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冬天的书本、炉火和钢笔

2020-12-03 13:56尔雅
飞天 2020年11期
关键词:二连蓝花钢笔

尔雅,本名张哲、张九明。甘肃通渭人,作家、影视评论家。发表作品约500万字。主要作品有《蝶乱》《非色》《卖画记》《同尘》《一个人的城市》《哑巴的气味》等。中短篇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获得过多次文学奖励及资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艺界四个一批人才。

十月。我的同桌是王蓝花。她写作业的时候鼻涕会垂到嘴唇上。老师有时候叫她背课文,她站起来,张开嘴巴,等了很久,只背出一句。她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女生。她有时候小声地问我数学题,我不告诉她。我讨厌她。我读课文或者写作业的时候,她会悄悄地观察我。她的嘴巴里含着橡皮或者铅笔,嘴角流下一股涎水。有时候她脸上抹了雪花膏,我不喜欢这种味道。我因此更加讨厌她。

我喜欢的女生是刘云平,她坐在我后排靠窗户的位置。她很瘦,走路的时候衣服在风中摇摆,就像是悬在某一个衣架上。但她带来某种神秘的气味,那味道令我慌张。她有一双大眼睛,她的眼睛是一片清澈的蓝。我实际上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看我的时候我会立刻躲闪过去。她的眼睛是汹涌的海水,会淹没我,并且洞悉我内心的秘密。她住在镇子西面的山上,每天早晨,我坐在教室里,等待着她走进来的时刻。因为长久的行走,她的脸上有一种浅浅的红晕。她发出轻微的喘息,然后,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带来一股微小又香甜的风,风里有早晨的花朵、青草、露珠和阳光的气息。她带来的气息让我惊慌又甜蜜。我在心里想,等我长大了,要娶她做我的女人。这样我就能够每天陪着她,一起爬上镇子西面的山顶。

刘云平的同桌是陈二连。陈二连不喜欢刘云平。他有一次粗鲁地呵斥她,因为她在课间和别的女生说话的时候,把他的钢笔弄到了地上。那支钢笔光滑气派,发出黑亮的光,是他当了解放军的哥哥送给他的。他的哥哥在部队上很厉害,因为他能够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那支钢笔写出的字整齐好看,就像是印刷到本子上的。钢笔掉到地上的时候,沾上了一点鼻涕。陈二连很愤怒,差不多就要动手打人。刘云平蜷缩在座位上,眼睛里的神色恐惶又无助。

我看着陈二连嚣张的样子,心里生气。我很想冲上去给他一个嘴巴。他也许知道我喜欢刘云平,他羞辱她,也许就是在向我示威。他有一只光滑的钢笔,但他的学习成绩不如我。他偶尔会盯着我看,目光里是阴冷、挑衅和仇恨。老实说,他的神色让我害怕。要是打起架来,我一定不是他的对手。他家里有祖传的功夫,他的周围有一帮人,他们讨好他,拍他的马屁。他们看见过他有一次踢断了一棵苹果树,他们还看见过他纵身一跳,像一只鸟一样飞到屋顶上。

刘云平偶尔会问我数学题。她站在我身边,有一股香甜的、仿佛是清早田野上花瓣和露珠的气味。这气味让我眩晕和慌乱。但是陈二连发出了夸张的笑声,紧接着他周围的那些跟屁虫也发出了口哨声和怪叫。有人甚至说,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刘云平落荒而逃,我感觉到羞耻,无地自容。

我秘密地练习武功。在家里的后院,我对着一册《形意拳》的图解招式,认真练习。父母在家的时候,我假装在背单词。后院里有一棵槐树,树干的某个位置,变得光滑平坦,那是我不断击打留下的痕迹。我把槐树想象成我的敌人:陈二连,或者其他的那些人。有一天,我要把他们打倒在地。

王蓝花在哭。我在桌子的中间画了线,她写作业的时候胳膊总是要越过那条线。我甚至觉得她是故意这样。我用胳膊肘反击,她开始哭起来。她的眼泪和鼻涕粘在嘴巴上,看上去很恶心。语文老师也不喜欢王蓝花,因为他曾说,王蓝花是一头蠢驴。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站在王蓝花一边。他从后面抓住我的衣领,把我从座位上揪起来。他用了很大的劲,所以我的身体悬到了空中。他抓着我,就像是抓着一件没有用处的物品,一直走到教室门外。他丢开我,让我站在外面,然后关上了教室的门。

