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2020-12-10 11:09娄光
安徽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京科桂花树桂枝

娄光

把京科送出门去,桂枝看了下手表,半下午了,心想,昨天打电话的那女学生就快要来了。她急忙收拾起茶几上京科用过的茶杯,走进厨房用清水洗干净,这时,门铃响了,出去一看,果然是个女孩。

“您好!您昨天在电话上对我说过的事,是真的吗?”女学生身材高挑,穿着蓝色的校服,像是海大附中的学生,脸上的笑容阳光灿烂,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命运悲惨的孩子。

“噢。你说这事呀。”桂枝想到京科离开前说的话,女孩的形象让她的心微微有些颤抖,她看了眼挂在墙上的玉可的相片,犹豫了一下,说,“真有些不巧,我这里遇到了点麻烦。我想,我可能……”桂枝不知怎么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您改主意了?”女孩有些着急地睁大了双眼。

桂枝没好意思吱声,出门,走出花园,把挂在花园外墙上的牌子取了下来。牌子是她一周前挂在那里的。上面写着——欢迎寄宿,仅限无兄弟姐妹的女学生。

“昨天原想把二楼房间让给需要的人住,但孩子爸爸今天说孩子要回来了。”桂枝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番话的。

“您是指那间房吗?”女学生指向那扇窗正好对着小花园的那间房。她又看向桂枝,满脸欢喜。桂枝的心猛然一动,这女学生,指的真准确,那间房就是玉可住的。

“请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不行啊,孩子要回来了。”桂枝不知为什么自己突然如此坚持。

“就一个晚上,行吗?”

“不行。”桂枝很坚决地说。

女学生看了眼二楼上的那间房,满脸失望地走了。

对于桂枝,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清晨早早地出门,直到下午才回到市里,从地铁站口出来,下午的太阳罩在桂枝身上,依然热腾腾的,她没有打伞,心事沉沉地走在海边幽静的林荫道上。光斑跳跃的大马路上,在大株连成排的法国梧桐后面,一些盛开的花朵正在无声落地。

鞋子的跟儿太高,走得太久了,脚很痛。不知不觉间,桂枝已经过了五十五岁,和丈夫京科也已离婚二十五年,因车祸失去独生女儿玉可也快三年了。她已经从街道办事处办了退休手续,半年多没去上班了。

桂枝在林荫道上停步,坐在两棵桂花树中间的休憩条椅上,往左侧望去,看见了原啤酒城旁边的岛城大剧院。这是这座城市最好最高档的大剧院,五年前就建好了,立在那儿,像一只展翅翱翔的海鸥。原来一直想找机会带玉可去听新年音乐会的,结果还没等进去,女儿就没有了,桂枝也再没有心情进去过,从此,不管在什么时候,桂枝都不会怀着幸福感去打量它。看见大剧院出出进进的那些穿着体面的年轻人,她的心头就会涌出复杂的情绪。不知是嫉妒,还是鄙视。似乎又都不是。她不愿承认那是遗憾,因为承认了遗憾就永远在心里有了抹不去的阴影。

坐在休息椅上好一阵儿,直直看向那只白色的飞翔状态的海鸥。桂枝家还要往前走一会儿。穿过那幢高楼,往后走一段路,就是海边住宅群的一个别墅小区。桂枝家这所房子是当年离婚前,从一个法院的拍卖会上低价买下的。当年丈夫京科被扫地出门,把房子留给了她和女儿。桂枝喜欢一楼园子里那株金色的桂花树,花园挺大很宽敞,树长得也茂盛。

往右边看,山脉的坡岭就在眼前。开上岭的吉普车很快隐没在绿色的树林里。时常有一些男人开着越野车在岭上比赛。林荫道上除了偶尔有牵着小狗的人在来回踱步,再没有其他任何声音。桂枝起身往前走,被风吹落的桂花铺了一地,她往前迈步时,有意挑些花少的地方。一个面熟的中年妇女迎面走来,看样子要去赶海市,走到她跟前时,突然停下来,笑着说:“有个男人在您家楼下等了好久了。”

桂枝小跑往前,脚愈发难受,就停了下来。桂枝知道来的是谁,只是邻居们不熟悉,少来往,不会知道是谁,而她知道这个日子他一定会来的,本该早上来,今天却是现在……当她气喘吁吁地赶回小区,走进大门,往左拐,再往前走几十米,再右拐,就看见了站在自家门前的人,果然是前夫京科。

