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岭南诗词中的“芭蕉”意象写作

2020-12-14 04:04梁欢华
文学教育 2020年11期
关键词:芭蕉意象

内容摘要:唐宋岭南诗词中的“芭蕉”意象有侧重外在形态描写而不注重内涵寄托的特点,较为常见的有“蕉林”“蕉和荔”“红蕉”这三种表现内容。造成唐宋岭南诗词中“芭蕉”意象数量少且内涵没有进一步拓展延伸的主要原因,一是这一意象在唐宋时期的泛南方化倾向;二是受到南贬文人复杂内心感受的影响。

关键词:唐宋 岭南诗词 “芭蕉”意象

岭南,又称岭表、岭外,概指五岭i山系以南地区。岭南是一个历史概念,其具体所指随各朝代的行政建制不同而有所差别。大体而言,唐代岭南地域范围包括今广东、广西大部及越南北部,而宋代岭南区域则包括广东、广西及海南一带。由于五岭的交通阻隔以及恶劣的自然环境,唐代之前的岭南鲜少进入以中原为主流的文化视野中。唐宋之际,随着大批中原人士因着各种原因流寓岭南,岭南在文学作品及文化典籍中出现的频率有了大幅度提升。本文提及的唐宋岭南诗词,即是指唐宋期间流寓岭南文人所做诗词及其他文人以岭南为题材的诗词作品。

芭蕉是热带、亚热带植物,常见于我国南方大部分地区,其中尤以岭南地区最为繁多茂盛。早在西汉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中,就出现了“诸柘芭苴”的记载,由此可知,我国栽种芭蕉的历史可追溯到2000多年前。芭蕉以其宽大优美的叶片及油亮翠绿的色泽赢得了人们的喜爱,并一再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及至唐宋,有关芭蕉意象的文学作品数量已经蔚为可观,同时,经过长时期的文化积累,这些诗词作品中的芭蕉意象的内涵意蕴也呈现出多元化的态势。最为常见的意象有:“雨打芭蕉”,如杜牧的《雨》:“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蕉叶题诗”,如岑参《东归留题太常徐卿草堂》:“题诗芭蕉滑,对酒棕花香”;“芭蕉喻空”ii,如白居易《逸老》:“筋骸本非实,一束芭蕉草。”又或者以芭蕉之卷舒写欢欣或忧愁的情绪,如李清照《添字丑奴儿》:“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等等,不一而足。

唐宋岭南诗词中的芭蕉意象总的呈现出侧重外在形态的描写,而不重内在意蕴寄托的特点。大致说来,较为常见的有以下三类描写:

一.蕉林

从大量唐宋文人的诗词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芭蕉是作为园林景观植物,为满足人们的视觉及听觉审美需求服务的。如杜牧《芭蕉》就有云:“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梦远莫归乡,觉来一翻动。”又如宋代王十朋的《书院杂咏·芭蕉》中云:“草木一般雨,芭蕉声独多。主人栽未足,其奈客愁何。”出于这种诉求,芭蕉栽种只求其有,并不求其多。然而唐宋时期的岭南地区则不然,芭蕉在这里是作为一种经济作物成片种植的。据《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早在唐太宗在位之时,广州进贡给朝廷的贡品中就有蕉布。iii宋代周去非在《岭外代答》花木门·水蕉条中记载道:“水蕉不结实,南人取之为麻,缕片,曝干,灰煮,用以绩,布之细者,一匹直钱数缗。”可见当时岭南人有种植一种不结果实的芭蕉品种以供纺织用。

因此,唐宋岭南诗词中“蕉林”出现的频次不低。如欧阳炯《南乡子》其二:“画舸停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摹写具有浓郁地域色彩和生活气息的岭南风情画,借岸边女子的笑谈引出芭蕉林里有人家的炎方景象。无独有偶,我们在稍后北宋黄庭坚的《谢陈正字送荔支三首》其三中也可以看到相近的描述:“斋馀睡思生汤饼,红颗分甘惬下茶。如梦泊船甘柘雨,芭蕉林里有人家。”“甘柘”即为甘蔗,与芭蕉同属岭南常见经济作物,甘蔗雨和芭蕉林交织成典型的南方物候。向子諲《西江月·番禺赵立之郡王席上》中也写道:“风响蕉林似雨,烛生粉艳如花。”写风吹过蕉林发出的如下雨般的声响,独具岭南风味。

二.蕉和荔

芭蕉果实形似月牙,皮薄而果肉饱满,味清香而略甜,自古以来就是岭南常见的水果之一。唐宋岭南诗词中,文人们常常將其与颇负盛名的岭南佳果——荔枝相提并论。实际上,唐宋文学中荔枝的书写是跟随着它的进贡地点改变的,其中心经历了由唐代巴蜀到宋代闽地的转移,但岭南作为荔枝的重要产地之一,随着南来文人的吟咏,岭南荔枝也逐渐声名鹊起。其中最广为传唱的无疑是苏轼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二首》其二)

