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待乎内,无期乎外

2020-12-24 07:54赵勇
南方文坛 2020年5期
关键词:敬亭山书法老师

那是2014年1月6日,上午九点半的样子,我与李莎同学走进了童庆炳老师所住的小红楼。

带李莎去找童老师聊天,也是事出有因。大概是2008年做过手术之后,童老师就练起了毛笔字。记得有一次他跟我念叨:以前的文人,琴棋书画虽不能说样样精通,但总归是有自己的看家本领。现在的学者、作家,绝大多数也就只会写写论文、小说,琴棋书画是根本提不起来的。就别跟鲁迅那一代比了,即便跟启功这一代比,我们作为文人也是不合格的。这怎么行呢?所以我现在已练开了字。你不是会弹吉他吗?你就好好练练琴,争取以后有样东西能拿得出手。童老师说完这番话后,我就哈哈一笑,说:弹琴练字都需要闲心,现在一年到头忙得昏天黑地的,哪有工夫静心操练?毛笔字我也早想捡起来了,却总是找不到时间。

童老师便叹息道:是啊,现在这种忙得团团转的样子,确实是个问题。但境由心造,古人不是说过,“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吗?

那次聊天后,我也把文房四宝找出来,兴致勃勃地临帖,照猫画虎地涂抹。但兴许是十天半月之后,我就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了,结果终于刀枪入库,只好继续与慵忙为伍。而童老师,我知道他却坚持下来了。

2013年年底,童老师又一次跟我说起练字一事。他觉得自己的字最近又有了长进,我便想到了李莎,说:我有个博士生叫李莎的,从小拜师习字,有童子功。当年读硕士时,她就送我一幅字,临摹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写得不歪。童老师说:好啊,那你哪天约她来我家,帮我诊断诊断。

童老师发话了,我就得遵旨照办,于是我与李莎商量开去童老师家的事情。就是在那个时间点上,传来了百岁老人姚奠中先生仙逝的消息。原本我也正琢磨着带一本怎样的书法作品去见童老师,姚先生的辞世给我带来了灵感,我便在网上下单,请回了两本《姚奠中捐赠书画作品集》(山西人民出版社,2013)。

姚先生乃章太炎先生弟子,既是国学家,也是书法家。当年我在山西大学念书时,便有了近距离观赏姚先生挥毫泼墨的机会。记得有一次搞书法展,姚先生被我们请到现场示范,我与另一同学给他抻纸添墨。见他笔笔势尽力收,字字神完气足,就觉得仿佛自己也得到了真传,激动得浑身打鸡血,一蹦三尺高。许多年之后,我曾供职过的晋东南师专“升本”成功,学校更名为长治学院,校长王守义先生想尽办法,才求到了姚先生题写的新校名。2005年,我回长治学院搬家,果然见姚先生的那四个大字沉郁顿挫,如杜子美诗风,不由得感叹正在向着书法家境界一路狂奔的王校长眼力不凡。

因为请回了姚先生的书画作品,那几天我又打开我的老师梁归智先生赠送我的那本书:《国学·诗韵·书情——姚奠中学术评传》(三晋出版社,2012)。梁老师说:“姚老师并不特别着意要做书法家,但多年操觚习练,遍临名帖,博采众长,特别是有深厚的学术文化为底气背景,自然而然地成了书法大家。与一般的书家专擅一体不同,姚老师行、楷、隶、篆、草皆能,俱臻高境,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楷书通透自然,篆书淳朴古茂,隶书质厚端庄,草书奇肆豪宕,而以行书为最,其以颜为体,魏碑为骨,取帖之长,融隶篆笔意,遒劲奇崛。书法界同行评价说,姚老师的书法是典型的文人字,守正而创新,学者书法与艺术家书法合而为一,体现的美学风貌为正大气象,端庄浑雅,威仪慑人,有庙堂之气。”(第87-88页)梁老师不愧是姚先生亲炙弟子,他对姚先生的书法特点抓得准,说得透,实在是让我心服口服。

但童老师见过姚先生的字吗?他喜欢姚先生的字吗?童老师果然是只闻其人,未见其字。打开那本书画集他只是翻了几页,就不由得啧啧称赞,说:这个字好,功夫深不见底。我便乘机讲起姚先生生平事迹,也把刚从梁老师书中读到的文字拿过来,现炒现卖。我说:姚先生曾把他的笔法金针度人,大意是,中锋逆入,关键在转折处。不在转折处用力,便不能保障中锋用笔。要笔到力到,不能浮,不能飘,不能涂,不能揉,不能抹。正身悬腕,使全身之力注于笔端,如此方能免于流俗。听完我这番卖弄,童老师笑了,说:姚先生总结得也好。你这是借姚奠中要给我上一课吧。我说:岂敢,岂敢。今天上课的人是李莎,您不是要让她来做诊断吗?李莎立刻小脸绯红,说:赵老师说得我无地自容了,我是来向童老师学习的。

