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枪毙命

2020-12-31 07:23李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幌子

在执行死囚枪决时,他一连两枪都哑火,而战友却一枪击毙犯人,内中蹊跷,二人都心知肚明。曾一起参军、一床被子御寒的好兄弟,从此心生嫌隙,命运各异。他们的后代也被裹挟进父辈的恩怨中,因果循环,不死不休。

伍皂要去城里。

他一起这念头,就坐不住了。仿佛,念头是一窝蜜蜂,爬过他的心尖尖上,那个痒,蜇了他额头,那个疼,使他一刻也不愿待在宋庄县开发区办公室里,这时的办公室就如装有一颗待爆的炸弹,他得迅速撤离。

他收拾收拾该带的东西后,就向侄儿交代了几句,让侄儿在厂里盯着生产经营别出什么事儿,立马启动自己的奔驰车,一溜烟地向南马市的高速公路奔去。他侄子望着穿着一身半旧不新迷彩军装服,戴有红五星迷彩帽的叔叔开走了车,有点不解,进城去怎么也得穿上西服或中式立领外套、唐装什么的,这才符合身价几千万元公司董事长的身份,穿这一身迷彩去城里,怎么看怎么别扭。叔,真是个怪人。

其实,他去城里也没有大事,只是看看几个老战友,顺便看看儿子伍神,如果,还要有啥事,那就是到一丈青卤肉馆喝一场有感觉的酒。

伍皂工厂里的事也只能和侄儿交代了,老伴去世了,儿子又不愿意回来接他的这个机械设备制造厂。

伍神在城里生意做得大,听说开了个信贷公司,还有娱乐城和酒店什么的,在赤峰还入股了一个什么矿,谁知道他会折腾出什么大名堂呢。但伍皂对儿子的生意看不上眼,他认为要“实业救国”,孙中山不都这样说过吗?每每说这话题,儿子总会不屑地回敬他:“你那是老皇历了,现在是新经济时代了。”潜台词是老爸落伍了,被时代淘汰了。伍皂一想到这就有点不服气,他把油门重重地踩下去,车速一下就升到了一百二,他喜欢飙车,虽然已是五十有六的人了,但还是喜欢有刺激的生活。这不,春天时他还在仙寓山景点跳过蹦极呢,想到这他暗笑了下,是呀,自己一辈子如一条披荆斩棘的船,从来都没有被社会发展搁浅过,当人们还时不时哼唱《血染的风采》时,自己光荣地参了军,穿上了绿军装;当人们就业难时,自己退伍被分到江南机械厂当上了穿瓦蓝色工装的工人;当大多数人都下岗时,自己凭着当供销科长赚的钱和销售网,毅然借钱买下两个车间,自立山头,当了总经理。五年不到时间,这厂为自己赚得宋庄县首富头衔,还当上了县政协副主席,虽是不驻班挂名的,在宋庄县“两会”也是端坐在主席台的领导,也是要在县广播电视、报纸上露脸提名的。这一路走过来,如果有遗憾好像就是老伴走早了。

看到前方限速八十的标志,伍皂把脚抬抬,松油门,速度自然就降下来。他按开车窗,点了根烟,抽了起来。路肩下的那些农田,此时是江南深秋,稻子收完了,稻秸秆没敢烧,一垛一垛地垒在那里,如坟包。那落叶干净的杨树枝上不时有着一蓬黑色的鸟巢,仿佛树枝大手捧着黑色的碗,在向天空乞讨什么。他把目光收回来,吸了一口烟,又把大半截烟头扔出窗外,他思忖起自己还有什么遗憾的,仿佛,没有什么了。在同学之间,自己是职位最高的;在战友之中,自己是最有钱的。这是有目共睹的事。但确实一直有一个遗憾在那里,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这个念头就时时缠绕着自己,仿佛,梦里找厕所,总是有女人在,自己四处找没有女人的厕所,找到梦惊醒时也找不到,只是下半身是铁胀胀的。

那个遗憾是什么呢?越是想不起来,越是要想,鬼迷心窍一样。想它干吗?他自己常常骂自己。这像是个魔咒,不是自己能骂跑的,那魔咒常常在他耳边念着,听得真真切切的不是女人的声音,好像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如耳鸣一样折磨着他,让他失眠,让他的左手中指抽搐,到几个医院去找医生看,也没有什么结果,真是邪门了。

