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诗歌成为历史夜空中的星斗

2020-11-23 06:31朱彦芳
北方文学 2020年20期
关键词:史诗小人物历史

朱彦芳

摘 要:诗人简单在《暮雪》这部诗集中偏爱历史视角,试图用若干篇诗歌描画和揭示一定历史阶段的时代特征和精神狀况,体现了用诗歌星斗记录和呈现历史银河的意图。为小人物立传,听取他们的哭声和呐喊。乡土情结与自我反思意识在该诗集中交织杂糅在一起。这部诗集吸引读者再度关注诗歌的抒情性与叙事性,以及诗歌与历史叙事的关系等话题。

关键词:乡土情结;历史;史诗;小人物

诗人简单在《暮雪》这部诗集中偏爱历史视角,用诗歌的形式记录几段历史,如计划经济时期、“文革”时期、民国时期,而且预先拥有了书写乡村史诗的“野心”。这很难能可贵,也很冒险。在诗歌中表现和书写历史片段,这并不鲜见。而试图用若干篇诗歌描画和揭示一定历史阶段的时代特征和精神状况,尤其是以短诗的形式,究竟能否完成这样的写作诉求,完成的效果如何,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有时候,叙事性的加强,难免会损伤或剥夺一首诗的诗意,而叙事中包含的真实性,传奇性等,也生成了新的写作意义。有诗人认为:“叙述依然是在抒情,但它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抒情,而是文字与阅读之间的平等对换,把才情的另一头托付给阅读,使阅读成为第二次创造”[1]。关于诗歌的抒情性与叙事性,争议不少。这部诗集吸引读者再度关注这个话题。

一、用诗歌星斗记录和呈现历史银河的意图

如果说“文本之外无现实”可以被认可的话,那么我们的很多书写都具有拓宽现实的意义,这个现实包括已经过去了的现实,即历史。而那些没有被文字或别的传播符号记录的历史或现实,就如同隐藏在黑夜中的事物。而某些写作因为探寻到了新的历史和现实,就如在夜空中发现了一颗星斗。既有星斗的总和就构成了历史的银河,这样的星斗中,就有诗人简单点亮的一颗。《暮雪》中有一些短诗的标题以特定的有影响的年份,或者一个重要的历史时期,或者一个标志性的历史事件,或者以年份加个人的方式来命名,显露了对历史进行或者聚焦或者掠影式的记录和呈现的意图。虽然说,“在诗歌中,意义同情绪比起来,是次要的。然而意义仍然是不可缺少的,因为意义指明了情绪所倾注的具体对象或观念”[2]。

比如《1970年代》《1980年代》《1978年的春天》《1976年的一天》《1967年的初夏》等。试图用历史的片段凸显出一个历史时期的特征和质地。《禁欲时代》通过对一个小人物心理的注目,揭示整个时代的特征。《1968年的政治事件》,以长河伯的遭遇再现了那段历史的荒谬。《民国》记述民国初期新旧杂陈的混乱状态。《命运》中,一个人念叨着“天要收人,活着就是受罪”,用书写痛苦的方式,记录那个时代的惨痛记忆。《年关》,从前是人的关,现在是将要被吃的动物的关。《饥荒》写到1942年的瘟疫,民不聊生,饿死成为死亡的一种常态。虽然“我”并没有亲见,但“枯叶借我的眼睛复活”,那段历史也借“我的眼睛”复活。《甲子年记》写到布衣白朗的抗争和败落,节制地抒发了对他反抗精神的褒扬。《湾李》写到一条干涸的河对一个牺牲在河里的革命党人的记忆,对“自由、民主、和平等”的记忆。《1940年的牛子龙》,一个当过教书匠的蹚将,他的心声,不过是回到从前:我多想了却一切,回到北地捉捉萤火虫……类似的诗歌还有《1934年的任应歧》《1930年的樊钟秀》《民国的安》等,将大时代和个人这样的双重视角融合在一起,让历史回到普通人,回归人性。

从诗集中具有纵深感的历史叙事中,烙印着一个一个明亮的聚焦光圈。诗人用他钓钩般的笔尖,打捞出许多沉默或沉淀在时间深处的历史名词,历史场景。永久牌自行车,商品粮,手抄本《少女之心》,霍元甲和陈真……凸显年代感,对已逝年代的物质和精神状况进行了某种还原。诗集中有一句:我被词义盗空/又盗空词义。一方面,这句诗昭示了人常常要被时代塑造的历史局限性,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诗人面对被时代和文化围困的突围姿态。另一方面,也包含这样的意味:一样的词汇,在历史现场和时过境迁的今天,其内涵必然会发生变化。有些变化,甚至是颠覆性的。正如诗集中另一句诗所言,过去了的苦,是甜的。所谓回到过去,某种意义上是种奢望。在将尘封的历史掸去灰尘,再次呈现在今天的时间和视野里,这种呈现的选择和意义在哪里,是首先要考虑的。其次题材的宏大性与个性表达之间的揉合,也值得思考与实践。这也是这部诗集给阅读者带来的思考之一。