我站在教室外面。下着雨,风吹过来,一片树叶落到我的头顶。他高声地读课文:盼望着,盼望着,春天的脚步近了。然后大家跟着读:盼望着,盼望着,春天的脚步近了。从窗户玻璃可以看到教室的后排。丁大建举着课本,正在发出夸张的朗读声音,他的声音像一个年老的女人。读了一会儿之后,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手绢,把它展开,抖了一下,然后摁到鼻子上面。他发出响亮的擤鼻涕的声音。他经常这样。他有一条彩色的手绢。他在这一天看上去尤其欢乐,因为他喜欢王蓝花。每天早晨,王蓝花在教室外面的苹果树下读課文的时候,丁大建就站在另一棵苹果树下读课文。他假装读书,目光从课本的上方探出去,对着王蓝花热烈地张望。在课间,他有时候会占了我的座位,坐在王蓝花身边,假装向她请教一道数学题。他问的题目傻子都能说出答案。我讨厌丁大建,他丑陋、无趣,考试成绩永远排在最后,身体上有一股发霉的玉米叶子的味道。

有一天,丁大建在哭。他把手绢举到空中,做出擦拭眼泪和鼻涕的样子。后排的高个子女生们围着他,就像是一群保卫着鸡蛋的母鸡。然后我们知道了丁大建哭泣的原因。他的一本书不见了,他可以肯定是被人偷走了。那本书名叫《中学生数学难题讲解》。早晨他把书举在手里,让每个人看这本书蓝色的、天空一样的书皮。他说这本书连县里的书店也不会有,是他在煤矿上工作的叔叔从省城的书店里买回来的。他又说,只要有了这本书,再难的数学题都不在话下,简单得就跟撒一泡尿那样。他得意洋洋,让我们嫉妒又羡慕。他不让大家翻这本书,只允许看一看蓝色的书皮。但我觉得,他肯定会借给王蓝花看。他把书拿到教室,就是为了让王蓝花看。他还有可能让后排的那些女生看。她们又高又壮,就像是村子里那匹奔跑的枣红色的母马。

一直到上课时,丁大建仍然在哭,他不肯停下来。老师起初很讨厌丁大建的样子,但是不久就改变了主意。他让全班的人都站到过道里,然后让丁大建从后排的课桌开始,在每个人的桌框里找他的那本书。丁大建停止了哭泣,他的脸上本来就没有多少泪水,现在甚至显得欢乐起来。他翻动桌框里的书本、文具和书包。那些物品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他翻出各种各样的东西,雪花膏、发卡、手绢、镜子、弹弓、馍馍、大葱和熟土豆。然后,他从李正直的书包里翻出一件粉红色的女式裤头。从张三彩的桌框里找到一本下流的书。那本书的内容我们都听说过,讲的是一个女人如何勾引男人的故事。教室里洋溢着过年一样的欢乐气氛,很多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丁大建的目标是寻找丢失的书。丁大建就像是勇于探索和发现的勇士,他带来了新鲜的、隐秘的生活。老师当场没收了粉红色的裤头和那本下流的书。

那天早晨,丁大建最终在我的桌框里找到了《中学生数学难题讲解》那本书,就是他为之哭泣并且断定被偷的那本书。他把那本书高高地举起来,书本的封面是天空一样的蓝色。人们停止了欢笑,安静地看着我。我羞愧、慌张,就像是真正的贼。老师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不知道,我没偷。但是我辩解的声音微弱、慌张,就像是真正的贼。我没有哪个叔叔在煤矿上班,我父亲也买不起这样的书。但是,我实际上不需要读这样的书。刚刚结束了期中考试,我的数学成绩是满分。我没有遇见过不会做的数学题。