伍皂正沉浸在思考中时,车载电话响了,他的电话铃声设置的是部队的起床號声,一听到这声音,精神就会为此一振,仿佛又回到军营。

“老大,你在哪里混来?”一个有点沙哑的嗓音传来。

伍皂知道这是幌子打来的,就打趣地回道:“在给你找对象来,寻到一个俄罗斯娘们,美得很!你可要?”幌子和自己一样没老婆了,不过他老婆不是病逝的,是跟人跑了。

“谢谢老大,你先留着自己用吧!俺家伙短。”

“你不是神枪手吗?使56冲锋枪的么!”伍皂喜欢和幌子说笑。

“端56冲锋枪的是张武,张局。你是给俄罗斯娘儿们玩失忆了吧。”幌子的声音仿佛从门轴里挤出来的,哑且尖。

伍皂拍了一下脑袋,是自己记忆短路了。对呀,冲锋枪是张武用的。

“说正事,找我有什么事,新兵蛋子。”他不想让幌子知道自己健忘了,得了健忘,离老年痴呆也就不远了。当兵的退役后,在战友中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就是不服老、不服输。

“是这样,今年我想做下庄主,请大家聚下。老日子十二月二十,退伍日,几个战友兄弟到一丈青卤肉馆聚聚,你一定得来呀!”幌子说这话时,伍皂分明看到幌子那张满脸盛开菊瓣的脸。他本想说,你那点退休金请什么客呀,算了吧,还是我来操办吧。转念一想,不能这样说,别伤了幌子的自尊,从部队退下来时他可是副连,自己只是排长。

“可以,菜算你的,酒我来带吧!我带二十年的老刀烧。”伍皂爽朗之声,传出窗外。

“好的,谁让你开了个酒厂呢!那就这样吧,我这就来通知张武还有其他战友了。”幌子高兴时那副踩到电门的样子,伍皂可以想象到。

“好!我不耽误你陪俄罗斯娘儿们。挂了,哈哈——”幌子说完就挂了电话,电话嗡嗡嗡地叫起来。

这还当真了,俄罗斯娘儿们在俄罗斯呢。伍皂笑了笑,猛然想起竟忘了告诉幌子自己正在去南马市路上呢。伍皂就拍打一下大腿,好像大腿是负责记忆的。

一年一度的战友聚会,已经搞了十多年了,一直都是热心的幌子张罗,开始大伙出份子,伍皂发达后,就全由伍皂承包出资了,但他不让幌子说,他总是说这是张武请大家的,张武也不解释,大伙也明白这个理,张武是战友中混得最好的,官至正县级,是南马市公安局的常务副局长。大伙海吃海喝也不问谁出的钱,不管是姓汪还是姓蒋的。

他们常去的酒店是一丈青卤肉馆,没老板,只有老板娘,绰号一丈青。关于这绰号是怎么来的,幌子也说不清。

一丈青比伍皂他们也小不了几岁,也该有五十好几了,伍皂没问过,这店是幌子介绍的,他和她熟,几次在店里吃喝,一来二去伍皂和一丈青也熟了起来,但他从来没问过她的身世家庭,一丈青长得有姿色,她美在有一个好看的鼻子,高高的,雅典女神雕像的那种,伍皂认为鼻子高挺面部立体感就出来了,人就自然美起来。

一丈青对他们聚会收费标准低,只收成本价,搞得伍皂有点不好意思了。“大妹子,我不差钱,你收这点还不够煤气费的,亏了咋整?”伍皂一般这时会大着舌头说。

“我愿意!赔完了我到你家吃去。”说这话时一丈青准是陪他们喝得有点高,对!只要伍皂他们战友聚会,一丈青准会自己拎着一瓶白酒,挨个儿敬酒。五桌六十多人,每人一杯,了得!卤肉馆既收费低,又有漂亮又能喝酒的老板娘,故此,年年聚会都放在这里。也有好事战友说幌子张罗到这里,是故意照顾一丈青的生意,幌子对一丈青有点“图谋不轨”。其实,一丈青的生意十分兴旺,尤其是夏天她家的烧烤生意火,来就餐是要排队候座才行的。至于,幌子有没有想法,幌子说:“怎么可能呢?刚跑了一只母老虎,又引来母夜叉,我不要命了。”其实,伍皂知道幌子没说真话,他能说真话就不叫幌子了。就是幌子有那个意思,一丈青好像也不待见幌子,幌子也属于剃头挑子一头热。

