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与孙子学

2020-12-02 18:01姚振文
孙子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杜牧孙子思想

姚振文

杜牧(803—约852),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唐代著名诗人、散文家。他出身高门世族,其十六世祖杜预是西晋的著名军事家,官至镇南大将军,且为《春秋左传》做过注,以“左传癖”著称。其祖父杜佑也曾历任三朝宰相,博通古今,所著《通典》是中国第一部系统详密的典章制度史。杜牧生活的时代,正是晚唐多事之秋,深厚的家学渊源,远大的政治理想,促使他博览群书,关心时政,尤其偏爱兵学。他撰有《孙子注》三卷,也写过多篇实用性很强的军事文论,还留下了不少与历代或当朝兵事相关的诗歌佳作。就此而言,杜牧不仅是历史上著名的诗人,亦是中国古代杰出的兵学理论家。杜牧军事思想的核心就在于对《孙子》的评价、注解与应用,他不仅推崇《孙子》,阐释《孙子》,更能结合现实活用《孙子》思想,留下了值得珍视的遗产。

一、“立足文武”,推崇《孙子》

杜牧高度赞赏《孙子》。他在其《孙子注》序言中这样写道:“自武死后凡千岁,将兵者有成者,有败者,勘其事迹,皆与武所著书一一相抵当,犹印圈模刻,一不差跌。”①杜牧:《樊川文集·注孙子序》卷十。在这篇序言的结尾,杜牧又借言自己的《孙子注》一书,如此表达《孙子》思想的应用价值:“后之人有读武书予解者,因而学之,犹盘中走丸。丸之走盘,横斜圆直,计于临时,不可尽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于盘也。”《孙子》是兵家圣典,历史上评价、赞赏《孙子》者大有人在,而如杜牧这般推崇备至者,却不多见。

值得强调的是,杜牧讨论兵事及评价《孙子》乃是从文武之道的高度立言的。在其《孙子注》序言中,他引孔子弟子子贡的话说:“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远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近者。”继而,他针对世人割裂文武之道的错误认识大发感慨:“复不知自何代何人分为二道,曰文、曰武,离而俱行,因使搢绅之士,不敢言兵,或耻言之。苟有言者,世以为粗暴异人,人不比数。呜呼!亡失根本,斯最为甚。”杜牧这一认识既是其博览群书的结果,也是其个人在治国问题上真知灼见的表现。治国安邦,“曰文曰武”。文道与武道,本身就是相互依存、相互辅助的关系,如果说文道的中心在于道德与和谐,那么武道的中心就在于斗争与生存,前者立足于人之“善”,后者立足于人之“恶”。是故,“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孔子家语·相鲁》),“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司马法·仁本第一》)。

文道与武道的关系,从根本上讲是政治与军事的关系。孙子作为一代兵家,虽然将战争视为“国之大事”,并将“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计篇》)作为决定战争胜负的首要因素,但未能明确揭示政治与军事的关系。对这一问题,杜牧做出了较好的回答:“仁政不施久矣,是以暴乱不止。”(《上昭义刘司徒书》)这是从政治的角度揭示战争的根源。“兵者,刑也,刑者政事也。”“今者据案听讼,械系罪人,笞死于市者,吏之所为也。驱兵数万,撅其城郭,系累其妻子,斩其罪人,亦吏之所为也。”(《注孙子序》)这里是讲,“兵”与“刑”都是为了“俱期于除去恶民,安治活人”而采取的政治行为,都是国家政事的重要组成部分。“未有不能制兵而能止暴乱者,未有暴乱不止而能活生人、定国家者。”(《上周相公书》)“用仁义为干戈,以恩信为疆场,所求必至,有斗必先。”(《为中书门下请追尊号表》)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是实现政治目的之工具。早在一千多年前,杜牧就能够提出军事为政治服务的观点,并强调“为国家者,兵最为大”(《注孙子序》)。这的确是难能可贵的,此一观点可视为杜牧对孙子学发展的一大贡献。