十一月。母亲生了病。她消瘦、黝黑、头发散乱,眼神迷茫又忧伤。她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手上和脚上裂开了骇人的伤口。之前,父亲在春天仔细地盘算过,如果天气好,地里的收成就能让全家吃饱饭。要是运气再好一点,年底还可以给我们做一件新衣裳。父亲在盘算收成的时候,母亲也提出了她的愿望。她想要一双塑料材质的手套,这样在冬天洗衣做饭的时候,可以保护她的两只手。父亲答应得很痛快,就像是已经有了好收成。那时候,父亲的脾气变好了许多,因为他有了自己的土地。在自己的土地上,他想种哪一种庄稼就种哪一种,他还可以自己决定休息和干活的时间。这让他很愉快。他说在他的爷爷时代,就是这样的,甚至在他的父亲时代,有一些年头也是这样的。在他的爷爷和父亲时代,他们是镇子里最受尊敬的人。他的爷爷骑着高头大马从小镇里走过,人们站在路的两边看着他的爷爷,叫他老爷。他的父亲有些年头也是这样,但是后来就成了穷人。他的爷爷是我的太爷爷,他的父亲是我的爷爷。我父亲神色得意,自以为光大了先祖的门楣。他空荡荡的裤管上油腻肮脏,补了数不清的补丁,仍然还有两三个破洞。他变得勤劳和愉快,天天和母亲一起早出晚归。但是五月的时候下了冰雹,地里的麦子死了一半。七月的时候暴雨倾盆,山上的洪水冲走了胡麻和荞麦。到了十月,突然下起了大雪,我们在地里挖土豆,土豆裹在泥泞冰冷的土块里,一大半已经死去。雪花飞扬,在空旷的山谷里我们饥饿又寒冷,身体一直在发抖。

父亲很沮丧,他的愿望落了空。但不久他又变得乐观起来,即使期望的收成少了一半,也仍然比在生产队里的时候要多得多。冻死的土豆煮熟了还可以吃,如果精打细算,全家人的吃饭问题也差不多能够解决。至于新衣裳和手套,就等到来年的时候再买吧。明年一定是个好年头,父亲说话的语气很坚定。老天爷会照顾我们的,他老人家不会一直让我们饿着,总有吃饱饭的一天。

但是,母亲生了病,她越来越瘦。夜晚她穿行在破败的院子里,我经常会看不到她的脸和身体。她比黑夜的颜色更黯淡。她蜷缩在炕上,浑身疼痛,泪水在脸颊上留下清晰的痕迹。有时候她会看着我和妹妹哭泣。她说,她舍不得丢下我们几个。她有时候对父亲说,她觉得她要死了。父亲不说话,他坐在炕头上,抽烟、叹息。他从我的堂爷爷那里抓了一点药,那些白色的药片包在一片撕开的报纸里。我的堂爷爷是镇上的赤脚医生。但是那些药片并不能让母亲好受一点。在深夜,母亲突然发出凄厉的哭声。她的哭声不像是她的声音,像是有另外的魂魄附在她的身体上,我经常会感觉到惊恐和害怕。父亲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屋子里寂静又明亮。他和往常一样,坐在炕头,抽烟和叹息。母亲停止了哭泣,开始说话。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像是她自己的,就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她讲起那些死去的人们。那些人们似乎都来到了夜晚,在和她说话。她甚至说起了父亲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是我的爷爷和奶奶。她说起他们苦难的早年生活,说起在他们活着的年代,那些骇人的洪水和饥饿的景象。她仿佛目睹了他们的生活。实际上她从未见过我的爷爷和奶奶。她嫁给我父亲的时候,我的爷爷和奶奶早已去世。她讲述那些往事,我父亲的神色起初惊奇,后来变成了恐惧,再后来就成了巨大的悲伤。他坐在那里,发出沉闷又绝望的哭泣声。在从前的生活里,他很确定没有向母亲提起过他的父亲和母亲的往事,但是母亲却能够讲述每一个细节,她仿佛经历了早年的生活。

我害怕夜晚,夜晚就像是幼年的噩梦。母亲会突然发出凄厉的哭声,她痛苦,黝黑,和夜色一样狰狞。我十三岁,母亲三十二岁。她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她一直在忙碌,经历了生活中无穷无尽的痛苦,她的日子足够漫长,永远也望不到尽头。我也觉得她快要死了。我在想,如果母亲死了,誰给我们做饭,谁给我们缝补衣裳,谁在我生日的时候变戏法一样地拿出一只诱人的锅盔?

然后,我的泪水涌上来。

十二月。大雪飞扬。我坐在窗户边,雪花飞进来,落在我的脸上。窗户上少了一块玻璃,王蓝花戴上了帽子和手套。自从丁大建在我的桌框里找到他的书,王蓝花不再问我数学题,她甚至显得很骄傲。落在我头发和脸上的雪融化成水,我的样子一定古怪又滑稽。这让我觉得羞愧。语文老师走进来,他说天气已经很冷了,教室里要生炉火。语文老师是新换的。原先的老师生了病,不教我们了。新来的老师神秘又高贵,有一张粉白的脸,嘴唇上仿佛抹了胭脂。人们说,他上过大学,从县城里来,是镇上学校里最有学问的人。后排的女生们经常去他的房间,假装去问语文题。

