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丢掉形容词

2020-12-10 11:09周华诚
安徽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紫藤花乌龙茶水仙

周华诚

漳平水仙记

早上一杯绿茶,用玻璃杯来泡,杯中盛开一座春天,绿意盎然呀。尤其是在阴雨的日子。

我总是会在上午泡一杯绿茶。绿茶鲜淡,可以唤醒味蕾,适合上午状态。打开电脑,喝茶干活。午饭过后,泡一壺普洱,或是白茶,一直喝到晚上。漳平水仙,这两天才开始喝,一款小众的茶,福建朋友文波喜欢,遂推荐给我。福建的好茶品种丰富,这漳平水仙产自龙岩漳平,之所以叫“水仙”,我想,莫非此茶有水仙花之香味——我知道福建还有个地方,叫作漳州,漳州出水仙。漳州的水仙,鳞茎硕大,箭多花繁,每年春节前,我去花鸟市场买水仙球,店家招徕生意都会说,我这是漳州水仙,“天下水仙数漳州”,特别好。我买了漳州水仙,再请店家雕刻一下。雕刻过的水仙球,长出茎叶就不会像蒜苗一样直立冲天,而是曲虬婉约,茎叶低矮而能开花,别有趣味。有几次,我自己也试着雕刻一下,到了正月里,水仙开花,满室清芬,人未进书房而先闻其香,精神随之一振。

漳平水仙,小的真空包装,里面是四方的一块紧压茶饼,用纸包裹。这形状使我想起一种特色的糕点,名字却一时又记不得了。漳平水仙,属乌龙茶,也是乌龙茶里唯一的方块紧压茶饼。在茶叶制作过程中,几番揉捻,再用木模具压制,使茶叶成型。我专门找了一段视频来看,工人用木模子压茶,再使茶饼从底部脱出,叠纸包茶,这个手工的过程,有一种郑重的情义。用纸包好的茶饼,再进入最后一道工序:烘烤。水仙茶的烘烤,一般都用木炭。水仙的烤茶需要十分讲究火候。茶工慢慢用炭火煨烤,茶房之内,悠悠的茶香飘荡出来,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股茶香之中。

制茶与喝茶,刚好是相反的两个过程。一个是让茶叶收敛,使香气封存;一个是让茶叶舒展,让香气释放。一收一放,一火一水。一叶茶的故事,也就是在这一收一放、一火一水之间了。漳平水仙泡出的茶汤是澄黄之色,口感润滑鲜活,几乎没有涩口的感觉。我的印象里,乌龙茶多有涩味,有的乌龙茶在泡的过程中,若稍不注意闷一会儿,便会苦涩异常。漳平水仙则没有,很好入口,且香气幽长。至于是水仙之香,还是兰花之香,且待我慢慢细饮。

听说水仙茶也有好几种,漳平水仙之外,还有武夷水仙、凤凰水仙,地域不同,都是乌龙茶的品类。福建这个地方,是乌龙茶的主要产地。但闽北、闽南的乌龙茶,还是有些差异。我查了几本茶书,发现乌龙茶的名字真多——

闽北乌龙茶,根据品种和产地不同,有闽北水仙、闽北乌龙、武夷水仙、武夷肉桂、武夷奇种品种(乌龙、梅占、观音、雪梨、奇兰、佛手等)、普通名枞(金柳条、金锁匙、千里香、不知春等)、名岩名枞(大红袍、白鸡冠、水金龟、铁罗汉、半天腰等)。

闽南乌龙茶,根据品种不同,有安溪铁观音、安溪色种、永春佛手、闽南水仙、平和白芽奇兰、诏安八仙茶、福建单枞等。除安溪铁观音外,安溪县内的毛蟹、本山、大叶乌龙黄金桂、奇兰等品种统称为安溪色种。

闽北与闽南的乌龙茶,有老茶客说,一个主要区别,是火工。闽北的茶,以中重火工居多,口味饱满,香气低沉。闽南的茶,滋味清新,香气悠长,火工低很多。闽北乌龙茶,以武夷岩茶为代表。闽南乌龙茶,以安溪铁观音为代表。