二、为小人物立传:听取他们的哭声和呐喊

“不讲道义的文学是不道德的”,“悲悯情怀(或叫悲悯精神)是文学的一个古老的命题”[3]。诗人对弱小生命的同情和热爱,洋溢于诗行中。《小草》中:我要祝福所有卑微的生命/飞过的小瓢虫,爬过/我头顶的蚂蚁,你们/没留我一个人在世间孤独。诗人与卑微弱小者是心灵相通的,万物有灵,世间生命大多卑微。生与死都同样卑微,渺小,被忽略。但诗人悲观而不消极:我要祝福,这个早晨/旧日子一闪而过,形同一辆/绿皮火车,而新的一天/还在曙色中,尚未开启。明天依然充满不可知的悲情,而诗人如同一棵昨日被踏倒过的小草,重新挺直腰身,等待新的朝阳。

《荒草》属精品短诗。短短九行,见出了诗人的情怀。世间满目荒原,十足令人悲观,而诗人于荒原之中,看到露珠,似乎更加悲伤了,却是蕴含悲悯的生机。原来世间一切低矮的事物,都沐浴过荒草和露珠的恩泽。那么,荒草和露珠就不只是带来无价值与无意义,而含有悲情和温暖。个体呢?尤其是一个低矮而卑微的个体呢?他虽然不能改变这些低矮的存在,但是,他看到了,摸到了,记录了,写成诗了,让别的同样低矮或者较高或很高的事物看到了。因而荒原的现世荒也不荒。

《雨水》这首诗中,运用小说化的笔法,“秋天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这是奶奶去世前的话。然后诗人用短短的几行诗,交代了奶奶的一生。“她四岁被裹脚,颤颤巍巍地/走过了八十四年的人生。/她的苦难,几乎多于她的白发,/改嫁、被批斗、自杀未遂/和守寡……”“颤颤巍巍地”既是奶奶在诗人心里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也是对她一生起伏和命运的描摹和概括。一个乡间普通女性的一生,可不就是颤颤巍巍的么?加着各种小心,在时代和文化中,如履薄冰地走完漫长而苦难的一生。但诗人对奶奶的同情,并不单纯因为血缘的纽带,而是心怀一个苍茫的宇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苍生的生终将隐于苍苍。诗的最后,诗人有节制地抒发感慨:我的悲怆,不止来自草坟上/一只盘飞的寒鸦。/灰濛濛的天和地,连成一片/诉不尽的苍茫,只能隐于/充满皱纹的微笑和泪水。

《村妇田小娥》讲述一个乡间女子悲惨的一生。《狗剩他娘》让读者看到了一个传统女性甘当家庭牺牲品的可悲結局。《何菊红杀人事件》从正面客观陈述,侧面邻居口述,警察自述几个方面,联合呈现一出乡间刑事案件。读者从中可读到人性之恶,良知的爆发,以及情与法的矛盾与冲突。《民间故事》涉及乡村婚姻与伦理道德的话题,两对夫妻进行了“重组”,呈现了生活的某种真实。《戏子》中戏子自杀,用母亲的话交代了死亡原因,隐隐地与一个大时代发生了联系。

各种身份和命运的小人物,在简单的诗中站立起来,哭着,也喊着。他们的大部分声音微弱,嗓音沙哑,然而也有少数小人物,用整个生命发出呐喊。那一声呐喊当中甚至还夹杂着他们生命中的最后的血。但这些生命又都是轻的,因为那个年代“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不能承受地轻,轻若鸿毛,轻若飞扬的尘埃,轻若明日即将消失的东西”[4]。因此,能用文字和诗意保留住有限的历史和生命的某种真实,这种写作的意义难以用世俗来称量。

简单在后记《为故乡画像》中说:“为故乡画像,是那个写作者的梦想,但故乡的真身,也许就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内心……”所以不用妄想去在诗中寻觅一个客观的乡村,我们只需看看诗人简单笔尖下的乡村,如何跳动着他自己的脉搏。

三、乡土情结与自我反思

毫无疑问,《暮雪》中有浓重的乡土情结,对底层世界,对一切卑微的存在,包括人,动物,植物,都具有宽广的悲悯情怀。对有过困难乡土生活经验的人来说,阅读这样的文字,极易产生共鸣。“活着的人呀,/漫长的一生就是受罪,/就像牲口,咀嚼了刺嘴的玉米叶后,/默默地消化。”《田野》中:田野很大/一个土坷垃,请你进去/就能把酒话桑麻。诗人对弱小者的同情并非高高在上,而是包含着广泛的共情。“我狭窄的一生,只是一行凌乱的字迹,愧对共和国的广阔。”这里既有诗人的自况,也有对这部诗集的自谦。