“对不起。今天公司一个司机家里的孩子,在海里游泳时意外……溺水身亡……”提到这个词时,京科的语气变得很小心,“我去看了看,实在……不能提前离开……回来晚了,去看玉可了?”京科哀伤的语气里有些歉意。

桂枝的眼有些湿润,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前年,在玉可的葬礼上,桂枝见到了京科和他的现任妻子,这是二十多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在那之后,京科在每年的清明节和玉可的忌日都过来陪她聊天,今天有事,来得晚了,其实他可以直接去墓地的。如果是公职,他今年也该退休了,他比桂枝大五岁,自然是退休的年龄了。可是他现在还正自己经营着公司,看来一时半会儿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这是誰的主意?”京科一边说一边指向挂在入户花园外墙上的牌子,脸上的神情有些诧异。

“房子这么大,我一个人住太浪费了……”桂枝急忙说。

“你差钱?”京科一脸不悦地问桂枝。

桂枝站在那儿,什么也没说。京科又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这算什么事?要不干脆把别墅卖了,去换个小房子住。”

“那怎么可以。房子卖了,玉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更找不到家了。”桂枝又说,“有个人同住,我也没那么孤独。”

“让一个不了解的人住进来,以后还不知会招来什么麻烦的事。”

“是吗?”桂枝犹豫了一下,说,“事先我会多了解的,不会叫不了解的人进来。”

进门后,桂枝把京科引到一楼窗朝花园的房间。这房间以前是玉可当作书房用的,玉可出事后,桂枝就住进来了。桂枝一打开房间的窗户,桂花的香气立马扑进来。京科就站在窗前看花园里的桂花。

“正是开得最旺的时候哇!”京科感叹道。

“今年开得比往年要早些,香气也浓一些。”桂枝说。

玉可死的那天,花园里的桂花正是盛开之日。中秋节不久,古历八月二十六日。

“这院子里的桂花树是开得最旺、香得最持久的。”京科说得没错。这别墅小区所有的花园里,凡是栽了桂花树的,就数桂枝家的桂花开得最棒,无论是从花的密度还是香度,都要好很多。两百平方米的花园里,这棵桂花树独木成林,它的香气跑遍了整个小区。当年通过法院拍卖从一个落魄的商人手里买下这座院子时,就已经有了这棵桂花树。一直到现在,二十多年了,越长越壮。

“我那边的花园里也栽了桂花树,和这棵真是没法比了。”

此时,桂枝真希望京科快些离开,过一会儿,这里有客人来访。昨天就已经来电话联系了,要来寄宿的是一个高三的女学生,独生女。她昨天打电话来确认桂枝让人免费寄宿这事的真实性,桂枝肯定地说是真的。女学生还告诉桂枝,她父亲两年前死于意外交通事故,母亲患抑郁症一年了。这让桂枝有了心事。

“玉可离开有两年多了,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京科沉默了一阵,并没有察觉桂枝心理的变化,接着说,“以后她的事,你不要操心了,全部由我来处理。你好好过好你的日子。”

桂枝什么也没说,心里说,一个独身的老女人怎么能过好自己的日子?怎么能有快乐的生活?更何况心灵上早就伤痕累累。她看着京科,看他慢慢往头中心秃上去的发际线。感觉一些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也正在慢慢地失去。桂枝坐在离窗最近的那把老式雕花椅上,目光投向窗外的桂花树,那些密织如网的花和香气,如同她过去对事业对人生心怀的野心——浓郁,直接。而现在所有一切都从心底流出,失散离去。她看着那些落在泥地上的桂花,心想,所有一切都终将归于尘土。

“前些日子,我听说这排东头那户的孩子关进牢里了。”京科说。

“消息倒是挺灵通的。”桂枝感觉自己说话的语气回到了二十五年前,慌得赶紧咳嗽了一声。

京科看了桂枝一眼,说:“我也是听人家议论,那家为了多生个孩子,躲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妻离子散,不值得。”

“一直寄养在姑姑家里,十五六岁才领回家,叫亲妈作阿姨,叫姑姑作妈妈。家里人和他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冷落了,当菩萨一样供着他。可他整天不着家,和社会上的混混渣渣混在一起。生了也是白生。简直是作孽。”桂枝接着说,说完最后那句话就后悔了,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眼泪流了出来。

