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东西得自由
——梁缨访谈

2020-11-29 08:49梁缨尤永
关键词:美院设色纸本

梁缨 尤永

编者按:此次苏州博物馆“金毛狮,一张皮:梁缨个展”中作品的创作时间主要集中在2017年至2020年,呈现出艺术家创作的全新面貌。以下采访为2015年尤永先生为梁缨老师题为“南北东西得自由”的个展所作,旧作重温,以期将艺术家的往昔与今时在时光的镜像中一起呈现。

1979年梁缨与母亲陪同黄胄在新疆写生时与柯尔克孜族同胞合影

1979年左右,梁缨和朱屺瞻、应野平、丁井文与夫人郑学文等老画家在避暑山庄合影

1980年梁缨与父亲在杭州

1988年梁缨与父亲黄胄在汉堡

尤永:您从几岁开始学画?

梁缨:我学画挺晚的,开始系统学习绘画的时候,已经快上高中了。我五岁的时候“文革”开始,十五岁的时候“文革”才结束,那会儿也没人学画。我父亲在“文革”抄家后,烧过毛笔。

尤永:一个画家把自己的画笔给烧了,一定是非常惨痛的。

梁缨:那个年代谁还想到这辈子还能画画。我们家是第一个被抄的,我父亲是“三家村”“马前卒”,文艺界最先被打倒的。1966年《解放军报》开始批判他,说他“表面上是部队的文艺工作者,实际上是‘三家村黑店’的大管家”,是“反革命黑驴贩子”,“不为革命驮公粮,只为反革命运黑货”。红卫兵烧了他的毛笔、画,他自己觉得画画是基本不可能的事了,也烧了剩余的。

尤永:您开始学画时,从什么开始入手的?

梁缨:最早还是临摹。就是家里的那些藏画,现在都在炎黄艺术馆。陈洪绶的画我临了好多遍,还有就是龚半千、八大山人、任伯年。我小时候喜欢任伯年的画,接着是我妈妈教我素描,她是吕斯百的学生,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当然也临摹我父亲的画,我小时候喜欢他画的新疆舞蹈人物,特别是新疆姑娘漂亮的眼睛,特别生动。

尤永:小时候学书法吗?

梁缨:小时候就是临魏碑和唐人写经。每天放学回家,先写大字,然后再做别的。我上学的时候人缘好,每次都能选上当班干部,但是老师不让我当,说我放学就走,对班集体活动不够积极。我母亲对我要求很严,下学就让我回家画画。

尤永:您父亲教您画画吗?

梁缨:我父亲是个特勤奋的人,他画画的时候总让我在旁边抻纸磨墨。他说想学画画就认真看别人怎样画,看不下去教也没用。我父亲画人物的线条很特别,和古代人物画线描任何一种程式都不相同,是从大量的速写中提炼创造出来的新的表现方法。我年轻的时候临摹他的画,可以临得很像。我现在画人物,一下笔,可能线条还不知不觉就有他的影子。

尤永:您父亲是不是也期望您自成一家?

梁缨:他其实不希望我成为画家,他觉得一个女孩子,做一个画家太辛苦了,特别是画那么大的画。他希望我学设计。中央工艺美院“文革”后首次招生,我报考了装潢系。当时的专业考题是画一个松竹梅圆形适合图案,我交上去的是一张松竹梅的绘画,我只有绘画的空间概念,没有图案的概念,结果没被录取。考完试后就跟着我爸去各地,我们在苏州住了40 多天,又在杭州住了50 多天,本来我是打算报考浙江美院的,但我父亲觉得杭州这地方太“甜”了。后来我们去了广州,他觉得广州有股“南蛮”子的野劲儿,最后我读了广州美院。所以你可以看出来,他对我的期望也是矛盾的,他不希望我像他那么辛苦,但是也不希望我待在太“甜”太舒适的地方消磨了上进心。

尤永:您觉得父亲留给您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梁缨:还是做人和做事情的态度。我父亲是个开朗、豪爽、大气的人,不管是谁,和他在一起,都会被他吸引。这辈子他受了那么多苦,非常多的磨难,但是我从来没听他和谁诉过苦,讲过自己有多不容易,更没有听他抱怨过什么。而且他是一个很谦虚的人。他组建了中国画研究院,也就是现在的国家画院,也参与创办了中国工艺美术博物馆,那时活动经常合影,他都坐在第二排,从不抢风头。能为别人做点事,为国家做点事,他就高兴,可是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当个官,搞点好处什么的。为建中国画研究院,他画了多少画,就是为了把这个机构办起来。在艺术上,他有傲骨,自创一派,从不臣服某家某派。

尤永:您怎么评价您父亲的画?

