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遗民诗人连文凤诗歌中的“琴”与“云”

2020-12-16 02:59赵盼龙
关键词:诗风

赵盼龙

摘 要:连文凤是宋末元初遗民文人群体中的优秀诗人,对他的研究迄今尚是空白。他的诗歌创作风格追求古雅、质朴而不矫揉造作,富有真情实感。文章以诗中涉及“琴”与“云”意象的诗句切入,结合宋末元初的大历史背景,参照宋末其他与其交游的遗民文人相似的诗歌创作,追溯“琴”与“云”的历史文化内涵,尝试以一种新的解读形式来还原作者的文学史意义。

关键词:连文凤;“琴”与“云”; 遗民思想;诗风

中图分类号: I207.22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1672-0539(2020)04-0074-10

宋末战乱,一大批民众在战乱中丧生,使得元初南人数量大减。作为个人与时代政治结合参与感最高的宋代士大夫,在宋亡后,他们或自杀殉国,或抗元英勇就义,或隐姓埋名于山水之间。有一批“改朝换代后不仕新朝者”[1],称为遗民文人。宋末遗民文人的数量蔚然可观[2],而长期的隐居生活使得遗民文人群体形成了较为普遍的生活形态和精神境界。遗民文人们企图在他们悲剧性的生命体验中寻找出一条合适的人生出路,来缓解人生苦痛,找到新的人生方向。他们相互激励,著书立说,求禅问道,交游唱和,留下了一系列反映遗民思想的诗歌。而在他们中间,连文凤属于最普通也是很具有代表性的一位。

一、诗人简介及其研究现状

连文凤(1240—?),字伯正,号应山,三山(今福建福州)人。南宋咸淳年间尝为太学生,宋亡前亦尝授不入流的小官,但授予何官已无可考。宋亡后弃官归隐,坚持气节不与元人合作。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公元1286),原宋义乌令浦江吴渭,延致原宋容州文学浦江方凤、原宋嘉兴丞永康吴思齐,及尝为文天祥咨事参军的闽长溪人谢翱于其家,共同创办了月泉吟社。十月十五日,月泉吟社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征诗四方,连文凤寓名罗公福寄诗参选,被评为第一。另据《月泉吟社》别注载,文凤还属杭州遗民团体杭清吟社社员。

相比近现代学界对于文坛的“三元”时代与明清学术研究的璀璨,对宋末元初的学术关注则较为暗淡,这显然与这个时代较少一流诗人有关。自21世纪以来,学术研究越发深入细致,对宋遗民的研究视角也越来越多。涉及连文凤的研究主要有:欧阳光先生的《月泉吟社作者考略》[3]较为简略地考证了连文凤的基本信息;方勇先生的《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在论及以杭州为中心的遗民群体时稍有提到;李成文博士的《宋元之际诗歌研究》[4]的论文中寥寥几笔谈及连文凤的诗歌风格;另张福勋先生的《关于连文凤及其诗论》[5]主要考证连文凤的生平及其诗歌中涉及的诗论,惜其论文考证略有瑕疵。由此可见,对于连文凤的研究还远远不够。

意象是古典美学中最基本的范畴之一。古典诗歌的创作是离不开意象的,“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6]。独特的意象,总是属于特定的时代,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创作主题的个性色彩。从先秦屈原《离骚》中的“香草美人”到魏晋玄学中的“药与酒”;从陶潜之“冲淡”到李贺之“鬼怪”;从唐释家之“空”到宋儒家之“理”,历代文人在进行诗文创作的主客观构思时,无不借助意象来表达。本文以1998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全宋诗》为标准,以阅读筛选的方法,按照孟子“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文学批评原则,采用归纳、统计、对比等手段,尝试将连文凤诗歌与时代背景相结合,并对其应在宋末诗坛的价值和地位做新的评估。

二、诗人及其“朋友圈”文人诗歌统计

在今天看来,连文凤在宋末遗民文人中名声较为沉寂,但其交往的“朋友圈”文人中,有几位颇有声望。根据流传下来的资料,他的交游范围略窄,其作品中涉及的很多人物,今世皆不传。所以在选取参照系时,主要选取仇仁近、林景熙、牟巘、方凤这四位与他有较为直接交往的诗人与连文凤诗歌进行整体的对比分析。宋末其他著名诗人,比如谢枋得、谢翱、汪元量等,他们与连文凤没有直接或者较为明显的交往,故不做统计。

四库馆臣撰《钦定四库全书提要》记有《百正集》三卷,今查《全宋诗》载连文凤有诗三卷170首,又按1985中华书局出《百正集》三卷与《全宋诗》对照,有1首《百正集》录入,《全宋诗》未有收录,取两者并集计作171首。其中含有“琴”字的诗句有16处,含有“云”字的诗句有32处。仇远,字仁近,今存诗集《金渊集》六卷,《山村遗稿》四卷,共十卷。其中《金渊集》共369首,含有“琴”字的詩句有6处,含有“云”字的诗句有97处;《山村遗稿》共157首,含有“琴”字的诗句有8处,含有“云”字的诗句有42处。林景熙,字德旸,一作德阳,号霁山,今存《霁山集》十卷,有明嘉靖十年刻本。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有《林景熙集补注》共313首,含有“琴”字的诗句有13处,含有“云”字的诗句有147处。牟巘,字献甫,一字献之,今存《陵阳集》二十四卷,其中诗六卷共296首,含有“琴”字的诗句有5处,含有“云”字的诗句有78处。方凤,字韶卿、韶父,一字景山,号岩南,斋名存雅堂。据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存《存雅堂遗稿》五卷,其中诗两卷共82首,含有“琴”字的诗句有2处,含有“云”字的诗句有28处。现将上述统计数据汇总如表1。

