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后赤壁赋》窥探苏东坡的内心独白

2020-12-23 04:22马永浩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20年11期
关键词:赤壁赋道士赤壁

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在一次电视采访中曾戏说:“我常常跟朋友讲,我如果要去旅行,我不要跟李白在一起,这个人不负责任,没有现实感;也不要跟杜甫,他太苦哈哈,恐怕太过严肃;跟苏东坡就很好,他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朋友,又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会生活,可以说是中国人当中最会生活的人,如果能够跟着他一起去旅行的话,一定会非常快乐。”

如果按照余光中先生的说法,在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的冬夜,能有幸随着苏轼夜游黄州赤壁的两位客人应该是很快乐的,但是在那一晚,游览赤壁的时候,苏轼自己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在文本的最后,道士也问过这个问题:

“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

苏轼没有回答,我们不妨找一找线索,苏轼在那一晚的赤壁之游,心情究竟如何。一探究竟最好的方法就是回到那个夜晚,从这篇文本中探寻,跟着苏轼再游一次赤壁。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

从一段中我们很清晰看到一句“顾而乐之”,那么因何而乐?因月白风清,因有酒有鱼,因贤主嘉宾,正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具,二难并,此情此景,信可乐也。

可是当苏子携酒与鱼,来到赤壁时,他的心情还是快乐的吗?且看第二段。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動,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文章第二段,我们很容易地找到一句“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那么又因何而悲,又因何而恐?在悲恐之前,苏东坡做了什么?

原来是登山与长啸,连续使用“摄”、“履”、“披”、“踞”“登”“攀”“俯”,七个动词,短促而有力量,迅猛而不失节奏;一气呵成登上山顶,因二客不能跟从,遂孤单一人站在山顶,划然长啸,渴望大然的回应,“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大自然给了他非常强烈的回应,高山与苏东坡共鸣,深谷响起了回声,草木震动起来,大风也刮起来,整个谷底的江水,汹涌澎湃,试想他是一个人,在幽深黑暗的夜晚,站在陡峭高拔的山顶,大自然给他的回应,他一个人却无法承受的住,故而感到悲,感到恐,而这悲恐又只是一种表象,实则是苏东坡对大自然回应的一种敬畏,这或许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宇宙之大的敬畏,亦或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时光永恒的敬畏。

那么这次冬夜之行,是不是苏东坡一到赤壁,他就感到悲恐,就敬畏自然呢?

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苏东坡,首先听到和看到了“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样的江山水月,不由得触发了他的思考,跟三个月前相比,赤壁的风景变化太快,给人一种季节变换,物非人也非的感觉,而时间的流逝又何尝不是他苏东坡生命光阴的蹉跎,这是他所感伤的。在此,我们看到,原本快乐的苏轼,涉过黄泥之坂,来到赤壁岸边后,出现了感伤之情,以致于再在山顶得到大自然的回应之后,产生悲恐之情,并最终敬畏自然,放弃攀登,放弃超越。而这种放弃从某种意义上又暗含了迫不得已回到人间。

当苏东坡要和客人分别,离开赤壁之后,他的心情又如何?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道士向苏东坡作揖,苏东坡问他姓名的时候,道士是俯而不答,最后苏轼惊醒之后,做了一个动作是,开户视之,不见其处,我们看到了一个怎样的苏东坡。

“迷茫与徘徊”,可以想象,苏东坡想要追寻道士那样超凡脱俗的生活,与其说他没有想好,不如说他没有找到,站在门外的苏东坡是一脸的迷茫,我们试想如果他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的话,他会向往另一种生活吗?可见,此刻的生活是他想要逃离的某种状态,向往的生活又得不到,所以迷茫,所以徘徊,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推出,整个冬夜的赤壁之游,苏东坡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一开始是快乐的,但逐渐转为苦闷悲恐,并且到最后是怅然若失,迷茫无助,这样就可以回答本文开头余光中先生所没有谈及的问题,跟随苏东坡游玩,想必是快乐的,但我们会忽视苏东坡本人快乐与否。