老师站在讲台上,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拿了一支粉笔,就好像要准备讲课。但他突然说,有人偷了教室里的煤。他从前排看到后排,又从后排看到前排。他的目光经过我的时候,停留了片刻。我的半张脸和靠近窗户的身体上湿漉漉的,因为寒冷,我还在发抖。我看上去一定很可笑,就仿佛是因为心虚。然后我觉得语文老师的嘴角上扬,露出一种胜利的微笑。大家都以为老师已经知道了是谁偷了教室里的煤,并且他要马上说出偷煤的贼的名字,但他并没有。他的手臂突然做出了一个投掷的姿势,手中的粉笔迅速又准确地击中了墙角的铁桶,发出清脆有力的撞击声。接着老师叫我的名字,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低着头,脸上的雪水居然可笑地滴落到书桌上,就像是我羞耻的泪水。大家都安静地看着我。我想,老师就要宣布说,我就是那个偷了煤的贼,然后,我该怎么辩解呢?时间漫长,令人羞耻又绝望。之后,老师从讲台上下来,走到我跟前。他的脚步温柔,像穿了高跟鞋的女人。出乎大家的意料,他并没有说我偷了煤。他把教室的钥匙放到我的桌子上,告诉我说,他决定让我保管教室的钥匙。他这样宣布之后,教室里发出杂乱的喧哗声,有人在笑、有人尖叫、有人发出口哨。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我坐在教室里,沉默又孤单,没有人和我说话。他们组成一个又一个的队伍,学习或者玩耍。我拿着教室的钥匙,放学之后,等他们全部离开,我才能回家。我经常很晚才能回家,有时候我害怕回家。家里越来越寒冷,母亲瘦小而沉默。她在夜晚哭泣,在白天干活,走路摇摇晃晃。有时候风裹着雪刮过来,她就倒在了地上。她变得非常地轻盈。我经常担心她会像一张纸片那样飞起来,然后从屋顶和柳树上空消失。房子里要是有一盆炉火就好了,暖和一点,也许母亲的病会好起来。但父亲是生不起炉火的,他根本不可能买得起火炉和那些乌黑发亮的煤炭。

父亲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晚。他的脾气变得很糟糕,还动不动就打我和妹妹。我妹妹在拼命地干活。我假装在学习,但最近的几次考试成绩很差,这让他很不满意。我只好告诉父亲说,我保管着教室的钥匙。学校里发生的那些事让我感到羞耻,我不想给任何一个人提起。也许我可以说给母亲,但是,母亲病了。

父亲把保管钥匙当成了一件荣耀的事情。他认为这是老师对我的信任,这表明我学习状态的低迷是暂时的,我也许很快就会考第一名,就跟以前一样。他甚至对自己也增加了信心,因为他的儿子得到了信任,在某种程度上,老师也间接地表达了对他的信任。但我知道事情根本不是他所认为的这样,他只是在可笑地自我安慰。而且我也知道,父亲一直经历着糟糕的生活,没有人瞧得起他。在镇上,他就像一条脏兮兮的、四处乱窜的狗。

我早晨起来,去学校里生炉火。母亲为我准备好了树枝、火柴和一小瓶煤油。天还没有亮,道路漆黑。到了学校,打开教室的门。教室里空旷、黑暗又寒冷,我要尽快地生起一盆炉火,这样就会暖和又明亮。实际上,我根本不会生火。我用完了树枝和煤油,甚至撕掉了一册作业本,但仍然没有让煤烧起来。教室里烟雾弥漫,我的手上和脸上全是灰。天色亮起来,人们陆陆续续进了教室。有些人看到我的样子笑起来。我看见刘云平走过来。她从山上走下来,头发上冒出一缕又一缕细微的热气,就好像她是踩着云彩来到教室里。她帮我生火。她用几张纸、两三根木头的碎片,很快就生着了火。她小声地对我说,你回家吃饭吧,我来看着火。