另外一个,就是制作工艺不同,以至于干茶的外形有所不同。闽北乌龙,做青的时候发酵程度较重,揉捻时也没有包揉工序,所以外形是条索状,干茶色泽乌润。闽南乌龙在做青时发酵程度较轻,揉捻较重,干燥过程中还有包揉工序,所以外形卷曲状,干茶色泽墨绿。

因喝一款茶,却去翻了好几本茶书,又把同属乌龙茶的凤凰单枞、铁观音也拿出来,各泡一壶,品饮比较。一个人这样喝茶,也实在是有些无聊吧,更何况,茶喝多了,担心茶醉。吃了两块来自于南京夫子庙的小糕点,“秦淮八绝”,果然与茶般配。

文波是一位报人,现居上海。他长期专注福建的饮食研究,出了一本饮食散文集《寻味八闽》。福建菜很有名,硬菜“佛跳墙”,小吃看“沙县”,读文波兄的书,也定然别有洞天。饮食的书,由长期在地方生活的作者写来,有氤氲的烟火味道,读来是很不一样的。这些天在翻读一本书《日本味道》,作者北大路鲁山人,既是陶艺家、漆艺家、篆刻家、书画家,也是厨师与美食家,书里有很多篇文章,是写香鱼的,《香鱼香在内脏》《香鱼的吃法》《吃香鱼》《假冒的香鱼》《吃的是小香鱼的品位》,写于1931年、1935年和1938年——“河鲜”这一辑里,都是香鱼,只有一篇《泥鳅》是例外——他可真是喜欢吃香鱼!又吃出如此多的心得。我夜里读了几篇便口水直流,一心想着香鱼,久久无法入睡。

紫藤普洱

车行在弯弯山道上,忽有人说,能不能停一下!

路边一棵紫藤树,挂了一树紫藤花。山风拂来,紫色花瓣片片飘零。大家下车去摘花。有人说,这么美的花,白白落了可惜,若是摘了,还可以做一道菜。

这是在仙居的杨丰山上。从此处俯瞰村庄,梯田层叠连绵,田间油菜花已然谢尽。油菜挂满果荚,碧绿一色。极目远眺,青山浓淡。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层层之外,更有一层。

晚上吃那道清炒紫藤花时,我脑海中依然浮现一幅略施淡彩的山水画。

我是第一次吃紫藤花。紫藤花一串一串,未开之花有些像小靴子。有人说这看起来像槐花。我以前还吃过锦鸡儿,土话叫“小娘儿脚”,也有人叫黄雀花。这三种花,都在四月里开,形状也差不多,如小鸟欲飞;唯有颜色不同——黄雀花是黄色,槐花是白色,紫藤花是紫色。

紫色的紫藤花,有着甜津津的味道,花里藏蜜——我在树下摘花时,生吃了好几枚,清香甜美。

有花的村庄,怎能不美。

我之前看过杨丰山的照片。有一张,时节应该比现在晚些,梯田里的油菜全部收割完毕,田里翻耕过,灌上了水,水面如镜。一场雨后,云雾缭绕,群山与田埂弯弯曲曲,如诗如画。杨丰山属仙居县朱溪镇。这些年,村里依托两千亩梯田的自然人文风光,努力连接社会各种资源,想要发展特色水稻产业与村庄旅游,带动农民增收。

是葱花把我喊去杨丰山的——葱花说,杨丰山四时皆美,春天有油菜花,夏天有水稻田,秋天有金黄稻浪,冬天有皑皑雪野,随便拍张照片,都是绝美的明信片。就这样,她成功地把我们喊上了杨丰山。当然,她所言非虚,杨丰山果然很美。