“国家明明有政策,还想弄个特殊化,可见就是顽固不化。”京科还想说,桂枝你若不是顽固不化,何以至此。

“有些事做了也是白做了。”桂枝说这话时,眼睛直直地看向远方,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光影,看到那个风风火火一心扑在工作上的自己。

“都过去了。”京科安慰桂枝。

接下来,两个人就这样站在窗前,四周安静得让人尴尬。

“你现在退休了,可以好好休息了。”桂枝感觉总得说些什么。

“我现在还撒不了手,儿子不熟悉业务,玩心又重。没办法。”

“你总算实现自己的梦想了。”桂枝笑着打趣道。

“什么梦想不梦想。”京科说着,神情落寞地看了桂枝一眼,“要是知道玉可会先走,当时就不会跟你离婚。现在想来,有女儿是福哇。”

“没有儿子,就是绝户,孤老子,死后连个端灵牌的人都没有。你得给我生个儿子……”桂枝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她去京科的公司,看见一个女孩坐在京科大腿上,手挽着他的脖子。那些年,京科经营的长途运输车队很赚钱。跟桂枝离婚后他立马结婚,并很快生下一子。

“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还能忍。可是,就是在我的眼前,就是在生下玉可不久,我亲耳听见……所以,我绝对要离。”公婆劝桂枝想开些,退一步海阔天空。桂枝死活不肯。她是街道的计生干部,要守政策,还要脸面。

桂枝現在都无法想象,当初的自己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她和京科自由恋爱,结婚后一年就生下了玉可,离婚时玉可还不到一岁,虽然每个月都能收到京科寄给她的高额的抚养费,可她工作起来比谁都卖命。桂枝用工作填补着生活的空白,弥补心灵的伤痛,很快被提拔为执法科的科长,一向性格懦弱的桂枝竟成了单位的女强人,现在退休了,生活来了个断崖式的转变,一闲下来,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和心理的依托。

“回不去了。”京科突然感叹着这样说。

“回不去了!”桂枝也感叹,重复这句话后,抽泣了起来。京科走到桂枝身旁,默默地抱着她。

“我意气用事,你也是太绝情了。”京科这样说时,把桂枝抱得更紧了。

不知哭了多久,桂枝感觉自己走进了荒无人烟的沙漠,一个人也没有的恐惧与绝望笼罩在她身上。

一直以为自己从不会示弱。桂枝早就以为自己变得非常勇敢和坚强,对好心给她介绍对象的人说过,她不喜欢婚姻生活。看到特意向她示好的男人,她生怕躲不及。离婚之后,她带着玉可,被生活赶着往前,忙碌却充实。现在玉可也死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寂寞涌现在她的生活里。桂枝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从京科的怀里挣扎出来,走进另一间房,那里有她和京科的结婚照。她拉开抽屉,看着那张照片,呆站在那里,仿佛一具雕塑。

“我老婆生下儿子后,就再也怀不上了。”京科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她子宫里有毛病。”京科又说。

“现在好了吧?”桂枝问。

“上周才查出来的,子宫癌。”

“什么时候手术?”

“后天。确诊后,人就瘦得不成形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桂枝和京科都看向窗外的桂花树。

“晚上坐在桂花树旁边,闻着花香赏月,很美好吧。”京科一脸憧憬的样子。

“别人也这么说。我时常搬把椅子坐在花园里,闻着桂花香喝茶。还真是享受。”桂枝想起自己差点卖了这棵树时,心里连连庆幸,“幸好有这棵桂花树。”

“不要再留宿别人了,孩子还在这屋里。” 京科说完这句话,就告辞回家了。桂枝出来送京科,感觉他的背影有些虚晃,摇摇摆摆地就消失在别墅区的拐弯处。

扭头望向远处,没有风,正是晚潮,海水从远处一浪一浪地涌上来,像一层层的白莲花,桂枝再漠然抬头,望着天上飘来飘去的流云,心里空落落的。

“阿姨。”突然,有人叫她。桂枝扭过头,那高中生正站在门外,她竟然又返回来了,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桂花可以捡拾起来,洗净、晾干,用来泡茶。我还会蒸桂花露。这些我都可以帮您做。您就让我在这住一个晚上吧。”

“你为什么那么想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呢?”桂枝想到那些贪慕虚荣的年轻人,语气顿时变得异常刻薄。

“我住在这里,会想象这是我的家,您是我的亲人。”女学生说话时,眼睛直直地看向桂枝,却又像是看向桂枝所站的方向,声音越说越低,脸颊绯红。

桂枝心里一颤,这不正是我挂那块牌子的初衷吗?