梁缨:他是一个“眼到心到、心到手到”的天才型画家,造型能力超强。他不是安于现状的人,从不遵循哪个画派,也没有固定的模式。他画毛驴,就像前人练法,画兰竹,只是一个练手的工具。做他的假画比较难,原因在于他没有固定的模式,他的画是从内心感觉出发的,不是从图式出发的。他有一句名言:“必攻不守。”他是20 世纪开拓型的艺术家,和明清的人物画家相比,他对中国水墨画的推进作用是超过明清画家的。除非你认为中国画是一成不变的,必须因循前人的,那么他不符合那种类型,他是开创性的,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局面。其实他比较符合西方的绘画观念,重视个人创造和表达。同时他也希望他的画是为老百姓服务的,让大家能够看懂的。

尤永:有点像袁宏道说的“善为师者,森罗万象,不师前辈” 。在1978年至1981年间,您曾经随黄胄先生赴各地写生,到过新疆、桂林、云南、苏州、杭州、黄山等地,这是怎样的一个经历?

梁缨:走到哪画到哪儿,哪儿都去,在南疆就天天在巴扎写生,我们画画的时候围着一堆维族小孩,蹭在身边,我每天回饭店,衣服上都是蹭的鼻涕。1979年在新疆待了大半年,然后去了江南,我父亲每天都作画,我当然在旁边也得画。我们在苏州住了40 多天,住在苏州饭店。记忆最深的是,苏州太甜了,所有的菜都放糖,所有的糕点都齁得不行。有一次我们说早上吃个荷包蛋吧,这总不至于是甜的,结果上来个荷包蛋,卧在酱油和糖里。后来有人送了一只甲鱼,我爸给了厨师,想着甲鱼总不能也做成甜的吧,结果厨师给做了个冰糖甲鱼。我们去甪直,在田间写生,他那些画鹅、画水牛的作品,都是这一时期的。他当时担任轻工部工艺美术公司顾问,常去苏州刺绣研究所讲课。工艺美术大师称号的评选也是这个时期由他提出来的。

尤永:您是“文革”后第一批赴欧洲留学的中国画家,您的同学有哪些人,您觉得有没有共同倾向?

梁缨:我在广州美院读书的时候,我爸爸的几个学生,可能他们受到门采尔和珂勒惠支的影响,提议送我去德国读书。我是汉堡美术学院第一个自费留学的中国学生,同学中马路、许江都是公费去的。在德国留学的中国艺术家,多少都受到德国表现主义的影响。我当时生活还不错,每年都有展览,画还都能卖。但是我没什么目的性,也没想过回来后要怎么样,到那儿了就融入那儿的社会,在搞艺术的人里面,我的德语可能是最好的。

尤永:西格玛.波尔克(Sigmar Polke)教过您吗?

梁缨:我的教授是布雷默(KD.Bremer)还有维尔纳.比特内尔(Werner Büttner),现在他是汉堡美院的院长。比特内尔是东德人,1961年来到西德,他和基彭伯格一起成立过一个艺术小组,是德国新表现主义的一个代表,新表现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德国一种新的学院派。八十年代末,有一次学校办展览,我用了一整面墙,画了很多国画,层层叠叠地拼贴在一起,顶天立地,把中国画处理成了大字报的形式。他很喜欢我的画,有点又恨又怕那种。有一天他来教室看画,我有一张画,准备给他看的,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挺着急地说:“明明放在外面的,怎么就不见了呢?”这时候他又狡黠又意味深长地盯着我,说:“哦,是吗?那你可得好好找找了。”那眼神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这张画被他拿走了。我的校长Kavl Vorsel 的收藏很厉害,也爱顺手牵羊,从博伊斯往下,谁的都有,有买的,也有自己拿走藏起来的,后来都捐给一家博物馆了。