实际上,那天的主讲人是童老师。待给我们沏好茶后,他就慢声细语,进入了聊天的节奏。他说:这个字啊,我已经练了五年了,但还是觉得进步太慢。童老师起身,从书房里拿出来五六幅作品,摆到了我们面前。

童老师的钢笔字我是熟悉的,因为自从1995年我考博与他联系、他第一次给我回信开始,我就对他的字有了印象。后来我考博成功并留校任教,也就有了更多见识他墨迹的机会。总体上看,童老师的字中规中矩,外圆内方,从来都是以行楷运笔。不像我,一旦急火攻心,便天涯何处不狂草,“老汉我走着就想跑”,下笔嘁里喀喳,字们青面獠牙,结果把字写成了鬼画符。同时,童老师的字见多了,我又觉得很有特点。一些字的笔画他喜欢拽一拽,扯一扯,像做拉面一样。这样,一页文字又有了“扁平化”的效果,仿佛打通了福斯特那里的任督二脉,让“圆形人物”和“扁形人物”结婚成家天仙配了。童老师去世之后,因起草《童庆炳先生生平》,我曾从学校档案馆借来童老师的档案一阅,发现三十岁左右时,他的字偏工整秀气,直到1989年前后,才形成了后来这种字体的风格。

但是,我却从未见过童老师的毛笔字。

摆在我们面前的几张条幅都是二尺宣,上面写着唐人诗歌,是孟浩然的《遇故人庄》《寻菊花潭主人不遇》、宋之问的《渡汉江》、李商隐的《无题》等。字如柿子般大小,依然行楷。我就忍不住评点道:您的好些字写得清秀、飘逸,似有欧阳询笔法,又有赵孟頫韵味,但还是能看出您钢笔字的笔风。有几个字似下笔不稳,有些抖动。当然,我是外行,只是随口乱说,今天的專家是李莎,现在请李莎发表感言。

但李莎是怎么说的,我的记忆已漫漶不清。于是写作这篇小文之前我便问她。李莎说:我那时是小学生一枚,哪里敢对童老师的字说三道四?所以就跟童老师聊开了别的。我问:聊的可是书法?她说:是的。当时童老师问我学过什么法帖,我说临过真隶篆行几本帖子。记得当时我看到对面墙上有神龙本《兰亭集序》的复制品挂件,我就说很喜欢这个冯承素摹本。童老师马上说,这是兰亭八柱的第三柱。所谓八柱就是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等八种本子刻于石柱之上。我记得童老师还说,他专门去看过这几个柱子,十分心醉……我继续追问:其他呢?李莎说:其他记不清了,当时也没写下来。我就调侃:这么重大的历史事件,你居然没有像雷锋同志那样写到日记里!好吧,那我就来给你讲讲童老师还说过些什么。

童老师说:有个搞书法的人告诉我,写毛笔字要欲左先右,欲上先下,这样才能写好。启功先生说过,字是一个一个练出来的。练了多年之后,你把一个字练好了,就给自己打一分,五个字练好了,就给自己打五分。等你练到能给自己的字打九十分时,这个字就可以送人了。为什么不是练到一百分而是九十分?因为启先生说,所有的书家都写不到能打一百分的程度。

童老师又说:我不喜欢草书,所以当今书家比如沈鹏,我就不太喜欢。沈鹏的字整体上看,我觉得不错,但一个字一个字单独来看,就有了问题。欧阳中石名气很大,但他老是拖那么一笔,我也不喜欢。因为谈到了沈鹏,我就开始发表不同意见。我说80年代我迷书法时,对费新我和沈鹏的字印象很深。费新我是因为右手不能写了,便开始左书,结果写出来的字反而深沉内敛,劲道十足。而莫言却是故意右手换左手。沈鹏的字是草书,我觉得挺有味道,大概是因为我喜欢狂草吧。记得当年读怀素、张旭的草书字帖,读得我心醉神迷,也才理解了为什么中国书法是一种线条的艺术。

