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记忆与农耕生活研究综述

2020-12-14 04:08朱飞虎
科学与财富 2020年30期
关键词:农耕集体记忆

朱飞虎

摘 要:集体记忆的概念是社会学研究的的一个重要概念,功能主义和建构主义是集体记忆研究的两个主要视角,传统的农耕文化本身是集体记忆的载体,其记忆性是集体的而不是个体的。集体记忆理论在人类学乡野研究中尚有极大的价值开发潜力。

关键词:集体记忆;农耕生活

一、关于集体记忆的人类学理论

集体记忆 理论起源于法国,涂尔干的学生莫里斯?哈布瓦赫是该领域研究的创始者,他在涂尔干“集体欢腾” 概念上发展出“集体记忆”的概念。哈布瓦赫将其定义为“一个特定社会群体之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保证集体记忆传承的条件是社会交往及群体意识需要提取该记忆的延续性”。他认为,任何社会都拥有一套集体记忆,这些记忆在现实生活中用一样媒质在承载,它们或者是文字记录,或者实体物质如建筑、坟墓,或者是一些传说故事的叙述,或者表现为无法察觉的生活习惯等行为与实践,成为象征性的文化符号共同维系着这个集体认同。哈布瓦赫认为集体记忆是社会建构的概念而非一个既定的概念。他还认为,逝去的时光由社会机制存储着,这种机制就是一种建构,它主要由现在关注的事物所形塑,简言之,没有真正的过去,所有过去都是现在重建的。另外集体记忆有连续性、累积性等特征2。

其后,保罗·康纳顿提出社会记忆的概念去补充和发展集体记忆理论。他认为记忆分为三个类型:个人的、认知的和习惯的。“作为记忆本身,我们可能会注意到,我们对现在的体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有关过去的知识”。他关注社会记忆的产生和传递,在《社会如何记忆》一书中,康纳顿指出社会记忆的两个传导形式: 纪念仪式和身体实践,两者的合力保证了社会记忆的传递性。其中纪念仪式最具有明确的记忆特征,其构筑的原型人物和事件,就是人们把理解和想象渗透到日常惯习中,不断塑造社群记忆;而“把过去沉淀在身体”中的身体实践,包括了体化实践与刻写实践。

此外,国外学者就社会记忆还有各个论述角度,如哈拉尔德·韦尔策的“一个大我群体的社会经验的总和”。施瓦茨对哈布瓦赫强调集体记忆建构性的批判,提出了累积性建构和穿插式建构两种形式。国内学者中,孙德忠认为社会记忆是指人们将在社会生活和生产实践中所有的信息加以抽象性的编码、储存,并随时可以重新提取的过程,并在社会中保存和流传。景军的《神堂记忆》一书将社会记忆分成集体、官方、民间三种记忆取向,通过对大川村的历时性田野调查,考察了大川村的群体对集体记忆的需求以及集体记忆对当地原生文化的再构建所产生的影响,展现了人们如何在政治话语和日常话语中运用记忆来重构社会关系。定宜庄和邵丹也同样认为“人类学家在田野时,尤其是在研究族群认同建构时,需要的不是历史“事实”,而是现在的人对历史的理解,记忆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台湾学者萧阿勤将社会记忆的研究划分为解剖者与拯救者两种取向;王明珂将记忆区分为三种具有社会意义的外象,实质上将社会记忆细分为集体记忆、历史记忆等有着不同侧重的表述形式,他同时强调个人记忆、集体记忆、历史记忆不同侧重形式的记忆类型之间存在着主观性和被动性的互动。国内学者常常使用集体记忆理论探讨族群社会认同问题。纳日碧力戈通过对云南瑶族民间信仰的研究,将思维观念、信仰仪式和身份认同联系起来,指出在社会记忆的理论框架下,三者之间的相互强化关系。 王汉生和刘亚秋对知青的研究从苦难记忆开始,对“青春无悔”这一语义进行社会心理学解读,指出知青这一称呼是符号介入。 钟年通过对《评皇券牒》的考察,得出文献作为一种烙印式的社会记忆对族群认同的重大作用。