表1部分诗人诗集中涉及“琴”字与“云”字的诗篇数量统计表

诗人连文凤方凤牟巘林景熙仇仁近

诗歌作品集《百正集》三卷《存雅堂遗稿》五卷《陵阳集》二十四卷《霁山集》十卷《金渊集》六卷《山村遗稿》四卷及补遗

含“琴”字的诗篇数量16251368

含“云”字的诗篇数3228781479742

诗篇总数量17182296313369157

由统计表不难得出,含有“云”字的诗篇在所列举的宋末元初遗民诗人中都占有相当的比重。此外,与其他诗人相比,连文凤诗集中含有“琴”字的诗篇数量占诗篇总数的比例最高,且远远高于方凤、牟巘、仇仁近,这或许和他本人善于弹琴、精通音律有莫大关联。与此同时,这也是连文凤作为一位普通的遗民诗人,在整个遗民文人群体较为类似的诗歌创作手法和信念追求的共性里面,其诗歌意象运用所体现出来的独特个性。

同时,参考连文凤《百正集》中其他出现次数较多的意象,如“禅”“钟”“鹤”等,也与其交游的上述几位诗人诗集中涉及的该类意象的诗篇做了统计对比:连文凤《百正集》125首诗歌中,含有“禅”字的诗句有6处,含有“钟”字的诗句有6处,含有“鹤”字的诗句有17处。仇仁近今存《金渊集》六卷,《山村遗稿》四卷,共十卷369首诗歌中,《金渊集》六卷,含有“禅”字的诗句有4处,含有“钟”字的诗句有20处,含有“鹤”字的诗句有14处;《山村遗稿》四卷,含有“禅”字的诗句有4处,含有“钟”字的诗句有4处,含有“鹤”字的诗句有13处。林景熙今有《霁山集》十卷,其中诗歌部分共313首,含有“禅”字的诗句有6处,含有“钟”字的诗句有8处,含有“鹤”字的诗句有39处。牟巘,今存《陵阳集》二十四卷中,诗六卷共296首,含有“禅”字的诗句有6处,含有“钟”字的诗句有10处,含有“鹤”字的诗句有18处。方凤,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存《存雅堂遗稿》五卷中,诗两卷共82首,含有“禅”字的诗句有4处,含有“钟”字的诗句有4处,含有“鹤”字的诗句有13处。现将上述统计数据汇总如表2。

由统计表不难得出,连文凤诗集中含有“禅”字、“钟”字的诗篇数量与其他几位交游的遗民文人诗歌作品中涉及“禅”字、“钟”字的诗篇数量差距不大,且皆占诗集总数的分量很小。含“鹤”字的诗篇,连文凤《百正集》和其他几位诗人诗集的数量较为接近,其含“鹤”字的诗篇比例与林景熙也十分相近。

结合以上两表不难发现,从诗歌意象“琴”与“云”的角度出发,去考察诗人连文凤的生存状态、价值取向以及人格追求具有很大的代表性。

三、清绝的“琴”

琴,又被称为瑶琴、玉琴、七弦琴,是我国最古老的弹拨乐器之一,在中国古代还有“绿绮”“丝桐”等别称。古代乐器类型众多,唯有记载琴的历史最为久远,使用流传最是广泛。桓谭《新论·琴道》云:“昔神农氏继必羲而王天下,亦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道,合天地之和焉。”[7]这些描述虽是传说,同时也反映出古代先民对于琴不同一般的感情与深意。到了战国,《吕氏春秋·察贤》中说:“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8]孔子弟子宓子贱弹琴而单父治,说明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琴又被赋予了礼乐教化的文化含义。东汉蔡邕的《琴操》在讲到古琴的形制功能时说:“昔伏羲氏之作琴,所以修身理性,返天真也。”[9]可见,东汉时期,琴被认为具有通天动地的神圣性,用来传达天地的浑然真气。及至魏晋,嵇康写道:“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琴赋序》)可见嵇康认为与其他类型的乐器相比,古琴是最好的、具有最优良的品德,最适宜君子修身养性之物。古琴音域深沉、余音绕梁,古人制琴之初衷,就决定了这种乐器不仅仅是用来抒发个人的悲喜之心,打发日常生活苦闷,更含有先民对天地精神的崇拜和渴望。由此可见,古琴正是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及有别于其他乐器的丰富文化意蕴逐渐深入到历代士大夫的生活与心灵。延至赵宋,“古琴”文化有了更多的人文书写和深刻内涵。