想到一丈青,伍皂又重重踩了油门,奔驰车如同野狗被砸了一砖头似的向前急蹿出去。

到了南马市,伍皂找了一家离广泰小区很近的金陵人家酒店住下来。伍神家就在广泰小区里的别墅群里,伍皂不愿住在儿子家,他闹不清自己这是为什么?反正不愿去。仔细琢磨是那家缺少人气,四千多平的别墅,只有一个厨师和一个保姆在那里住。伍神的妻子得了精神病常年住在医院里,孙女茵茵被她外婆接到泗水县老家去了,伍神也很少回去住,究竟住哪儿,鬼知道。听说他外面养有几个女人,伍神的妻子患上精神病,好像也是这事惹出来的,伍皂也骂过伍神,就差动手揍他了,伍神只说改。“狗改不了吃屎”,伍皂在心底骂了一句。嗐!这儿大不由爹。

他给儿子伍神打电话,想告诉他自己来了,并想问下孙女茵茵的近况和儿媳妇的病情康复如何,电话嘟嘟地响竟没人接,就微信留言自己来城里了。他不知又到什么鬼地方厮混去了。

伍神在他心目中,就是个混世魔王下凡,下凡的任务:一是来败伍家的财,二是来犯冲伍皂的。

打小就是宋庄县街面上惹事的主儿。伍皂没少在他身上花破财免灾的钱。高中快毕业时,伍少爷带着小弟们和南马市一团伙约架,一仗打下来双方竟轻重伤十多人,眼瞅着伍神就要进大牢,是幌子涎着脸找张武把他从局子里捞出来,按自己的个性打死也不会去找张武的。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在部队里的那个结没有解开吗?

记得那是个大雪纷飞、呵气成冰的傍晚。张武开着破警车吉普,把伍神从南马市拘留所押送到宋庄开发区自己的办公室门前。车一停,张武把车门一拉开,转身打开后座的车门,用手抓着伍神的长头发把他拎了下来,并用警靴朝着伍神的后腚重重踢了一脚,并指着雪地里的水塔说:“小子,你不是有闲劲打架吗?给老子绕着水塔跑一百圈,少一圏,老子不会轻饶你!”伍神一脸的恐惧,没有了平日里骄横的神态,双手端着铐子,低着头,伸着颈子鸭子踩水样就向雪地里跑去。

这一幕,伍皂和幌子以及自己的老伴看得很专注。

退伍回来后,伍皂一直没有联系过张武,张武也没找过伍皂。但今天他看到一身警服的张武,竟然什么气也没有了,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后来他想可能根本原因,还是张武把自己独子伍神从拘留所里捞了出来,自己对他有感激之情,谁让俺只有一个儿。伍皂搓着双手对张武说:“大武子,不,张连长,张……”

“叫张局!”幌子在一旁提醒。

“什么张局,局张的,都是战友,还是叫大武子好。怎么不请我进屋呀?大雪天的,不欢迎呀!”张武大着嗓子一说,过去的一切怨恨,因为救了伍神就冰释前嫌,灰飞烟灭了。

“大武子,俺们进屋喝茅台,十五年老酒。”伍皂兴奋地招呼着。

“喝什么茅台,烧包呀!我带来了老刀烧。”张武从车后厢,拎出了一箱老刀烧酒,随手又提了一蛇皮袋的东西塞到伍皂老伴的手里,是啥不知道,只见到两只羊腿伸出了袋子外面。

幌子不解:“这老刀烧酒厂不是倒闭十多年了,咋还有老刀烧呢?”

张武没理他,挽着伍皂就进了屋。进门时,伍皂老伴指了指在雪地水塔跑圈的儿子欲言又止,张武对她说:“嫂子放心,他跑不死,你别惯着他。”

“我没惯他,是怕他跑人了。”伍皂老伴言语了一声。

“他敢!”

