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加歇医生》的结局说起

2020-12-15 06:55张力元
文教资料 2020年26期
关键词:现实困境人文关怀

张力元

摘   要: 笔者阅读李洱多部作品时发现,有一条内在线索将它们联系起来,即“回归”式情节。本文以此为切入口,精读分析相关作品,挖掘这一创作现象在作品中的具体体现,以及成因与内涵。结论是:这一创作现象,显示了李洱对作品人物心灵世界的一种关怀。

关键词: 现实困境   回归母性   人文关怀

后来,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紧紧地依偎在她的胸前,在清晨和熙的光线中,她衣服上的白色镶边被那光线染红了。他不再感到寒冷,也不再感到呼吸困难了。他只觉得自己正在祥和的阳光中慢慢地降生[1](151)……

这是李洱的中篇小说《加歇医生》的最后一个自然段。小说中的“她”,是一位失去儿子的妇女。这个女人的儿子,数年前正是死于小说主人公加歇医生主刀手术的疏忽之下。数年之后,加歇医生无意间查出自己身患肺病,面对家人的漠视和医院的排斥,绝望之际他遇到了这位母亲,并对自己过往的行为进行了忏悔。最后,他辞去副院长的职务,离开了無爱的家庭。“跟着这位女人走到车站,又跟着她来到这个坐落在古河道上的村子”[1](149)。在村庄中,加歇医生看到了“苹果树”“无花果树”“洁净的雪地”,以及“在想象中看到了成熟的麦子涌起金黄色的麦浪”[1](150)。

小说在最后数段描写了加歇医生来到妇女的村子后看到的景象,以及他心中的感受。与前文中加歇医生患病时家人的冷漠、医院同事的势利等形成鲜明的反差。小说中加歇医生的妻子,只知道关心报销车旅费、菠菜的涨价,令加歇医生感到厌烦,这位年轻的母亲却让加歇医生的心中“涌起了阵阵圣洁之感”[1](150)。最终,加歇医生在她的怀抱里实现了“重生”。

这样的一个结尾设置引来了当时学界对这部作品的众多评说。王鸿生《被卷入日常存在——李洱小说论》中说:“除了《加歇医生》的结尾(随农妇下乡以自赎)属一大‘硬伤,他的小说一般没有什么牵强、破绽或超日常性之处。”[2]王文认为李洱设置这样一个结尾,对于《加歇医生》这部作品来说是一个败笔。的确,小说设置了“回归与母性救赎”这样一个结尾,与前文冷峻的叙述似乎不相合拍。可是,如果把这个“回归”式的结尾,放置在李洱整体创作中进行考察,就会发现其实这样一种“回归式”情节在李洱的创作中并非孤立存在的。在其另外一些作品中,也有一些相似的情节设置。这几乎形成了李洱作品中的一种创作现象。

笔者从《加歇医生》结尾的争议处着笔,目的并非反驳前辈学者的论述,而是在梳理了李洱一系列作品之后,发现了这种“回归式”情节的设置是自有来由的。并且分析之后认为,在这种“回归”式情节创作表象背后,隐藏的是李洱对笔下知识分子群体内心世界的关怀。

一、困境下的精神后撤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曾说:“从隐喻的角度说,肺病是一种灵魂病。”[3](18)小说中加歇医生正是被诊断出了结核病。这种隐喻对于理解加歇医生的精神世界具有积极的作用。

小说中,加歇医生此前曾由于误诊而导致女人的儿子死亡,为了晋升又掩盖了事故的真相。此外,他与女麻醉师有私情。在手术台上由于回忆与女麻醉师的私情而分心,导致一个做脑瘤手术的病人差点死在手术台上。说明加歇医生逐渐丧失了作为一名医生的职业道德,并且灵魂随着结核病染上了病症。

“而为现代幻象所包围的那些疾病——结核病和癌症——则被视为自我审判的一种形式,自我背叛的一种形式”[3](38)。诊断出结核病之后的加歇医生,目睹了家人的冷漠、医院同事的人情凉薄,陷入了反思。最终加歇医生辞去副院长职务,这一行动正是代表着他的醒悟,以及对过往荒谬生活的决裂。“就像刺穿了一个脓包,我现在感到格外舒服”[1](149)。在自我的审判之后,就需要其他力量对加歇医生完成救赎。这位失去儿子的女人就承担了这样的角色。小说中对这位失去儿子的年轻母亲的刻画,几乎就是一位具有“圣母”光辉的形象,具有强烈的母性力量:“她编织着柔和发亮的辫子,动作和神态都给人以优雅、清新、健康、纯朴之感。”[1](127)“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觉得她的眼神既悲悯又祥和。岁月销蚀,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又显得洁净完美。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几乎叫得出她的名字……”[1](130)加歇医生放下家庭和事业,跟随她来到了乡村。这位具有“圣母”色彩的女人,完成了对他灵魂的洗礼和重生。

