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说文解字》的几个版本论到篆书创作中的字书运用

2020-12-08 10:38
艺术探索 2020年2期
关键词:字书孙氏说文解字

杨 帆 连 超

(1,2.四川大学 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引言

自伏羲作八卦,神农结绳,皇帝史仓颉造书契,而后有文字,著于竹帛者,则谓之书也。中国书法渊源有自,流变相承,篆隶真行,名家崛起于异代,要皆以汉文字为基础。“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1]316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罗列“适合于现代中国人所需要之中国史”重要项目二十余条,其一曰:“中国语言文字之特质何在?其变迁何如?其影响于文化者何如?”[2]6前两问当由文字学家研究解答,后一问,则书法研究者总不能视书法为纯粹美术,以至忽略其文字之本避而不谈了。《说文解字》乃传世字书之祖,记录了汉文字较早时期的字形结构、训诂音释,为学人首要讽诵之书。“我们要研究汉以前的古典著作,或研究汉语史和古文字,对于说文解字不能一无所知。就这种意义来说,不知道许慎的说文解字跟研究文学和史学的人不知道司马迁的史记同样是一种缺点。”[3]710对于书法创作来讲,《说文解字》之功用亦甚大。史上总有一些不通悉六书而只写篆籀的人,所谓“持区区的金文,而不熟读经传的人,只能去做刻图章的匠人;明知《说文》有无穷的毛病,无限的错误,然而丢了他,金文更讲不通。”[4]4—5如果一个时代的篆书创作唯形式至上,而弃六书不讲,能说问题不大吗?篆书乃古体,时代悬隔,用字规范则是创作之首要前提。本文就《说文解字》的几个较近版本入手,对篆书创作中的字书运用问题作如下讨论。

一、《说文解字》平津馆本

清嘉庆十四年(1809年),孙星衍校刊《仿宋小字本说文解字》,凡三十卷,是为平津馆本。

孙星衍,字季逑,号渊如,江苏阳湖(今武进)人,生于乾隆十八年(1753年),卒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乾隆进士,初官编修,后官山东督粮道,署按察使事。引疾归,主讲钟山书院。孙氏精于经史文字之学,旁及诸子百家,皆心通其义。研精金石碑版,工篆隶,精校勘。所刻平津馆、岱南阁两部丛书,世称善本。

东汉许慎于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年)写成《说文解字》,安帝建光元年(121年)由许冲献上。许慎撰《说文解字》的直接动机是当时社会各阶层的人不尊古法,用字不考,好变乱常行,向壁虚造不可知之书;诸生说字解义,竟以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廷尉说律,至以字断法;今文经学派的俗儒鄙夫也谬于史籀,不尊字例之条,以至“人用其非,是非无正,巧说异辞,使天下学者疑”[1]316。为廓清谬说,纠正世俗,许慎博采通人,以解说文字的方式为世人提供了一件批评今文经学派谬说的武器。关于《说文解字》一书之名,清人曹应钟作如下解释:

许君作《说文解字》,即以此四字名其书。四字者,两事也:一曰说文,一曰解字。说文者,说其字之文;解字者,解其字之谊。如“一”字云:“惟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此浑言之,即说即解也。“元,始也”,为解字;“从一从兀”,为说文。……据此,则说文自说文,解字自解字,两不相蒙也,说文解字必双举而并称明矣。[5]

此论自可备一说,有其合理之处。实际上,《说文解字》就是对以小篆为主的古文字作义、形、音说解的经典之作,其实际价值已远远超出许慎的写作初衷。

《说文解字》问世以后,历六朝隋唐诸世,一直广泛流传,成为士子识字研经之津梁。《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均有著录。《说文》真本不传,唐大历中,李阳冰篆迹殊绝,修正笔法,作《刊定说文解字》二十卷,惜此书亦失传。至南唐末,徐锴作《说文解字系传》四十卷,世称“小徐本”;北宋初,徐锴兄徐铉作《校定说文解字》三十卷,世称“大徐本”。小徐本虽实优于大徐本处为多,然徐锴未及宋而卒,其书之影响远不如大徐本。小徐本入宋以后便不甚流行,逮及南宋,其书已一半断烂。大徐本欲复许君原书之旧,但其书也不甚幸运,南宋孝宗时眉山人李焘著《说文解字五音韵谱》三十卷,取大徐本以集韵次第,始东终甲,虽便寻检,然许书始一终亥之旧不复存焉。元明两朝二徐本流传甚稀,段玉裁言:

自铉书出,而锴书微;自李氏《五音韵谱》出,而铉书又微。前明一代,多有刊刻《五音韵谱》者,而刊刻铉书者绝无。好古如顾亭林乃云:“《说文》原本次第不可见,今以四声列者,徐铉等所定也”。[6]

以顾炎武之广博,亦受迷惑,竟以李焘五音韵谱本为徐铉旧本。为复《说文》之旧,晚明常熟毛晋及子毛扆重依宋刻小字本以大字开雕,是为《仿北宋刻改大字本说文解字》三十卷,世称汲古阁本。自是而后,许书旧次方为世人知。汲古阁本在清初的流传情况,纪昀曾言:

自李焘《说文五音韵谱》行于世,而《说文》旧本遂微,流传不考,或误称为徐铉所校许慎书,琴川毛氏始得旧本重刊之,世病其不便检阅,亦不甚行其板,近日遂散失,然好古之士固宝贵不置也。[7]

自顺治十年(1653年)汲古阁本问世至孙星衍刊定《说文》以前,《说文解字》较有名的版本还有朱筠刊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的《校刊毛本说文解字》三十卷,鲍漱芬校、额勒布刊于嘉庆十二年(1807年)的《仿宋刻中字本说文解字》三十卷,世称藤花榭本。此二本与汲古阁本皆讹误不少。

《说文解字》在清代的刊印和流布极为广泛。阮元督学浙江,“时苏州书贾语人:‘许氏《说文》贩脱,皆向浙江去矣’”[8]。祁寯藻云:

我国家昌明儒术,同文之盛,远迈前代。士子知从声音、文字、训诂以讲求义理,《说文》之书几于家置一编,然多大徐本也。[9]

对《说文》的刊印乃时代风气使然,对《说文》的校勘更是时代之需。清乾嘉以降,说文之学极为发达,经学家研究说文,阐发义理;童子识字,讽诵古籀;书家作篆,赖于寻检。孙星衍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完成了当时对《说文》最好的校勘。

出于对大小二徐本《说文》的不满,孙星衍曾向段玉裁道及校勘《说文》的初步构想:

仆趍事西曹,从退食后,整理旧业,杂以人事,恒苦景短,恐学无所就。生平好《说文》,以为微许叔重,则世人习见秦时徒隶之书,不睹唐虞三代周公孔子之字。窃谓其功不在禹下,惜原书为徐铉兄弟增加音切,又颇省改,尝欲校定,重刊行之,削去新附字与孙愐音。二徐谬说,怀此有年。[10]

平津馆本《说文》刊成,孙氏在自序中对《说文》的各种版本给予批判,又对当时小学家之校勘加以评说,并再次阐明自己的校勘方法。

唐李阳冰习篆书,手为写定,然不能墨守,或改其笔迹,今戴侗《六书故》引唐本是也。南唐徐铉及弟锴增修其文,各执一见,锴有《系传》,世无善本,而谐声读若之字多于铉本。铉不知转声,即加删落,又增新附及新修十九文,用俗字作篆,然唐人引《说文》有在新附者,岂铉有所本与?锴又有《五音韵谱》(案:当为《说文解字韵谱》),依李舟《切韵》,改乱次第,不复分别新附,仅有明刻旧本。汉人之书多散佚,独《说文》有完帙,盖以历代刻印得存。而传写脱误亦所不免。大抵“一曰”已下,义多假借,后人去之……或节省其文……或失其要义……或引字移易……或妄改其文。俱由增修者不通古义。赖有唐人、北宋书传引据,可以是正文字。宋本亦有讹舛,然长于今世所刊毛本者甚多。……毛晋初印本亦依宋大字本翻刊,后以《系传》剜补,反多纰缪。朱学士筠视学安徽,闵文人之不能识字,因刊旧本,《说文》广布江左右,其学由是大行,按其本亦同毛氏。近有刻小字宋本者改大其字,又依毛本校定,无复旧观。……今刊宋本,依其旧式,即有讹字,不敢妄改,庶存阙疑之意。……旧本既附以孙愐音切,虽不合汉人声读,传之既久,亦姑仍之。以传注所引文字异同,别为条记,附书而行。[11]