此外,把我們引来的,还有作为中国水稻研究所的专家朋友们的一腔热忱——他们蹲点联系这个高山村庄,也是想为村庄的发展出一点力气。

此刻,一树紫藤花下,村民、水稻专家、建筑师、回乡创业青年、文艺青年,就以这样的方式相遇了。山风轻拂,花香荡漾。

层层叠叠的梯田,弯弯曲曲的山路,拾级而上,一直攀登,不知几千步也,渐渐额头冒汗,身心爽快。好久没有这样,在大自然间自由畅快地呼吸。山野间鸟鸣,花香,青山远,云影动,都觉可爱。

紫藤花做成菜,吃起来满口花香。

吃紫藤花时,便想到要谢谢周天勇彼时大喊一声“停车”。这个浪漫的男人,他看见紫藤花时,就好像看见了一碗菜。

吃过夜饭,一枚大大的黄色月亮挂在天边。我们坐下来喝茶。周天勇从车后备厢中取出一饼普洱茶,取出一个纸箱子,里面是整套的煮茶器具,最后又搬出一桶水来。他说,那是从他老家的山里接的泉水,适合泡茶。

水沸,茶香四溢。

他又取出好几串紫藤花来。这才知道,原来他看见花时,不仅看见一碗菜,还看见一壶茶了——遂偷藏起一些。他拎起一串紫藤花顺手一撸,花朵纷纷落进茶壶,茶香里,飘出紫藤花的甜香。

喝茶丢掉形容词

刚入媒体时,有一位前辈跟我说:“写稿子,不要出现任何形容词。”他补充道:“在任何地方。”

时至今日,我觉得所有初入行的新人都应该感谢愿意教你的人。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那时候我写过不少文学作品,却根本不知道新闻应该怎么写。这时候有人点拨一两句,要好过自己在黑暗中摸索一个月。要是你写“那是一杯滚烫的水”,若在新闻里,这句话就不该出现。你怎么知道水是滚烫的?——他端起杯子又突然放下,用嘴去吹手指头。所以,你只是看见他做了一个动作,但你不知道那杯水是不是烫的。不要给任何事物下判断,因为它不一定是真的。他端起杯子又放下,用嘴去吹手指头,并不说明那杯水是热的——恰恰相反,也许是太冰了;或许水是温的,而他是一名演员。

当然,这里的稿子指的是消息稿。这种稿子看起来很简单,字数不长,有时不过三五百字,但常人并不了解背后的秘密。很多看起来越简单的东西,往往越难。久病成医,看新闻,现在大家明白了,字数越少,事儿越大。这和喝茶一样。喝茶,无非茶叶与水,两样东西,变幻无穷。围棋也是如此,黑白两道,玄而又玄。

比喻也应该警惕。苏轼说,“从来佳茗似佳人”,佳茗如何,佳人如何,说了等于没说,全飘到了虚空之处。苏轼还把西湖比作西子。西施当然是佳人,那么一杯好茶,近似于一座西湖?如此说来,倒也无妨:从一盏茶里,喝出一座西湖来。如果从一盏茶里,喝出一座青海湖,喝出一条钱塘江,那也是允许的——就看喝的人,气魄是不是够大了。

真喝茶的人,从来都极讲究茶与水,《茶经》以降,莫不如是。“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地慢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颈疾。又多别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潜龙畜毒于其间,饮者可决之以流其恶,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其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从陆羽开始,一代一代喝茶的人,都极其讲究取水,文献简直汗牛充栋,随取两例:

“今武林诸泉,惟龙泓入品,而茶亦惟龙泓山为最。盖兹山深厚高大,佳丽秀越,为两山之主。故其泉清寒甘香……又其上为老龙泓,寒碧倍之。”(田艺蘅《煮泉小品》)

“泉品以甘为上。幽谷绀寒清越者,类出甘泉,又必山林深厚,盛丽外流,虽近而内源远者。泉甘者试称之必重厚,其所由来者远大使然也。江中南零水,自岷江发流,数千里始澄于两石间,其性亦重厚,故甘也。”(徐献忠《水品》)