在李洱的新作《应物兄》中,“母亲”的形象又一次出现。

突然地,出其不意地,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母亲再次光临了。梦中的母亲还穿着生前的对襟青衫,是飘着来到他的床前的,好像不需要用脚行走。母亲问他最近在忙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他自豪地告诉母亲,儿子正忙着一件大事呢,忙完了这件事就回去看望您老人家。他看到母亲笑了。他当然也陪着母亲笑。而实际上,当他这么笑的时候,他心中已经起了歉疚。但是紧接着,悲哀罩住了他,这是因为他再次突然意识到母亲已经死了,自己其实是在做梦。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蜿蜒着流向了耳轮。他边流泪边想,如果母亲知道我做的事情有多么重要,那该有多好。这个想法把他带向了母亲的坟墓。他跪在外头,母亲躺在里头[4](552)。

笔者之所以逐字句地引用小说中的这一大段文字,首先,这些文字罕见地显示了李洱在作品中的情感流露:应物兄在日常的琐事中尽力地实现玲珑应对。即使面对岳父乔木先生、妻子和女儿,也是“心有万千而仅言二三”。只有当面对母亲时,应物兄完全袒露出了内心的朴素想法:他向母亲说出了自己的事业,仅仅想让母亲为自己而骄傲,同时又为自己未能陪伴在母亲身旁而愧疚。这是应物兄作为一个儿子最纯真的情感。梦到去世的母亲,隐喻着他在面对现实困境时,企图逃脱现状并寻求呵护。但是母亲已经去世了,应物兄的心灵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任何可以依靠的港湾。只有在梦中才能和母亲相遇,则寓意着他精神皈依的无处。

应物兄应葛道宏校长任命,筹建儒学研究院。他本来满腔斗志,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一切逐渐变了味道。一项涉及儒学当代复兴的伟大事业,却成为各方力量谋取职位、利益的契机。应物兄虽然是名义上的研究院院长,却不得不听从或受制于程济世先生、岳父乔木先生、上司葛道宏校长、副省长栾廷玉乃至投机商人唐风等人,无可奈何地向自己衷心的儒学事业注入腐坏的因子。正是在这样的困境与压力之下,应物兄的潜意识回归到了生命的原初之处——母亲。

在李洱的另一部中篇小说《缝隙》中,主人公孙良面对怀有身孕而身材臃肿的妻子杜莉。“他突然获得一种奇异的感受,他总把全身都送进她的体内,头先进去,接着是肩膀和躯干,使她的子宫撑得满满的,使她的肚子更鼓更圆,使他和她肚子里的婴儿,像双胞胎似的,脸对脸脚勾脚地拱在一起”[1](76)。

这样一种奇异的想法,隐藏着孙良内心的某种潜意识:他身陷日常生活的琐事中:挑选女人裹头的方格巾、为怀有身孕的妻子熬猪骨头、妻子的剧团破产、陪妻子应酬,甚至要靠“利眠宁”才能睡着。在这种生活环境中,孙良产生了所谓“回归子宫”的冲动意识。这种意识背后,隐喻的是孙良面对日常琐碎事物的厌烦,以及企图逃脱的心态。此外这篇小说的另外一个场景,是孙良在保姆市场,想要给即将出生的孩子找一位保姆,当他看到一位“乳房肥大的保姆”时,内心想的却是:“我是真想趴在那里吃上几口,想永远趴在那里,像叼着过滤嘴烟头那样,叼着那些母亲的乳头。”[1](99)孙良这种类似于孩童般的“恋母”情结,隐喻着他面对现实的世俗世界是无可奈何的。在压力之下,内心产生一种如同“回归子宫”一样逃避现实、寻求母性庇护的想法。

从《加歇医生》中加歇医生通过一位年轻的母亲想象自己的重生,以及《应物兄》中应物兄对母亲的怀念,到《缝隙》中的孙良在妻子和陌生的保姆身上产生的奇异的“胎儿”及“婴儿”心态,都蕴含着相似的地方:作品中的主人公都在现实生活中遭遇着困境:加歇医生面对疾病的死亡威胁和家人的冷漠、应物兄面对着复杂的人际利益关系、孙良面对着照顾孕妻的琐碎。他们正是在各自的困境之中,产生了这样的“回归”的心态。在这背后,反映了他们内心企图逃避和解脱的想法。