从学术文化的角度讲,文道与武道的关系又表现为儒家思想与兵家思想的关系。儒家代表了中国古代最好的治国安邦之道,兵家代表了中国古代最好的克敌制胜之道,二者相辅相成,有机结合,遂成为中国历代统治者维护统治秩序的基本手段和策略。正是缘于对这一历史规律的深刻认识,杜牧将兵、儒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强调“大圣兼该,文武并用”(《注孙子序》)。为此,他还举了两个古代圣人的例子加以说明:“周公相成王,制礼作乐,尊大儒术,有淮夷叛则出征之;夫子相鲁公,会于夹谷,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叱辱齐侯,伏不敢动。是二大圣人,岂不知兵乎?”(《注孙子序》)在杜牧的诗文中,也有类似的思想。比如,“周孔传文教,萧曹授武经”①杜牧:《分司东都寓居履道叨承川尹刘侍郎大夫恩知上四十韵》。,即表现了一种大胆将孔子儒学与孙子兵学并尊的理性态度。兵儒关系是中国古代思想领域的一大话题。自汉以后,儒家思想占据思想界主导地位,封建士大夫贬低《孙子》,否认兵学价值者大有人在,此种倾向和趋势至宋明之际演化为激烈的兵儒之争。而早在隋唐时期,杜牧就能从文道与武道的关系出发,肯定孙子兵学的地位与作用,质问那些耻言兵事的卿大夫:“谋人之国,不能料敌,不曰弃国可乎!”(《上周相公书》)此诚可谓远见卓识,亦为杜牧对孙子学发展的一个重要贡献。

正是在文武之道的基础上,杜牧对将帅选拔和任用的标准做出了深刻的阐释。孙子曰:“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孙子兵法·谋攻篇》)杜牧则言:“主兵者圣贤材能多闻博识之士,则必树立其国也;壮健击刺不学之徒,则必败亡其国也。”(《注孙子序》)值得注意的是,杜牧此番论述将帅之地位,明显是围绕“智”与“勇”的关系这一核心问题来立论的。他深刻理解了孙子“以智为首”的将帅理论真谛,并以汉高祖刘邦“功人”与“功狗”的言论予以说明。“汉祖言‘指踪者人也,获兔者犬也’,此其是也。”(《注孙子序》)在杜牧看来,真正优秀的将帅应是“奇秘长远,策先定于内,功后成于外”,而“彼壮健轻死善击刺者,供其呼召指使耳,岂可知其由来哉”(《注孙子序》)。杜牧对孙子将帅理论问题评论很多,而此一观点最为鲜明,也最有价值。

最后,文道与武道具体应用于军事领域,又表现为“仁”与“诈”的关系。杜牧有言:“武之所论,大约用仁义,使机权也。”(《注孙子序》)这句话,可谓准确把握了《孙子》一书的核心与主题,真正抓住了孙子兵学思想的灵魂。《孙子》对中国兵学的最大贡献,在于搭建了中国兵学体系的基本框架,而这一体系的核心支撑有两个,其一是“兵者诡道、兵以诈立”思想,揭示了战争的本质规律;其二是“仁为兵本、兵以仁用”思想,奠定了中国特色伦理战争观的基础。后世研兵者唯有把握此两点,方能对《孙子》做出正确解读。而纵览历代研读《孙子》者,首次提出该书灵魂乃是“仁诈合一”观点的正是杜牧,此为其对孙子学发展的又一重大贡献。

二、“甚博而详”,注解《孙子》

唐代是《孙子》注释的高峰期,李筌、杜佑、杜牧、陈皞、贾林等人都曾对《孙子》注解,也各有自己的特色与价值,而其中杜牧的成就超出大多数人。杜牧注释《孙子》,以“曹操注”为基础,既能自抒己见,又能广征博引,故其注文条数多,内容丰富。他自称“上穷天时,下极人事”(《自撰墓铭志》)。宋代欧阳修亦赞曰,杜牧“慨然最喜论兵,欲试而不得者,其学能道春秋战国时事,甚博而详”①〔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孙子后序》卷四十二。。而“甚博而详”正是杜牧《注孙子》的最大特点。