数一数,有多少形容词?多少是主观臆断?说茶论水,自然不是新闻稿,不必太过较真;而作为饮茶说明文来对照,就实在使人如坠云里雾中。这些代代相传的饮茶秘笈,为何至今流传不衰,或正因其玄而又玄,无可落实之故。如此一来,煮泉品茗就成了雅事,成了一小部分有钱有闲阶级的高级享受,即便有的人后来也有钱有闲了,也想饮茶,却无与此对应的饮茶艺术审美能力,则必然也会被挡在高高的门槛之外。茶之典籍的行文,便是使茶神秘化,使之高抬身价。这也使得今日卖茶、饮茶之人,依然把这些过时典籍奉为圭臬,如若不然,“泉甘者试称之必重厚”这样显然有悖今日科学常识的句子,早就作为糟粕弃之九霄了。

今日饮茶,显然很难,怎么喝才能喝出高级感呢?这依然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近日闭门吃茶,就认真研读几本茶书,发现论及茶的口感,有一些常用词句:陈韵绵长、层次丰富、香气内敛、茶水分离、茶汤爽朗、舌底鸣泉、药香浓郁;“甘甜”或“苦涩”之类都是最粗浅的层次。沏了一壶茶,我温壶洗杯,倒出一盏,准备品饮。接下来玄妙的时刻到了:这口茶味道怎么样?

唔……(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毕竟入行太晚,浸淫不深)

在这一点上,我倒是更欣赏日本的茶道,茶喝到最后,就是一个“枯寂”。可以讲究茶室的布置,把稻草切成短短的样子,跟泥土搅拌在一起涂抹墙壁,使之形成沉静朴素的颜色;可以是一间低矮的草庵,人须弓着身子才能进入,拉开窗户,则屋外的绿色逸入室间;饮茶的程序和礼仪可以繁琐复杂,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做好饮茶的精神准备——唯茶器、茶叶可以简单,简到极致乃是粗陋,那也无妨。这种精神性,才是茶最可珍贵的地方吧。所谓茶道精神,是需要抛弃所有的浮华、富丽,抛弃物质、身份,顺便抛弃形容词,才能抵达的自由境界。

我不太愿意读那种从头到尾都是形容词,每个句子都是比喻的文章(人皆谓之“文采斐然”也)。事实上,我根本读不下去。周作人的文章,后来越写越涩,越写越寂,我以为日本茶道精神与审美,对他是有深刻影响的。文章丢掉形容词,喝茶丢掉形容词,如此一来,也许更接近为文饮茶的本质。

想当年初入媒体,因了写新闻稿的训练,我知道“的”“了”都是废字,务必尽去;形容和比喻也是毫无用处,徒显幼稚;“也许”“好像”绝不允许出现;“不但”“而且”丢掉也无任何影响;所有出于主观判断的词也一律摒弃,冷热,好坏,香臭,甘苦,都只是你的一己之好;标点之中,逗句冒引已基本够用;最后一条,“勿超八百字”。如此这般,在我今日喝茶之时,可能也会有用,请容我一试。

汲 古

清明前,友人相邀到龙坞去玩。龙坞,杭州城郊一座茶的村庄。茶园是层层叠叠起伏的,大家在茶园里走一圈,吹吹山上的风,然后到茶农家里泡茶,买茶,吃饭,饮酒。

清明之后,便到开化去了。开化也是出好茶的地方。我甚至以为,开化的茶并不比龙坞的差。现在经常有人到杭州,要买龙井,却不知龙井有几种,西湖龙井,杭州龙井,浙江龙井。西湖龙井是核心区的茶叶,杭州龙井则好大一圈,至于浙江龙井——无非是各地的茶叶,采用龙井的炒制方法罢了。