在对蕉和荔的吟咏中,有本土人士不无骄傲的介绍,如田开的《临封杂咏》:“我爱临封好,诗人兴味长。岭南蕉子国,海上荔枝庄。民有百年寿,家藏十种粮。宦游无远近,乐处是仙乡。”田开是恭城(今广西恭城)人,此诗作于诗人知封州(今广东封开)任上。虽不免有溢美之词,但也真实反映了当时岭南这两种作物种植之广;也有南贬文臣满是感慨的向往,如李纲的《次贵州二首》其二:“怀泽为邦古郁林,江边邑屋树森森。山连八桂峰峦秀,地近重溟雾雨淫。岁久承平消瘴疠,时危争战觉幽深。试谋十亩膏腴地,丹荔青蕉获我心。”贵州即今广西贵港,时局动荡,一贬再贬、壮志难酬的遭遇让身衰心疲的李纲在遍植蕉荔的岭南陋乡萌发了归隐山林的念头;还有未至岭南者对未知之地的遐想,如薛敏思《送欧阳令之任粤中》:“大隄二月柳初舒,秣马飘然别故庐。自取通才分剧邑,谁怜修路奉除书。绿蕉丹荔千山度,瘴雨蛮烟百粤居。此去县中花事好,早将佳绩报双鱼。”送别将至岭南赴任的朋友之际,遥想彼处应有设色分明的满山绿的芭蕉、红的荔枝,却也有对瘴雨蛮烟的担忧。芭蕉与荔枝一道,建构出了诗人们的岭南印象。

三.红蕉

红蕉是我国栽培历史悠久的芭蕉科植物,相对于其他芭蕉品种,红蕉的花色艳红,与青翠的叶片形成鲜明对比,更具观赏价值。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描述道:“红蕉花……色正红,如榴花、荔子,其端各有一点鲜绿,尤可爱。”[1]然而红蕉喜温不耐寒,因此其栽培难度较大,唐宋时期以岭南最为多见。唐刘昭禹在《送人红花载》中写道:“世上红蕉异,因移万里根。艰难离瘴土,潇洒入朱门。叶战青云韵,花零宿露痕。长安多未识,谁想动吟魂。”可见这个品种移植之不易。

红蕉以其独特的外形成为岭外之人对岭南遐想中的一抹固有的亮色。唐代王建的《送郑权尚书南海》中写道:“七郡双旌贵,人皆不忆回。戍头龙脑铺,关口象牙堆。敕设薰炉出,蛮辞咒节开。市喧山贼破,金贱海船来。白氎家家织,红蕉处处栽。已将身报国,莫起望乡台。”于送行的美好祝愿之中构想岭南处处红蕉的美丽景色。殷尧藩在《送韩协律胜起容府幕》中也有诗句云:“云收碧海连天水,风动红蕉滴露光。”设想海上云彩消散,碧水蓝天相接,一望无际;清风吹拂,红蕉像露滴花心那样光彩夺目,美艳无比。它同时得到了南来文人的瞩目,李绅在《逾岭峤止荒陬抵高要》中描写这种让他印象深刻的植物道:“岭头刺竹蒙笼密,火拆红蕉焰烧日。”极写其颜色之艳,仿佛灼烧烈火直逼红日。

显而易见,唐宋岭南诗词中的芭蕉意象从内在蕴含上而言并不深刻。而且从数量上而言,它在唐宋岭南诗词中的众多植物意象中为数也并不多。这与唐宋芭蕉在岭南的广泛种植似乎并不匹配。究其根本,原因大约有如下:

其一,与其他更具岭南特色的植物意象相比,唐宋岭南诗词中的芭蕉意象地域从属性并不那么分明。这些植物意象是指一出现就往往能让人直接联想到岭南的,如李珣《南乡子》:“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欧阳炯《南乡子》:“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孙光宪《菩萨蛮》:“木棉花映丛祠小,越禽声里春光晓”李珣《南乡子》:“曲岸小桥山月过,烟深锁,豆蔻花垂千万朵。”提到的刺桐、桄榔、木棉及豆蔻皆属此类。

