去上坟时却见红旗招展,机械轰鸣。一年多时间,路修好了,建了停车场,命名了几处景点,马路边“仙人谷景区”五个金色的大字熠熠生辉。又过些时日,传来孙正山非法集资被公安带走的消息,他老婆牛梅芳哭哭啼啼找到我,把消息坐实了。“好我的石头,”牛梅芳颤着肥厚的腮帮子说,“是上级领导同意他这么干的,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吧!”我能想出的办法是安慰牛梅芳几句,她苦着脸问:“石头你说孙正山会判几年,会不会一辈子关在号子里?”没过几天收到孙正山群发的消息,他平安无事,仙人谷景区马上要复工。

孙正山在仙人谷景区的餐厅请我吃饭,不知道他还请了哪路神仙。市区离我们村不过四十华里,半个小时就回去了。深秋时节,乡村公路上铺满落叶,路边的庄稼地一派萧瑟。我驱车向前,不觉又犯起迷糊,仿佛投奔一个遥远的梦境。父母亲过世后我很少回村里了,到清明节才回去上上坟,好像老家只是用来祭奠的。路过村庄时我又看到了熟悉的房屋和老人,车速并没有慢下来。来到景区停车场,一个身穿迷彩服的小伙子冲我喊:“石头叔,礼拜天车多,一定要停车进位!”小伙子面熟,不清楚谁家的子弟。

孙正山开发旅游据说有贵人投资。一种说法是,一个腰缠万贯的煤老板出车祸去世了,他的夫人顿感人生迷茫。有和尚指点迷途,手头的钱赶紧得花出去,最好投资乡村旅游,这个假和尚是孙正山花钱雇的。另一种说法,孙正山的合伙人是一个贪官污吏,以开发旅游的方式洗钱呢。景区已有些模样,仙人洞、神女峰、玻璃栈道、风雨漂流,俗是俗了些,游客还真不少。有一次我在公园散步时就听到一个小伙子问同伴:“你去仙人谷漂过没有?”

餐厅在半山腰,我正往上爬,景区业务经理小周迎面跑来:“石头老师,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盼回来了!” 小周身材挺拔,伶牙俐齿,嘴唇涂得血红。握过手后她给我解释:“孙总本来想亲自迎接您,他带人去察看博物馆的选址,只好由小周代劳了。”我说:“我哪能配得上‘亲自两个字,连‘迎接都不配。”小周说:“越努力越幸运,越有素质越谦虚。”

我和小周在包厢聊了二十多分钟,孙正山带着四个人进来了。这四人都是我的小学同学,分别是王天明、孙亮、孙志强、张二歪。王天明和孙志强就在景区工作,孙亮在凤城卖凉粉,张二歪做水暖生意。我定醒了几秒钟才认出来张二歪,他的黑脸上皱纹纵深,头发只剩下后脑勺和脖颈间白花花一圈。孙正山说:“石头,你比省长还日理万机呢。”我和他们握手,孙正山推销我:“石头可是牛逼的大作家,能把死人写活,把活人写死!”张二歪歪着脑袋问:“作家是不是记者?”

桌上搁着五瓶二锅头,我本来不想喝,还是经不起劝。小周说:“石头老师,您喝不喝让我给您倒上,完不成倒酒的任务孙总要扣人家奖金呢。”小周说:“石头老师,您就多少喝一点嘛,您喝的哪是酒,是小周的一片情谊。”小周说:“石头老师,人家再给您添一点嘛,我添的是福,是寿,日出多么美,谁不希望自己添福添寿呢?”我不胜酒力,暗自骂自己贱。

酒过三巡,孙正山才聊到农耕博物馆。我问他:“你小子怎么想到建博物馆了?”孙正山说:“老子哪有这么高级的想法,是国家有政策扶持。”王天明说:“正山脑瓜子好,就会钻空子。”孙正山说:“放屁,这叫响应国家号召。”孙志强给孙正山汇报工作,他已经摸清了村子里扇车、石碾、连枷等等农具的底数,本来是些废物,听说孙正山要收购,村里人又当成了宝。王铁锁老汉问孙志强,他家那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会不会收购,那也是正儿八经的老物件。

孙亮挨着我坐,他又和我碰杯,这才发现他右手的食指短了一截。孙亮说他家二闺女明年大学毕业,问我能不能找关系安排到政府机关。我告诉他那得参加公务员考试,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说:“考试还不是哄鬼?没关系考得再好有屁用!”