开化的茶,我二十年前常喝,那时年轻,只知道它是那么一种绿茶,喝也喝不出特别的滋味来,更不知道这茶的背后,有什么样的故事。后来才知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也就是跟我出生差不多的年代,开化当地有几个农业技术人员,满山寻找老茶树,最后到了一个叫作龙顶潭的地方,找到几株珍贵的野生茶树——那山顶上,居然真有一口潭,泉水叮咚,奔涌不息,饮一口泉水,自是甘洌异常。潭满,则水溢,溪流则四时潺潺。那是一九七九年的早春,几个人,带着铺盖、干粮,背着炒茶的工具,上了龙顶潭。白天采茶,晚上炒茶。他们在那老林深处,住了半个月,手工炒制出十斤茶来。取山泉水煮了泡出来喝,都觉得好。那么,取个什么名字好呢,着实伤了一番脑筋,后来,因为是在龙顶潭采制的茶叶,就顺势呼作“龙顶”,于是,有了龙顶茶。

这是当地的朋友说给我听的。掐指这么一算,居然也四十年了。那么,他们几个人现在在哪里呢,他们是不是也要为这茶叶庆贺一下呢,我无从得知。只知道的是,龙顶茶如今也算是颇有些声名在外的。有一次,是在春天吧——看着烟雨蒙蒙,山色青翠,茶园层层叠叠很是好看,我就动过一个念头,想爬上那有龙顶潭的山顶去看一看,饮一口甘洌的泉水,再看一眼那百年的老茶树,摘几片茶叶下来自己做一做。想归想,听人说那里丛深林密,人迹罕至,早已是道路湮灭、荆棘遍织,终于也就罢了。

追根溯源,要说西湖龙井,也一定要说到老茶树的——狮峰山下,有一座胡公庙,胡公庙前用栏杆围了十八棵茶树,被称为“十八棵御茶”。前文提及“西湖龙井”,其实,此中又有狮、龙、云、虎、梅之别;狮峰山的茶,自然算是好的。惜乎这几年,“十八棵御茶”成了过热的话题,加诸其上的传说,真假难辨的轶事,令朝圣者络绎不绝,我去过两次,人声闹猛,都是去那里吃饭的人,后来也就没有再去的兴致了。

倒是有一年,我去了云南澜沧县的景迈山,是奔着古茶树去的。在景迈山世居的民族,有傣族、布朗族、哈尼族,还有十多个村寨;茶山上迎面走来背着茶篓的老人,或是骑着摩托车的妇女,多身着自己民族的服饰。她们神态高古,举止淡然。我们行进在石头铺就的山道上,身旁的古树遒劲沧桑,远处鹧鸪声声,而天高云低,山林清静。人越往茶山深处行去,心越是安宁,越是欢喜。

景迈山的茶树,真是古老,居然有两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树。那古老的茶树,就生长在人家屋舍之旁。村落,是在大山的怀中,房舍与古茶树,也在大山的怀中;人在森林中,屋在古树旁,这种相依相伴的关系,令人觉得安宁。

我在茶山上行走,不知不觉脚步慢下来,夕阳西下之时,人隐在苍劲的茶树之下,见那青苔布满茶树干,又有“螃蟹脚”在枝干上长出,我摘了些许“螃蟹脚”于口中细嚼,愈发觉得时光在这景迈山上,是运行得异常缓慢。到了夜晚,满天星斗,我在山民家中住下,夜深时还饮一盏古树普洱茶,有山野之气盈于胸中。

这真是:摘得万山绿,烹得一壶茶。既而想到,饮古树茶,或可以谓之:汲古。

忙 肺

并非要写一本茶书。

只是玩而已——喝茶,原本就是玩。现在的人,容易被手机牵住鼻子,碎片信息充塞两眼,人的心气就浮躁,喜怒哀乐,也都不随自己,随了手机。

不如做一点长情的事情。春天里植树算一件。小小的树苗栽下去,慢慢等着吧,冒一片新叶出来,再冒一粒新芽出来。这个事情急不得。一天看三回,没用。种水稻也是一件长情的事情。种下去了,就不能不管,一道一道劳作多着呢,春天,夏天,秋天——终于成熟了,收割,获稻。到了第二年春天,桃花一开,布谷一叫,又记起种水稻这件事了。还有,养菖蒲、养苔藓,也算一样,尤其是苔藓,没个三年五年,还真看不出来什么变化。

