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孔“华林庄诗”刍议

2020-12-20 04:57
关键词:华林诗集诗人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梁贡少秉聪颖,弱冠时即补博士弟子,诗古文书画均擅其长。大概是因一生未曾入仕和英年早逝的缘故,梁贡诗名并不显于当时。但《皇朝通志》著录其诗,四库馆臣对其诗给予评价,而且有“工于写景”[2]1674之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亦收录其《华林庄诗集》四卷(存诗共423 首)予以推广。通读“华林庄诗”,持平而论,其自有特点,对当时诗坛风会之转移甚至不乏观照意义。不过,就目前的研究情况来看,梁贡之诗还没有进入学者视阈。有鉴于此,笔者拟关联梁贡之生平和特定的时代背景,就其诗歌之思想内容、艺术特点以及诗歌价值等予以初步的讨论。

一、“嗟哉志空抱”:诗心之主调

对于梁贡之诗,其同乡诗人方扶南序《华林庄诗钞》曾作如是评:“其取材,经疏、史传、说部、诗话,莫不网择而弋,取其变化。以杜为主,揆之张为《主客图》,则太白、昌黎、任华、卢仝、东坡、放翁、遗山为客,一出一入,莫可端倪,其兼长如此。”[3]今通读《华林庄诗集》,方氏所言难免有过誉之嫌,但大体上也符合实际。就体裁而言,《华林庄诗集》所收各体兼备。在诗法取向上,梁贡确实能做到不拘泥于一家,而能博采众长,其诗既不乏杜诗的沉郁顿挫、李诗的豪迈奔放,又不失韩诗的奇崛雄深、苏诗的率意淡远,彰显出多样化的艺术面相。不过,如果以诗写性灵的标准来衡量诗歌作品优劣的话,《华林庄诗集》中最具亮色的则当属那些贴近诗人的人生经历的作品。

梁贡出生于闻名遐迩的文化望族,生活于渐趋佳境的清代全盛的康雍乾时期,而少时即天资聪颖,这一切为其将来仕途的辉煌腾达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实际上,对功名事业的念想,确又是梁贡一生的追求,像《题家兄小鹤洗钵图》“鸟不忘飞马念驰,人生岂肎甘绳缚”[1]561、《怀倪九中翰》“平生麟阁志,头白莫蹉跎”[1]580、《拜别太夫人金陵应试便返家园》“又是槐花开满路,也期桂子掇青城”[1]600这样的诗性表达,在《华林庄诗集》中并不少见,每每露出诗人建功立业的夙愿怀抱。不过令人遗憾的是,雍正六年(1728),“令郡县举孝廉方正之士,升之大吏,以闻于朝”,表弟天台令张若震,以梁贡保举应诏,他却以兄弟仕宦或就学于外,需要侍养太恭人为由,力辞不就①据姚孔鈵《三弟梁贡行实》:“余(姚孔鈵)蒙恩命,宰滑邑;仲弟道冲(姚孔锌)亦以保举赴北,季弟范治(姚孔鋠)则寄庑甥馆。梁贡闻信愕然曰:‘慈亲年过七十,吾兄弟南北分歧,吾安敢复出哉!’乃觅急足兼程,入都求免注册。”姚孔《华林庄诗集》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72 册,齐鲁书社,1997 年版,553 页。。不过,梁贡虽“不萦情于宦达,并不移志于科名”(张廷璐《姚婿梁贡传》)[1]552,“嗣后,惟遇秋试,屡就近决战南闱,而屡踬”(姚孔鈵《三弟梁贡行实》)[1]553,再没有获得进阶之机。

然而,自古忠孝总难两全,孝忠的取舍抉择对于梁贡而言,显然是矛盾的,实际也是对其自然人性旨趣的一种戕杀,这注定了他要成为功名场上的失意者。就这样,一个巨大的落差便在美好的人生夙愿与屡次的场屋困踬之间形成了。正因为如此,《述怀示注同人》“闲园半亩宽,四时花绰约。却扫寡交游,窥帘半山雀”[1]580的咏叹,也随之成为梁贡日常生活的写照,这难免要在他的心底勾起复杂——或抑郁,或感伤,或孤寂,或愁苦的情思。《四库全书总目》论其诗,谓:

认为梁贡七绝工于写景,既具有辞采华美的外在表现,又不失情感低徊、情景交融的内在韵致,每见晚唐诗人因浮想于不可得的盛世景象而呈现的特有面目。其实,无论今体、还是古体,梁贡之诗,多表现出由偃蹇的人生遭遇所引发的心态变化,可以说,他的个体情思在《华林庄诗集》中得到了最为深刻的体现,而悲凉则成为其感情的基调,生发出与祥和安定的太平盛世并不协调的音符,如果借诗予以概括的话,那么其外舅张廷璐《题梁贡探梅小照》诗所云“碧天四合冻云结,迷离景况殊清绝”[4],无疑又最为贴至。

诗人那种悲凉凄涩的情怀,往往表现为对人生苦短、世事艰难的哀叹,并时时夹杂着失落、迷惘、感伤的情绪,逐一铺开。惟其如此,诸如《夜坐次默稼韵》“岁序如电光,此身常落落”[1]562、《久客初归病体渐健一室团聚之下颇动抚今思昔之感因成三首》(其二)“何以七尺躯,飘飘如寄生”[1]563、《怀孙五将军高古营》“登高对凉月,何处听荒鸡”[1]575此类因岁月流逝、功名难企、前途昏暗而致的怅叹,在《华林庄诗集》中就显得格外刺眼。试读如下两首五言律:

二十五弦声,声声悲月明。大江秋意动,一夕古烟平。云树无颜色,宫商有性情。曲终山水绿,肠断竹枝横。(《赋得湘灵鼓瑟》)[1]558

客来梅未华,客去梅余叶。可怜南北枝,清阴逗蛱蜨。拄杖一凭眺,茫然去住因。芳春何草草,孤负种梅人。(《归度大庾岭》)[1]585

大致而言,前者乃拟唐钱起《湘灵鼓瑟》而作,纯用赋体,但它又并不是省试场上的“试帖诗”,不仅没有遵循五言、六韵、十二局的僵化体式,同样看不出刻意雕饰的习气,直是诗人心灵的真实反映。寥廓的大江上,回荡着哀怨的乐声,皎洁的月亮无法驱散心中无限的惆怅,静穆的环境同样难以遮掩凄涩的心境,虽说是余音缭绕,但是结合诗人的身世遭遇加以体会,它的弦外之音就不难理解了。后一首,乃作于游食岭南返乡事亲之际,诗人不惟是一个孝子,又是一个有着强烈的功名追求的封建文人,咏物感怀,游离之间,其中显示得最为清晰的,莫过于那种无所作为、凄迷矛盾的心绪。

又如,卷二《乍浦观海》一首:

生计从故吾,眺览快游目。当春海上观,不与蜂蜨逐,决眦失穹苍。垂首靡坤轴,中流涌雪山。微波起旋伏,千帆散如叶,去来宁须卜。一越届三千,比邻通异属。嗟彼钓鳌人,此心犹禄碌。安得及春潮,使我载醽醁。烂醉乘古槎,直泛星河曲。[1]573

这是一首五言古风,诗人曾多年竞奋于场屋,发愿做唐代诗人韩愈所谓的硕果累累的“钓鳌人”,却总是事与愿违,逼仄苦涩的心境与广袤无垠的大海形成了鲜明的空间反差。诗人以纵横跌宕的叙事笔法,为壮志难酬、凄苦寒碜的自我传神写照,逼真而形象,所具有的审美价值毋庸置疑,实在是对得起姚孔鈵《三弟梁贡诗序》所谓“诗以少陵为宗,而奇横处,间升昌黎之堂”[1]556的评价。

至于《华林庄诗集》卷一开首的《拟古》组诗四首,语气声调则更见沉重:

拔剑夜起舞,气雄心独苦。舞罢自作歌,矫首视天宇。借问识者谁,蛟龙靳云雨。人生一碁局,失先如失伍。终南有捷径,后时焉得取。

美人对明镜,不语心如捣。侧影复藏辉,待嫁羞草草。日月不肯留,朱颜不长保。明镜何无情,再照催人老。东家金屋中,阿谁颜色好。

春风杨柳青,秋风杨柳死。荣枯何无常,消息良有以。后雕属松柏,挺生傲众美。乃知天所培,不与同终始,不尽瞶瞶人,守贞讵终否。

高山峙苍苍,碧水横茫茫。青云杳而深,天路阻且长。巨鹏有羽翼,安得独飞扬。嗟哉志空抱,几人发幽光。徒作向隅泣,何如钓沧浪。

这四首诗,从结构上讲无疑是独立成章的,但相对情感的表达而言,它们却又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总体看来,“苦痛”“迷惘”“矛盾”乃这一组诗的关键词,着眼于此构思生发,勾连耦合,婉曲地传达出诗人跌宕难平的心底波澜。从拔剑起舞到对镜无言,再至杨柳荣枯,又至山水峙横,由人及物,物我合一,一一表现出诗人壮志难酬、岁月易老、人生无常、世路艰险的个中情思。然而,这一切,又何尝不是因由诗人个人遭际而引发的凄苦表白呢?

实际上,在《华林庄诗集》中,像这样的诗歌组合同样是不少见的。譬如,卷三《留别诸子》四首、卷四《春阴行》四首、《伏枕吟》六首、《重游》四首等等,大抵如此。这些作品,就体裁而言,或为今体、或承古制,不拘一格;而从抒情的方式来看,则又有直抒胸臆与寓情于景、引典生发的差异,虽说修辞不一,但所显现的低沉迷离气氛又是一致的,均是其人生苦境的审美书写。

二、凄怨低沉:诗艺之一端

《华林庄诗集》收录了相当数量的咏史怀古之作,这些作品既在一定程度上显现出姚氏家族诗人根柢经史的创作传统,又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梁贡自身的学问功深。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作品往往是借助于历史典故的吟咏来寄托诗人的伤感情思,或者说诗人善于将个体命运放置于广阔的历史时空中加以省察表现,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就史论史,对历史的兴废和人物的功过是非发表自己的见解,抒写感慨。这固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诗作的社会教育功用和道德思想品味,但是,却又从另外一个方面赋予作品更为具体、更为真实,甚至更为厚重的情感内质,“华林庄诗”的艺术特点亦藉此得以彰显。譬如,《空城雀》《王昭君》《班婕妤》《铜雀妓》《黄耳冢》《登神禹台》《夷门》《朱仙镇》《过范张鸡黍台》《下邳小律》《徐州》《黄楼》《彭城怀古》等作品,堪称其中之典型。

值得注意的是,在作品建构过程中,诗人似乎更愿意拿自己与历史人物的悲催、凄寒的命运作比附,进行移情式的书写,于故事、古迹的咏叹中曲折含蓄地透露自己对于现实人生的思考、感悟和体认,而情感基调却总是那样的悲戚沉重,发人深省。《空城雀》《王昭君》《班婕妤》《铜雀妓》本为一组诗,题名为《以乐府题为五言律同张大默稼作》,乃以乐府古题自寓怀抱,虽仍然以古人作为咏叹对象,但结合诗人的命运,我们又不难理解“雌雄同一伏,髙翥让鸾凰”“红颜宁薄命,青冢至今新”“宛转西陵泪,风飘遍紫苔”[1]561-562这些诗句与其悲苦心境的内在关联,而凄沉的风格亦借助“乐府”这一体制所具有的疾徐转换的声调体现出来。又如卷四《黄楼》:

项王飞动意,苏子索居心。滚滚黄河水,萧萧霜树林。浮生飘白露,过客倚秋阴。百尺高楼下,苍茫自古今。

不管是项羽,抑或是苏轼,无论他们的事迹有多么的悲壮感人,但是相对于历史时空的邈远无限而言,他们也只不过是其中的匆匆过客而已。然而,他们身上所潜藏着的令人凄恻深思的文化意味、文化色彩,却不会因为岁月的流播而稍见淡化。正因为如此,当诗人重拾这些典故历史的时候,便不经意地将自己漂浮空虚的人生与他们关联起来,继而发出一声声苍茫凄凉的叹息。只是诗人显然不是完全着意于历史兴亡和人物功过的品评,不管他有没有意识到,黄楼也好,项、苏也罢,均不过是他传达情思时所有意设置的某一中介,或者说载体罢了。