孙氏欲还许书旧观,当初设想削去大徐本之新附字与孙愐音,终因时俗传习既久而姑仍之。乾嘉时期,能见到的宋本《说文》,据段玉裁《汲古阁说文订》及其他著录,约略有以下几种:一为青浦王昶所藏宋小字本;一为元和周锡赞所藏宋小字本;一为周锡赞所藏明代叶万影钞宋小字本;一为明代赵灵均所钞宋大字本,即汲古阁本之底本;一为汪中所藏宋小字本,为汲古阁旧物;一为翁方纲所见宋小字本,即宋麻沙本,亦为汲古阁旧物。今日所能见者仅王昶所藏宋小字本。孙氏未明言校勘所依为何本,陆心源以为孙氏所刻底本为王氏宋本,周祖谟依段氏《汲古阁说文订》考核之,认为孙氏所据当为周锡赞所藏宋小字本[12]763—765。

平津馆本在体例上一仍宋本,其意在复许书旧观。许书以五百四十部首统领全书,在音韵学已发达的北宋,徐铉即感叹许书寻检之难而命其弟锴编次《说文解字韵谱》,以备检字之需。

方今许、李之书仅存于世,学者殊寡,旧章罕存,秉笔操觚,要资检阅。而偏旁奥秘,不可意知,寻求一字,往往终卷,力省功倍,思得其宜。舍弟楚金特善小学,因命取叔重所记,以《切韵》次之,声韵区分,开卷可睹。[13]217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李调元重刊《说文解字韵谱》五卷,以方便学者。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许巽行撰《说文分韵易知录》十卷,其玄孙许嘉德对该书作了评价:

《说文分韵易知录》十卷,此因《说文》五百四十部序次,偏旁训义奥密,难于意知,学者每有检一字而至终篇者。故取徐氏锴、李氏焘两家韵谱合纂成书,自东起甲止,将部首字编分平、上、去、入四声,列为五卷。偏旁即随部首编列于下,亦分四声为先后。又以部首重文专为一类,仍分四声。盖因重文杂出,无可寻检,今为专类,系以部首,俾阅者开卷可求。[14]

按此二书皆成于平津馆本之前,孙氏不至于无闻。研经读史舍《说文》不得其门,操觚写篆弃《说文》不得其航。孙氏研经治史之余暇,尝考金石,亦作小篆,当知书人作篆而深苦于篆体不备。孙氏言:

世人訾朱学士筠及江征君,作字兼篆体,盖少见多怪耳。秦以隶书更易五帝三代之文,传之既久,忘其本真。汉人犹见科斗籀文,著录于《说文解字》,证之先秦钟鼎刻石,皆自符合,壁书漆简之逸迹,犹有什一存焉。而或以不合于行楷訾之,何必舍三代古文,而为秦功臣乎?[15]

据此可知,孙氏在用字上的尊古观念甚深,时俗不识字,亦不必屈附。因是,孙氏的平津馆本《说文》,本为存古而作,不设检字,不改旧本编次,密行细体,其重刊初衷即未考虑为俗子鄙夫提供查阅之便。因是,若以检字论,则平津馆本属于典型的“寻求一字,往往终卷”,很不方便检阅的。

平津馆本以宋本为底本,孙氏又嘱精研篆书的顾广圻手摹篆文刊版。徐铉校定《说文》时见过李阳冰刊定本的,故此,孙氏平津馆本篆文之摹写刊刻,在风格上应追溯到《说文》宋本直至李阳冰的刊定本。今观其刊版之篆迹,讹字较少,笔迹清晰,字形方整而线条偏细,清劲古雅,略似李阳冰《三坟记》等篆书之风格,孙氏铁线篆风格之养成,当与之亦有关系。志于斯冰篆书风格者,若能参酌孙氏平津馆本,亦可作创作之一备。

二、《说文解字》陈昌治校本及中华书局新印本

孙氏平津馆本问世之后,因其校勘较精,讹误不多,遂被后来经小学家视为箧中常置之书。乾嘉以后,说文学研究进一步走向深入和全面,经学家研究《说文》,平津馆本已成为工具书之一,兹举几例如下。道光十四年(1834年),被誉为清代说文学四大家之一的王筠撰《说文系传校录》三十卷,王氏此书为校勘朱文藻《说文系传考异》而作。成书一年后,王氏在附记中写道:

写毕校改一过,大徐本讹误之不见于小徐者亦记之,即附各卷之后。以毛氏本为主,而以孙氏平津馆本、鲍氏藤花榭本、五音韵谱校正其误。[16]457

光绪十年(1884年),张行孚撰《说文楬原》二卷,此为专门研究《说文》偏旁之书。张氏在该书《凡例》中直言平津馆本之善:

各字下所引许书原文,以孙刻小字宋本为主,以其书改窜少也。[17]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田无炤撰《说文二徐笺异》二十八卷,田氏以平津馆本、祁寯藻校刊小徐本互校而知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之非。田氏云:

炤伏处乡里,不获师资,耳目闻见,可云谫陋。自壬辰岁得读经韵楼注本,通阅数过,苦其浩繁,因而丹铅之稘年始毕。后得见孙氏大徐本、祁氏小徐本参互以观,乃知经段氏改定者颇多,其注本非许书真面目也。[18]150

孙氏原刻后遭兵火而板毁,乃有翻刻本。一为苏州浦氏修补重印本;一为平江洪氏翻刻本;一为吴县朱氏重刻平津馆丛书本;一为小学汇函翻孙本;一为广东番禺陈昌治翻孙氏刻一篆一行本。可见孙氏本流传之广。

同治十二年(1873年),陈昌治校刊、黎永椿附《通检》之《一篆一行本说文解字》十五卷问世,是为陈昌治校本。陈昌治字绳斋,黎永椿字震伯,均为广东番禺人。

关于陈昌治校本在体例及校勘上对平津馆本作的改进,陈氏在该书跋语中言之甚详:

昌治重刊《说文》,以阳湖孙氏所刊北宋本为底本,然孙氏欲传古本,故悉依旧式。今欲寻求简便,改为一篆一行,不能复拘旧式。每卷以徐氏衔名与许氏并立,不复题奉敕之字。徐氏新附字降一字写之,以见区别。孙刻篆文及解说之字小有讹误,盖北宋本如此,孙氏传刻古本,固当仍而不改。今则参校各本,凡讹误之显然者,皆已更正,别为校字记,附于卷末,昭其慎也,其在疑似之间者,则不敢轻改也。[19]

实际上,陈昌治对平津馆本的校刊,勘误仅集中于卷末之《说文校字记》,对孙本主体内容基本没有改动。而最大改进则在编排之体例上,即全书字头篆文皆一篆一行,重文附于该字解说之下,新附字则降一字刊刻。较之平津馆本,陈本在查阅寻检上已为读者提供了方便,易于审览。

此外,黎永椿又为该刊本作《通检》十六卷。黎氏尝言少时读《说文》每苦寻检之难,因是欲仿字典检字之例编为一书。关于此《通检》之体例及具体编排凡例,黎氏申之甚明:

以《说文》篆书写为真书,依其画数次第编录。卷首检部目,卷末检疑字,卷一讫卷十四检本部之文,名之曰《通检》。凡数易其稿而后成,巴陵方柳桥太守谓宜公之同志,遂任剞劂焉。陈先生既为之叙,谨条列凡例于左:凡《说文》篆书,今写为真书,其字皆尊《字典》画数(缺笔之字仍以原字计画数);凡《说文》部首之字列于卷首,以全字画数为次第,每字注明《说文》卷数上下及部数,以此检《说文》即得其部;凡部首二字三字相似者,每字注明与某字异。凡五百四十部,依《说文》分为十四卷,每卷分为上下,每部之前依《说文叙》表明部数;凡每部之字除偏旁之外以画数为次第,每字注明本部第几字,以此检《说文》即得其字;凡疑难之字不得其部首列于卷末,以全字画数为次第,每字注明某部第几字,如前法检之即得;凡古文、籀文、或体,皆注明某字重文,既以重文画数检之,再以其正体画数检之即得,如重文偏旁与正体不同者则入卷末;凡大徐新附字仍入本部,注明“新附”,检《说文》本部末即得;凡二徐所云“今俗作别作某字”者,多为《说文》所无,皆入卷末。[20]