喝茶也是。

喝茶的长情在于,好些茶都得放放才好。放个十天半个月,半年一年,那不叫长情,一般都得放个三年五年。

稻友安安静,前两天给我寄一份文件,顺便寄来一包老茶,标签上的字就吓我一跳:“八零年代老六堡茶”,“槟榔香,香浓陈醇,汤色红浓”字样。掐指头一算,这茶简直比我还年长。开喝之时,我是不是得尊称它一声大哥。

同天,又收到云南文友艾文华寄茶。小艾是90后,诗人。写诗怎么赚钱糊口呢,就顺带着卖茶。这是好事。我说现在写文章的人,卖文为生,就无可为生。一般能干的人,要么不写了,要么写字之余,匀出时间干点儿别的营生。否则,靠稿费是活不下去的。有人卖画,有人卖酒,有人卖茶,都好。我文字之外,无甚可卖,只好去种点水稻——水稻也主要是父亲种的,卖了钱我就交給父亲——盘算一下,还不如我卖文来得多!所以,要改行,也得慎重选择,至少要选一样能卖钱的东西,比如卖房,肯定就比卖米好。

小艾寄的茶,有个古怪的名字,“忙肺”。“肺”在这个春天是个敏感词。“花朵”在这个春天,不,在每个春天,都是敏感词,蜜蜂才能找到它们。肺和空气、水一样,珍贵到我们平常都忽略了。早几年有个电影,《疯狂的赛车》还是《疯狂的石头》,里边有句俚语“顶你个肺啊”,火了一段时间,现在江浙这边也没有人再说了。所以“忙肺”这个词很有点儿意思。忙,也是个敏感词——难道不正戳中了当下人的心病吗,一个个都很忙的样子,也确实忙。忙个什么劲呢,又不大说得上来。反正是通病了。有一年,我因为种田卖大米,到北京参加一个新农人大会,对一个农产品营销案例印象很深刻。他们给一种青芒果起了个名字,“瞎芒”,广告语是,“谁的青春不瞎芒”,结果,芒果就卖火了。听说买“瞎芒”的都市白领,都是一边啃着芒果一边怆然泪下的。

因此,我一看“忙肺”这个名字,就觉得有网红的潜力。我问小艾,“忙肺”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忙你个肺”的简称——用来做茶名,很互联网。这下才知道,“忙肺”是山头的名字,在傣语里面意思是“河谷间的山岭”。云南产茶的山头,现在太多了,名字也很多。比如,第一次见到“冰岛普洱茶”,也很新奇,难道是那个北欧的海岛小国家?想多了。冰岛是云南省临沧市境内勐库镇的冰岛村,冰岛村产的大叶种普洱茶,回甘持久,甜味浓厚细腻一些。还有一次,看到“昔归”两个字,印在包茶饼的纸上,简直惊艳——太唯美了,太诗意了,还带着淡淡的忧伤——有没有。结果,人家“昔归”也是地名,云南省临沧市临翔区邦东乡境内的昔归村,有一座山,“忙麓山”,该山是临沧大雪山向东延伸靠近澜沧江的一部分。“昔归”要是翻译一下,意思是“搓麻绳的地方”——当然,也很诗意:昔日归来,人面桃花相映红,一个女子在那里搓麻绳;今日归来,人面不知何处去,麻绳依旧笑春风——同样带着淡淡的忧伤。

喝茶时,这些名字倒是很好的谈资。聊着聊着,就忘了开始是要聊什么了,这就符合喝茶的心性。喝茶呢,心态得松。比如说,安安静送我的这款茶,“八零年代老六堡”,我摩挲了半天,准备过几天再喝。这茶都等了我三十年,再等几天又何妨。

忙肺古树,先喝起来。茶是新的,喝个生猛,从下午喝到晚上,茶汤居然还有劲儿。喝了这一泡,我再封起来,过两年三年再喝。

毕竟嘛,这是个长情的事儿。忙个肺啊,慢慢来。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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