首先,杜牧鉴于“曹操注”过于简略的特点,对《孙子》每句原文都力求做出较为详尽的阐释与说明。比如,对《计篇》中的“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一句,杜牧注曰:“曲者,部曲队伍,有分画也。制者,金鼓旌旗,有节制也。官者,偏裨校列,各有官司也。道者,营陈开阖,各有道径也。主者,管库厮养,职守主张其事也。用者,车马器械,三军须用之物也。”又如,对于《行军篇》之“粟马肉食,军无悬缶瓦,不返其舍者,穷寇也”一句的解释,杜牧所注,通俗而又明确:“粟马,言以粮谷秣马也。肉食者,杀牛马飨士也。军无悬缶瓦者,悉破之,示不复炊也。不返其舍者,昼夜结部伍也。如此,皆是穷寇,必欲决一战尔。缶瓦,音府,炊器也。”为了对《孙子》原文做出更好的说明,杜牧还能结合自己的体会进行引申发挥。比如,对《虚实篇》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一句,杜牧注曰:“言敌来攻我,我不与战,设权变以疑之,使敌疑惑不决,与初来之心乖戾,不敢与我战也。”另外,杜牧还注意到因《孙子》版本不同而造成的差异,如对《行军篇》之“其所居易者,利也”一句,杜牧注曰:“言敌不居险阻,而居平易,必有以便利于事也。一本云:士争其所居者,易利也。”又如,对《地形篇》之“夫地形者,兵之助也”一句,杜牧注曰:“‘助’,一作‘易’。”这两则注文,实际上就是校勘,其对于后世《孙子》原文的考订颇有价值。

其次,杜牧注《孙子》能够大量征引古书史料,以阐释孙子思想。所引者诸如《军志》《军谶》《司马法》《握奇文》《老子》《左传》《尉缭子》《管子》《阴符经》《吴子》等古代兵书典籍,也包括本朝李靖、唐太宗等人的《唐李问对》等著作和言论。比如,对于《孙子·作战篇》之“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一句,杜牧引《司马法》注曰:“一车,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炊家子十人,固守衣装五人,厩养五人,樵汲五人。轻车七十五人,重车二十五人。”这就明确阐明了“驰车千驷,革车千乘”与“带甲十万”的数量关系。再如对于《行军篇》之“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必亟去之,勿近也”一句,杜牧引《军谶》注曰:“地形坳下,大水所及,谓之天井。山涧迫狭,可以绝人,谓之天牢。涧水澄阔,不测浅深,道路泥泞,人马不通,谓之天陷。地多沟坑,坎陷木石,谓之天隙。林木隐蔽,蒹葭深远,谓之天罗。”这无疑使后人更容易理解《孙子》所论特殊地形的特点。值得强调的是,《军谶》本身为古代佚兵书,而古《司马法》的内容大部分也已亡佚,故杜牧所引上述两则史料作为辑佚之材料,对研究古代兵学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再次,杜牧注《孙子》能够广泛征引大量军事案例,以证实《孙子》思想的价值。比如,对《计篇》之“利而诱之”,以战国时期李牧“大纵牧畜、佯北不胜”以说明;对《虚实篇》之“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以北齐将领段韶“逆战非便,不如陈以待之”以说明;对《势篇》之“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以马陵之战孙膑减灶灭庞涓的著名战例加以说明;而对本篇之“予之,敌必取之”一句,则以官渡之战曹操“白马辎重就道”,引诱绍将文丑“分趋辎重”以说明。杜牧所引战例,散见历代兵史,且把握精准,直击主题,使得读者对于《孙子》原文的理解更加透彻,同时也大大增强了注文的丰富性和历史感。另外,杜牧也注重援引当朝的战例,以加强注文的应用性和现实感。如对《地形篇》之“卒强吏弱,曰弛”一句,杜牧引一当朝案例:“国家长庆初,命田布帅魏以伐王延凑。布常在魏,魏人轻易之,数万人皆乘驴行营,布不能禁。居数月,欲合战,兵士溃散,布自刭身死。”再如,关于《势篇》之“势”的解释,杜牧则转引了其先祖杜预举的一个当朝例证:“杜公元凯曰:‘昔乐毅藉济西一战,能并强齐,今兵威已成,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自解,无复著手。此势也,势不可失。’”

最后,杜牧注《孙子》,对于自己感受最深的孙子思想内容,更能够不惜笔墨,倾力发挥,这突出表现为对“天时”与“人事”的解释。对于“天时”,他在《孙子》“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原文的基础上,撰成一篇长文,长达1500 多字,俯瞰天地,纵论古今,其中涉及巫咸、甘氏、石氏、唐蒙、史墨、梓慎、裨灶等人的著述,也论及武王伐纣、刘裕伐南燕、北魏道武帝伐后燕、北魏太武帝伐夏等战争案例,其内容之丰富,见解之深刻,后世注家无人能及。而对于“人事”,杜牧也是酣畅淋漓地予以重点论述,在具体分析中,各种史料信手拈来,运用自如。比如,他分别援引伍员、李牧、冒顿、韩信、陈平、曹操、刘裕等人的谋略以注解《孙子》“诡道十二法”;先后列举历史上晏婴、士会、张仪、随何、曹操、高洋等人的事迹,以注解《孙子》“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思想。