诗集卷四《彭城怀古》七言绝八首,与项王、黄楼亦有着密切的联系,同样是这一类型的典型案例。组诗自古至于今,由事及于人,在整体的组构中寄寓兴亡之感和孤寂之怀,仍然是拿失意的人生经历与历史的变迁同列并置。但需要注意的是,诗中所咏叹、所书写的前代故事,只不过是诗人刻意选择的与自己的命运有着内在相似性的事或物,个人失意的经历才是其情感生发的根源和归结点所在,亦即诗人真正想要着意表达的主题内涵,只是将它置于历史的有序时空中展开描画或反映而已。今将全诗照录如下:

列国无端构战争,烽烟何日息彭城。逐将鱼石邱墟冷,底事华元苦黩兵。

轹釡曾遗缾罄羞,新丰寂莫颉羹侯。鸿沟若是全归楚,生理还输仲子筹。

十万旌旄席地来,一番高会没尘埃。至今睢水青磷满,不近当时戏马台。

佳节登台诗思清,江东二谢此知名。卫军无复邀文藻,谈咏仍教属老兄。

短策难酬心事违,符离孤馆怨鸿飞。交流汳泗情何极,日暮重歌射雉归。

燕去楼空草不芳,郎中莫漫薄新妆。若教留得坚牢玉,东武何人敢擅场。

风雨萧萧杨柳枯,小苏别后大苏孤。联床旧约原难遂,回首黄楼看画图。

耕凿云龙山下邨,朝来负米暮肩薪。也知鹤有游秦悔,自起开笼与脱身。[1]587

也许是出于表达个人凄苦情怀的需要,在抒情风格方面,梁贡之诗表现出重视题材的选择、意象的择取以凸显自我感受的特点。诗人曾远历三江与粤中,但更多的时间则是在山明水秀的家乡桐城度过。正因为如此,《华林庄诗集》中收录最多的,自然要数山水写景、咏物写心一类的作品。例如,《秋声次韵》《老树》《晚烟》《野望》《暮秋》《秋怀》《日暮》《归雁》《蟋蟀》《雨鸠》这样的题目,翻开诗集,触目即是。而仅仅从这些作品的题名来看,就能给人一种枯寂衰朽和荒落萧飒的场景体验。其实在意境的呈现方面,它们亦一如诗题的荒寒低沉,成为诗人孤寂心境的映照。今试以卷一《萤》一首为例:

光小不自照,何能更照人。院深流细影,野旷散青磷。得意黄昏雨,潜形碧涧苹。墙根余腐草,笑指是前身。[1]564

萤火既不能自照,更不能照亮别人,甚至经受不住黄昏点滴细雨的考验,只能隐形于浮萍之间以避其害,而墙根腐草则是它的最终下场。在此,诗人借萤自喻,揶揄自嘲,在自怨自艾中感叹自我的渺小无为,涌动于文字间的,是凄楚的音声和翻腾的愁思。

同时,在意象的营构方面,梁贡亦有偏重于主观的倾向,这与其题材选择的荒寒低沉化也是相契合的。查检《华林庄诗集》,像“孤”“落”“寒”“愁”“残”这一类感情色彩秾艳,而且多用于表现低落情绪的字词,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分别达到70 次、51 次、44 次、35 次、29 次。如《秋声次韵》“孤鸿天畔鸣,蟋蟀床头咽”[1]558、《怀友人陇上》“木落雁声低,霜严塞草凄”[1]558、《晓发》“裘敝寒深可奈何,笋舆凌晓受风多”[1]570、《春阴行》“满目云影愁,不见天宇霁”[1]605、《八月十六夜追忆》“残更摊卷待圆轮,明晦今宵总恼人[1]575,如此等等,实在是不一而足。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字眼常常又叠加重合在一起,创设出情景交会的意境氛围。譬如,《截句》“孤咏听寒更,谁怜太瘦生”[1]568、《丹阳道中》“萧条凭吊客,愁见雁孤飞”[1]558、《山中晩眺》“翘首寒空外,孤云何处归”[1]603、《闻道》“枫落林皋金粟残,吴江闻道不胜寒”[1]612等诗句,便属于这一情况。这些意象,尤其是当它们以组合形式出现时,可以说,更为强烈、集中地表现了诗人对于困顿现实人生的某种态度,成为他悲凉压抑、凄寒无告和负荷累累的心理的外在载体,发挥着极其重要的艺术创设功能。