早晨的事情就是这样。刘云平是唯一的从来没有嘲弄过我的人。她瘦削、美丽,又安静,她是我唯一爱着的女生。

班里有几个同学住在学校的宿舍。他们周末回家,家在镇子东面的山梁背后。他们人高马大,就像是强壮的骡子。我和他们没有来往,甚至记不住他们的名字。我要等着他们离开,锁教室的门。他们晚上离开教室的时间总是很晚。他们并没有在学习,他们谈论女生,讲下流的笑话。马木匠走过来,和我说话,邀请我去他们的宿舍里玩耍。马木匠的父亲名叫马木匠,所以人们也叫他马木匠。他是他们中间个头最高的一个,看上去像是一堵结实的、长满杂草的墙。他说宿舍里有好多好玩的,我去了就知道了。他邀请的样子很热情,何况和我说话玩耍的人那么少,我就跟着他们到了宿舍。他们的宿舍住了七八个人。靠墙摆了一排木板,摆放着他们的被褥,地上放着煤油炉和木箱。他们用煤油炉做饭,宿舍里竟然很暖和。因为马木匠用红泥也捏了一个火炉,火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他们甚至都脱了衣服,他们玩一个叫比大小的游戏。我不想脱衣服,他们差不多是陌生人,我會觉得羞耻。但是马木匠坚持要让我脱。他说,大家都脱了,你为什么不脱?难道你不把我们当朋友吗?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拽我的裤子。另外几个人也都围上来,一起扯我的衣服。他们把我按倒在床铺上,然后他们把我脱得精光。马木匠说,日他娘的,看不出来呀。他们都开始大笑起来。马木匠这时提醒大家说,你们不是有数学题要问吗?赶紧地向大头同学问吧。他们就附和说,对,对呀。这时有人说,数学课本落到教室里去了,得去取一趟。他们有两个人就从我口袋里拿上钥匙,出门去取课本。马木匠这时问我一道题,他看上去又认真又谦虚,我就给他讲数学题。马木匠说,我们以后要经常问你数学题,因为我们把你当成了朋友了,你愿意的吧?我说,愿意。他们的宿舍里生了炉火,比家里暖和得多。马木匠又说,过几天我们还要炖鸡肉吃,到时候可以给你吃一点。我说鸡肉在哪里?马木匠神秘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父亲在空旷的校园里喊我的名字。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他站在雪地里,像一个狰狞的鬼。我在马木匠他们的宿舍里,差不多就要睡着。父亲看见我之后,快步走过来,一脚把我踹倒在地上。

老师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老师的办公室暖和又干净,有一股雪花膏的香味。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我站在他面前。我低着头,羞愧又紧张。他指了指地上的一把小凳子,让我坐下来。他的声音很和气,我小心地坐到凳子上。我抬起头,看见老师女人一样光滑的脸和他红润的、像是抹了胭脂的嘴唇。我以为他要说起教室的煤被偷的事情,他并没有。他问我家里吃的什么饭,我的父母种了什么庄稼,收了多少粮食,以及我在学习上有什么打算,将来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等等。我无法回答老师的问题。我父亲是镇上的穷人,家里的粮食仍然不够吃,我经常会觉得饥饿。然后,我母亲正在生病。但是这些我都不想说出来,这会让我感觉到羞愧。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样的问题虚幻又遥远。我唯一希望的是母亲的病情好转,然后,人们不要用这样古怪的眼神看我。包括高高在上的老师,他们看我的时候,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老师的手在空中有力地挥舞了一下,他说,你要有远大的理想,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学习,你要向雷锋叔叔学习,做一个品德高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然后老师加重了语气说,教室里的煤是公共财物,偷煤是犯法的,是盗窃罪,会被抓到监狱里去,你知道吗?我坐在那里,局促不安,感觉到恐惶。老师从我的头顶看着我,就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他又说,我相信你没有偷煤,但你保管着教室的钥匙,应该知道是谁偷了煤吧?你仔细想一想。

我坐在那里,心里慌乱,我就像是被拆穿了谎言的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有那么一个时刻,我差一点就要向他说起马木匠和他们宿舍的那些人。他们偷镇上的鸡,偷过校长家的白菜,还有供销社里的盐,这些都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但是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偷了教室里的煤。马木匠用泥巴捏了一个火炉,他们在宿舍里生起了炉火。但是马木匠告诉我说,取暖的煤是他从家里背到学校的,因为他家里有一个大火炉,他父亲有很多煤。

我低着头,就像是一个真正的贼。我最终没有说出马木匠的名字。我只是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偷煤。

老师看着我,他对我的回答很失望。他的表情甚至显得愤怒,他让我交出教室的钥匙,然后他让我站到宿舍门口去。

我在老师的门口站着,从下午一直站到晚上。许多人从我面前经过,他们看着我,没有说话。老师去了教室,下课后又去操场上打篮球。他穿了一身蓝色的球衣球裤,一双白色崭新的运动鞋。他跑动的时候,那些高个子的女生站在旁边,发出夸张的尖叫。黄昏时分,老师回来了。他看见我,似乎有一点惊奇,就像是在整个下午,他忘记了让我站在宿舍门口这件事。他说,回去吧。我的身体动了一下,但我发现,我无法迈开脚步,我在冬天的风里站了四个钟头,脚和腿已经失去了感觉。他以为我没有听见,就提高声音又说了一次。我缓慢地、用力迈开腿,离开了。