综上所述,杜牧注《孙子》确有“甚博而详”的特点,也正是由于这样的特点,孙子思想在其评述中犹如演绎于历史长河之中,跳跃于宇宙苍穹之际,给读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对自己的这一成就也颇为自信。大中三年(849),杜牧在《上周相公书》中云:“某所注《孙武十三篇》虽不能上穷天时,下极人事,然上至周秦,下至长庆、宝历之兵,形势虚实,随句解析。”①何锡光:《樊川集校注》,巴蜀书社2007年版,第812 页。对于杜牧注《孙子》,后人也给予很高的评价:“《孙子十一家注》,曹公、李筌以外,杜牧最优,征引古事,亦多切要,知樊川真用世之才,其《罪言》《原十六卫》等篇,不虚作也。”②缪钺:《杜牧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75 页。

三、“论政谈兵”,活用《孙子》

唐代自“安史之乱”后,内忧外患日益严重。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杜牧,感慨于时政危局,寄厚望于朝廷中兴,陆续写下《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等多篇上书及《罪言》《原十六卫》《战论》《守论》等专门的时政文论。难能可贵的是,这些文章绝非士大夫之流的纸上谈兵,空泛议论。杜牧曾言:“参之于上古,复酌子见闻,乃能为圣人也。诸葛孔明曰:‘诸公读书,乃欲为博士耳。’此乃盖滞于所见,不知适变,名为腐儒,亦学者之一病。”(《上池州李使君书》)正是缘于这样的认识,杜牧所写文论既有对当时政治军事形势的实际考察,又有对孙子兵学理论的阐发和灵活应用,这无论对唐朝军事颓废状况的改变还是孙子学本身的发展而言,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其主要内容大致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关于平定昭义刘稹之乱上书建议中的孙子思想应用。唐武宗会昌三年(843),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自命其侄刘稹为留后,欲继续控制昭义节度使,抗命作乱。宰相李德裕主张坚决征讨,杜牧遂呈《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③〔唐〕杜牧:《樊川文集》卷十一。,提出自己的平乱策略。杜牧首先分析了刘稹叛乱的两个不利之处:其一,昭义人民“人心忠赤,习尚专一”,且“风俗未改,故老尚存,虽欲劫之,必不用命”,故叛军在政治上处于不利地位;其二,叛乱所在地潞州,处于成德、魏博、河阳、河东、河中等五镇之间,且叛乱势力与此五镇皆有矛盾,地理上处于不利地位。然后,杜牧提出两个重要的进攻策略,其一为“避实击虚,断敌粮草”。主张“必取之策,在于西面”,因为“昭义军粮,尽在山东、泽、潞”,且“河阳要冲,精兵所聚”,而西部“土塉地狭,积谷全无”,且“兵士亦必单鲜”,故“捣虚之地,正在于此”。其二为“速战胜敌”。“若上党(即指昭义)久不能解,别生患难,此亦非难。自古皆因攻伐,未解旁有他变,故孙子曰: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从上述建议看,杜牧既运用了孙子庙算思想中的天时、地利分析,又将孙子避实击虚、战略速胜两个重要思想用于实战分析,可见其在孙子思想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方面已能达于融通的境界。从最终结果看,杜牧的这一建议被李德裕采纳,并在平叛战争中收到良好效果。《新唐书》本传有云:“会刘稹拒命,诏诸镇兵讨之。牧复移书于德裕……俄而泽、潞平,略如牧策。”①李金龙、李明强主编:《二十五史》第七卷,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 页。