自许慎创立据形系联之五百四十部首以来,经小学家多遵守此部叙之法。徐锴在其《说文解字系传》中列《部叙》二卷,仿《易·序卦传》以说明五百四十部首之先后次序。《说文》以部首统全书之体例,乃是既遵从六书原理又符合东汉人识字习惯的一个创举。“自隶书兴而篆籀微,学者承讹袭谬,知有隶体而不知有篆法,不知隶因篆出,使习于隶之简易,而畏篆书之繁难。”[21]汉魏而后,真书大行,能讽诵古籀者日少,且真书形变较篆体弥甚,故读《说文》已非易事,后人更常为检一字终卷而叹息。音韵学发达以后遂有依声检字,如徐锴《说文解字韵谱》、李焘《说文解字五音韵谱》等皆是,然古音殊隔,此法亦未易普及。明人梅膺祚撰《字汇》,变易《说文》《玉篇》之分部原则,创立以楷书笔画多少为分部依据,又以笔画多少为列字次序,以此法自一画至十七画列二百有四部,统三万三千一百七十九字。这种以笔画多少为分部、列字依据的体例,尤为查检者称便,乃是文字学史上的一大创造。后来的字书如张自烈《正字通》和《康熙字典》均按此法设检字例。从上述黎氏的《通检》例九条来看,《通检》当是《字汇》检字例的继承与进一步发展。

王筠在评价《字汇》时进一步认为此种检字法是终不能废的:

《字汇》之分部多妄,乃至杜撰。“上”字音头以为部首,而部中字或从“上”或从“大”,而“交”字亦杂其中,殊鹵莽也。虽隶法既变,亦似无可如何,然终不能废检字一卷。自可各从其朔,或附于形意相近之部,不犹愈于生吞活剥乎![22]

黎氏《通检》问世不久,便有文字学者参其凡例撰检字法书。光绪九年(1883年),史恩绵撰《说文易检》十四卷,言:

近见番禺黎震伯(永椿)《说文通检》,以之检每部之字随手可得,实惬心期。暇辄就其条例,将《说文解字》一书写为一通,置之案头,以备翻阅。同志见而韪之,谓宜公诸同好。爰付剞劂,名之曰《说文易检》。[23]

对于陈昌治校刊的《说文解字》及所附之黎永椿《通检》,陈澧给予了极高之评价:

今绳斋刊《说文》依阳湖孙氏旧刊宋本而写为一篆一行,整齐划一,罗罗可数,仍不失《说文》次第。震伯为《通检》,用真书画数为次第,而注《说文》部数、字数于其下,寻求新本《说文》,应手而得。其书相辅而行,取徐氏、李氏、段氏之意而遵字典之法,宜于古亦宜于今。此书之出,将使人人能识篆书,能习《说文》,八岁可教,十七岁可试。古之小学可兴于今日矣![24]

对于识字而言,初读《说文》,无不苦于寻检困难,而读陈、黎本,则毫无此苦。陈氏体例简易,黎氏《通检》从检索法的角度将《说文解字》向通俗实用的方向推进了一大步,亦可当作许慎之功臣也。

有清一代,篆书创作当以邓石如为第一,邓氏创以隶笔写篆,解放篆书用笔繁难之固有程式,使作篆容易而面目一新。康有为曾作如此褒扬:

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为不可作之书,自非好古之士,鲜或能之。完白山人既出之后,三尺竖童仅解操笔,皆能为篆。[25]1340

若没有陈昌治校刊《说文解字》及黎永椿《通检》这类字书在检字上提供的极大方便,恐三尺竖童识字尚且困难,“皆能为篆”就更加不太可能了。

字书乃书家作篆之工具与辅助,其对篆书创作之作用自不待言。然书家的书写风格或也可影响字书篆文在风格上的改变,陈昌治校本即是一例。陈本篆文由李承绪篆,李氏善绘图,亦工书。其刊板篆文与孙氏平津馆手摹宋本的篆文在作法上是不同的,有如书法上的钩摹与意临,钩摹稍得底本之真,而意临则更见主观之意。相比孙本,则陈本篆文字形较修长,线条偏粗,起收转折略见分书方折之意,此正与清朝小篆风格前期步续斯冰、后期取意邓石如略为相符。若论线条之清健古雅,则陈本还是略逊于孙氏平津馆本。