人们说,他长相英俊,衣服干净又整齐,是镇上语文教得最好的老师。他的家在县城里,每到周末,他会坐上到县城的班车,到星期天的晚上回到学校。他从镇子上走过去,身上有一股雪花膏的香气。人们说,城里人就是讲究。人们又说,他不会一直在镇上的学校里教书,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到城里去。他和镇上的人、学校里的人不多说话,经常假装没看见他们。他也许只和那些高个子的女生说话,他喜欢她们。她们的脸上也抹了雪花膏,有些女生甚至涂了胭脂。但是,我不喜欢他。我不觉得他的语文课讲得好,我甚至讨厌课本上的那些生词和文章。他没有喜欢过我,他只是在冷笑。他一直在怀疑我偷了丁大建的书和教室里的煤。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认为。他让我厌倦语文,讨厌我自己,以及我的生活。我甚至因此而讨厌县城。

母亲躺在炕上。阴阳先生在院子里。他的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身体夸张地摇摆,像是在模仿某种神秘又古老的动物。父亲的一只手提了一只鸡,另一只手举着火把;堂叔和另外的几个人提着锣、筛子和画好的符箓。他们跟着阴阳先生,从屋子里到院子里走动。阴阳先生仿佛看见了鬼魂,他厉声喝斥,念起咒语,然后在院子里奔跑。我和妹妹蜷缩在院子的一角。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我们看见阴阳先生狰狞的脸。风从脸上吹过,到达房屋和院子的黑暗里,发出凄厉古怪的回响,那正像他们追逐的鬼魂。母亲躺在炕上,安静得像是已经死去。后来,阴阳先生在院子的一角,扣下筛子,烧起符箓,发出瘆人的喊叫。他说恶鬼就在这里。他已经把它捕捉到,给它施了咒,从此不会再来祸害母亲了。

阴阳先生在屋子里坐了一阵。他收拾好东西,抽了几支烟。父亲恭恭敬敬地给他八元钱。阴阳先生数了数,拿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放到桌子上。他忽然盯着我看,他的目光让我害怕。但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对父亲说,这娃的面相好,有福。

父亲听了很高兴,他说,托你的福,娃长大了给你买纸烟抽。

在夜里,母亲醒过来。她说口渴,要喝水。她喝了一大碗水,她发出响亮又香甜的吞咽声,就像是此前她走了很远的路。她一直在沉睡,完全不知道夜晚的事情。但是很奇怪,母亲好像变得轻松起来了。她说,天亮之后,她要给我们做一顿好吃的。她又说,娃的鞋破得不像样子了,脚都冻肿了,她要赶紧做新鞋子。

她说着话,伸出手,在我的脸庞上轻轻抚摸。我假装睡着了。母亲的手掌粗糙又暖和,还有某种熟悉的粮食的气味,让我轻盈又舒畅。我的眼泪涌上来。

我确实在生长,我有时候能够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的声音,它们就像是雨后的田地里拔节生长的庄稼。在梦里,我从高处向幽深的河谷里坠落,风和鸟的鸣叫在耳朵边呼啸而过。母亲说,梦见坠落是长身体。她会多做一些饭,然后自己少吃一点。但我的饭量惊人,家里的粮食都快要吃完。有一天,父亲拉着架子车,到邻村的亲戚家借了一些粮食,说好夏收之后还上新收的麦子。

我的小鸡会可耻地昂起。到早晨我去往学校的路上,它依旧挺立,这让我走路的姿势很可笑。我躲躲闪闪,以免路上的行人看见我的样子。有时候它的液体会留在我的手上,我就会想象手指的缝隙里长出某些奇怪的植物。这让我恐惶又羞愧。我不想和任何一个人说话,也不想让他们看见我。我担心一旦和他们说话,他们就会发现我的秘密。

有一天,刘云平不见了。

我以为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她会出现,没有人告诉我她为什么没有来。我不停地回头张望,就好像在某一个时刻,她突然会出现。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睛明亮,身体上有一种雨后新鲜植物的气味。但是,她不在座位上。

陈二连的表情很得意,他在用他的高级钢笔写作业,他甚至把他的文具盒和课本摆放在刘云平的课桌上。到了课间的时候,那几个爱拍马屁的人就公然占据了刘云平的凳子和桌子,一边响亮地吸鼻涕,一边和陈二连说话。