孙正山就在这当儿拍响了桌子,他指着孙亮的鼻子骂:“大屁股,我和你们谈正经事,扯你家二闺女什么意思?”我想起来“大屁股”是孙亮小时候的外号,孙正山竟还记得。孙亮撇嘴笑,脚尖碰了碰我的脚后跟。孙正山说:“打造农耕文化博物馆,钱不是问题,老物件更不是问题,老子一个月随随便便就能划拉回三千件,最核心的问题是缺一件镇馆之宝。”众人便讨论什么玩意儿可以作镇馆之宝,孙志强说扇车,因为他体量大。张二歪说,那还不如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呢。王天明说,二歪你私心太重,谁不知道你家场院里趴着一辆掉了车轮的手扶拖拉机?孙正山扬臂喝了杯酒,突然间拍了下桌子。“你们他娘都给老子住嘴,扇车,手扶拖拉机,狗屁,只有我爷爷那个铁秤锤才配得上镇馆之宝!”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原来孙正山早有了答案,还讨论个屁!我感觉酒劲儿一下就过去了。

孙正山站了起来,挨个儿瞅我们,目光落到谁的脸上都会停顿几秒。“三十六年了,”他说,“我爷爷那个秤锤一直在我肚子里摇来晃去,老子心也疼,肺也摆,老子做梦都在寻找那个秤锤你们知道不?”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身子一歪,嗵一声坐下,哇一声哭了,抱头痛哭。我们不知所措,小周慌忙跑到他身边,一边摸他的头一边安慰:“孙总诶,你不能这样,乖,别哭,听话……”这当儿,牛梅芳气势汹汹走了进来。她在餐厅帮厨,腰间还系着红围裙,显得更胖了。她用粗哑的嗓音断喝一声,举起小周刚才坐过的椅子就要砸,我们慌忙阻拦,小周机敏地跑出了包厢。“狗男女,狐狸精,王八蛋,恶心——”牛梅芳骂,孙正山抬起头来,拧着眉头望着他老婆。他突然间发出怪异的笑声,把餐桌掀翻了。

2

孙正山的爷爷叫孙兔银,那时候我们都喊他老银。老银留着山羊胡,驼背,吐痰吐得老远。他当过生产队会计,生产队解散时花五块钱买下了那杆老秤,它秤得起二百斤的重量。

老银视老秤为珍宝。一有空,他就蹲在屋檐下,用蘸了煤油的棉纱擦拭那根磨得光滑明亮的秤杆,擦拭那个黑乎乎的铁秤锤,一进他家院门就能闻到沁人心脾的煤油味。有一次,我听到老银的老婆,也就是孙正山的奶奶郑改燕骂老银:“你擦那杆破秤比擦屁股还上心呢,擦来擦去有屁用?”还有一次,郑改燕骂的是孙正山:“兔崽子,你上个茅房比盖房子上梁都费时间,拉出金蛋来了还是拉出银蛋来了?你连你爷爷那个老不死的破秤锤都没有屙出来!”

秋天到来时老银的杆秤才会派上大用场。庄稼人累死累活,需要老银的杆秤检验一年的收获。老银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傍晚时分便肩扛秤杆、手拎秤锤露面了,神气活现的样子像凯旋归来的战士。孙正山尾随在他爷爷身后也觉光荣,蹦蹦跳跳,吸溜鼻涕的声音格外响亮。来到打谷场,老银吐一口痰,男人们匆忙迎上来敬烟。老银把烟别到耳朵上,立马又有人敬一支。如果他满脑袋长着耳朵,肯定会别满,那样子太可笑了。秤杆的挂钩钩到口袋的箍口处,两个男人面对面把粮食抬起来,老银麻利地扒拉着秤锤的挂绳,秤杆刚到水平的位置,他就把一个数字喊出来。169,178,182斤半,他的声音清脆响亮,这杆老秤有三十多年工龄了。

那一年风调雨顺,玉米穗长得有腿肚子粗,谷穗像狗尾巴摇来摆去,老银的秤锤在打谷场不翼而飞。我还记得老银弯腰驼背站在马路上一边咳嗽一边诉苦:“这都是命,咳咳,我感冒发烧双条腿软得像面条,咳咳咳,谁把我的秤锤找回来我给他五块钱,咳咳咳……”老银生病了,那天下午是孙正山把杆秤送到打谷场。孙正山也吸流着鼻涕诉苦:“我爷爷让我保护好秤,人在秤在,人在红旗在,可秤锤丢了……”他像走失的孩子一样蹲在路边号啕大哭。