此外,今日文字学者研究《说文》,书家检索小篆,最常见的版本即是中华书局1963年新印本。新印本以陈昌治本为底本,在体例上又有新的变化,新印本《前言》曰:

新印本即以陈昌治刻本为底本,并两叶为一叶而缩印之。又于每篆之首增加楷体。卷末附新编检字,分三部分:(1)检部首之字,(2)检说文解字本文及新附字,(3)检别体字,即徐铉所注之俗别字也,三部皆依楷体笔画为次。[1]3

新印本增加楷体于字头篆文之上,又附以新编检字,其检字与黎氏《通检》大略类同。故新印本在查检上为读者提供了进一步的方便。2013年,中华书局又印新版,其《出版前言》曰:

中华书局一九六三年以陈昌治本为底本,印行《说文解字附检字》,但因多次印刷,底版模糊,兼之检字不便使用,我们乃重新制版,施以断句,编辑过程中发现的零星问题以编者注形式标出,供读者参考。并且重新编制了音序和笔画检字表,以方便读者。[26]2

至此,中华书局之新版《说文》在检索法上,既发展了徐锴《说文韵谱》类字书音韵检字功能,又发展了黎氏《通检》类字书以部首及文字按笔画寻检的功能,此外还加以句读,可算是目前最便于读者检字的《说文》版本了,使识字与不识字者,能书与不能书者,皆能读《说文》,用《说文》。

三、篆书创作中的字书运用

黄侃说:“《说文》出,而后有真正字书。”[27]17字书在文字学的发展中作用甚大,胡朴安编著《中国文字学史》,就把文字学分为文字学书时代和文字学时代[28]13—19。近代以来,字书专指解释文字形、音、义,以备检索的工具书,又称为“字典”。梁启超又以为“字义学即是字典之学。”[29]229实际上,字书作为文字学的一部分,既汇集文字学成果以资研究,又可备翻检之需。由于它最早用于童蒙的识字课本,因此还兼作学习文字之范本。《说文》作为字书之首,当然具备上述各种功能。字书对于篆书创作所发挥的功能当然不止于检字,故有必要对其在创作中的运用作探讨。

篆书艺术不仅指以毛笔书写篆书的艺术,也包括书篆与镌刻结合的篆刻艺术。若在过去,讨论篆书创作中的字书运用问题,必为多事。回顾书法史,斯冰而下,历代善篆者多为在文字学上有创见的学者,而历代文字学家,则大半精研篆书。李斯、李阳冰、徐铉、钱坫、邓石如、吴大澂、罗振玉等等,不胜枚举。今日之篆书创作,在技法上未必有不如古人的地方,但可以讲一定不如古人的,即在文字学基础上。文字六书不明,古人造字之义尽晦,昧于文字之渊源与变化之迹,用字不考,徒为临摹,妄改古人篆迹,讹误纰缪,亦数不胜数了。

前人字书提供的便捷检字法,目的在于方便识字,进而研经治史,并非取意于满足书家在篆体不备的情况下查字的。许巽行在其所撰《说文分韵易知录》自叙中就阐明了著书原因:

余尝注释《说文》,博采群籍,颇有发明。然篇帙繁多,不便学者,存诸家塾可矣。因取李仁甫《五音韵谱》、徐楚金《韵谱》二书,合而考订,编纂上下平二卷,上去入三卷,名曰《分韵易知录》。盖《说文》部居偏旁不易寻绎,学者检阅倦怠,因而废业者有之。[30]

古人编纂便捷之寻检字书,其体例和功能亦限制甚严。徐锴撰《说文解字韵谱》,其兄徐铉言:“今此书止欲便于检讨,无恤其他。”[31]因是,南宋李焘改乱《说文》次第,以声韵统许书,使人既便于寻检,且更不必看许书原文,即遭了后人的批评。李调元说:

巽岩李氏之为《五音韵谱》也,引是书之序,以为置偏旁而以声相近,不若存偏旁于声类之中,盖便披阅。岂知是书之善,正在不著偏旁,则观者因得复检其故处而详知焉。此于《说文》全书有若总目,然相需而不可相无也。若巽岩之书,意欲兼有二书之捷,则势必使人庋《说文》旧本不观,而观此止矣。说者遂谓四声谱而《说文》亡,岂过论哉。[32]