“既然那样,你就帮我去捡拾地上的桂花吧。若是我感觉不错,你就可以留下来。”

女学生不待桂枝的声音落地,就脱去外衣,绾起袖子。径直朝花园里走去,她蹲下去,开始捡拾地上的桂花。

“阿姨,我手里装满了,请您给我一个袋子,好吗?”

“你真多事。”桂枝这样埋怨她时,心里却生出异样的感觉,一种久违的东西从某个角落钻出来。心里浮现的是玉可的面容。突然感觉这个女学生的来访,是天赐的美好。她的心里涌起一种母性的温暖。

女学生和桂枝聊她的同学,说他们经常能收到爸爸妈妈寄来的包裹,还说她会画画。说到画画时,女学生停顿了一下,很快又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桂枝听她说,有时也搭讪一句。看她开心的样子,心里头渐渐安心了。桂枝走进厨房,取出早上榨好的果汁,倒了一杯给她。

“我每周从这里经过去爬那边的山岭,每次从岭上下来经过您这院子去海边,我都会停顿一会儿。这香味真好闻。”女学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曾经多少次想,若是能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上一晚,该有多么美好。”

“啊,你早就来过了。”桂枝想到了“踩点”两个字,消失的恐惧又回来了。

“我就在这附近的海大附中上高三。以前,爸爸每周都会带我和妈妈去东山岭上写生。他是个画家。”

女学生的脸从桂花树下露出,又缩了回去。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桂枝感觉眼前的女学生变得熟悉起来,心情难得地轻松下来。她走上二楼玉可的房间,打开窗户,向女学生喊道:“上来,我带你看看这间房。”

房间墙上挂有玉可的照片,还挂了市少年射箭冠军和奥运射箭冠军张娟娟的照片,玉可一直想学射箭,可自打进入高中后,学业重,没有时间去学。

“这房间是您女儿住的吗?”

“是的。”桂枝边说边指向山岭东边沿海的公路说,“研究生毕业那年,她骑单车去参加同学聚会,在即将要拐上公路的岔路口,被一辆速度很快的吉普车撞上,当场身亡。”桂枝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经意中说出了女儿逝去的真相。

女学生站在桂枝身旁,看向桂枝指向的公路那边,久久凝视。她的皮肤显得苍白,眼睛里有无法抹去的忧伤。

“眼看就要去单位报到了,是她喜欢的音乐学院。”

这条路连接高速公路入口,往前走是海滨的观光大道,来往的汽车穿梭成线。秋阳,让天空显得很亮。蜿蜒的山脉下有一个人工湖泊,湖边挺立着许多水杉,湖那边就是蔚蓝的大海,这个季节,正是它们最美的时候。桂枝和女学生并排站在二楼的窗口,久久眺望远方,两人脸上都显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能让我留下来吗?”女学生说。

“好吧。房间要自己整理,不提供伙食。”

女学生说先回学校,去宿管老师那儿请假,然后住過来。说完,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女学生走后,桂枝立马就后悔了,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看着女学生刚刚捡拾的桂花,已经清洗过,平整地铺在阳光房的桌面上。她抓了一把桂花粒,坐在床边数着那些桂花粒打发时光。桂枝记起女学生临走时,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她拿起电话,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这个姑娘推掉住宿之事。理由说不出来,她甚至想说,来回走,路上不安全,小小年纪就不要来回跑了,这样往返几次,通常是话到嘴边了,又觉得不妥。最后,她下定决心,心想,既然都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反悔了,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孩子。

桂枝努力移开自己的思绪,不再为这事纠结,去想别的事。早上出门时,晨练的邻居女人碰到桂枝说,她已经报名就读社区的老年大学,学书法,学舞蹈,学摄影,反正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还说她丈夫一周前在医院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儿子在英国留学,来回那么远,路费也不便宜,就没有通知他了。桂枝嘴上应付着,心思却早就飞到女儿玉可那里去了。她想到了京科,突然意识到他这次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可两人都离婚二十多年了,他也实现了他的愿望。一切都回不去了。