国内学者也有从反思的角度展开研究尝试的。如韦谢通过对紫堤村的研究,指出个人和集体记忆被反复创造和抹涂是国家形象构建的需要,遗忘也是记忆的一部分,权力是其中重要的原因。刘亚秋对哈布瓦赫研究中对记忆的集体承载过分夸大进行了反思,提出了“记忆微光”概念,他认为集体记忆理论不应该完全抛开“记忆微光”这个带有个人记忆性质的形式。那些不依存于权力的、隐藏在深处的、无法展现的记忆形态,一旦有一定的土壤和条件,就会与集体记忆强烈的互动,因此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是相互建构的,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充满了个人的策略和集体记忆的调整,因而成为共谋关系。个人记忆与外部世界的对立关系并不是永久的,对于这一问题仅仅依靠高举集体记忆的旗帜是无法进行全面透彻的解读的。

归纳国内外相关论述,集体记忆研究分为了两个视角:一个是功能主义视角,第二个是建构主义视角。 台湾的历史人类学家王明珂总结的四点较有代表性:第一,记忆既是个人的,在同样程度上也是集体的,每一社会群体皆有对应的集体记忆;第二,记忆并非对过去的简单回忆,而是一种对过去的重构行为;第三,每个社会都有一些特别的心理倾向,或心灵的社会历史结构,它是社会的过去和现在的综合;第四,集体记忆必须要有一定的载体,比如神龛、塑像、纪念碑等,又如图像媒介或各种集体活动来保存、强化或重温。 这些事物组成的“记忆场”是集体记忆运行的手段或方式,可以概括为纪念仪式和身体实践。

二、关于农耕生活的集体记忆的研究

农耕生活的记忆在文学领域最为常见,中国曾是一个以农业为主体的国家,描写乡村生活的作品几乎贯穿整个近现代文学史主轴。在东方农耕地区的日本、韩国、台湾地区以及中国大陆,对农耕文化情感上的眷恋常被称为“乡愁、乡思、乡忆”,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是怀着极深厚的情感去面对的,可以说,乡土情结是东方民族另外的一种宗教。由于乡村过去无论是在物理边界上,还是在生活心理上,都有一种封闭和内向化的倾向,因此产生的共同心理既稳固又持久。

王进文、张军在《乡村社会记忆的提出及其重构》一文中,系统解读了乡村社会记忆这个命题,指出乡土社会中人际的关系是建筑在血缘、地缘、姻缘等身份认同基础上的,村落的共同记忆维系着人际关系。集体记忆伴随着村庄变迁和发展不断积淀和凝固,成为村民日常生活所依托的文化传统,并不断发展出新的传统。 章姗霞给乡村记忆的定义是乡村这一特定地域空间内的农耕群体,不断地生活在历史变迁的过程中,它们共同拥有的对乡村和农业生产、农耕生活的记忆,是精神生活中共有家园的认同感和代际维系的连接物。郑杭生通过在华北侯村开展的田野调查,展示社会记忆系统如何在乡土社会开展重构时发挥重要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胡凤娇在题为《以“以竹为生”》的研究中,认为对乡村传统手工艺的集体记忆,主要包括在乡村变迁中村民生产生活過程所积淀的有关村落的古民居、器物、风俗习惯、民俗节日等内容,其构建是村民所共享、传承以及一起建构事物的过程和结果。陈春声在东凤村的调查,对乡村故事背后的逻辑进行了解析,将乡村故事视为乡民的“历史记忆”,这些故事是乡村历史重构的过程。梁宏章从人类学视角通过解读都江村的大还愿仪式,分析瑶民在仪式背后的心灵表达,解读其社会文化涵义。但文红以村落文化空间保护为课题,把村寨中的房屋、道路、公共活动空间和与日常生产、生活相关的一切活动视为文化的载体,作为集体记忆的对象,研究留存在村民脑海中过去的文化记忆。高萍以陕北历史上一个著名家族艾氏家族为研究对象,在社会群体认同的视角下,对农耕时代陕北艾氏家族认同是如何得以凝聚和实现的,家族记忆在家族的认同中起到怎样的作用做了细致的详述。韩建力以河南H庄乡民对交公粮的农业税时代的集体记忆与政治认知的研究,阐明了农民的政治认知依赖于自身的身体实践,呈现农民对政治权力具有的强制性、自利性、层级性、人格化及存在弹性规则有一定的片面认知和较强的适应力的特征。综合国内对乡村社会记忆的研究,比较集中于民族、村寨、宗族、社群的社会认同以及身体仪式的文化解读两个方面。