《扎根》这首小诗,可说是整部诗集的“根”基。它可以解释,诗人为什么如此执着于乡土,执着于乡土诗的写作,执着于用一些零散的乡土诗来重现或者还原乡土历史。诗人出自农家,走进城市,就像从乡土长出的植物,它的藤蔓延伸到了都市。毕竟是呼吸着城市里的空气,照耀着城市里的阳光,然而对养分的吸收和过滤,却要经过乡土的胃,和肠。因此,哪怕诗人通过城市生活与阅历,已经适应了充满现代性的生活,对于世界和人间的眼光,却仍然来自遥远而深厚的泥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味。这种土,并非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的那种土,而是浸泡了不知多少代乡下人汗水和血泪的土,哪怕颜色已经有所改变,而质地仍是从前的质地。诗人要破除表面的似是而非,要深挖到乡土的真皮,要显现乡土的神经和血管上的神经元组织,力求真实地拥抱乡土世界,从而为我们今天浅薄的、漂浮的物质现代性,挂上一个秤砣,称称它的斤两。这样的解读难免主观,甚至是倾斜,但如能向简单的诗作质地有了靠拢的趋势,就不是徒劳的。“直到有一天,在这里/一座坟,埋下了父亲/我才算扎下了根。”这几行诗富有情感的张力,父辈活着的时候,可能还没感到生养自己的土地有什么意义,而在父辈死后,这种意义才凸显出来。生与死,不是对立的,而是一种强化。为此,诗人又一次自我反省:多么浅薄呀,无根的芦苇/之前,我怎么会随你/招摇在人世上。走出了乡土的诗人,曾经为此而引以为傲,可是待自己沉稳下来之后,才明白,这样的招摇如此站不住脚,乡土的本色是不可更改的文化细胞,已经刻在基因序列里。在《霞光》这首小诗中,“一穗玉米,一穗被剥开的玉米/她有亮晶晶、细密的颗粒/像一群孩子,围着母亲”,与《扎根》奏着同一旋律,一穗玉米,承载着父母辈与子辈两代人的关联。一穗玉米,就是乡土的根。一穗玉米,价值几何?一穗玉米,不在于价值几何,它赋予人的精神能量是不可估计的,虽然它的经济价值很低廉。这很可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辈,再怎样辛劳,凭一穗玉米,也不过仅仅维持基本的生存。因而诗人的情感是复杂而包含矛盾的:我说,我看到光了/是因为,黑暗一直占据着我们的心。这句与诗集的“暮雪”总意象有紧密的呼应。

诗人不仅写到了父亲,也就是承认乡土上生活的父亲是自己的“根”,同时还通过“上坟”,把“根”又向纵深进行挖掘:我看到父亲的泪了/他拉着我跪下,在一座坟前烧纸//这是你爷爷,这是你奶奶/这是你老太爷……这样的寻根,是执着的,“香一直烧着”,“香”的隐含意义十分明确。死亡在这里与恐怖和恐惧无关,有时甚至还很温馨:“田野还有已故的亲人/他们躺下,像夜里放下蚊帐/不说话。”这是一种熟悉的而又充满了解的沉默,就像知己相对无语而坐,也是默契的交流。乡土的世界简陋而纯朴,但烟火气十足。即使一个萤火虫的光亮,也具有治疗的功能。“那些在城市里失明的人呀/赶快在心里为我腾个空//腾出一个夏夜/让我再用青草上的露水//擦亮你的眼睛。”可以想见,在这样的诗歌寻根写作中,诗人的眼睛定然是越来越明亮了。

诗歌的名字“暮雪”,虽然看起来是个唯美的词汇,但其内涵却传达出寒冷寂静苍茫的感觉。这里不仅有古诗中“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寂静和苍茫,也有“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荒凉。在这个碎片化、即时化的时代,诗人明知少有人肯投入时间和心力去关注历史,现实让人无暇或无意他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意义何在?意义就在这样的过程之中。犹如西西弗斯推石上山,过程即意义。按照存在主义的观点,人本来就是历史的中间物。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只能从过程中去生发和获得。因此,不管诗人简单的《暮雪》是否实现了再现或者还原全景式乡村的写作意图,单凭这样的写作初心,就值得尊重和探讨。

参考文献

[1]汤养宗.一个人大摆筵席[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343.

[2]H.帕克.美学原理 [M]. 张今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184.

[3]曹文轩.文学:为人类构筑良好的人性基础[J].文艺争鸣,2006(3):1–3.

[4]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265.

猜你喜欢
史诗小人物历史
从《述善集》看元代小人物的创作
2013史诗之战
史诗表演
新历史
长征 伟大的壮举 永远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