童老师没有反驳我,而是继续臧否书界人物。他说:有位学界朋友现在已是书法家了。每到我过生日时,他都会送我一幅字。但是呢,我觉得他的字这么多年来没什么长进。他在中央四台讲过书法,讲得挺好,但一写起来就出问题了。这让我想起一件往事,于是我说:这位老师的字我也见过,但不敢妄议。几年前,一位陕西的书家找我聊天,谈起他的字,这位朋友说,原来读他的理论书,觉得他很是了得,但一見他写的字就把他看低了。书法界还是很讲究“法”的,他却无“法”可依。所以在书法界,可以说他是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来,属于无知者无畏那种。我就问:那贾平凹的字书法界如何看?这位朋友说:贾平凹的字是临过帖,有“法”的,但主要还是靠自己的灵气写字。虽然他写得也不怎么好,但因为现在名气太大,压不住了。就像张艺谋,老拍那种片子,老往那里面输入那种冠冕堂皇的信息,大家也就认了。

书法聊得差不多时,童老师开始给李莎上课了。他说:做学问不能像我的老师钟子翱先生那样,老是做卡片,不去写文章。要学会记住书中所说,生发自己的问题。钟子翱先生跟我说,要等到五十岁成了饱学之士后再写文章,那怎么行呢?应该是有了想法后就写,边读边写,不断地写。黄药眠先生就是这种路数,郭预衡先生也这么教我。当时我去向郭先生借书,他不借给我,说他对谁都是这样,因为他的书中夹着好多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他读到某处的心得体会,他怕把他那些小纸条给弄丢了。所以郭先生是从不做卡片的,而是读书写纸条,然后整理自己的想法写文章。所以我说李莎,你以后要多读书,还要多写文章,多发表。

童老师的这个观点我已听过多遍,于是我开始敲边鼓,说:我也老是跟学生讲,既要善于写,还要敢于写。某个阶段你只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写出自己最满意的文章就可以了。若干年之后你肯定会进步,那么就再写那个阶段自己最满意的文章。童老师马上接话道:是啊,就像一个人,他总是从不会走、从蹒跚学步开始走路的,谁又是等自己完全会走后才去走路呢?

因为提到了郭预衡先生,童老师又说:郭先生临死前讲过,他这一生做错了两件事,一是年轻时反右很积极,二是评法批儒时做了场精彩的报告,大赞秦始皇。结果后来评职称、上博导时钟敬文先生不同意,大家也就跟着不同意了。郭先生很有学问,却没当过博导,没带过博士。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人这一辈子,关键的时候是不能做错事的,做错了就没办法补救了。郭先生还跟我说,当我的毛笔字练得差不多时,可拿给他看看,他要给我指指问题,还要从字中看看是否体现了我的个性和性格。咱们的主楼七层不是挂着几幅郭先生的字吗?所以我就对着郭先生的字琢磨,也看出了些门道。我觉得郭先生的字比较直,不像启先生。启先生懂得圆和弯,这样字就好看了。李莎你知道吧,咱们中文系有几个人的字写得好。一是启先生,大书法家;二是郭先生,不知你是否注意过;三是咱们研究所的李壮鹰。我觉得李老师的古文论在他这个年龄段的学者当中是做得最好的,他的字也写得不错。

李莎频频点头,我则向她示意,我们该见好就收了,因为不知不觉间,童老师已跟我们聊了两个小时。于是我说:童老师,我们撤吧,这本王铁成就留给您。去童老师家时,我还顺手带了本王铁成的书法作品集。不久前,去开路遥文学奖的会议时,发现此奖发起者的房间里有一摞王铁成的书。王铁成演周恩来我是熟悉的,却没想到他的字也写得挺有看头,便拎了一本回家观摩。童老师说:好吧。再练两年,如果我能练到王铁成这种水平,就已经很满足了。赵勇你等等,我给你写了幅字。说着说着,他又起身去了书房。

本来我已准备与李莎瓜分童老师拿出来的几幅作品,却没想到他还专门要送字给我。李莎的表情顿时变成了羡慕嫉妒恨。

童老师把那张条幅拿出来了,打开瞧,上面写着八个字:“有待乎内,无期乎外”。落款是“甲午春日赠赵勇,童庆炳书”。这个意外收获让我惊喜不已,但我并未仔细琢磨那几个字的意思,而是与李莎席卷了童老师茶几上的作品后,便匆匆告辞了。