总之,因由悲凉孤独的人生经历,梁贡之诗,不单在内容方面书写“嗟哉志空抱”的情怀;与此相应,凄怨低沉亦成其诗歌艺术表现之一端。

三、多样化的艺术呈现:风会之契合

当然,由于天不假年,丰富阅历的缺失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梁贡之诗不可能达到炉火纯青的高度,其诗歌创作也确实存在着明显的缺陷。譬如,工于写景是“华林庄诗”的一大特色,但其中的一些作品,如卷三《西江道中杂韵》二十首,则显得过于精雕细琢,纯然是为写景而写景,反而失去了灵性和韵致,尚见不到诗人真实情感的投射。《四库全书总目》所谓“‘黄云白雪门前路,荞麦田中作菜花’之类,则刻画太甚,无情景交融之致矣”[2]1674,其中所引诗句即出自《西江道中杂韵》其二一首,作如是评,显然是有其道理。至于袁行云所称梁贡“为诗婉厚,未臻老境”[1]867,大概也是缘于此而发吧。同样要注意的是,人生经历是导致梁贡为诗趋重于个体心理表现的最为重要的原因;与此相呼应,其诗之风格亦因此偏于凄怨低沉。不过,这些又绝非《华林庄诗集》的全部。为更详尽、更全面、更客观地了解梁贡之诗,谨举几端,略作申述。

一是诗人极其重视诗歌的社会教化功能,只是更集中地体现在道德伦理的推崇与传布方面,梁贡的亲情诗、友情诗即多属此类。例如,卷四《寄兴淕》《鹿溪侄再之黔中省十二兄赋送并勉》《送湳侄省觐虞山呈伯兄》《叠韵慰南堂失子同息翁作》等等。在这些作品之中,充斥着如“盍簪以文会,圣贤所不废”“男儿志四方,岂第轻肥谋”“圣朝教孝即劝忠,资亲事君惟在公”一类的谆谆训导和规劝之词,犹如一则则富有节律韵味的家规家训。不难想象,桐城麻溪姚氏家族何以能人文蔚起,几乎与明清国祚相始终,与这种潜移默化式的人文熏陶当有着必然的联系。相反,虽然梁贡长期置身于地方社会,对民瘼沧桑应当会有广泛的接触,但在《华林庄诗集》中,像《三月十三日云间大雨雹》“嗟彼吴民负何辜,连年忧患生涯难。迄今又复遭此戹,菜根麦穗应摧残。……安得利刃执在手,斩除民害屠龙肝”[1]595这样一类的忤时感物之作,倒不是很常见,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其以诗经世的意识并不突出。

二是梁贡诗中的古体长篇,数量非常可观,这同样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的学问功深。不过总体看来,这些作品虽说仍然以抒发诗人的个体情思为主导,但内中又融入了单行散韵式的古文笔法,所以又每每显出雄森刚健的气息,这于前文所引《乍浦观海》即可窥一斑。再如,其《送季弟北征》长歌一首,便具有姚孔鈵《三弟梁贡行实》所谓“气充笔健”[1]554的特点。又如卷二《金山》:

何代金山摩空拔地砥中流,谁从叠嶂层峦创开辟,下营画槛上朱楼。芙蕖千叶翻红浪,锦屏十幅悬芳洲。飞楹倒影连贝阙,冯夷买邻鲸鲵游。令我回忆赤城秋,赤城亘古海上山,三岩六洞仙盘桓,本无栋宇后结构。且疑天外非人间,高洞沿楼观曲径。因朱栏丹霞万状双目夺,山根无复水活活。振衣绝顶东望海,眼前扬子直濡沫。是时秋独爽,山光海气,掩映百里遥相达。风波不惊烟云阔,蛟龙安敢窥其隅。日月照耀千珊瑚,昔人且谓赤城才气露,沈潜未深稍觉麤。赤城大巫此小巫,有才宁禁竞陈铺。乾坤既欲发奇藻,金碧点缀那可无。赤城之游良已矣,往来东南赖有此。

此诗利用长短交杂、参差不齐的句式,偶以典故为点缀,行“以文为诗”之法。一方面,这既使金山雄峻的景象和厚重的人文气象得以体现,又使整首诗为慷慨淋漓之气所笼罩,诗人积极向上、饱满充实的精神情操亦藉此彰显无遗。在《华林庄诗集》中,这样的古体长篇确又占有一定的比例,如卷一《题友人新居》,以及卷三《上滩行》《泊南昌适滕王阁为火所毁》《春及草堂二子歌》等,大抵如此,多能用天马行空式的笔法,为情以造文。姚孔鈵《三弟梁贡诗序》称三弟梁贡诗“间升昌黎之堂”而有“思深远而气古博”[1]556的特色,如果是着眼于此而发,那显然是值得肯定的。