和以宏大视界开展记忆研究的众多学科不同,人类学在乡村社会记忆研究中,倾向于对事件、人群等研究对象进行微观视角的阐释。对乡村集体记忆建构的认识,较多是遵从康纳顿所概括的两种路径,从仪式象征符号和身体实践出发开展研究,包括保存集体记忆的文本、建筑、纪念物等物质载体,以及礼节、仪式、禁忌、观念等非物质载体,尤以民俗和民间手工艺为多见。也有通过对记忆主体人物的深描,阐释“能动性”的权力对集体记忆的加强或者遗忘所展示的文化内部秘密,注重对政治结构和权力关系的分析,解读其如何对社会认同、文化变迁等方面产生影响。

一直以来,国内学者比较侧重从地域视角即“乡村文化”入手,而“农耕”指一种生产方式,虽然“农耕文化”和“乡村文化”两种语境基本是重叠的,但仍有细微差异:农耕生活在中国的现代,即使不能说完全消逝,也可以说是在消亡的过程之中,而乡村生活总会在延续,构成了现在的在场。因而以农耕视角作研究将会有更多的内观性和静态观察,乡村集体记忆研究中常常关注的社会变迁,在人类学研究中更多是背景参照而不是关注的焦点,而其中带有地方性知识 性质的“原汁味”农耕文化遗存则是重点关注的对象。

三、对集体记忆构建农耕文化的探讨

一个从记忆生发和想象出来的农耕文化是有价值的吗,或许它比那个真实的更有价值,因为我们不可能从记忆中获取完整的过去,只能得到碎片,而把它们连起来成为那条线的正是我们。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的记忆就什么样。这恰恰阐明了为什么对哈布瓦赫来说,过去是一种社会建构。这种社会建构,如果不是全部,那么也是主要由现在的关注所形塑的,这就是现在中心观,对过去的各种看法都是由现在的信仰、兴趣、愿望形塑的。 也因此,我们在谈论农耕文化的集体记忆时,需要保持一份警醒和反思能力,即对我们记忆的真实性的反思和对权力依赖的反思,才会有意识地践行我们所需要的那种想象,到达我们重塑农耕文化的意义。

(一)对农耕文化的社会记忆的反思

社会记忆的框架,向个体提供的是一个路径,依靠这个路径,个体每时每刻都能将回忆唤起、重构。但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在重构过去的行动中,记忆主体往往同时也将过去歪曲了。在田野调查中,我们应明白以下的事实:无论我们怎样去重构对过去的记忆,都不能改变事实,只是改变主体和事实之间的关系,从而改变它的立场和行为。记忆无关正确与否,每个人在组织记忆时都充满想象力,给平淡无奇的瞬间赋予光芒闪闪的色彩。因而,我们应该足够清醒地认识到,在我们过往的农耕文化中,有一些画景隐藏在那些集体记忆后面,被记忆构建者忽略掉了。

农耕时代的中国,正像鲁迅笔下的未庄一样,有着那个时代中国乡村社会的另一面,乡民们一直处在生活困苦、文化落后、教育匮乏、思想愚昧的状态,辛苦耕耘仅得温饱,在整个社会中处境卑微,乡村中也充斥着一些落后的文化习俗和观念。这些图景和乡村所展现的岁月静好以及农耕文化真诚、美好、善良、朴素的那一面交织在一起共存于世。如哈布瓦赫所说,记忆给了我们一种幻觉,让我们觉得自己正生活在不会囚禁我们的群体中间,所以昨日社会里最痛苦的方面已经被忘却了。