(一)玉壶冰心的人格境界

自古以来,文人骚客极尽才华,通过“琴”来表现知己、知音之情。“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而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江河。”(《列子》卷第五汤问)又“钟子期死,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吕氏春秋》卷十四行览第二本味)后世便以“高山流水”作为知音难觅的典故。《百正集·送吴子敬序》中说:“松江吴子敬,端友也。不汲汲于仕,从吾学声律二年……”可见连文凤不仅擅琴,还通晓声律。在故国不堪回首,功名尽除的情况下,拥有相同情感经历、相同思想追求的知己就变得尤为重要。《百正集》中以送别和寄怀友人为主题的诗歌达到四十来首,几乎占整个诗集的三分之一以上,可见作者对知己之情是多么地看重。

且看这首《送陈仲甫挟书游甫里》诗云:

西风客影鬓毛苍,此去携琴又一方。

欲向书中消日月,何妨篱下寄文章。

于今蜀道无平地,到处并州即故乡。

茶灶笔床犹在否,烦君移棹问沧浪。

首联即以“西风”“客影”“白鬓”,写出了友人在西风萧瑟的暮年出游的孤单漂泊之苦;颔联写自己以读书为乐来消磨时光,虽是离别更殷切期待与友人的书信往来;颈联疑似化用苏轼“此心安处是吾乡”句,是告诫友人即使前路坎坷崎岖,也要抛开内心枷锁,以“平常心”待之的劝勉;尾联借用楼钥“茶灶笔床怀甫里”(1)句,以江水之“无情”来反衬诗人对友人离去的不舍。友人离别时“挟书”“携琴”,不免让人想起陶潜隐居之句“乐琴书以消忧”,通篇清新自然,质朴平淡,内心虽已万千起伏,语言却哀而不伤,给人一种“温柔敦厚”之感。

在表达此类感情时的“温柔敦厚”之感,在连文凤诗歌中还有其他的例证。

一是把“琴”以一个整体的物件形象:

移棹方游霅,携琴又到杭……世情已如此,客路独堪伤。(《简李元晖》)

客裹光阴叹白驹,青山何处故人疎……新诗忽见因相忆,何日携琴话起居。(《寄桐庐李华甫》)

第一首詩中,“霅溪”即今天浙江杭州东苕溪,宋亡后连文凤隐居于杭州。作者在出游时想起友人,于是写诗相送。末两句写自己哀伤故国,又想到友人与自己相同的际遇,更是为友人难过。第二首诗,表达了作者对“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感慨,幻想着什么时候才可以与友人再次把手弹琴,推心置腹互相浇各自心中的块垒。这些诗作无一不是通过“携琴”来表达对“知己”之情的高度赞扬。

二是通过清绝的琴声:

晚风琴操外,残月石床边。几夜梦中见,梦中疑是仙。(《悼鹤为杨彦礼赋》)

佳友难为别,何时重盍簪……落月生离梦,寒蛩助越吟。抱琴从此去,虞氏有遗音。(《送周伯旸之余姚》)

第一首诗,作者通过想象,描绘了一幅在缺月凝照、洁白的石床边,友人夜晚临风弹琴的景象,勾勒了一种不同凡间的清幽之境,并以“鹤”所代表的清高,表达了对友人不流于俗的赞扬。第二首诗,以“落月”“寒蛩”为意象渲染出一种孤冷的氛围,琴声的古意所代表的文人的高尚品行,借用“盍簪”(2)“越吟”(3)之典故,以友人抱琴离去,余姚名宦虞世南的品行与文采才免于遗失来夸赞友人,表达了对友人坚持高尚气节的期望。

(二)坚贞自守的内心表现

“琴”不仅仅是知己的象征,更是历代文人骚客隐居于自然山水、感慨千古兴亡事、缓解自我忧愁、修身养性坚守自我不可或缺的物品。儒家思想特别重视音乐,其“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的说法更体现了儒家认为音乐对于人的修养的重要性。两汉以来,佛教的传入及本土道教的逐渐崛起,古琴的使用也越来越广泛。古琴之音或低微静逸、古淡清幽,或安静恬淡、效法自然,在形制、曲式、音色、内涵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下,古琴音乐表现出典雅、含蓄、古澹、恬逸、简约、柔静的艺术风格和审美情趣[10]。隋唐以后,三教呈逐渐融合之势,及至赵宋,理学兴起,宋代士大夫多通习三家,表现出了与前代不一样的文人精神风貌。而与士大夫紧密相联的“琴”,也随之成为了士大夫的精神象征。文人们更以“琴”“鹤”相随,来表示清高、隐居之情。例如在北宋真宗时期有“梅妻鹤子”之称的林和靖,还有被称为“一琴一鹤”的宋朝成都转运使赵柞,都是以“琴”“鹤”来表达自己高洁的品格。连文凤无论是写流连山水诗还是题画呈贺诗,都特别喜欢用“琴”“鹤”来渲染陪衬,呈现出如下特点:

第一,诗歌内容的静寂清沉。

一是“琴”“鹤”相伴:

忽随尘土化,不复此翩跹……晚风琴操外,残月石床边……(《悼鹤为杨彦礼赋》)

竹篱茅舍初,此是陆家村。唯有鹤看屋,更无人到门。古琴长挂壁,春酒自盈樽……(《题陆介夫隐居图》) “竹篱”“茅舍”“鹤看屋”“无人到”写出了友人交往的冷清与清贫节俭的生活,“古琴”“石床”不仅仅写出了友人简单冷清、沉静寡欲的居住环境,也从侧面表现了诗人对古琴所代表的文人情怀的一种坚守。

二是“琴”“书”相随:

喧哗车马红尘少,乐有琴书白日迟……客来试问功名事,已付功名于酒卮。(《赵司门成之新居》)

何限溪山分晓梦,无情天地著闲身。抱琴来问吟边信,见说池塘草正春。(《呈赵侍郎》)

西风客影鬓毛苍,此去携琴又一方。欲向书中消日月,何妨篱下寄文章。(《送陈仲甫挟书游甫里》)

第一首借用陶渊明“而无车马喧”“乐琴书以消忧”的诗句,第二首借用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句,第三首用“采菊东篱下”的意境,写出了诗人以弹琴、读书的方式来消磨时光。这种“老夫不晓人间事”(《百正集·偶题》)的生活方式,这种“三十年来书好读”(《百正集·偶作》)、“半生活计此书田”(《百正集·赠隐士》)的读书爱好,作者通过“琴”与“书”,以清切自然的语言描写了一个安静、出尘、清幽的诗境,给人一种静寂清沉之感。

但是,“琴”对于连文凤来说,或许还有更加深沉的意义。《宋史》载:“徐应镳字巨翁,江山人,宋末游于太学。德祐二年,元兵迫太学生百馀人随宋亡国之君一同北行,应镳决心‘死以报国,誓不与诸生俱北,与其二子一女共登楼,纵火白焚不成,乃同沉井以殉。后十年,刘汝钧、连文风不顾个人安危,公然率太学同舍生五十余人,葬应镳遗体于湖滨方家峪,私谥正节先生”[11],这是何等的爱国热情与信念坚守!事实上,这是宋末太学生在入元后,规模最大的一次集体抗争活动。在宋末元初民族矛盾十分尖锐的时候,他们皆以气节相标榜,即使后来元朝统治者意识到要逐渐优待文人以加强统治,甚至一些气节之士逐渐地走出山林,去一些书院任职,连文凤依旧归隐直至去世。《百正集》内所有的诗歌及文章,纪年只书甲子,未见蒙元年号,这足以体现出诗人之气节。他的琴声里不仅仅有隐士的遁世之音,更饱含着无论任何情况下都不忘前朝的忠诚坚守之情。

第二,诗歌感情的沉郁凄恻。

这种感情的表达主要通过古琴古淡、清幽、典雅的音色与纷乱音急的筝笛、古意全无的胡笳做对比:

“须臾忽澎湃,愁思苦凄恻。罢琴试静听,纷纷鸣四壁……时事已凄凉,俯仰一今夕。嗟余复何言,抱此长戚戚”。(《秋怀》第二首)

“漫漫秋夜长,夜长不能寐。抱琴出中庭,月影落一地……谁家筝笛声,纷纷乱人思。音声何急促,忽忽无古意……”(《秋怀》第四首)

“西风离别泪,点点落清笳。曲变犹庄舄,琴亡自瓠巴。余生空岁月,倦迹久尘沙。顾影知何似,苍苍白露葭”。(《暮秋杂兴》第四首)

不难看出,无论是《秋怀》还是《暮秋杂兴》,诗人多是在秋天悲寂寥。通过写长夜时分邻家筝笛声乱人神思,胡笳之曲代替了古意的古琴声,在世事白云苍狗,前朝俯仰已为陈迹的困顿中,诗人借用“庄舄吟唱”和“瓠巴鼓琴”(4)的典故,写自己即使身处蒙元,也不忘故国的沉郁凄恻之感。

四、静空的“云”

在中国古代诗歌中,“云”因它宁静、自然、澄澈、淡然的特点,几乎是每个时代的诗人都无法规避的意象。汉至魏晋,佛教传入与玄学兴起,更为“云”在诗歌中的发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从古诗十九首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到曹丕的“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从江淹的“西北有浮云,缭绕华阴山”到傅玄的“浮云含愁气,悲风坐自叹”,这个时代的文人多偏爱用“云”来表达自己漂浮不定、孤苦无依的悲凉意味。隋唐以来,佛教颇为繁盛。受佛教的影响,文人士大夫开始大量用“云”来抒发自己闲适自由、清净自然的“佛系”心境,如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杜甫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杜牧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等。中唐及宋,禅宗承载了佛教的中国化传承,并持续不断繁荣,禅师们追求“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种不计较不思量,对于宇宙人生彻底的领悟,这种透明澄澈虚静的“空”,恰恰与“云”的属性相符,于是便有了“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便有了“云闲虚我心,水清澹吾味,云水俱无心,斯可长伉俪”[12]。而面对国破山河在的窘境,面对刻在骨子里的“華夷观”,面对元朝统治者与南人的尖锐矛盾,面对功名利禄的转瞬即逝,在这生、死与信仰的多重矛盾下,遗民诗人的内心挣扎可想而知。正如葛兆光先生在其《死亡之恐惧及其消解:中国古代宗教与文学中死去世界主题的演变》一文中写道:“不管是自我欺骗还是自我安慰,不管是真的相信还是假的相信,来自佛法两方面关于死亡的这些思想熔铸了古代中国文化人心中的一种达观态度和行为上的达观风格,至少在魏晋南北朝以后,‘达观就已经成了文人的一种人生的哲理和诗歌的主题。”由连文凤晚年诗歌“早知乱后为儒误,始恨年来入道迟”(《百正集·送友人建康入道》)、“人生血肉躯,百年终醜老。安得紫微书,遗我以火棗”(《百正集·秋怀》)等不难看出,或许如何从生活的平常事中表露出一种达观,心灵上求得一丝解脱是诗人暮年在人格上的主要追求。