伍皂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狰狞起来,牛眼里射出的寒光。没错,还是在部队连队里的神情。关于那一夜喝酒场景,他只记得酒了,就是老刀烧的烈辣。他是不喝酒的人,在部队时教导员就要求他们,要当一个神枪手,就要戒酒!酒伤视力和中枢神经,所以,他不喝酒。但那天他破戒喝了,并喝得大醉,吐了半夜,睡了两天,休了一周才缓过气来。现在,伍皂一顿喝八两竟然没事的,照样办公谈合同。幌子说,你喝多少也有酒供应,因为他听张武的话把老刀烧酒厂恢复起来了,现在的老刀烧酒是这一千多万人口的南马市民的酒中首选。

后来,幌子告诉他,那天酒宴上张武拍着胸说,他把伍神这浑小子送到部队去,放在这社会上就是匹害马,还会惹大事。这事还真兑了现,第二年冬季招兵,伍神去部队当兵了。

幌子还说张武酒量真大,喝了一斤半酒没醉,是自己把车开回南马市的。

老伴说那天张武走前叫来伍神还训了话,他指着快跑瘫了的伍神骂道:“再犯事,老子替你爹毙了你这个兔崽子!”

当时伍神全身抖颤起来,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

听老伴說这句话,自己不由得一哆嗦,因为张武真的开枪毙过人,还不是一个、两个!自己亲眼看到的。所以,伍皂一直感觉张武身上有股杀气。

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说心里话,如果没有部队上那件事堵着心,伍皂还真愿意回到入伍的那个时光里。有时,自己暗骂自己小鸡肠子,人家张武对得起你了,孩子捞出来,送到部队去,部队没到两年闹回家,是张武找关系分到银监局,干了不到两年,又下海干公司,还是人家张武托的底,找人垫的五千万注册资本金。按老伴生前话说,人家没话说了,摊你,你做不到人家的一半。也是,伍皂自认地叹口气。不过,自己对张武也不薄,每年过节给他上了不少贡,他孩子那辆奥迪,不也是自己送的结婚大礼吗?再者了,伍神不是认张武干爹了吗?自己帮他养了个儿,伍神啥事只听他的,有时自己疑惑这儿是亲生的吗?不过,伍神认张武为干爹也好,这世上也只有他能降了伍神,伍神在张武面前不是神,是小妖,是张武麾下的听话小妖。想到这,伍皂心里也就平衡了许多。

伍神给张武做干儿子,是张武儿子出车祸之后的事了。望着老泪纵横的张武,伍皂和那群战友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伍神扑通跪在张武夫妇的面前,哽咽地说:“二老别难过,我给你们当儿,我伺候你俩终老。爹,娘!”

伍皂对这突来的一幕措手不及,傻子一样望向他们。

张武妻子号啕地搂过伍神哭喊道:“我的儿呀!”

张武立起身来,冲着伍皂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伍皂嗫嚅着不知所云。

伍神转身冲张武和伍皂:“你们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答应!答应!”

到现在伍皂也搞不清是自己还是张武说“答应”的,生米煮成熟饭了,就这样延续了下来,张武是伍神的干爹了。

只是,后面的一件事,让伍皂觉得吃了口苍蝇,伍神把张武的儿媳妇娶回了家。

你说你给张武当干儿子可以,不该把他的儿媳妇娶回来啊!不错,他儿媳妇长得确实漂亮,但已经有了身孕,伍皂和老伴都不同意,阻拦、发火,摔东西,掴伍神耳光,并且用斷绝父子关系来要挟,可人家伍神是铁了心,油盐不进,在外面就把婚礼办了。伍皂也曾让张武劝伍神,张武只是喝酒,不吱声,目光望向窗外,喝了两瓶后轰然倒地醉过去,幌子和伍皂立马把他送到医院就诊,在病床上张武梦呓着,伍皂侧耳听到张武说:“老子毙了你!”毙了谁呢?伍皂常想,可能与他枪毙人有关,毕竟枪毙过人,心里会留下阴影。想当年,那次失误就救了自己,虽然当时损失了许多,提前退伍,狼狈而逃。不过,自己心里是平和的。张武立了功,提了干,但落了有心悸做噩梦的毛病。曾经多次张武喝高酒会拉着伍皂和幌子的手唏嘘道:“我只有喝多酒才能睡着觉,不然天天梦到那两个死鬼。你们不知道,三十多年天天噩梦缠人呀。”人呀人,谁能看到脑后事呢。