其次,关于防御回纥侵扰上书建议中的孙子思想应用。唐会昌初期,回纥不断侵扰,成为唐朝一大忧患。会昌四年,杜牧向李德裕呈《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②〔唐〕杜牧:《樊川文集》卷十六。。在此次上书中,杜牧总结汉代以来讨伐胡虏的经验教训,主张唐军应该采用避实击虚的方略,伺机而动。他说:“自两汉伐虏,皆是秋冬,不过百日,驱中国之人,入苦寒之地。此时匈奴劲弓折胶,童马免乳,畜肥草壮,力全气盛,与之相校,胜少败多。”相反,“五月节气,在中夏则热,到阴山尚寒,中国之兵足以施展。行军于枕席之上,玩寇于掌股之间,悬瓶,汤沃 雪,一举无疑,必然之策。今冰合防秋,冰销解戍,行之已久,虏为长然,出其意外,实为上策。”杜牧对孙子“避实击虚”的用兵原则有着深刻的认识和理解,他在自己的《孙子》注中就曾谈道:“兵者,避实击虚,先须识彼我之虚实也……敌人乘兵强气锐,则当须且回避之,彼其衰懈,须其间隙而击之。”可以说,杜牧此次上书中提出的防御回纥之策正是对孙子“避实击虚”理论的灵活应用。事实上,这一策略也得到了李德裕的赞赏与肯定。《旧唐书》本传有云:“牧好读书,工诗为文,尝自负经纬才略。武宗朝,诛昆夷鲜卑,牧上宰相书论兵事。言‘胡戎入寇,在秋冬之间,盛夏无备,五六月中击胡为便’。李德裕称之。”③〔后晋〕刘昫等撰,陈焕良、文华点校:《旧唐书》第三册,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2502 页。

再次,关于镇制藩镇系列文论中的孙子思想应用。唐代自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割据之患日益严重,而唐朝廷对此问题的处理始终处于被动地位。为此,杜牧写出了《罪言》《战论》《原十六卫》《守论》(均载于杜牧《樊川文集》卷五)等一系列军事论文,提出了较为系统的镇制藩镇的策略。而在这些内容中,孙子思想的应用更体现出综合性和系统性。从孙子大战略和实力论的角度讲,杜牧主张采取积极的进攻战略,对藩镇势力进行坚决的攻伐,要从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加强中央政府的实力。杜牧谈道:“法令制度,品式条章,果自治乎?贤才奸恶,搜选置设,果自治乎?障戍镇守,干戈车马,果自治乎?井闾阡陌,仓廪财赋,果自治乎?如不果自治,是助虏为虐!”(《罪言》)从孙子地形理论的角度讲,杜牧着重强调了山东、河北对镇制藩镇的重要性。杜牧认为,山东、河北一带,乃是一个“王者不得,不可为王;霸者不得,不可为霸;猾贼得之,是以致天下不安”(《罪言》)的战略必争之地。论出产,则“土息健马,便于驰敌”;论地势,则“高山大河,盘互交锁”(《战论》),故“不得山东,兵不可去”。而在山东之地中,“魏”最为重要。因为“魏在山东,以其能遮赵也,既不可越魏以取赵,固不可越赵以取燕,是燕赵常取重于魏,魏常操燕赵之性命也”(《罪言》)。从孙子治军理论的角度讲,杜牧认为朝廷对藩镇势力作战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对将帅“赏罚失当”“将无专责”。一方面,对于将领之功绩乃是“战辄小胜,则张皇其功”,而对于将领“多丧兵士,颠翻大都”的大过,则是“一岁未更,旋已立于坛之上矣”。另一方面,朝廷对有才将帅不能授以实权,专任责成。所谓“大将将兵,柄不得专,恩臣话责,策来挥之”(《战论》)。

杜牧的上述文论,将孙子兵学理论和现实状况密切联系,论政谈兵,活用《孙子》,切中时弊,极富见地,此种对孙子思想实践应用的做法和尝试,在孙子学发展史上堪称创新之举。正因为如此,宋代司马光修《资治通鉴》时,特地将杜牧的《罪言》《原十六卫》《战论》《守论》四篇文论摘要采录,写入书内,作为重要的历史借鉴。胡震亨则言:“杜牧之门第既高,神颖复隽,感慨时事,条画率中机宜,居然具宰相作略。”①〔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十五《丛谈》一。

四、“诗文喻兵”,寓意《孙子》

杜牧是我国唐朝著名诗人,同时又是知名的唐代兵家人物,兵学功底深厚,故其诗歌以明喻或暗喻的形式寓意兵学思想宗旨,表达一种深刻的兵学思想意境,实乃必然。清人姚莹《论诗绝句》有云:“十里扬州落魄时,春风豆蔻写相思。谁从绛蜡银筝底,别识谈兵杜牧之!”