(一)孤独凄苦的心灵流露

从《百正集》来看,这种感情的迸发主要集中在宋亡及宋亡后十数年内。元朝灭亡南宋的过程,充满着残暴的杀戮和血腥的屠城,这在南人心中留下了难以忘怀的伤痛记忆。蒙元统一之初,元朝统治者对于南人的管理也是充满歧视的。谢枋得之《叠山集》卷六《送方伯载归三山序》曰:“滑稽之雄,以儒者为戏曰:‘我大元典制,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其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贱之者谓其无益于国也。”“九州之士,未始以南北限。……今则曰,扬以南为蛮夷。”[13]皆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元初儒士地位低下的事实。儒士地位低下,加之元人统治残暴,《百正集·无题》记载:“拟向烟波浩渺处,王租已及钓鱼船”,元帝国委任到南方的地方官员,“擅科横敛,无所不至,致政坏民残”[14],甚至还发生了臭名昭著的杨琏真迦盗掘宋朝皇帝陵事件。这种种的生活与精神上的痛苦,逼迫着作者“不平则鸣”,而漂浮不定、孤苦无依、带有悲清意味的“云”再合适不过了。

且看这首《暮秋杂兴》诗云:

栖栖犹未定,去去复何求。

纵有刘伶酒,难消杜甫愁。

黑云天易晚,红叶树多秋。

哀怨不堪听,笛声何处楼。

首联以“栖栖”“去去”点出了诗人漂泊之苦,在暮秋时节的仓皇之态;颔联以魏晋刘伶喝酒“死即埋我”的洒脱与杜甫的爱国忠君之愁作对比,更突出了作者对于故国的怀念。颈联以“黑云”“红叶”这样的冷色调意象渲染出一种肃杀的气氛;尾联以不知何处的“哀怨笛声”,勾起了作者内心无法压抑的苦痛,句法清圆工炼,层层递进,全篇浑然一体,技巧纯熟,不忍卒读。

而通过“云”这种散乱轻飘、漂浮不定、孤苦无依的特性来表现愁苦在连文凤诗歌中是反复出现的。

一是秋季之云:

白云同散漫,西风不敢扫。盖棺千年后,既往不能保。(《秋怀》)

曈昽不见日,黤暧犹未旦。烟云杂澒洞,霄壤雨漫漶。(《秋雨叹》)

南楼一梦已凄凉,好景难逢重感伤……山河旧影云俱黑,灯火新愁夜正长。毕竟老蟾终古在,西风客鬓易苍苍。(《己卯中秋遇雨》)

客衣黄叶满,书屋白云深。落月生离梦,寒蛩助越吟。(《送周伯暘之余姚》)

诗人刻画了秋云之“散漫”“澒洞”“俱黑”等多种形态,更形象地来突出自己的主观情意。

二是“无常”之云:

古都写做断肠曲,潸然老泪愁天津。铜驼巷陌荆棘深,吴云江树黯无色。……籍湜当年门下客,俱是乾坤无用人。(《寄庐陵刘国博会孟先辈》)

吴山落照秋风老,草木黤惨无余春。大道茫茫忽今古,世事渺渺如云轮。庐中人,庐中人,生为公相死为神,何时拔刀斫脍痛饮松江醇。(《伍相公庙丁亥被毁》)

白云变苍狗,人事何错忤。不念糟糠时,弃如路傍土。(《鸤鸠》)

高行临死见,名重在生闻。霜变北风书,猿啼下竺云。未知埋骨地,消得片香焚。(《闻复先上人下世》)

生死與世事如“云轮”一场大梦,在白云苍狗间,儒士们变换了角色,变得百无一用。这种天上人间、判若云泥之感,这种“大道如黑夜,我更不得出”的无奈,这种生命如浮萍的感慨,大大深化了诗歌表现自己孤苦凋零的张力。