痛苦的经历被集体记忆大部分剔除了,对于作为研究者的我们来说,乡村社会是美好优雅的,但实际上我们的父辈,要辛勤劳作才能生存,故而没有我们这样的美学意识和时空观。笔者田野调查中的那些被访者告诉我们的农耕生活,以及我们想象中的农耕生活 ,在现实世界中不是结束了,而是从未开始过。我们获知的一切,即那些“乡愁”,其实是我们所构建的“新”的文化形式,那些集体记忆因为添加了这部分元素才显出多姿多彩。“乡愁”不仅代表着过去,也丰富着我们的未来,它温情脉脉的那部分能量,需要和我们现时的普世价值相融合起来,才能给世界创造更有温度的价值意义。我们通过它传达给我们的集体记忆不是要去还原一个田园牧歌似的过去,而是要去达到一个田园牧歌式的未来。

(二)集体记忆塑造的地方性知识和文化多样性

毁灭一个文化,只需要一代人就可以了。随着历史向现代化演进,乡村的农耕文化元素逐步消减,那些承载着当地特色文化的观念、技艺、人物和场域都在慢慢消逝,它意味着文化多样性的消逝,这是伴随着全球化背景下社会政治经济巨大的变迁而形成的局面。

文化的独立性,需要自身有一套有效的循环系统,否则,当一个文化体系从完整性文化变为依赖性文化的时候,也意味着独立性的消失。在全球强势文化的权力扩张,以及资本通行于每一个角落的背景下,“地方性知识”也终将湮灭在“同质化”的运动中,从而失去文化多样性的基础。农耕文化不仅需要从“兼收并蓄”中通过对外来文化的学习、吸收,在改造自我中不断发展进步,更需要保护自身的文化特色和核心理念从而使自己的存在富含意义。“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句话之内涵,是当文化独特性得以坚守,在接受、适应和反抗的调适中进行建设,它就为世界的千姿百态增加一态。农耕文化的核心价值观需要在抵抗外来文化的改造中不断地发展,而集体记忆正是能通过“地方性历史”护卫“地方性知识”的无形力量,也就是说,我们塑造的集体记忆越是丰富,我们的地方性知识和文化多样性越能得到长久的保障。

“在变化很少的社会里,文化是相对稳定的,很少出现新的问题,生活就是一套传统的办法,人们的行为有着传统的‘礼的约束”。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农耕环境中,记忆总是能被有效的储存起来。那些神秘主义的历史美学记忆,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艺术,这种纵向的“历史开放性”如果与现代的“横向开放性”的环境相结合,必然使人的创造潜力得到最大的发挥,从而使农耕文化在现代喧嚣社会之中,成为能够回答那道“我们是谁”这样的灵魂问题的那颗灵魂。

法国结构主义人类学家约翰?斯特劳斯说过:“每一个文化都是与其它文化的交流中发展的,但它应当在交流中加以某种抵抗,如果没有这种抵抗,那么很快它就不再有任何属于它自己的东西可以交流”。在全球化的今天,如果我们不能在一代人之内完成对民族文化包括那些地方性文化的保护、保存与传承,创造更多的记忆载体将这些文化元素进行小心翼翼地珍藏,那么它们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消亡将是大概率事件,我们将逐渐丧失对民族文化的认同基础。农耕文化的确立和传承必须在历史记忆中汲取资源,营造一个记忆的“场”,一个能整合零散人心的公共空间,使集体记忆不断地在其中被重复、强调和操演,成为人民心理认同感的产生之地。

参考文献:

[2](法)埃米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东,汲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3]纳日碧力戈.各烟屯蓝靛瑶的信仰仪式、社会记忆和學者反思[J].思想战线,2000(02):60-64.

[4]王汉生,刘亚秋.社会记忆及其建构一项关于知青集体记忆的研究[J].社会,2006(03):46-68+206.

[5]李兴军.集体记忆研究文献综述[J].上海教育科研,2009(4):8-10,21.

[6]王明珂.历史事实、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J].历史研究,2001(05):136-147+191.

[7]王进文,张军.乡村社会记忆的提出及其重构[J].长春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31(2):64-68.

[8]“地方性知识”是借用美国人类学家吉尔兹《地方性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一书中的概念,在本文中意指某一文化或社会所独享的知识。它强调地域性和社会历史文化性质。

[9](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45.

注释:  由于集体记忆和概念和社会记忆的概念理论界并没有根据表述不同而做明确的区别,因此笔者在论述时根据语境进行运用,除特别说明外,在本文中视为等同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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