新来的语文老师表扬了陈二连的作文,还在课堂上朗诵了一遍。他的普通话流畅又好听,就像是广播里的播音员。陈二连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他在作文里写道,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火车司机。因为他的家乡“贫穷落后”,很多人既没有见过火车,也没有坐过火车。将来的某一天,他要把火车开到村子里,然后拉上所有的人去县城里逛一逛,等到逛完了县城,他就开上火车去上海。他在作文里又写道:“坐火车的人当然也包括我的父母,因为他们也没有见过火车。”他的作文里一共出现了十几次“啊”的感叹,语文老师为了避免重复,每一个“啊”的长短和轻重都不一样。最长的一个“啊”字,语文老师热烈又缓慢地“啊”了好久,还伸出一只手,固定在他身体的右前方。他的眼睛深情地凝视着手臂的方向,就像是一尊莊严的雕塑。之后教室里非常安静,我们都严肃地望着老师,在等待着他放下手臂,收回凝视的目光。语文老师终于放下了手臂。我们以为他的朗诵结束了,但老师瞄了一眼陈二连的作文本,继续朗诵道:“啊,家乡;啊,我的父老乡亲,我相信我的理想一定会实现,家乡的明天会更美丽!”

陈二连的神色得意,他突然就成了作文写得最好的人。那些同学围着他,热烈地讨论成为一名火车司机的理想,顺便把鼻涕抹到刘云平的凳子和桌子上。他们真是无耻又恶心。我怀疑刘云平没有来上课和他们有关。陈二连粗鲁、无礼,使用了恶毒的言语。刘云平小心又安静地坐在他旁边,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惶恐无助的猫。我猜他甚至会觉得正因为他赶走了刘云平,作文才被老师表扬吧。

我要和陈二连打架。

有一天,我撞了一下刘云平的桌子。刘云平的桌子紧挨着陈二连的桌子。陈二连正在用他的那支高级钢笔写作业。桌子晃动之后,他的笔尖在作业本上画出一道难看的斜线。陈二连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他说,我得赔他的作业本,然后我还要赔他的钢笔,因为钢笔这么猛地画了一下,笔尖坏了。我本来也不是故意要撞刘云平的桌子,他这么一喊叫,我就有些生气。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陈二连这时一个箭步冲到我跟前,他伸出一只手,抓住我脖子上的衣服。他目光凶狠,盯着我说,你看我干啥?不服气,想打架?你他妈的。说话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做出随时都要进攻的样子。陈二连果然是练过武术的,那只手紧紧地攥住我的衣领,勒住我的脖子,让我呼吸困难。有一小会儿,我感觉到害怕。我在飞快地回忆此前练习过的武术招式。令我沮丧的是,此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但无论如何,我要奋起反抗。我和陈二连扭成一团,桌椅倒了一大片。我听见周围的人们发出兴奋的喊叫和尖叫。我的脸上流了血,衣服也被撕裂。有一个时候,我突然恢复了记忆。相当清晰地想起自己练过的武术招式。于是我也发出喊叫,向陈二连发起进攻。我竟然还产生了奇异的快感。后来,老师来了,我们的战斗结束了。

关于这次打架,人们的说法有不同的版本。有人说,我被打败了,因为陈二连有祖传的武功。有人说,我们打了平手。还有人说,我打败了陈二连,因为我悄悄学会了少林寺的功夫。

陈二连从此之后,看我的神情不再那么凶恶嚣张。围在他身边拍马屁的人也稀少起来,我猜他会觉得羞耻。他和我打架的时候,并没有占到明显的上风,他祖传的功夫似乎也没有派上用场。我们混乱地扭打在一起,两个人都受了伤。然后我发现,打架激发了我内心的暴力渴望,就像是此前它隐藏在某个幽深之地,现在突然跳跃而出,带来一种新鲜奇怪的快感。

王蓝花又开始问我数学题,她脸上雪花膏的气味浓烈。我从前讨厌这种气味;现在,它还带来一种奇怪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就仿佛是我身体里隐藏起来的秘密。王蓝花有时候会转过头,看我听讲或者写作业。她的嘴角会流下可笑的涎水。丁大建课间的时候走过来,问王蓝花数学题。王蓝花就会粗鲁地说,不会。王蓝花又说,你不是有那本参考书吗,问我干嘛?丁大建的脸色通红,显得很狼狈,他就取出手绢,假装擦鼻涕。