后来,老伴悄悄地告诉伍皂,说其实伍神早就和张武儿媳妇有一腿了。伍皂连忙骂道:“烂你的舌根吧!”骂是骂了,但这事是个秤砣重重地压在他心上。

……

就在伍皂坐在酒店浮想联翩时,房门被敲响,伍皂听到敲门声还有说话声,就知道儿子伍神来了,这小子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住呢?在疑问中他拉开了门。

儿子瘦削的脸上有着笑意,只是他细长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不是应该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的吗?伍皂一直奇怪儿子这个神情,好像参军之前他不是这样的,自从办公司后才有的,还有就是他在发火时眼睛里有火,面颊上却柔和得很。真是奇了怪了。

“来了!”

“来了。”

“怎么不提前告我一声?”

“也没啥事,打你电话也不接。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噢!这个店我盘下来了,总台打电话告诉我的,你不是总喜欢住这儿吗?他们都认识你了。”

在父子对话过程中,他俩分别完成了递烟,点火,落座,只不过点的烟不同,伍神抽的是很粗的雪茄,伍皂抽的是细烟卷。好像当下成功人士都不再抽那常规的烟卷了,这也算是一种时尚。

伍神看着他爹,有点发胖,个子好像在变矮,头发也在大面积地掉落,眼袋又沉重地下垂,仿佛塞着两只鸽子蛋。母亲一走,父亲真的老了。

“我说,你把厂子交给二哥他们干算了,你该四处玩玩,别累着,我们也不缺钱!”伍神原打算说这段老生常谈的话,想想别又惹得父亲不开心,活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这个话题是他俩吵架的导火索,点燃不得。他只是看了父亲一眼,等他言语,并很快把目光挪到父亲那身半新的迷彩服上,不由得心中叹了口气。

伍皂此时目光停在墙上那幅劣质的油画上,是《蒙娜丽莎》。那位西洋娘儿们的神秘微笑在伍皂看来没什么神秘。傻傻的,有什么呀,就成了上亿元的世界名画了?他吐了口烟时,一句话也随烟散在房间的空间里。“小茵茵还住在她外婆家?还不让见?也该让她回宋庄去她奶奶墓上看看,她奶至死也没见过她。”说完又低头抽烟。

伍神接过话头答道:“那边还是不让看,没办法,冬至不行我回去上坟。”

“我就闹不清楚,你们怎么搞得这么僵!自己的女儿不让见这是什么事儿?”伍皂原来想说这句话,一想无意义,就把话咽了回去,只从鼻孔里蹿出两股烟,和一句鼻腔音“嗯”!

接下来,又陷入了一阵沉默,窗外暮色已在悄悄降临。

儿子和儿媳原先好的一个人似的,不知怎么回事,两人吵的似仇人一样,吵到最后,儿子不回家了,媳妇就得了精神病住进医院。孙女茵茵被接到外婆家去了,不让张家、伍家人看,并说:自己女儿被你们害了,孙女不能再被你们祸害了。这个结,伍皂看是一时半会儿解不开了。三岁的茵茵现在长什么样子,伍皂是想象不出来。

“晚上,你在哪里吃饭?是回家吃,还是在这店里?我让他们准备。”伍神站起身子,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是要走了。

“茵茵娘现在怎么样?”伍皂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伍神回过头盯了一眼伍皂:“没好转,还在三院住着呢!”说完折身要出门。

伍皂没起身,摆摆手:“吃饭的事,你别管了。我可能和你干爹在一起,你要多到医院去看她。”