值得注意的是,因为杜牧推崇《孙子》、熟读《孙子》,更能悟透《孙子》,故其诗歌既能广泛表达与《孙子》有关的多个主题,又能深刻地传达孙子思想的深意。

杜牧《赤壁》一诗有云:“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此诗写作者在长江岸边捡到了一支遗落沙地的折戟,进而联想到赤壁大战的历史往事,并就战争的成败原因大发感慨。这里重点阐释了“天时”对于战争的重要性,孙子曰“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计篇》)。它作为孙子庙算思想的战略五要素之一,列居第二位,性质上属于客观条件的范畴,故比之列居第四位且属主观因素的“将”对战争影响作用更大。杜牧博览兵书,具有较高的军事素养,其对战争胜负影响因素的认识,能够从主客观条件的角度予以考虑,并以诗歌的形式加以表达,实为难能可贵。

杜牧《题乌江亭》有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此诗批评项羽身为统兵将帅,却不能正视“胜败乃兵家常事”的战争规律,自认失败,自刎乌江,给后人留下诸多遗憾和思考。此正所谓孙子“将有五危”理论中的“必死,可杀也”“忿速,可侮也”。将帅性格弱点或性格缺陷是战争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只知死拼,可能让全军跟着无谓赴死,脾气暴躁则会导致全军上当中计,“在组织中,一般人的性格缺陷可能并没有什么,而领导者的性格缺陷则会被无限放大,甚至伤害到整个组织。”①宫玉振:《取胜之道:孙子兵法与竞争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5 页。从另一角度讲,任何战争都是实力和智慧的较量,但对于战争决策者来说,有时候又是心理和性格的较量。

杜牧在其《感怀诗一首》中曾发出这样的感慨:“韩彭不再生,英卫皆为鬼。”这实际上是寓意将帅在战争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孙子曰:“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谋攻篇》)将帅是战争过程中最活跃的变量,也是军队组织中最重要的财富。在战争中,许多濒临绝境的危险,正是由于某些优秀将帅的高超谋略和正确指挥,从而化解险情,使军队转危为安,反败为胜。同样道理,战争中的许多大好的致胜良机或即将到手的胜利,也会因为某些昏庸将帅的决策失误或指挥失误而前功尽弃,最后由胜转败。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这是前人对将帅问题的精炼概括和理论总结,也是杜牧此诗蕴含的主题意旨所在。

杜牧的《东兵长句十韵》还有这样的喻兵诗句:“上党争为天下脊……常山蛇阵势纵横。”此诗中的“上党争为天下脊”寓意昭义镇地势之险要、地理位置之重要。如前所述,杜牧对地理环境具有敏锐的感知意识,对《孙子》“地形者,兵者助也”思想有透彻的理解,诗中将上党喻为兵家必争之地,乃是其兵学意识融于诗情的自然表现。而此诗中的“常山蛇阵势纵横”,既引用了《孙子》原文,也恰当地表现了孙子用兵治军的高端境界。孙子在《九地篇》有言:“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恒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敢问:兵可使如率然乎?曰:可。”此句中的“恒山”,即“常山”,杜牧诗中的“常山蛇阵”就是对上述孙子原文的概括借用,而“势纵横”三字则是深度表达了孙子“兵如率然”“重势”“用势”的思想宗旨。

杜牧诗歌能够反映孙子兵学思想,背后有其深刻的历史文化背景。大唐盛世,政治军事领域文武并重,思想文化界兼收并蓄,且诗歌成就达于中国文学史上的巅峰,故兵学及兵家思想能够广泛渗透各类诗歌作品中。比如,著名的边塞诗,既能反映军事将领守边卫土的壮烈情怀,也能表达一定的兵学思想意境,深受后人的喜爱,广为传颂。就唐代以诗喻兵的著名代表人物而言,除杜牧以外,高适、白居易、李商隐、韩愈、罗隐、刘希夷等著名诗人,都曾在他们的作品中提及《孙子》其人其事,或引用其名言警句。他们肯定《孙子》的历史地位,赞誉《孙子》的历史价值,对弘扬和传播孙子兵学思想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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