既然赤壁之游,苏子并未得到快乐,他悲恐,他怅然,他迷茫,他徘徊,那他为何还要来赤壁游览呢,而且据我们所知,他不止一次来赤壁游览,一年数游,几次三番地前往赤壁。赤壁似乎已经成了一个非去不可的标志流行之地。

一则应是他戴罪之身,黄州安置的原因,无其它州郡可去,二则对比前《赤壁赋》最后“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的惬意舒适来看,如果“变与不变”都已领悟参透,“清风明月”也已经共适享有,仿佛前《赤壁赋》最后所营造的生活常态就是苏东坡在黄州生活的一种真相的话,那他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赤壁,来释放他内心的悲和恐呢?而此次冬夜之行也依然没有解决苏东坡的问题。似乎因“乌台诗案”而烙在心底里的忧伤,总是不断地反复地纠缠着他,让他无法也无处闪躲。

贬官黄州对苏东坡的打击最大,使他心力交瘁,苦闷的情境,无人可诉,也没有人明白,初到黄州,惊魂未定的苏东坡整日闭门不出,平生亲友,没有人来过一封信,即使他写信给朋友,也无人回复,思无所归,亦无家可归。一个人内心的苦闷,身不由己的情绪积压到一定程度了,一定要寻求赤壁这样一个地方来进行释放,因为名山大川的游览可以使人的心灵在一时间里得到慰藉。让自己在游山玩水和登高眺远中暂时忘却营营,得到一丝丝的解脱。

或许,在苏东坡与友人的书信往来中可窥其一二心境。他常常不无得意地盛赞在临皋亭的简朴住宅里所感受到的山水胜境:

寓居去江千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腺席上,此幸未始有也。

——《与司马温公》

所居江上,俯临断岸,几席之下,风涛掀天。

——《答吴子野》

也常常出夸说自己生活的自在与闲适:

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客至,多辞以不在,往来书疏如山,不复答也。此味甚佳,生来无此适。

——《与王庆源》

所居临大江,望武昌诸山咫尺,时复叶舟纵游其间。

——《与上官彝》

黄州滨江带山,既适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须,亦不难致,早寝晚起,又不知所谓祸福安在哉?

——《答毕仲举》

如果只是讀一读这些书信,几乎让人觉得是天堂里的生活,神仙般的日子,而油然神往。又有谁能想象到他当时在政治上、经济上、精神上诸多方面所面临的困境?

在写给堂兄子明的信中,他透露了这种快乐人生的奥妙所在:

吾兄弟老矣,当以时自娱。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

所以,苏东坡要来赤壁,一次,两次,数次……不仅来赤壁,还要去黄州,去他任何能去的地方,去重拾生活的热情,假如生活给了他打击的话,那么应对这种打击,最好的方式便是,热情的生活,好好的生活。戴罪之身的苏东坡追求的不是一走了之,飘然成仙,而是用人间的温暖排解心中的苦闷,他带着强烈的人间色彩,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而是走到一个地方,用自己内心的灵性照亮周围,他会去发现乐趣,发现生活,在田间,在水畔,山野中,集市里,追着农民,渔父,樵夫,商贩,谈天说笑,喝酒作诗……在他的眼里,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好玩的人,那是真正对人的大爱。

所以,去赤壁也好,结识下层百姓也好,甚至躬耕东坡,以桑植问农人,都是他要把自己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拯救自己,才能领悟柔奴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真谛,变自己为本乡人,而不是把自己和这些百姓普通人割裂开来,从而获得舒适感。面对苦难与忧伤的纠缠,苏东坡不躲不闪,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采用各种手段,去与自己达成某种和解。即便跨越千年,我们身边也很难见到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生活如果给了他残酷的真相和打击后,要么是一蹶不振,抑郁而终;要么是自欺欺人,视而不见,而苏轼在这两点上,都没有去做,而是反过来,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积极地拥抱生活,这是什么样的行为,这就是法国思想家罗曼·罗兰所说的真正的英雄。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罗曼·曼兰

若有人还记得苏东坡,若有人还在吟诵着赤壁赋的话,这样的真英雄就会永远地陪伴在我们身边,他会给予我们生存的智慧,生活的热情,以及生命的力量。

马永浩,广东省广州市第二中学高中部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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