“知道了,噢!干爹他现在忙得很,他分管‘扫黑除恶,忙得四脚不落地的,可能没有时间陪你吧。”伍神转过头对他说。

“好吧,你忙你的去吧,别管我,我住两天就回。”伍皂朝伍神挥了挥手。

伍神应了声,出了门,却又折了回来,从包里掏出两条烟,塞到伍皂手里:“特级荷花,北京大首长的特贡。”伍皂连说“烟我有,烟我有”时,最后还是接了下来。这时,他看到儿子的眼睛流露出来的是笑意,脸上浮出的也是笑意。

望着儿子瘦削的背影,伍皂心里嘀咕道。

当伍神进了电梯后,伍皂折回屋时,才想起来,那罐臭霉豆子没送给他。伍神打小就好这口,过去只认他娘做的,现在只有他二婶做的他才动筷子。对于自己的健忘,伍皂很懊恼,看来确实不中用了。

也在这时,伍神的电话来了:“爸,我给你买了一个东西,稀罕物。这两天送給你。”

“什么稀罕物?别整什么小狗小猫的,我不要,没工夫伺候。”他回了儿子一句,潜台词是:我什么都有。

“你见了一定喜欢!”伍神说完挂了机。

奶奶的,啥稀罕物我没见过?伍皂不愿想下去,一想就犯头疼。这老毛病就是在部队那件事时落下的,记得那件事发生后,自己有一年多都是偏头痛。不去想了,伍皂站起身来,望向窗外。他想自己明天该去医院看看儿媳妇,但去了又能说什么呢?每次去,她都是不见。嗐!造孽!伍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华灯已初升,他按下了张武的电话。

张武果真忙“扫黑除恶”,“我可能陪不了你,太忙!”张武压着声音说,大概在开会。伍皂说了句,你忙吧,就挂了电话。

伍皂只得约幌子到“一丈青卤肉店”来喝一杯。幌子在电话里说了句粗口:“你这叫结婚不是结婚,叫敲人!都晚六点了,我刚吃着呢!”

伍皂尊称幌子一声“柯文书”后,说自己也是刚到。这不是要在一起商量一下请战友们吃饭的事嘛,最后补了句:“你不是想见一丈青吗?”听这一说,幌子语言上不情愿,行动上已经践行了:“好吧,好吧,等着我,马上打车过来,新兵蛋子事多。”

叫新兵蛋子,在部队里是指比自己晚一点入伍的兵,哪怕早一天都可以这么叫新来的。伍皂他仨是一天入伍的,还拜过把子,结了兄弟,但是他们之间一打趣就相互叫着。

幌子的大名叫柯胜利,幌子是他们给他起的绰号。“幌子”在南马市人中理解为扯谎的人,不是酒店招牌。

柯胜利是那年去部队的南马市二百人里,文章写得最好、口才最溜的人。送新兵仪式上,他代表新兵上台发言才思泉涌,一席话下来不打绊儿。带兵的何团长事后问他:“这演讲稿是你写的吗?”“是呀!只是没呈你审阅,首长您的动员讲话有高度、有深度、有感染力!”柯胜利很诚恳的样子。那时他已经知道和带兵团长要处好,刘团长也是从那时起把他记在心上了。入伍后,就把幌子调到团部当文书了。如果不出意外,幌子不写那个虚假报道,保不齐退伍转业也能当个科长吃上公家饭,就不会分到化纤厂企业当维修工。最倒霉的是,这厂子后来倒了,幌子成了下岗职工,再后来他老婆带着孩子走了。好在现在落实退伍军人待遇,有了个不错的保障,不然,幌子日子一直凄惶的。

幌子写失实报道的事,也是为了帮伍皂,当然和张武也有关系。

在南马市体检前,他仨并不认识,张武是泗汴县的,幌子是南马市区的,伍皂是宋庄的,本该他们不会尿到一起去,是体检睡觉抽血他仨睡在一大铺上,就认识了,就投了缘。

当时,张武家远没带被,他嫌驮着棉被挤长途车麻烦。没带被的张武只有涎着脸来蹭被子,当时,大伙彼此都不认识,谁也不愿意成全他的希望——别人的施舍。另外,各自心里都有个小九九,就是参军名额有限,他人验上了,自己的入伍概率就会少几分,谁也不会给别人留机会。张武无奈只得和衣躺在条椅上,已入冬了,夜里冷得可以冻死老鼠。