西格玛.波尔克是我们系的一个教授,不过他太有名了,不经常来上课,一两个月来一回,每次来教室里都里外围着好几圈学生,让他看东西。我们教室在隔壁,有时候他就躲过来。我的教授经常在教室里备着酒,西格玛.波尔克会过来加入我们吃喝。后来西格玛.波尔克的儿子小波尔克把他的画室分出一半租给我,我们在汉堡就共用一个大工作室。德国同学也知道我父亲是中国的一个大画家,就说我和小波尔克是生活在父辈阴影下的两个人。

其实,我是很自由的,我逃离了,我父亲根本不知道我在德国画什么。小波尔克也做他父亲那套,但肯定没有父亲的才气和名气。他做装置、影像、拼贴,非常难,后来就每天喝大酒,我见到他总是醉醺醺的,很郁闷。做观念艺术的,如果艺术家没有名,作品就是一堆破烂。听说他已经去世了,他只比我大几岁而已。

尤永:德国的这些年,对您的艺术形成有何影响?

梁缨:在德国的经历对我一生影响很大。出国前,我觉得我爸爸是最好的画家,一开始,我的绘画是往再现上走的,表现性的风格是到德国以后形成的。

我在汉堡美院读的是自由艺术系,没有固定课程,但是学校有很多工作室,你对什么感兴趣可以自己去探索,我在版画工作室做了好几年的钢版画。你要是想画模特了,学校没有现成的,得自己去找模特,还得组织一帮都想画模特的同学,然后报告给学校,学校付模特费。总之就是没有现成的,但是给你提供条件,鼓励你去寻找一切可能性。年轻的艺术家没钱了,可以去餐馆打工,或者去做装修,但是不会为了生活去妥协,放弃自己在创作上的自由。

德国留学时期的梁缨

梁缨 《闲花野草自飘舞》 182×99cm 纸本设色 2018年

在德国,我持续了很多年,画些日记形式的小画,一天一两张,这个习惯保持到现在,是对自己生活和感性的记录。一个人,只有在安静、无聊的状态才能找到自己的感觉。丰子恺说过:人生有三层楼,第一层是物质生活,第二层是精神生活,第三层是灵魂生活,我想我可能永远会停留在感性的层面上,我不想上到第三层,纯理性、纯观念的状态太没劲了。

尤永:明清以来,中国人物画中的女人,都是男性视角的审美对象,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溜肩窄腰,文弱妩媚。您画中女人形象是中国画中从未出现的,腰腿劲健、圆脸大眼,不是被男人定义的女性形象,而是作为主体的女性形象。这种形象也不同于“文革”期间消除了性别差异的半边天,您画中的女性形象是怎么形成的?

梁缨:首先是受到我父亲的影响,他画的都是劳动妇女的健康美,我年轻的时候常常给他当模特。在看到明清和近代的仕女画之前,我看到的是我父亲创造的女性形象,这对我有绝对的启蒙作用。在德国,打完网球总要去桑拿,德国女人表面上和男人是平等的,没有弱势的形象,都是粗壮和有力的,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孩。可能我是看健壮的德国女人裸体看多了,所以就不会画那种樱桃小口、杨柳细腰的女子。后来回到中国,去洗浴中心才看到那么多细腰的中国女子,觉得也非常好看。我在香港开画展的时候,周润发的妹妹来看过,她感觉我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希望我参加香港女权主义协会。我对她说,我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我画中的人物就是来自我的生活和感受。

图1 梁缨 《青绿山,洞中仙》 175×95cm 纸本设色 2018年

图2 梁缨 《仙路振缨》 96×180cm×3 纸本设色 2019年

图3 梁缨 《瓶花看人》 138×68.2cm 纸本设色 2019年

图4 梁缨 《尧舜不牧羊》 96×178cm 纸本设色 2019年

图 5 梁缨 《盘中餐》 68.8×138cm 纸本设色 2019年

图6 梁缨 《鲜花盛开》 96×177cm 纸本设色 2019年

猜你喜欢
美院设色纸本
国画纸本设色《荷》
韩景燕作品集
《岩高千尺虎》
王少桓
熊明非作品选
《独白系列之三》
兰华生作品
桑坤利作品选登
郑庆余艺术作品
2018艺术金融博士课程班开学典礼在西安美院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