我不喜欢王蓝花,她只是没有从前那么讨厌。我喜欢刘云平。但是,刘云平从此不见了。

考试结束,就要放假。初一年纪三个班,一百四十多人,我是数学第一、语文第一、历史第一,各科总分第一。人们在议论我的成绩。历史老师在课堂上表扬我,他总是说,这个碎娃了不得。历史老师是一个老汉,比我父亲还老。他上课从来不拿课本,他对我们说,把课本翻到第几页,看第几行。有时候他在街上遇到我父亲,就会停下来说话。他对我父亲说,好好供娃读书,这娃有出息。教室后排的王来弟告诉大家说,学校会发我一张奖状,三好学生,除了发奖状,还会发一支钢笔。她还说,钢笔就是供销社里最贵、最好看的那种。这个消息是他哥哥告诉她的。王来弟的哥哥就在学校里当老师,教高二年级的数学。王来弟这么说话的时候,后排的女生们都在安静地听,她们看我的目光羡慕又热烈。我和她们中的大部分人从来没有说过话,我甚至说不上有些人的名字。她们人高马大,散发着某种奇怪的味道,无知又喧闹。看到我的时候,眼神游移飘忽,就像是在看一个贼。现在,这一切发生了变化,因为我会得到奖状和钢笔。丁大建发出夸张的咳嗽声,接着从口袋里取出他的手绢,再一次响亮地擤鼻涕。之后他告诉她们说,他早晨捉到了一只黄鹂鸟,鸟叫的声音就跟收音机里唱歌一样好听。你们想不想听鸟的叫声?王来弟说,丁大建你别打岔,鸟叫得再好听,比得上人家考试第一名吗?她们就都大笑起来。有人对丁大建说,你不是有本秘诀书吗,怎么没有考第一?丁大建再一次夸张地咳嗽起来。他说,考第一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不想考第一。王来弟冷笑一声说,你可真会吹牛皮,有本事你考个第一试试?

我也很想要那一支钢笔。有一天,我去了一趟供销社,悄悄地看了看她们说的那支钢笔。钢笔装在一个红色的盒子里,笔身黑亮光滑,笔钩是闪亮的银。那支笔的价钱是十元。我父亲永远买不起这支笔,因为我从未见过他有这么多的钱。我在想,不久我就可以拿着这样一支笔写字了。我甚至提前准备好一个笔记本。

那天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宣布三好学生的名单。能看得出来,老师的情绪很欢快,因为他很快就可以回到县城里去。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朝向脑袋的后方,散发出黑亮的光芒。嘴唇上就像是抹了胭脂,他走进教室的时候,还带来一股香甜热烈的雪花膏的气息。他手里举着一张纸,开始用朗读课文一样的语气宣布名单。因为强烈的渴望,我听见自己胸口热烈的心跳。我在等待我的名字从老师鲜红的唇齿间迸发而出。

但是,他并没有读到我的名字。在班里,获得三好学生的人是陈二连。实际上我是全年级第一名,他的成绩排名是第七。但是,陈二连得到了一张红色的奖状和一支黑色闪亮的钢笔。他已经有一支钢笔,是他部队上的哥哥给他的。现在,他又有了一支,这样他就有了两支钢笔。

我曾经热爱和尊敬语文老师,渴望他能给我的生活带来明亮的光芒,但是后来发现这只是我天真的幻想。他从来不相信我说的话,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嫌弃和鄙夷。我贫穷、肮脏、弱小又说谎。他嘴唇鲜艳、身上是雪花膏的香气,他让我自卑又孤单。我不喜欢他,我不需要向他请教语文题。实际上他有时候读错了生字或生词,他示范的造句练习生硬又粗俗,我只是不敢揭穿他。他冷漠又自以為是,他让我感觉到黑暗与寒冷。

王来弟和我一个班。算起来她是母亲的亲戚,我该叫她小姨。她大我五岁,再过半年,她就不读书了,要出嫁,她的女婿就是镇子上的人。她有时候帮母亲干活,她跟母亲说我是整个中学里最聪明、学习最好的人。她说我一定能考上大学,能够天天吃上白面馍馍。她对母亲说,那些人是狗眼看人低。

我没有拿到奖状和钢笔,但母亲仍然很高兴。她拿出一双新鞋子让我穿上,那本来是留着过年才穿的。她还烙了一大块白面馍,白面馍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母亲抚摸着我的脑袋,对我说,我的娃,好好吃,你就考一个大学,让他们看,狗日的,还要一辈子欺负人呢。

我说,好。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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