离婚后,桂枝才意识到一个女人失去男人失去家庭后的痛苦。虽然也时常有人给她说对象,可她没了心思。她嘴里说,自己有房子,工作也不错,日子过得下去。可心里明白,她还在想着已经和自己离了婚的京科。桂枝有时会想,京科大男子主义思想太重,非得要个儿子,还非得要她辞了工作,说这样还可以生二胎,甚至多胎。可桂枝又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固执呢?眼看京科有了别的女人,虽然后来听人说那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可她当时就信了,谁也拦不住她要离婚的决心。只是没有想到,京科还是只生了一个孩子。这是命啊。桂枝和邻居女人并排往前走,走在林荫道上时,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头去看大剧院,直接去了地铁站。

上了地铁,桂枝突然感觉嗓子异常难受,胸背部分异常燥热。玉可出事以后,她感觉万念俱灰,干啥也提不起心劲了。她的例假也突然不来了。她和朋友聊天时,说是更年期导致的各种紊乱。早上出门时才喝了银耳羹,可脖子以上部分异常难受。她母亲寻到一个老方子,要她连续吃三个月中药,大约两个月前,她的例假又来了。虽然只来了一点点,但桂枝感觉到焦躁不安,感觉某种离她远去的东西又回来了。她突然想到京科下午的来访,并不单是为了玉可来的。她已经去墓地看了玉可,如果京科只是为了女儿,直接去墓地就可以了嘛。

桂枝正想着,一辆单车在家门前停了下来,车尾座上捆着一床被子和一个书包。女学生站在门前,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桂枝一边打开大门,一边说:“你这就来了。”

“给您添麻烦了。”女学生说得很小心,生怕桂枝改变主意似的。

“你倒是执着。这一点,用在学习上也是挺好的。”桂枝的语气像在嘲讽,可她感觉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孩子了。

“不好意思。这边靠山,湿气比较重,桂花一时半会儿干不了。桂花露我以后一定会帮您蒸的。”

桂枝还来不及接话,女学生就直接搬着东西上楼了。

“还有些洗漱用品没带来,我再回去拿。”女学生说完,骑着单车一阵风似的走了。

“路上小心。”桂枝禁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叮嘱。

不到一个小时,太阳落下去了,天还没有黑透,女学生又来了。她身旁还站着一个看上去和桂枝年龄相仿的女人。桂枝一下子慌了。她拦在门口,不准她们进门。

“这位是我妈妈,今天是她的生日。”

“你怎么不早说?”桂枝感觉自己被这个小女孩耍了。

“你是个好人。”女学生说,“我想给我妈妈过个生日,可学业太重,我不想请假回家,学校又不能让我妈留宿,去外面住酒店我负担不起,再说也没有既能看到山岭又能看到海的房子,本来我都绝望了,可前天看到您的牌子……”女学生的声音怯怯的,尽管说得有条有理,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眼里的慌乱。

“你是个好人。”女学生的妈妈跟着她女儿这样说。接下來的声音含糊不清,不知道她说些什么。

女学生拉起妈妈的手,直接上了二楼。桂枝怔住了。她想追上去,挡在玉可的房门前,大声告诉她们,这是我女儿的房间,你们走。可她的腿像是被油漆粘住了,怎么也迈不开步子。若是玉可这样对我,该有多幸福哇。桂枝在心里安慰自己。此时,夜幕已经降临,灯光映衬花园,桂花的香气环绕屋前房后,每个角落,所有一切都包裹在格外的温情里。桂枝关了大门,上好锁。她回到自己房间,走进浴室,放好水,想泡澡,但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她留意房间里每一个细微的声音。京科装修房间时用了最好的材料,她听不见二楼的任何声音。

已经十点半了。桂枝慢慢放松了些,她打开抽屉看了些她和玉可的生活照。离婚后,她一个人带着玉可,玉可天天跟着她,她去哪儿,玉可就在哪儿。突然想起玉可八岁那年,她考过了驾驶证,买新车的第一天,她开车去学校接玉可,结果两个人错过了,彼此找了很久都没有见面。最后相遇时,桂枝抱着玉可,失声大哭。玉可说,妈妈,我怕你撞车了。我害怕。

一切好像还在眼前。桂枝张开双臂,把玉可的照片抱在怀里,把头压在胸口,哭时因为过于压抑,她的背与双肩形成特殊的起伏。

自杀!桂枝突然把头从胸前抬起来。她害怕起来,这是不是她们设计好的一切,选择在这里告别人生?她想起来了,那女孩告诉过她,说她爸爸遭遇车祸身亡后,她妈妈几次想自杀,她也几乎不想活了。