三是《华林庄诗集》中的一些作品,大概是受到写诗当注意“兼长”(见前引方扶南《华林庄诗钞序》)思想的影响,乐于在叙述、描写的基础上穿插议论,这也使其诗每每表现出情韵与理趣相得益彰的特点。不过,卷二《旧冬予到天台未弥月,即探华顶、石梁之胜,每与同人言,无不神往。于是,相约订重九登高之会,不跻华顶,独访石梁,所历山径不尽旧游。秋高气爽,穷极幽异,眺览之乐,遂忘疲惫,得杂韵六首》这首题名可当小序看的七言组诗,无疑又最具典型。为便于理解,兹一一引录如下:

好山木落更如何,藜杖重拖问薜萝。九折幽回寻路熟,二奇缥缈觉秋多。社中求酒人曾笑,峰顶题诗客又过。合沓层层凭徙倚,莫愁危磴被葴莎。

九霄一目海天微,万八千峰送落晖。纔觉云从人面起,又惊泉自树头飞。径当奇处僧偏少,山欲穷时鸟亦稀。莫怪好奇吾太过,要从无上识天机。

小息匡床百虑删,此身已似出人间。月明下界传秋雨,香尽三更对佛颜。象外有心元止水,钟前无梦不青山。未须桑下论三宿,只此重来岂等间。

侵晓冲寒更上方,寒烟作雾湿衣裳。四围天色孤华顶,一叶秋声下石梁。此地何从来俗物,吾生不觉占清狂。试询凤尾松千尺,几个婆娑古道场。

山水清音有夙期,扫苔题壁补前时。兴公何必无遗赋,太白犹多未了诗。着大地闲同块垒,入空门里尽糠粃。狂襟自此归无有,已遇寒山拾得师。

黄菊开时白雁斜,登高偏得饭胡麻。孟桓有兴不到处,刘阮何心更忆家。人事总同鸿爪雪,醉颜遥对赤城霞。春风春雨还无赖,饱看木莲仙树花。[1]571-572

这一组诗,自然无法与王维的《辛夷坞》《终南山》《竹里馆》这一类富于禅意之诗的空灵静谧、兴象玲珑等量齐观,也比不上苏轼《题西林壁》的风格意境来得从容深刻。但是,它们所关涉的“天人合一”的思维,及因此而呈现出来的淡远境界,却又是极其相似的,都是在对自然造化的描画中寄寓人生命运的思考和探求,既不乏饱满的情韵,又有一定的哲理思辨深度,将“唐韵”“宋调”交杂糅合。实际上,这确又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梁贡为诗不偏废一端,而注重兼容并蓄的旨趣,张廷璐《姚婿梁贡传》称其“诗歌出入三唐,一以少陵为宗”[1]551,自有其道理。

感应于清初以来王朝最高统治阶层所推行的“清真雅正”的文治策略,重视诗歌的教化功能已然成为康熙以来诗坛的一大特色,神韵说、格调派、肌理派,大都如此,麻溪姚氏家族群中如姚范、姚鼐等桐城派诗人同样有如此表现。与此同时,兴起于南宋的唐、宋诗之争,依然盛炽于时,或宗唐祧宋,或抑唐崇宋,或唐宋兼修,诗人们每以此自重自高,聚讼纷纭;而重学问则开始深入诗人之心,“以文为诗”亦渐成为诗歌创作的又一大风向。相对于康乾诗坛风会,梁贡其论及其诗,可谓每见契合,表现为受时代风潮影响而运行的创作路径。当然,从某种意义而言,这大抵也可视为其诗歌艺术尚“未臻老境”的直接表现,但其承载的时代性无疑又是突出的。一言以蔽之,在清代中期的桐城麻溪姚氏诗人群之中,梁贡的诗歌成就和诗学声名,虽说尚无法与姚范和姚鼐相提并论,但是也算得上是有个性的作者;毕竟,“华林庄诗”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康乾诗坛发展的走向,他理应属于这一群从中值得关注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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