一年半之后,童老师在金山岭长城猝然离世。

童老师去世后,我想起了童老师的这幅字。那年9月,我与李壮鹰老师邮件往来几个回合,原因是我正在编辑《童庆炳先生追思录》一书,已在童门微信群中商量出七八个主打书名,却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我征求李老师看法。又因此书的前面要放入25幅图片,我便想起李老师当时写的挽联(其实也是书法作品)。但要把它收入其中,既须征得李老师同意,也得让他提供图片。一次通信说完正事后,我接着写道:“也想顺便请教您一个问题。我记得跟您说过,童老师去年年初时送了我一幅字,内容是‘有待乎内,无期乎外。意思我明白,但我没有查到它的出处。想问问您,这是古人的说法,还是童老师化用古人说法自己写出来的。”第二天,李老师就有了回复,他说:“我也未见童老师这两句话的确切出处,不过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是中国传统思想的核心,可能童老师是化用古人的思想。我记得他有一篇文章,标题就用的是《有待乎内,无期乎外》,可见这是他晚年的精神归宿。童老师一生关心当代文艺学理论建设,壮年时曾留心国外许多文艺思潮,但晚年又回归本国的古文论研究,潜心研究中国自有的文化,并从自身的文化根基中寻找理论建设的资源和途径。我认为这是他作为一个真正学人的必然的心路历程。他把这两句话作为珍贵的心得写给学生是很有深意的。”

于是我又立刻微信黄春燕师妹:“记得你在访谈童老师时他说过‘有待乎内,无待乎外,今天问李壮鹰老师出处,他亦不知,认为这可能是童老师自己总结出来的人生格言。他说记得童老师以此为题写过文章,我在网上和知网上都未查到。童老师写过这样的文章吗?”她答复道:“我也觉得这是童老师根据《逍遥游》和韩愈的《原道》总结出来的。相关的学术文章我没看到过,会不会是哪篇散文中谈到过?”经黄师妹提醒,我便想起《原道》一开篇就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而从“有待”到“无待”,也是庄子所论的重要内容。

事实上,在给李老师、黄春燕写邮件发微信之前,我已做过一些功课,也对邹赞和黄春燕分别对童老师做的两个访谈产生了兴趣。但邹赞何许人也,为什么他要对童老师做访谈,我当时并未深究,因为黄春燕的访谈——《诗意人生,诗性守望——童庆炳先生访谈录》(《东方丛刊》2005年第4期)——中有段文字已让我眼前一亮。访谈至尾声,她问道:“您桃李满天下,学界还有许多仰慕您的后学,您对他们有什么寄语呢?”童老师回答说:

我们这代人已经在风雨中走过了我们的学术生涯,尽管我们也还可以贡献剩余的力量,但学术界的主力是中青年一代。我们寄希望于这一代,希望他们能够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进步,有所发展。我一直很推崇一句话,叫“有待乎内,无待乎外”。“有待乎内”,就是通过自己长期的研究,内心有所体会,有所收获,这是一种内在的收获,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无待乎外”,就是做学术研究要能够正确面对外界一切,坦然面对风雨,淡然面对名利,不要等待外界给你什么。其实,外界给你什么,不给你什么,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或者說是很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内心的收获。朱自清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我说是“有待乎内,无待乎外”。

记得当年读到童老师的这处解释时,我就悚然一惊,但后来忙忙叨叨的,终于还是走入“乱花渐欲迷人眼”之途,渐渐淡忘了童老师的教诲。及至经历过一番风风雨雨之后,我才意识到,面对外界一切,我还没有修炼到宠辱不惊的境界。于是扪心自问,对镜检讨,忽然觉得童老师下棋看五步,仿佛已预见到了我的未来,也仿佛听到他对我说:赵勇啊,这几年你过得太浮躁了,应该静下心来,好好提升一下自己的学问,像罗钢那样,写出三本站得住脚的传世之作。当然,你也是奔六的人了,提升的空间已经不大。提升不动时,你就去练练字,弹弹琴,唱唱歌,打打球,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要“有待乎内,无期乎外”吗?韩愈不是说过“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吗?你要好好琢磨一下他这句话的道理。

于是,我把童老师送我的这幅字打开,认真端详一番,然后拍照存档,旋即又发送给李莎。我跟她说:咱们去童老师家聊天时明明是冬天,为什么他送我们的那几幅字却张张落款“甲午春日”?李莎便开始晕菜,她也搞不清楚童老师为什么要李代桃僵。

“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记得十年前,我曾用毛笔把王国维的这两句诗写成春联,贴在寒舍门边。那么,童老师把冬天写成春日,或许也是偏爱春天的缘故吧。要么就是,自从师母曾恬老师先他而去之后,春天就成了他的一个情结,他不是写过一篇《春天还没到来——哭曾恬》(见《又见远山 又见远山:童庆炳散文集》,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吗?而且,那一年是2月4日立春,我们见他时正是残冬,春天已在招手,为什么不能把末冬提前成早春二月呢?