孙正山后悔死了和王天明干架。他根本干不过王天明,平时只能挨打受气,虚张声势喊几声。但那天他替爷爷把杆秤带到了打谷场,这一事实让他增添了胆量也孕育了力量。不记得孙正山为什么惹恼了王天明,王天明以一贯的做派踹了孙正山一脚。孙正山说:“王天明你找死。”扑上去杵了王天明一拳,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张二歪激动得手舞足蹈,孙志坚和孙亮喊:“揍扁他,揍扁他!”他俩虽然姓孙,但和王天明关系硬,肯定希望揍扁孙正山。我也喊:“揍扁他,揍扁他!”我希望孙正山赢,因为他是弱者。孙正山越战越勇,并不吃亏。两个人抱在一起打滚,滚到打谷场外边的干草垛旁又滚回来。分开以后他们又比试拳脚,王天明的父亲正在扬场,老远吼了一声两人才分开。孙正山说:“看我把我哥叫来把你揍扁!”王天明说:“‘不吃,那你现在去叫呀!”孙万山跟着镇上的工程队盖房子去了,孙正山说:“我不让你家用我家的秤!”王天明说:“就要用!”孙正山说:“不让用!”王天明说:“就要用!”孙正山说:“不让用!”他们再没有打起来,就这样顶嘴,比唱戏还无聊。

王鐵锁家最先打完了谷子,他找孙正山取秤,孙正山抬手指了指,继续冲王天明喊:“不让用!”王天明说:“就要用!”王铁锁喊:“秤锤呢?怎么光有秤杆不见秤锤?”孙正山说:“不让用!”他跑过去也没有看到秤锤。“不让用!”他顾不上和王天明顶嘴了,到处都找不到他爷爷的秤锤。老银后来说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当儿一边咳嗽吐痰一边像踩着棉花一样轻飘飘来到打谷场。“我的秤锤呢?咳咳,秤锤跑哪儿了?咳咳咳——”他扇了孙正山一掌,差点把自己放倒。孙正山呜呜地哭,老银说:“就是挖地三尺,咳咳,也得把我的秤锤找出来!”

天色暗下来,我父亲用平车把五口袋谷子推回家。月亮升起,天晴气朗,他踩着梯子把谷子扛上房顶,准备第二天摊开晾晒。他弯着腰扛了五次,梯子咯吱咯吱响。他坐在口袋上抽烟,把我喊上了房顶。他吸一口烟,呼一口粗气。“你说五个口袋哪个最重?”我吓得屏住气。父亲说:“你说!”我抬手指了指。父亲解开那条口袋的箍口绳,抓住口袋底部两个角使劲一提,谷粒如洪水涌流。父亲说:“我搬上平车时就觉得这个口袋有分量。”我看到了那个影子一样黑乎乎的秤锤,它很快被淹没。父亲说:“我一脚把你踹下去!”他站起来,我一阵眩晕,感觉马上要飞翔。“今天晚上你给老银送回去,放到院门口。”父亲说,我听到了老银的咳嗽声,他在下边喊我的名字。

母亲迎接老银,父亲和我从房上下来。老银问:“石头,你知道谁把我的秤锤偷走了?咳咳咳……”母亲说:“老银叔,我家石头不会干这种缺德事。”老银说:“石头绵善,咳咳咳,我是在找线索,咳咳咳。”他举起一张烟盒纸,“我挨个儿调查,咳咳咳,明天找不到我的秤锤我就到派出所报案。”母亲说:“不能放过坏蛋,也不能冤枉好人。”

当晚,王天明被他父亲揍得鼻青脸肿,张二歪由父亲带着找老银赌咒发誓,孙志强的母亲和郑改燕吵了一架,孙亮的母亲跑到马路上大喊大叫:“谁要偷走老银的秤锤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出门让车撞,挑水掉井里,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肚子里长肿瘤,口舌生蛆……”狗哇哇乱叫,我一夜无眠。

老银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十几天后不治而亡。我母亲拎着烧纸和馒头去吊唁老银,回来说:“郑改燕骂了老银一辈子,死了还在骂,说那个老不死的本来就不该花五块钱买那杆糟心秤。”父亲沉默不语,老银出殡时他抬棺材。老银的儿子,也就是孙正山的父亲孙根锁是个瘸子,修水库时砸烂了脚,他把老银的秤杆放进棺材,做他的陪葬。