(二)超然物外的精神追求

葛兆光先生在其《禅意的“云”:唐诗中一个词语的分析》中有这么一段精彩论述:“用皎然《白云歌寄陆中丞使君长源》的话来说,云的好处,一是高洁无暇——黄金被烁玉亦瑕,一片飘然污不著。二是自由不羁——万物有形皆有著,白云有形无系缚。三是闲适自在——或逢天上或人间,人自营营云自闲。”[15]从《百正集》来看,这种感情的诗歌风格的形成大约是在宋亡十数年以后直到诗人去世。随着元朝统治阶层逐渐意识到统治政策的种种错误,采取了一系列缓解民族矛盾、增加民众认同的举措,如提高儒士的社会地位,重建书院重视文教,下江南寻求名士进入朝廷做官等,连文凤内心对于元朝统治的愤慨与不合作似乎开始淡化了。与此同时,南宋初年产生于淀山湖白莲忏堂[16]的白莲教也得到了进一步的繁荣发展,至成宗大德(1297—1307)年间,“历都过邑无不有所谓白莲堂者,聚徒多至千百,少不下百人……盖诚盛矣”[17]。教派发展的迅速,同时带来的后果是社员成分错综复杂:有普通民众、道士、和尚,还有意图利用白莲教反元复宋者。著名的宋末文人方凤在其《呈皋羽》:“依依莲社客,斗洒共相酬。臭味语中得,荣名杯上浮”一诗中就描写了参与莲社聚会的情况。据《百正集》记载,连文凤交游对象除了有林处士景初、在家僧、陆介夫、破衣和尚、复先上人、仲宝上人、道士黄资深、王道士等之外,也与越地张集父分教、浙地高继伯分教等白莲教教友建立了深厚友谊,与这些或为隐居之人,或为方外教中之人的交游,丰富了连文凤的隐居生活,也给他提供了最为重要的精神依靠。也许是意识到自己逐渐身老色衰,也许是渐渐接受故国难再回的现实,此时他的诗文中更多出现的是“半夜忽生乡土梦,屋前屋后荔枝香”(《百正集·纪梦》)的故国之思与“俯仰不堪供一笑,何当相与问鸿蒙”(《百正集·费壶天人一理堂》)的禅道思想,但是跟那些彻底入道、入社之人相比,连文凤却有着明显的坚持。他也想像这些宗教人士一样抛开一切去寻仙问道,但“神山眇何许,瑶草不可拾”(《百正集·寄生树》),他始终还是无法抛开自己的儒士情怀。他的诗歌中已不见对元朝统治者的憎恨痛斥,甚至表达出了对出仕为官的友人的一些同情理解和宽慰。这种诗歌风格的转变,不仅仅是诗人的个体现象,遍查诗人所交往的朋友如林景熙、方凤,诗歌中都体现到了这种风格的转变,甚至林景熙晚年诗歌中还有与元代地方官员士大夫交往唱和的歌颂之作[18]。这种入元文人群体风格的转向,也是值得深思的论题。

且看这首著名的《春日田园杂兴》诗云:

老我无心出市朝,东风林壑自逍遥。

一犁好雨秧初种,几道寒泉药旋浇。

放犊晓登云外垄,听莺时立柳边桥。

池塘见说生新草,已许吟魂入梦招。

首联即以“无心”“逍遥”点出了诗人置身事外,在山水树林之间自在的逍遥之态;颔联以“犁地”“种秧”“浇药草”,勾勒出了一幅田间劳作图;颈联更以“放犊”“登垄”“立桥”“听莺”这样富有情趣的意象渲染出一种潇洒隐逸的气氛;尾联化用南朝谢灵运《登池上楼》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句,清新自然,层层递进,更上一层。句法清圆工炼,浑厚自然,无过度雕琢的痕迹,有韵致、又有气象,其格调远远高出一般吟咏田园之作。方风、谢翱、吴思齐在选中罗公福(5)这首诗后,于《送诗赏札》称:“种秧浇药,已朝市之无心;放犊听莺,更池塘之入梦。杼机自别,冠冕为宜。”《宋诗纪事》卷亦记载:“方风、谢翱、吴思齐:‘众杰作中,求其粹然无疵,极整齐而不窘边幅者,此为冠。”[19]

而通过“云”这种寂静、自然、纯粹、淡然的特性来表现田园隐逸生活之乐、不为名利而俯首新朝的思想在连文凤诗歌中是反复出现的。

一是悠闲之“云”:

昼看红日坐,时抱白云眠。半榻清闲地,一龛安乐禅。丛林有规矩,何似且随缘。(《题在家僧自在窝》)

翁也家何在,悠然天地间。往来明月牖,坐卧白云关。晚岁有余乐,谁人似此闲……(《自在庐为倪逊翁赋》)

平生只布衲,浑似晚秋莲……懒将黄叶補,闲共白云眠。结屋吴山下,修行了宿缘。(《破衣和尚》)

身世相忘象外天,清风一枕几千年。有时默默焚香坐,闲看白云心自玄。(《枕易》)

三径归来但闭门,门前车马自纷纷。半生活计寻清事,一片闲心寄白云。暇日池台行乐处,春风禽鸟静中闻……(《题隐者图》)

诗人通过一系列如“寄白云”“看白云”“白云眠”“白云深”“抱白云”的行为动作,与客观的白云建立起主观联系,“从大自然的空明静寂之中获得心灵的自由洒脱,洗涤去心灵的烦恼”[20],从而呈现出一种安静闲适、轻松潇洒的想象空间。

二是高远的“云”:

江南本是山水国,峡影峨云插空碧……董生好手毕宏上,意在笔先方落笔。云关岫幌扫层青,月浦烟汀写修白……世闲尤物能移人,莫看江南望江北。(《董源山水图为北客赋》)

碧涧清泉白石寒,神仙一往不可攀。蓬瀛缥缈非人寰,天风高兮翔青鸾……归去来兮,绿水与青山。衣蓑笠箬,烟幌云关。揖许由,拉巢父,相与徜徉兮广莫之间。(《招隐吟》)

何人凿破云烟壑,百丈云烟生节角。解衣盘礴坐山风,一片松花半空落。(《题乾洞》)

“峨云插空碧”,不仅写山云之高,更展现了“云”的力量感,同时也反映了中国古代山水画重写意而非写实的思想;“烟幌云关”“百丈云烟”,以云的高远,给人一种远离俗尘是非之感。

三是自喻之“云”:

不随轻絮飘流水,且作闲云过别峰。昭庆寺前鸦绕树,馀杭山下鹤归松。人来今雨闻消息,见说维摩带病容。(《寄仲实上人》)

去如断雁失群飞,来似高僧出定归。无去无来林下客,吟魂一片共依依。(《山云》)

對酒秋花尽,看云暝鹤远。钟声黄叶寺,樵唱夕阳山。(《晚步》)

诗人以“闲云”“山云”自比,将自己与“云”融合在一起,借用云本身所具有的飘荡与寂静、惊慌与禅定的多种特性,将“云”的静态与动态相结合,营造出一种别开生面的画面感,从而提升了诗歌表现的张力。

五、略论其“朋友圈”诗人诗歌意象内涵

由表1、2数据可知:

其一,和连文凤相比,方凤、牟巘、仇仁近三位诗人的诗歌中“琴”的意象,占其诗歌总量的比例非常之低,林景熙诗歌中“琴”意象的诗篇数量与连文凤相近。其二,和连文凤相比,方凤、牟巘、仇仁近三位诗人的诗歌中含“云”意象的诗篇数量占诗歌总量的比例较为接近。从数据的科学性出发,这部分内容主要用林景熙诗歌中“琴”的意象,方凤、牟巘、仇仁近三位诗歌中“云”的意象与连文凤做一个简要对比分析。

(一)连文凤与方凤、牟巘、仇仁近三位诗歌中“云”的意象分析

如上文,在连文凤的诗歌中,“云”的运用简要来说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国破家亡孤独凄苦的心灵流露;二是坚持儒士情操,寻求超然物外的精神追求。

在牟巘的诗歌中,“云”的运用简要来说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表现诗人“何异富与贵,变灭随云烟”的忘却富贵的信念坚守和不为“为五斗米而折腰”在艰苦生活中仍然恬淡的生活状态。二是表现诗人“尻高首下泥中鹤,啄得黄云尽始归”“恣览亦云倦,困卧未醒殊”的追求自适,物我合一的老庄隐逸境界。

在方凤的诗歌中,“云”的运用简要来说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表现诗人“松风云壑冷,扫石待狂歌”“白日欲落何王宫,腥云蔽树生烈风”的强烈的爱国热情和对元廷的怨恨。二是表现诗人“还倚仙翁九节杖,翠云深处望安期”的隐居生活。即使是表现隐居生活的诗篇,也很少吟诵逍遥遁世的闲情逸志,同样充满了怀念故国故君、坚守民族气节的赤子情怀[21]。《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其诗曰:“幽忧悲思”“肮脏磊落”,可谓精准。

在仇仁近的诗歌中,“云”的运用简要来说主要有以下几个个方面:一是表现诗人对“马蹄乱踏湖西雪,雁阵平拖塞北云”战争的痛恨与饱满的爱国热情;二是表现诗人对“风使帆船疾,云和竹苇连”“云烟易得晚,城市那知秋”自然风景的赞美;三是表现诗人“白云在望归期乏,不见青油護牡丹”的思乡之愁;四是表现诗人“晴云扶日出山巅……欲归苦被微官缚”因贫困出仕为官失节的悔恨等。

(二)连文凤与林景熙诗歌中“琴”的意象分析

如上文,连文凤的诗歌中,“琴”的运用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国破家亡下的坚贞自守的内心表现;二是玉壶冰心的人格境界。

林景熙的诗歌中,“琴”的运用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临流鼓瑶琴,一鼓洗我耳,再鼓空我心”的隐居生活;二是“不见抱琴人,斜阳在高树”的漂泊之感;三是“横琴妙在无弦处,何必知音有子期”的知音之情。

两种意象不仅在连文凤诗歌中出现的频率较高,更在当时连文凤的“朋友圈”文人诗歌中频繁出现。由以上对连文凤与其“朋友圈”文人诗歌中的“琴”与“云”所反映的精神内涵的比较,不难发现,在宋季元初的时代,遗民诗人们有某种程度的较为类似的诗歌意象选择和精神追求。从诗歌内容的表达来说,连文凤《百正集》与其他三位诗人,都表达了强烈的爱国热情、“遗民”信念的坚守、归隐的儒道闲情。但受遗留下来的诗歌数量与其较为彻底的归隐生活的影响,诗歌的题材表现内容较为狭窄。但从诗歌创作的追求来说,连文凤提倡诗歌的“古意”与仇仁近“近体吾主唐,古体吾主选”、方凤“古意回风雅,清言越晋唐”(胡助《挽方存雅先生》)、戴表元“宗唐得古”的诗风呼唤如此一致,足见其在宋末诗坛诗歌创作的独特眼光。

