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荷袈裟

2020-12-23 09:35许冬林
读者·原创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枯荷袈裟一池

许冬林

我见过月下的荷塘,在初冬,静如古寺。

在月光下,在瓷片似的一面浅水里,那些老了的秋荷,茎秆断折向水,仿佛化作了拐杖。那些还没有完全被秋风收尽的老荷,稀疏而伶仃,拄杖扶拐地低头回去了。

它们要回到水面之下,回到淤泥里,回到已经成为过往的那个春天里……来年的荷塘上,是又一春一夏的新荷。

少年時,月下行路,路过秋冬时节的荷塘,我心里有怯惧。总觉得荷塘上有缥缈的啜泣,有隐约的叹息。残荷老尽,连听听枯荷雨声也不能够了。

那是水上的一座废墟。

可是,人到中年,赏过了春天的新荷出水,赏过了夏天的翠盖翻卷和红荷映日,到了深秋,最想在一池枯荷老荷边坐坐。

一个人坐坐。这样独坐的时光,简直像生命之书的一处虚笔。

前半生,读书求学,结婚生子,追求事业,拓展空间,一桩接一桩,一笔接一笔,落得太密了。所以,后半生,我愿意缓下来,不那么急,多一点儿无为的留白时光,给自己。

这是最寂静的荷了。向虚而生。

蛙鸣阵阵,夏虫唧唧,采莲人的笑语喧哗,这些荷塘的热闹现在全都退场。现在的荷塘,每日都在删减,每日都有告别。

看过许多幅题为“十万残荷”的水墨画。这实在是个手段凶狠的画题,极尽悲壮,极尽萧然,极尽惨烈。

每次在名为“十万残荷”的画前,心都会有一种钝痛。大约只有阅过风霜、历过劫难的人,才会有结实的内心,才会在一叶又一叶的颓败面前落得下去笔墨,从容向晚,静默向寒,才有胆气向枯败之境挺进。

画残荷的墨里,该要落一点儿铜或铁的锈才好吧,那种沉重和斑驳,是时间的锈迹,是苦难的血迹。

我独坐深秋乡野的荷塘边,身边芦苇萧瑟,菰蒲枯黄。眼前的荷叶,像是心意已定的禅者,昔日的好颜色不要了,楼阁殿宇样的莲蓬也不陪伴了,它们垂首静立水中,在夕照里,以枯萎凋零,自度这剩下的光阴。那宽大的叶曾经像一只贪婪的手掌,向上,向上,要阳光,要雨露,要微风,要花香,要万人的赏识,要世间的赞誉。现在,手掌收拢,放下。

秋荷是水上的行者。从荷钱小小,走到青枝嫩叶、花开婀娜,走到此刻。

我是岸上的行者。面对秋荷,像面对将老的自己。

石涛有一幅墨荷《行到水穷处》,很有一种清淡野逸之趣,颇似我眼前的一池乡野秋荷。他画的也许是夏荷,可是分明有霜气。

石涛也有一首题墨荷的诗:“墨团团里黑团团,墨黑丛中花叶宽。试看笔从烟里过,波澜转处不须完。”

说的是作画理论,细想,又有人生之理。人生,活得太实,总归是笨拙昏沉的。空阔广大的地方,从来人烟寂寥。

石涛作此诗时,正是身着一领袈裟的僧人。而我眼前这一秆秆秋荷,挑着低垂萎缩的荷叶,正像举着一领领赭色的袈裟。

能一日一日寂静无怨地老去,也是一种慈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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