集中到南马市集体睡大铺体检,听说是为了半夜医生来从耳朵上抽血,要查肝肾上的病。听说只有半夜肝肾上的虫子才会出来活动,这是幌子在床上告诉伍皂的。他俩被分睡在一起,伍皂对有点话痨的幌子的话还是信的,毕竟他是出生成长在南马市城区的孩子,见多识广,自己来自小疙瘩县区,自然说话气短。

在熄灯前,何团长带人来巡视,见到睡在条椅上的张武,问明了缘由,就朝着大铺上睡觉的人嚷了一嗓子:“我说呢,我说呢,怎么能让自己的战友挨冻,什么觉悟呢?谁带这位捣个腿,老子就先带他当兵走!”他话一完,有几位青年就支起了身子,唯有幌子已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赤脚咚咚咚地跑过去,拉过张武的手臂,亲切地说:“来,来!上我这里,上我这里!”张武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忸怩下,执拗不过幌子的热情和寒夜的冷,上了幌子的铺。团长走时看了幌子一眼,自言自语地说:“这小子有眼力见儿,你叫啥?”幌子一挺胸,仿佛真已入伍当了兵似的敬了个军礼:“报告首长!我叫柯胜利。”团长哈哈哈哈一笑,说:“当兵就要能打胜利!这名好!”说完带人去其他房间检查去了,团长一席话让幌子激动如鳏夫娶了媳妇,寡妇有喜一样。

其实,幌子的被子短而窄,一个人睡勉强可以,躺进来个人高马大的张武就捉襟见肘了。看到这,伍皂就把自己的棉被搭过去,三人睡两被。一个被筒子里,三个半大小伙子的体温一下就温暖起来,友谊之火开始升温,张武握着他俩的手悄声说:“打今天起俺仨就是兄弟了。”

当晚一点多,抽血时间到了。

大伙都装着睡熟了,因为听说如果没睡着,抽的血就无效,只有熟睡了,肝肾上的虫子才会爬出来。抽血的医生们打着手电蹑手蹑脚地进来,挨个儿在耳朵上刺针,然后用玻璃片儿取血,抽完血才小声问,你叫谁谁谁吗?应了,就在盛有血的瓶子纸条上画上一笔。当问到幌子时,红色的血管在那束灯光照射下是那样恶心,幌子心跳加速起来,一下晕眩过去。半睁眼的张武就把被子一扯盖在幌子的脸上,代他应声答道:“是的,柯胜利。”医生没再问,又去抽下一位的血去了。

被子下,张武用手掐幌子的人中,让他苏醒过来,幌子被掐得“嗷”叫了一声。医生的灯光扫了过来,张武响起了很高的鼾声。伍皂说:“没事没事,我放了个屁。”

黑暗处传来一阵哄笑。

幌子晕血这是个秘密,如果给医生知道了,幌子就参不了军,幌子打心底感谢这两位兄弟。

天一亮,他仨就扛着被子一道去南马市老沙家牛肉馆,喝牛肉汤,吃牛肉包子,就老刀烧,起盟拜了把子。幌子比张武小,比伍皂大。三人就这样认下了,也没有跪下磕头,省略了一些形式感,伍皂只记得老沙家的牛肉汤鲜,幌子记下了牛肉包子肉多,张武记住了老刀烧的浓烈醇香。

喊伍皂为“伍老大”是幌子下岗落魄之后的事了。张武是在认了伍神干儿子后,才喊伍皂老大,为什么乱了兄弟排序,伍皂也闹不清楚。他们喊他们的,自己不应,自己还是叫他俩“张兄,幌子老哥”,再不就叫他们“新兵蛋子”。

幌子没来前,伍皂已把菜点好了,打开一瓶老刀烧等着。这时,一丈青就露珠滑过荷叶一般过来了。

她显然是喝了酒,两腮酡红,目光有点向下飘,嘴角微微上扬,眉梢也是上挑着。

“有什么喜事?”伍皂问她,她一指隔壁吵哄哄的包厢:“俺儿子回来了。”

伍皂连忙说:“大喜事,是该喝。”