(三)连文凤《百正集》的整体评价

宋末遗民文坛领袖刘辰翁《连伯正诗序》曰:“因为言古之穷者,不必如今之甚,以寓吾怀伤不可极之思。而其诗之苦,则伯正自能喻之于言。虽览者未尝不同其时、同其命,直不能如其诗之则得之口者,在彼犹我,故虽呜咽流涕之至,亦无不快然称好云。”(文渊阁《四库全书》·《须溪集》卷六)从诗序中不仅可见连文凤的诗歌在当时诗坛颇有名气这一事实,还透露出遗民文人之间饱含着的惺惺相惜之情。其诗歌情感恰如刘辰翁所说,“虽览者未尝不同其时、同其命”,如今读来,依旧被他坚贞的遗民情结所深深打动,不忍卒读。又四库馆臣所撰写《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百正集》曰:“元初东南诗社作者如林,推文凤为第一,物无异词,当必有说,似未可以一字一句,遽易前人之甲乙。今观所作,大抵清切流丽,自抒性灵,无宋末江湖诸人纤琐粗犷之习,虽不及尤、杨、范、陆,下不及范、揭、虞、杨,而位置于诸人之间,亦未遽为白茅之藉,则当时首屈一指,亦有由矣”,四库馆臣从连文凤诗歌的风格出发,集中赞扬了其诗歌的“清切流丽,自抒性灵”,一改南宋中、后期诗歌的弊端,上承“中兴四大诗人”、下启“元诗四大家”,在宋末到元初这个过渡时期,是宋诗风格转变的杰出代表之一。以上两则评价分别从连文凤诗歌内在的丰富情感与外在的清浚流畅来概括,最是公允,乃探骊得珠之见。

六、结语

连文凤是宋末元初的一位普通遗民诗人。宋朝亡时正值壮年,出仕后为一不入流小官(6),不久宋即亡,文凤随即归隐直至去世。他对于气节的坚守以及归隐后生活的状态,在其由“琴”与“云”的意象组成的诗句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在与连文凤有交往的文人中,他们的诗句含有“琴”与“云”这两类意象的诗句也蔚然大观。富有时代意味的词语往往透露了一个时代诗人的审美情趣与人生理想[22],一个小小的意象折射出来的却是整个时代人们的心境改变。“琴”这个字,由传达天地的浑然真气的神圣性转化为礼乐教化的器物又转化为君子之交、修身养性的象征;“云”这个字,由飘摇孤苦的悲剧意象转化成自在空明的闲适象征,管中窥豹可见社会历史文化的变迁。

遗民诗人数量巨大,连文凤不过是其中很普通的一位,然而,“唯其普通,其诗歌活动才更真实、生动地反映诗歌发展的一般状况,从而更具有诗歌史、文学史研究的‘标本价值”[23]。宋末元初的诗歌成就比之前代大大不如,造成了这个时段历来被关注的程度不是很高。偶有当代学人的研究,也多是“弱水三千,取其一瓢”的单个研究,即使学者的整体研究著作中偶有涉及,也多是声望较高的,对于连文凤这一类的普通诗人一笔带过。我们不能把文化发展仅仅理解成少数有名望的大作家的特权,而应该重视每一位人,“文学艺术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歌谣文理,与世推移,其创作必定打上每一个特定时代的戳记”[24]。连文凤清新自然、质朴平淡、对仗工稳而不华丽造作的诗歌语言,与其推崇“古意”的诗歌创作观,不仅仅是诗人自己的自觉创作追求,更是对当时的诗坛如戴表元“宗唐得古”的诗歌创作理念的一种积极回应。他提出的“复古”主张,把杜甫、韩欧、“两苏”抬起来,作为学习的榜样,试图重建诗歌的古淡、清新、劲健,纠正南宋时期江西诗派在诗中堆砌典故、炫耀学问越走越狭隘的偏颇,扭转南宋中期“永嘉四灵”气局荒靡、纤碎浅弱的狭窄诗风,同時有力地革除南宋后期江湖诗派疏于锻造、粗糙率意而成、明畅有余而含蓄不足的缺陷。像他这样的,由众多普通诗人组成的南宋遗民群体,即使从未出现第一流的诗人,但他们集体创作的实践成就,一扫南宋后期诗坛的卑弱“衰气”,而使宋一代诗歌有一个光辉的总结,也有其独特的历史意义。经历过乱世的这批文人对于社会、民族、生命的思考所留下的点点记录,也让我们对于诗歌的演进发展,有一个较为整体的把握,为研究宋代到元代的社会文化发展与转型过程中的独创性和过渡性提供了第一手资料。

注释:

(1)南宋楼钥有《题陆放翁诗卷》诗云:“妙画初惊渴骥奔,新诗熟读叹微言。四明知我岂相属,一水思君谁与论。茶灶笔床怀甫里,青鞋布袜想云门。何当一棹访深雪,夜语同倾老瓦盆。”

(2)亦作“盍戠”。《易·豫》:“勿疑,朋盍簪。”王弼注:“盍,合也;簪,疾也。” 陆德明释文:“簪,虞作戠。戠,丛合也。”孔颖达疏:“群朋合聚而疾来也。”

(3)庄舄,战国时越国人。《史记·张仪列传》卷七十载:庄舄吟唱越国乐曲,形容不忘故国。

(4)瓠巴,传说春秋时楚国著名琴师。《列子·汤问》:“瓠巴鼓琴,而鸟舞鱼跃。”

(5)罗公福,是连文凤参加“月泉吟社”征诗活动的署名。

(6)刘辰翁《须溪集·连伯正诗序》云:“故人连伯正,乃未尝与于一命之”。按周代制度,一命为最低一级官吏。

参考文献:

[1]张立伟.归去来兮——隐逸的文化透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213.

[2]方勇.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 [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60.

[3]欧阳光.月泉吟社作者考略[J].文献,1993,(4):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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