来年春天,母亲到镇上收购站卖烂货,急匆匆抱着锈迹斑斑的一块铁疙瘩跑回了家。母亲喊父亲:“我看着这玩意儿像老银丢了的秤锤,从收购站借回来了。”父亲说:“你事可真多。”母亲说:“越看越像。”母亲抱着铁疙瘩来到老银家,双手沾满了锈,像沾着血。孙万山一眼就认出了他爷爷的秤锤,抓起秤锤往收购站跑,孙正山跟在后边,孙根锁一瘸一拐断后。收购站的李老头告诉他们,秤锤是傻子福虎昨天卖给收购站的。他们又去找傻福虎,尾随的人越来越多,傻福虎吓得钻进了茅房。傻福虎的母亲说:“天地良心,这个秤锤是我家福虎从河滩里捡的。”孙万山从茅房把傻福虎揪出来,扬手一耳光,抬腿一脚。傻福虎摔倒在地,手脚乱颤,口吐白沫,孙万山再不敢造次了。

当晚,郑改燕气呼呼地把秤锤送回了我们家。她说:“这个老不死的秤锤就是个祸端,从哪儿拿的你还是送回去。”第二天母亲把秤锤送回收购站,收购站宁可赔钱也不要了,傻福虎还躺在卫生院。母亲回家后唉声叹气,十分委屈地说:“我确实是多管闲事,多管闲事没好处!”

3

我大学毕业那年,学校组织社会实践,我们在一个小县城顺路参观了一家私人收藏馆。收藏馆一个展区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秤,包括各种各样的秤锤。大家没兴趣,老师感慨说:“别小看这些不起眼的秤,它们见证了古老的文明,展示着一个民族厚重的传统文化。”老师要求每人写一篇关于秤的文章,文体不限,我没有能完成。

回家后父母亲告诉我,孙万山出事了,和秤锤有关。孙万山和孙正山贩粮食,他们开着农三轮,那一次收购的是葵花。他们买了一把杆秤,可以秤300斤。在一个叫青杨树的村庄里,一个男人怀疑他们的杆秤做了手脚,和他们吵了起来。那个男人像孙万山一样高大威猛,他一脚踩断了秤杆。中午时分,孙万山就着干粮刚喝过酒,他抓起秤锤,砸在了那人脑门上。

“死了,”母亲说,“孙万山让公安逮走了。”父亲抽着烟沉默不语。

孙万山还没有判刑,当晚孙正山灰头土脸来找我。父亲给孙正山敬烟,没等孙正山抽完他又敬一支。父亲以长辈的口吻安慰孙正山:“正山,看开点,出事不由人,你还得照顾好父母。”孙正山的奶奶郑改燕已经去世了。孙正山说:“石头,你是大学生,你说我哥只剩下一条死路了对不对?”我没有吭声。我把孙正山送到院门口,他又叹口气说:“石头,如果我爷爷那杆秤还在,也许不会出这种事,青杨树那些人没有道理怀疑一杆用了几十年的老秤。”

我怀疑的是,孙正山来我家是为了讨回他爷爷的那个秤锤。三姨夫是铁匠,那年春节,母亲已把那块惹是生非的铁疙瘩送给了他。隔几天,我去邻村看望三姨和三姨夫,三姨夫早已不打铁了。他举着弯曲变形的胳膊让我看,说只要日子过得下去,谁愿意受这种苦,谁愿意受这种罪?又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哪还需要打铁的小作坊,都是机械化生产。我没有和他提起那个秤锤。在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我看到了落满灰尘的各种铁器。它们乱七八糟堆放着,那个秤锤也许还挤压在下边。

我的母亲是大前年去世的,父亲走得更早。安葬完母亲后,我把老宅收拾了一下。那些用旧了的桌椅板凳,水泥砌的箱子,缺牙少齿的农具,它们再没有任何用处。清扫完院子,我又把煤池垒了垒。用铁锹铲煤的时候碰到了个硬物件,以为是煤矸石,挖出来看时竟是一坨铁。我敲打那块极不规则的、挂满煤灰和黄斑的铁块,沉闷的一阵响声后大致现出了原形,形状近似一个秤锤,尖顶上甚至有一只若隐若现的眼睛,衰败而忧伤的眼睛。我吃了一惊,再没有与它面对。我又把它埋到煤堆里。