而芭蕉,由于其栽培区域的不断扩张,到唐宋时,已经能够在南方大部分区域乃至北方部分区域成功存活了。芭蕉种植区域的扩大,与唐宋园林艺术的长足发展有关,受到当时经济发展及社会思潮的影响,人们对园林造景艺术手法、建筑与山水花木的搭配融合以及动植物的畜养栽植有了更高的认识和追求。芭蕉的外形优美、生长周期短,又富于文人雅趣因此广受欢迎。唐宋时期,随着经济重心南移,江南富庶的城市经济使得园林造景需求倍增,芭蕉种植地由前朝的皇家苑囿普及到了民间园林。据《玉堂闲话》描述:“天水之地,迩于边陲,土寒不产芭蕉,戎师使人于兴元求之,植二本于庭台间,每至入冬即连土掘取之,埋藏于地窖,候春暖即再植之。”[2]天水,即今甘肃天水市,位于我国西北地区,气候比较寒冷,常态下芭蕉难以过冬,然则在此时就已经摸索出窖藏过冬的法子。可见其栽种范围的不断扩大。随之而来的就是这种植物的地域属性变得模糊化,唐宋时期芭蕉变得随处可见的结果,是使它在唐宋诗词的书写中成为泛南方化的植物意象,从而更多地与“江南”“南方”而非“岭南”捆绑在一起构成人们的刻板印象。比如徐波在《论古代文学中的“雨打芭蕉”意象》一文中就认为,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雨打芭蕉是江南水乡典型的景象。在他看来,江南不仅是一个地域概念,更是一个文化概念。江南易使人产生清秀、空灵、温柔、婉雅的联想,而“雨打芭蕉”这一文学意象本身所具有的柔美、轻盈、清婉的风味比较能体现江南的美学特点,因此,在人们的审美体验中,雨打芭蕉是属于江南的。[3]

其二,唐宋岭南诗词中的芭蕉意象的复现频次不高,内在蕴含不深刻还与南贬文人的心态有关。时至唐宋,作为“教外之地”的岭南成为朝廷安置逐臣的聚集地。清代郝玉麟纂修《广东通志》,于该志《谪宦》前言道:“仕宦谪籍岭南尤众,岂非以古荒服地而蛮烟瘴雨之乡欤。”[4]宋沈晦诗云:“五岭炎热地,从来着逐臣。”据统计,唐代289年中,有姓名及贬地可考的贬官共2456人次,其中岭南到高达436人次,为南方诸道之最,仅盛唐玄宗一朝,贬赴岭南者即高达71人次,遥遥领先于其他地域。而宋代谪宦岭南之人,载入史籍者达499人次。湮没无考者,则更是不计其数。[5]这些卷入政治斗争旋涡,成为权力较量下的牺牲品的逐臣贬官,带着对岭南瘴疠地的恐惧,以及未卜前途的担忧,还有从高位坠落的不适感与失落感,交织成了复杂的心理感受。如同受伤后不停舔舐伤口的困兽,他们很难全情投入于岭南的奇花异草,秀美风光,这些现实层面上的感官刺激也往往要服务于内心情感抒发的需要,作为其兴发的铺垫。如李德裕的《谪岭南道中作》云:“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五月畲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潮鸡。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他固然也注意到岭南独有的桄榔、椰树、红槿及越鸟,但这些不过是引发他断肠思乡情思的外在导索罢了。又如宋代洪皓《芭蕉》:“芭蕉非一种,南粤竞成丛。结实联房绿,舒花焰火红。  象蹄形甚伟,筒葛纴尤工。羁旅牵愁思,秋窗夜雨中。”即使也描写到芭蕉的美丽外形,终究还是落在羁旅愁思的情感表述上。

综上所述,唐宋岭南诗词中的芭蕉意象数量不多,意蕴不深刻,往往止步于对芭蕉外形的简单摹写。这与唐宋时期芭蕉种植范围的扩大,芭蕉意象的泛南方化地域属性有关,也与这一时期南贬文人的沉重心境下的情感表达述求有关。正因如此,唐宋岭南诗词中的芭蕉书写无法得到进一步的拓展和延伸。

参考文献

[1]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9:327.

[2]李昉等著,《太平广记》.卷140(引述《玉堂闲话》,中华书局,1961.

[3]徐波.论古代文学中的“雨打芭蕉”意象[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1(3):79-83.

[4][清]郝玉麟《广东通志》卷262,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侯艳.唐宋历史地理与诗歌地理中的岭南[J].广西社会科学,2014(11):105.

注 释

i五岭:一般认为指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及大庾岭。

ii芭蕉喻空:陈寅恪先生认为,受印度佛学比人身于芭蕉等易于解剥之植物影响,魏晋文人往往以芭蕉中空说明阴蕴俱空,肉体可厌之意。见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

iii見《元和郡县图志》第三十四卷至三十八卷。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7年度广西高校中青年教师基础能力提升项目“宋词岭南意象研究”(项目编号:2017KY0641)成果。

(作者介绍:梁欢华,贺州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猜你喜欢
芭蕉意象
论姜夔词的意象处理方式
抚远意象等
《庄子》中的舞蹈意象
爸爸跟我争芭蕉
芭蕉上练字
来自林间的风
小芭蕉和小小的风
高中语文古诗词意象学习策略研究
英语读思言的隐喻意象与教学互见
芭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