今日之书者,往往不能识字。创作一般依赖于查字,不明《说文》五百四十部首之义,更不能详审九千余字之形、音、义,视检字为解决篆体不备之利器,此正是今日篆书创作之一大弊端。文字发展,古今变异,一字数义、数字一义者在《说文》中极为常见,又有或体、俗体之不同,古文、籀文之异形。且字书往往传抄而成,历世而变,字形又与秦汉之碑版稍异。凡此种种,若不通悉《说文》全书,徒以检字为用,则往往用错字而不自知,此正是今日用字不考之重大原因。故此,现行之所有便捷检字书,实为浅学者之所便而为善学者之所恨也。昔李焘《说文解字五音韵谱》之失,抑或《说文》中华书局新印本之失乎?

书家的篆书创作是艺术,当然不是要求书家都去做文字学者。邓石如以篆书名世,在当时未必能跻身学者行列,但其苦于篆体不备,尝手写《说文解字》二十本,还编过一本字书《说文字原》,可算今日书家之绝好典范。因是,出于为创作服务之目的,多读《说文》全本,多看各种版本,以及多读各种字书,多闻阙疑,对创作是大有裨益的。检字仅仅是创作之辅助,万不可视检字为识字,以检字而集字而创作。以此论,清人史恩绵对其自著《说文易检》的定位就颇有深意了。他说:

窃谓周秦碑刻幸而留传于今日者,自当奉为楷式,但欲尽识篆籀之旁,非从事于《说文》不可。……诚知此书无当小学训诂之用,若由是而尽识篆籀之偏旁,再进求周秦石刻,或亦临池家所不弃尔。[23]

书法作品乃文字所积,故创作一切之书作,首当识字也。即使今体书之真、形、草,不知其字形变易之理,心无篆籀之意,视文字与书法在各代之流为源者,必将是浅学操觚,不甚了然。王鸣盛曰:

夫仓颉古文一变而为史籀之大篆,再变而为李斯之小篆,三变而为程邈之隶书。其随时递变者,盖势也,亦理也。予非欲强人之舍隶以习篆也,要惟乎作隶书而心存篆意,斯善矣。[33]

此外,从事书法创作,总离不开对古碑帖范本的临摹,传世碑刻版本当然也是浩若烟海。版本学家毛春翔说:“我们如对版本一无所知,则对现存古书,就很难处理得当。”[34]13书法创作中,对碑帖版本的认识与处理也是有相当意义的,版本的不同,或可对书法创作带来不同影响。从版本学的角度讲,写本或称稿本、旧本,石本、碑本,亦叫拓本,自中唐发明雕版印书以后,又有版本的名称。近代科技的发达促成书籍印刷的革命,“照相印刷技术施之于古代书迹,促使二十世纪初的书坛出现了以大篆(金文、甲骨文)、章草、帖学(宗王体系和碑帖相融体系)这三方面为主的复兴和拓展”[35]201。

一般而言,篆书创作所取法的范本主要是先秦两汉金石铭文拓本,以及后世书家篆碑之拓本,或宋以后刻帖中之篆书,或为书家手写之墨本。实际上,字书所存之篆书,仍可备创作之需,且可与历朝之篆迹在风格上相互印证,甚至视之为范本以作创作审美上的资鉴。兹举几例如下。

字书以《说文解字》为版本最多。今日所见的《说文》稿本有二,一是木部残卷本,一是口部残简,皆为唐人所书。同治元年(1862年),莫友芝从安徽黟县宰张廉臣处得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残卷。一般认为此木部残本是9世纪20年代唐穆宗时人所写,计六纸,凡一百八十八字,不足《说文》全书五十分之一。从卷末米友仁及俞松题跋,知其在南宋初尚存于内府。从书法风格来看,莫友芝认为“篆体似美原神泉诗碑,楷书似唐写佛经小铭志”,曾国藩则赞曰“篆文已与流俗殊”。[36]270,272此残卷的书写时间略晚李阳冰几十年,曾氏所指的“流俗”或即是李阳冰那种铁线篆风格,因此残卷篆文乃典型之悬针篆。由此还可证明“中唐以后的《说文解字》通行本,并不存在着什么经过李阳冰‘擅改’的问题”[37]8。“木部之书法至精,篆书作悬针体,与唐元次山峿台铭甚相似,必为名手所书无疑。盖唐代普通之墓志篆额,笔法莫不拙劣,甚且与六书不合,其能如是之遒劲隽逸者殊少,故绝非普通书手所能为也。”[38]723—724此外,日本某氏所藏之口部残简计十二字,其篆法则类似唐人墓志篆盖。