我与孙正山难免往来。他落魄的时候我借过他钱,虽然不多。有一次,他的摩托车让交警扣了,我帮他讨要出来。有一次,他的饭店承办结婚宴席,饭后96个人同时拉肚子,我帮他大事化小。他和牛梅芳生了個女儿,读初中时我托人把他送进了最好的学校。他还想当政协委员,这事我帮不上忙,但五年前他还是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政协委员,开会时和我坐到了一排。他穿着笔挺的黑西装,戴着鲜红的领带,胸口挂着证件牌,容光焕发接受记者采访,我望着他发起了呆。他还委托我开导开导牛梅芳,说女人不能拖男人的后腿,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不可能不和年轻漂亮的女性接触的。我推辞不过给牛梅芳打电话,她诉了半天苦,骂孙正山是个比陈世美还要王八蛋的大王八蛋。

我老婆对孙正山不屑一顾,劝我别和他来往。“近墨者黑,当心他把你绕进去!”她说,我笑了笑。孙正山本性还是不错的,毕竟是幼年的玩伴。我给我老婆举例子,父母亲去世后,操持后事离不开孙正山他们帮忙。去年夏天,父母的坟灌进去雨水,塌了个大坑,我刚好在外地开会,给孙正山打电话,他亲自带着挖机爬到坟地,不仅填好了坑,还修整了坟头。我老婆是城里人,我给他这样解释:“一个从乡村长大的人不可能斩断与草木山川的关系!”

“切,算了吧,”她嘲讽我,“你是担心孙正山挖了你家的祖坟!”

4

张二歪又想出个歪主意。他建议大家依照记忆中老银那个秤锤的样子各自搞几只,由孙正山挑选一只作为镇馆之宝。“其实也就是满足一下正山的虚荣心,安慰安慰他受伤的灵魂!”他专门建了个微信群,拉孙正山进群前讲了这句高级的话。他让大家随时通报信息,孙正山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几个人隔三差五就会在群里晒出秤锤的照片,圆锥形的,椭圆形的,方形的,有一只的样子像哑铃,另外一只像手榴弹,记忆居然存在如此大的偏差。孙亮说:“我记得老人家那个秤锤就是这样子,站都站不稳。”王天明说:“怎么站不稳,站得稳稳当当。”孙志强说:“我记得秤锤那个眼有小拇指的指尖粗,穿着条麻绳。”张二歪说:“不是麻绳,是细铁丝。”孙志强说:“麻绳!”张二歪说:“铁丝!”孙志强说:“麻绳!”张二歪说:“铁丝!”两个人吵起来,@孙正山,孙正山一言不发。王天明问我找到秤锤没有,我只好说:“能找来的秤锤和记忆中那个秤锤不太一样。”王天明说:“你不是作家嘛,长短也得找几个。”孙正山突然发言:“屁话!”

并不是搪塞王天明,我真希望把记忆中那个秤锤找到。我在网上至少搜索了五百张秤锤图片,他们找的我好多都见过,那只哑铃形状的秤锤出产自明朝,适用于一斤十六两的秤杆。我真想再往三姨家跑一趟。我甚至让大学同学往那家参观过的私人收藏馆跑了一趟,他告诉我那个位置现在是一家豪华的洗浴中心。

时隔两个多月,孙正山再次邀请我们回去议事。这次他没有打电话,而是在微信群@所有人。他说:“你们用不着装逼了,我已经找到了我爷爷那个铁秤锤。”我大吃一惊。

没想到农耕博物馆建造速度如此之快。爬到山顶,一座占地足有三百平米的建筑物赫然出现在面前。建筑物是彩钢搭建的,外墙贴了壁纸,不细看还以为是红砖砌的墙,或者涂着泥巴。屋顶上搭苫着麦秸,屋檐下码垛着玉米穗,挂着一串一串的红辣椒,格子纸窗上贴着红喜字。屋前是一棵老枣树,树下是一盘大石磨,石磨旁卧一条黑狗。王天明摸着狗头说:“假的,真的怕咬伤人,现在什么玩意儿都可以造假。”孙正山又骂他:“放屁!”