二、回归“故乡”的无处

在文学世界普遍意义的理解中,所谓的“回归”,多数都会指向“故乡(或曰精神的原乡)”。故乡是在游子们疲倦了漂泊后,最终的皈依之所。那里有熟悉的院落、狗吠、炊烟、乡音、昏黄的灯光及母亲做饭的味道、父亲点燃的纸烟。故乡不仅可以收容他们疲惫的身体,更可以医治他们受伤的灵魂。

可是在李洱的作品中,所谓“故乡”已回不去了。《故乡》中,阎森回到故乡,看到的却是一片萧瑟场景。《石榴树上结樱桃》中,官庄村人自称“圣人之后”,却在农村基层选举时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权力争夺场面。小说《光与影》中,孙良在大学毕业之后,独自一人在汉州打拼。家乡的章老师来信,告知他父母的坟要被平掉,于是他想要回到故乡,给父母再上一回坟。可是当他一路经历波折回到故乡时,母亲的坟早已被平掉。因此,所谓主人公孙良回归故乡的无处,是指“故乡”已不是那个想象中的“原乡”之地。

正如评论家梁鸿在与李洱的对话中所言:“它(《石榴树上结樱桃》)把一个光裸了的乡村呈现在我们面前。……现代文学史以来的乡村一直是一个原乡神话式的存在,无论是骂它、爱它,背后都有原型性的存在,乡村是大地、母亲、温馨、苦难,等等,是所有一切的象征,包含着巨大的象征性,一些文学的基本母题和人类命运的基本命题在这里都能找到寄托。在你(李洱)这里面,没有了。没有乡愁,没有精神意义的还乡,……只有事件。”[5](183)

对此,李洱的回答是:“现阶段的乡村……不再是原来的乡村,这是一个远未定型的乡村,处于剧烈变化之中,在不停地裂变,各种价值观念在此聚合、消散。”[5](186)李洱看待乡村的观念,基于他对当时社会环境变化的认识。城镇化加速了乡村的分化,李洱描述了心中一种处于不断变化中的乡村图景。《故乡》中的阎森回到故乡,发现家乡被开发成了旅游景区,儿时的玩伴已被“揉捏”成了唯利是图的人。

三、回归生命的原初——母性

李洱在作品中,把人物的“回归”指向更深层次的境界。越过了人们在现实层面的生存居所,回到生命降临世界的原初之地与缔造之人——“子宫”与“母性”。这两个意象,在文学世界中始终具有丰富的隐喻意义。在神话原型的理论中,二者具有相对稳定的诠释空间。在李洱小说中,二者代替了故乡,成为人物形象遭遇困境之后寻求“回归”与庇护之地。相应的,在它们面前,这些人都在潜意识中成为子宫里的“婴儿”或母亲怀抱中的“儿童”。仿佛子宫和母亲,可以为他们提供无须担心的保护。

《加歇医生》中这位具有“圣母”光辉的女人,以及《应物兄》里应物兄在梦中遇到的母亲,都代表着母性的精神能量。《缝隙》里孙良想象中的“子宫”“乳房”,以肉体隐喻母性。这些意象都代表着李洱笔下的人物所渴望的能量:母性所提供的一种包容、庇护、可以依靠的力量。

四、回归背后的人文关怀

这种回归是一种冲动的意识和姿态。究其本质,它是人物面对现实困境下寻求一种精神的后撤和一段思维的进取。

这种回归是无奈的,更是暂时的。他们无法从这种困境中完全解脱出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同时承受着一种“欲挣脱现实而不得”的精神困境。李洱,描写出这样一种奇异的方式:让人物的内心世界寻找到一个宣泄、释放的出口,却无法为他们提供一条一劳永逸的解脱路径。生活如同没有边际的汪洋大海,他们在心灵的小岛上短暂停歇之后,又要重新投身洪流之中。加歇医生的灵魂接受洗礼,并不意味自己肉身所患的結核病就可以痊愈;孙良还是要继续在学校和孕妻之间来回转圈;应物兄如果能从车祸中幸运逃生,即使“太和”研究院停建,还要回到济州大学工作,继续在校长和同事之间谨慎游走,并且维持着和妻子名存实亡的婚姻。

这种“回归”尽管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他们的困境,然而对于这些人物来说却是十分必要的。现实生活中的无限琐碎,是任何人都难以逃脱的大网。正是有了这样一种短暂停歇的方式,才使他们不至于被完全淹没,人物具有情感的温度。这正是李洱在冷峻的笔锋之下隐藏的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刻关怀。

参考文献:

[1]李洱.李洱作品系列导师死了[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7.

[2]王鸿生.被卷入日常存在——李洱小说论[J].当代作家评论,2001(4).

[3][美]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4]李洱.应物兄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5]李洱.李洱作品系列问答录[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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