我忽然觉得我的“强制阐释”已初见成效,春天般的微笑也在我这张老脸上荡漾开来了。

附记:此文写毕,我也辗转找到新疆大学文学院院长邹赞教授的联系方式,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因为当年我便发现,他对童老师做的那个访谈(《从“文化诗学”到“文化研究”——北京师范大学童庆炳教授访谈》,《社会科学家》2012年第9期)有点讲究。该访谈发表时,题目之上不仅有童老师的照片和亲笔签名,还有一行大字:“有期乎内 无待乎外”。于是我问邹教授这行字的来历,他告诉我,此为《社会科学家》“名家语丝”栏目设计的固定格式——要把受访者的“学术座右铭”置于顶端,让其隆重出场。当时他在童老师家中做访谈时,曾向童老师表达过这个意思,童老师则不假思索,用钢笔写下了这八个字。邹赞教授说:“没想到您打电话是为了核实这么个细节。这样吧,我还保存着这次访谈的录音,也与他有过几番邮件往来。随后我整理一下,如果整理出有价值的资料,我就随录音一并发给您。”我说:“太好了!”

第二天,邹赞教授就转来了童老师写于2012年的三个邮件。第一个如此写道:“邹老师:你好!最近我开始研究李白的《独坐敬亭山》,翻看了《新唐书》,看到了玉真公主的段落,才发现玉真公主根本没有来过宣城的敬亭山,她出家修行的地点在四川的青城山,死后也安葬在那里。作为国家森林公园的敬亭山景点立石碑刻碑文,说玉真公主曾在这里出家修行,是虚假信息,是商业宣传。所以我举的那个例子不当。我在第六页‘作证一词后作了如下修改:‘我的这个解读对不对呢?这要看国家森林公园敬亭山管理处在玉真公主雕塑旁的石碑上的碑文是否真实,如果是真实的,那么我的看法就可以成为一种新的看法;如果他们提供的碑文是虚假的,那么我上面这个解读就站不住脚。我以后会写出文章来,作出我自己的解读。我举这个例子,只是想说明……请你无论如何通知编辑部改过来,如已经改不过来,则可加一段:‘作者补正:关于玉真公主到过敬亭山,并在这里出家修行,是根据作为国家森林公园敬亭山管理处立的石碑的碑文所提供的信息来说的。如果此信息是虚假的,则作者所举的例子不当,应予撤销。童庆炳6—21”第二个邮件说:“邹老师!你好!谢谢你的来信。‘访谈过去了很久。访谈中我举了一个例子,就是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后来我查了一下《旧唐书》《新唐书》和《资治通鉴》,发现敬亭山现在的管理者,完全是骗人的。我花了两个多月写了一篇文章,证明玉真公主从未到过江南,更未在敬亭山修道观,也不是死在敬亭山,因此它们那里实在欺骗游客,对《独坐》作了重新解释。玉真公主的坟冢在河南王屋山。数月前,我曾给你发过一篇邮件,对‘访谈提出了修改意见,不知你收到了没有?改正了没有?能不能将要刊出的清样用电邮寄给我一看?……童庆炳9—21”

这两个邮件给邹赞教授留下了很深印象,他说:这件事情“足以印证童先生实事求是、严谨踏实的学术作风和科研精神”。又因为我回复他时附上了这篇小文,他读后又说:“如有可能,请赵老师在附记中加上有关玉真公主的两封邮件内容,当时因为稿子已发排,未能完全按照童先生意愿加以修订,至今深感愧疚。谢谢您!”我从命。

童老师的严谨也体现在他对这个“学术座右铭”的修订之中。从“有待乎内,无待乎外”(2005)到“有期乎内,无待乎外”(2012),再到“有待乎内,无期乎外”(2014),他显然一直在进行着推敲和调整,寻找着最佳表达。而到给我写这幅字时,这个推敲工作似已完成。因为无论是二“待”还是一“期”一“待”,虽未影响到这八字之意,但“待”置于前,“期”随其后,我以为从语感或音响效果上说,似更舒服一些。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2020年6月1日初稿,14日改定

写在童老师去世五周年之际

(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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