进了建筑物,迎面是一个二尺高、两米见方的白色大理石台面。灯光幽暗,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农用品,各种各样的老物件。展区已经分开,小周身着制服戴着耳麦为我们讲解:“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游客——”她捂着嘴笑了,“哎呀孙总,我真干不了讲解员的,人家干这个还不是大材小用?”孙正山摆摆手:“你先讲一次,反正今天来的还不是正经游客。”小周跺两下脚,是有点冷。

孙正山让我修改过不知从哪儿整来的解说词,来到第四展区时我还是有些惊讶。本展区设计成一个农家院落,土坯屋子前蹲着一个老头,正用棉纱擦拭秤杆,旁边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三尊泥塑根本谈不上惟妙惟肖,但我还是一眼就把老银认出来了,一眼就把憨笑的孙万山和弯着腰欣赏他爷爷擦拭秤杆的孙正山认出来了。再看,幽暗的屋子里一个白发老妪正望向窗外,那还不是郑改燕吗?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老太太的声音:“你擦那杆破秤比擦屁股还上心呢,擦来擦去有屁用?”“兔崽子,你连你爷爷那个老不死的破秤锤都没有屙出来!”

张二歪说:“像,太像了,正山你真是个全世界都少有的人才。”王天明说:“我们请了专业团队,加班加点,任劳任怨。”孙亮指着老银,不,指着老银的泥塑说:“可是秤锤呢,还是没有秤锤。”王天明说:“这是我们的商业机密,解说词还没有写这个。”孙正山说:“王天明闭上你的臭嘴!”王天明假装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转回门口,孙正山让王天明关好门,灯光突然间暗下来,更暗了。小周说:“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游客,这边请——”她又捂着嘴笑,把我们带到一个相对空旷的区域。等我们坐到板凳上,面前的白墙变成彩幕,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音乐。小周慌忙指挥墙角那个小姑娘调试设备,孙正山扭头说:“干不了回家去喂猪!”调试好设备,先是播放景区的宣传片,这个片子我也把过关,孙正山让快进,他的声音脾气越来越大了。然后我们看到了农耕博物馆的效果图,小周说:“尊敬的各位领导,博物馆这块我们还没有合成到宣传片里呢,我们正在加紧运作。”孙正山说:“停!”他站了起来,幕墙上呈现出一个巨大的秤锤。“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爷爷用过的那个铁秤锤,老子夜不能寐,苦思冥想,总算把它的样子想出来了。”他的声音哽咽起来,不像哭,像某种受伤的动物急迫地喘气。小周靠过去说:“孙总别激动,大家都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张二歪说:“太像了,这个秤锤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孙亮说:“我也记得是这个样子。”孙志强说:“当年我还摸过它呢,摸了一手煤油。”王天明说:“正山还有大手笔,他要打造一个一千斤重,和他爷爷的秤锤一模一样的全世界最大的秤锤,放到那个大理石台子上。”孙正山抓起板凳向王天明砸过去。

孙正山和我商量,他想以景区的名义搞一次征诗大赛,全称叫“仙人谷杯‘秤锤赋全国诗歌大赛”,除了奖金,一等奖的作品将镌刻在那块大理石基座上。或许因为喝了酒,我爽快地答应了。我联系省城作家手印和陈克江与我共同操持这件事,拟由《乡土文学》杂志作为承办单位。干这样的事情我还算得心应手吧,我想象那个正在打造的一千斤重的大秤锤矗立在大理石底座上的情景,想象开馆当日北风猎猎,彩旗飘飘,锣鼓喧天,某一位领导和孙正山共同把盖在秤锤上的红绸揭去的情景。它是当之无愧的镇馆之宝。

5

一天深夜,孙正山给我发了条微信。他写了一首诗,请我指正并修改润色。他说:“兄弟,我憋了三天三夜才寫出来,作家也不是好当的。”

我默读他分行的文字:

秤锤赋

天地间一杆秤

秤的是正义和公平

秤锤上一只眼

审视(审问?还是审查?)你我的良心

秤锤摇摇摆摆

走过岁月的风尘

秤杆起起落落

穿越(穿透?)历史的烟云

……

“兄弟,看完了吗?觉得怎么样?”

“还好,还好吧。”

“兄弟一定要认真修改,我准备把它刻在大秤锤的底座上。”

“那不是一等奖的待遇吗?征诗活动来稿踊跃。”

“兄弟,我觉得一等奖可以空缺,你说呢?”

【作者简介】杨凤喜,供职于晋中市文联,著有长篇小说《银谷恋》,短篇小说集《愤怒的新娘》《玄关》,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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