由唐写本说文残卷可知,字书篆文之风格往往可与同时代碑版篆迹相互印证,亦可资篆书创作之一助也。字书自宋以后以刻本行世为主,刻本篆书是摹写与剞劂的结合,其作法有类于刻帖,亦与书篆和镌刻结合的篆刻有相似处。陈梦家认为“书写的方法材料和工具不同”是文字发生变异的原因之一。[39]123徐利明亦认为“特定的功用目的及其相应的格式”“工具与材料”是构成书法风格的主要因素。[40]6—7如前所述,孙氏平津馆本篆文乃出自手摹宋本,陈昌治校本由李承绪缮写,虽与碑铭或墨本在作法上确然不同,但其同样能反映一个时代篆书风格之大端。版刻篆文到底是梨枣味的,与金石刻铭篆文在风格上就自然不同了,正因为此,书家往往只视其为字典,为查字的工具。作为审美上的补益,奚可视其为非书法乎!且上板之篆文,多为精研篆书者所写,善学者当结合参悟,相互滋养,其功自大。清人所刊之小学书,其篆文多精妙,往往能在风格上寻索源头,其流变亦自有绪也。如钱坫之刊定《说文解字斠诠》,其篆文为自书;祁寯藻《校勘宋本说文系传》为善篆者承培元篆文;吴大澂《说文古籀补》亦为自书刊板。若将他们的篆书作品与之并置,会发现其风格的大致相类,又因作法不同而稍异。故此,凡版刻字书中之写、刻、印皆精者,亦当纳入取法之范围,以广篆书创作之路。

字书还有刻于石者。以吴皇象书《急就章》为字书刻石之最早。刻《说文》五百四十部首于石者,较早为李阳冰侄李腾,惜其石已不存。宋初林罕手书并刻《字原偏旁小说》,得五百四十一部,与许书颇不同而互有得失,今石尚存于世。与徐铉同时的梦英篆碑《篆书目录偏旁字源》,吴照考为五百三十九部,缺一“玄”字,今原石尚存,实为五百四十部,乃吴照之误也。[41]梦英通篆籀之学,此本之文字学与书法之价值,朱文藻评价曰:“《说文》、《系传》、《汗简》三书,宋刻已亡;今所流传,不无讹谬难信。不若此本虽有增减移置,究属宋初石刻,且笔画章法迥与近时锓本面目妍媸不同,是可珍也。”[42]123历世石经乃正经籍而刻,汉熹平中立《汉石经》,又叫《熹平书经》,“为校正异同,整齐画一,而兴此巨大工程,不得不谓为学术界之盛事”[43]134。因石经以文字之最规范者记录经书,故亦可将其纳入字书范围。石经之于篆书创作最有价值者,当数魏正始所立之《魏石经》,以其每字同刻古文、篆书、隶书三体,又叫“三体石经”。对篆书创作而言,其古文、小篆可与现存战国古文书迹、秦系文字篆迹在字形、风格上相互印证,故其意义极为重大。

结论

历朝字书浩繁若河海,其精博莫过于《说文》。今人寻求便捷之字书垂手可得,而篆书创作中用字不考却堪为历世最甚者。字书不应仅为检字而用,因之详考《说文》平津馆本、陈昌治本、中华书局新印本的发展变化,阐发篆书创作中的字书运用。兹总述结论如下:

一,《说文解字》平津馆本为存古而作,虽颇不便寻检,但其手摹宋本篆文,刊刻清劲古雅,略胜于《说文解字》陈昌治校本。

二,《说文解字》陈昌治校本一篆一行,查阅便易,所附黎永椿《说文通检》乃检字法上的一大进步;以陈昌治校本为底本的中华书局1963年新印本及2013年新版本,则使检字更加便捷。

三,今日篆书创作六书不讲,用字不尊古法,正因为书者过分依赖检字而不通悉六书。字书在提供检字之需的同时,其篆文也因书写、刊刻之不同,给书者以创作审美上的资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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