桂枝蹑手蹑脚走到二楼,她想推开门,看清楚她们当下的状况。可她返回到楼梯口,坐在那里,听见楼下风吹树枝发出的沙沙声,均匀的呼吸声,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

看样子两人已经入睡了。桂枝无心入睡,她后悔自己一时兴起,也后悔没有听京科的话。可她总感觉有股力量在推着她,去做某件看似不得不做的事。

小区的灯慢慢暗了。二楼的灯也全灭了。桂枝总觉得二楼那间房里藏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她想到了报警,可她怕因自己多疑而造成尴尬的局面。就这样,她一直坐在楼梯口,手里拿着电话,110这三个数字早已排列在显示屏上,一直没有拨出。

过了十二点。桂枝还是不放心,她又悄悄地走到二楼那间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月色洁白中带点微红,像一只眼,注视着世界的一切。桂枝看了眼过于耀眼的月亮,对自己说,月色真美。她想要和那个女人打声招呼,或是和她聊聊天。

可桂枝听见了一些细弱的声音。

“妈,你睡着了吗?”

“睡吧,你明天还要上学。”

“不能睡着。过了十二点,就是你生日了,可明天你就不能住在这里了。”

有划火柴的声音。

“妈,你过来。”声音慢慢往窗边移来,“月色好美,快过来许愿。”

“真美呀。”女人的声音也移到了窗边。

桂枝有些失落,觉得自己过于警惕。她不知道,自己是走进去对女人说声生日快乐,还是悄悄下楼去?

“房子后面是山岭,前面是湖,湖前面是大海,海边有大剧院,像只飞翔的海鸥。”女学生说话的声音洋溢着幸福,桂枝甚至能感觉出她脸上的神采。

“月亮好圆。”女人突然哭了,声音压着,“要是你爸爸还在就好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话说到这里就消失了。桂枝感觉两腮有些凉意,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流了泪。玉可也说过一直陪着她的。她悄悄下了楼。

桂枝又一次拉开抽屉,取出玉可的照片,沿着楼梯走到这栋楼的最高处,那里能看见那飞翔的大剧院,站在那儿,向左侧望去,在月光的映衬下,看见大剧院像一只飞翔的海鸥,正在月空里翱翔。玉可也是有机会去里面表演的,她的古琴弹得可好了。桂枝这样想时,第一次怀着幸福细细打量它。

桂枝下楼时,想到二楼那间房,里面有两个陌生人,她们睡在玉可的床上。她停下脚步,手扶栏杆,心思起伏。

楼下的小花园里,一切都沐浴在皎洁的月光里,新栽的月桂和黄杨排列成行,俨然守护的战士;伸出枝头往上攀爬的三角梅,将它的坚定与忠贞赋予这房子格外的神圣;静夜下的金桂,看不见它的灿烂,却散发出较之白天更加纯粹的香甜,仿佛芳香四溢的精灵在舞动。

不知为什么,桂枝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她甚至觉得有些兴奋,平时淤积在心里的空虚完全消失。她只想坐下来,待在那里,从眼前月光所笼罩的这一片景物中去感受。她在心里连连赞叹,眼前的一切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美好。

从花园走出去,沿着曲折的林荫道,有两排法国梧桐树蜿蜒而行。远处的山岭上有不知何物发出的亮光,如同另一轮明月,闪烁在黑暗里格外明亮,又好似一道探进幽井的光。

桂枝又一次停下脚步。她发觉心灵深处所受的感动,越来越强烈,她得扶着栏杆才能站稳。可是,消失已久或是一直埋在心底的那种说不清的焦虑又冒出来了——此时她仿佛找到了心理的出口,现实的美好和时间的流逝会让她经历一切,也能让她治愈痛苦,就像以前拼命工作,和现在女儿房间里温暖的灯光——在她的生活中同样重要,同样执着。此刻站在黑暗里,桂枝心中突然生出奇怪而又幸福的感觉——她过去的执着与现在的执着,是那么令人惊奇地相近。

桂枝走到一楼,关了楼下的灯,她打开房间的窗户。明天应该还是晴天。女学生捡拾的桂花可以晾干,后天她们可以一起蒸桂花露。风吹动桂花,香气将她包裹……好久没有闻见这么好的气味了,仿佛久违的幸福包裹在里面。

桂枝想好了,等女学生高三毕业不住这了,继续把那块牌子挂出去。二楼那间房永远不会空着。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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