“切!又说我傻喝了,哈哈——”她自己笑了起来。

一丈青长得不像水泊梁山里身材魁梧的女将扈三娘,反而有江南弱女子的娇小身姿。她眉开眼笑地端着一碟盐炒野栗子过来,放下碟子,一努嘴说:“吃栗子,儿子刚带回来,东北长白山的。”一丈青平时总是双眸里布满阴云,脸上也是阴天,眉头微微皱着,不由得让人生怜。她今天脸上阴转晴,是她宝贝儿子刑满回来。她丈夫是在云南前线打老山时牺牲的烈士,她丈夫牺牲时,她的儿子才一岁半,守着儿,她至今单身。为什么叫她一丈青?幌子说,她可是狠角儿,别看她平日里温温柔柔的,惹急了她,她敢玩命。都叫她一丈青,反而她真名叫什么大伙竟都不知道了。

“我就知道你少爷回来了,不然你不会这么乐。”伍皂说。

一丈青没接他话,接过他递来的一支荷花烟,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抬头说:“好烟,这烟没抽过,你要给就一包或一条,小气鬼!”伍皂从自己迷彩帆布包里拿了几包荷花烟扔过去:“够了吧?”

一丈青嘿嘿一笑露出了一对小虎牙,挺好看的,她一折身,捧着几包烟去了隔壁包厢。伍皂知道她是给她儿送烟去了,他不由得想,老话说得对:这上对下的爱永远是真的,下对上就难说了。

一丈青再回来时,嗓门就有点高,可能过去又喝了几杯。“我儿小苗他们说这烟,是大领导们抽的,要一千块一包呢!”一丈青说。

“儿子给的,也说是北京大首长们抽的,谁知道是真是假。”伍皂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

“你是摊了个好儿,我就没有这个命。”一丈青望着烟卷幽幽地叹了口气。伍皂知道,一丈青带着儿子一路走过来不易,儿子没走正路,先是打架入狱八年,出来后,结个婚没过二年好日子,又涉及贩毒,进去关了五年,这不才出来。

伍皂打岔问:“他现在回来就好了,可在干啥事?不嫌弃让他到我厂子先干干。”

“先謝谢你了。他呀,听说在东北一家什么要债公司里干,你说讨债这行是人干的吗?老话说讨债鬼,谁待见。”一丈青有点埋怨。

伍皂安慰道:“现在是新经济时代,干啥都有,马云不也空手套白狼吗?还套的是一只大金狼。”伍皂把儿子的理论一说,还真救了场。一丈青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点道理。

伍皂给她点上烟火,两个人自然凑近了些,伍皂嗅到一股女人的发香,是久违的女人气息,他点火的手指又抽搐了几下,火头就变得躲躲闪闪的。

就在他俩头抵头点火时,幌子闯了进来,一见他俩这情景就打趣道:“我来得不是时候,坏了你俩好事了。”

一丈青白了他一眼:“德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伍皂也骂了他一句。

幌子嘻嘻哈哈地回了句:“我要能吐象牙,就送给你俩当贺礼。”

一丈青一扭身出门招呼上菜,临出门不忘在幌子的膀子上掐了一下:“就你嘴贱。”惹得幌子嗷嗷嗷叫起来:“你下手也恁狠了吧,陪哥喝一杯。”幌子拉着一丈青不让走。

一丈青冲着他嗔了句:“别闹!就你小酒量,我滴滴洒洒的都能灌醉你。”

“我就喜欢你滴滴洒洒的……”幌子有点涎皮涎脸的了。

一丈青就真的坐下来,倒起酒来。“今儿个,老娘我高兴,就陪你喝。”

幌子张嘴大笑,豁了的门牙就暴露无遗了:“有本事,我们罍个!”

“罍就罍!谁怕谁!”一丈青把两边垂耳的长发向后捋了捋。

俩人谁也不服谁,一大杯连着一大杯地端,伍皂劝他俩别罍了,别罍了。

俩人谁也不听。伍皂只得陪着他俩有一杯无一杯地喝,开过第二瓶喝了一半,幌子就趴在桌子上睡起来,一丈青乜斜着有点蒙眬的眼睛冲着伍皂:“哥!我俩罍个!”

伍皂说:“别喝了,你醉了!”

“我没醉……”一丈青没说完整句话,一斜身歪倒在伍皂的大腿上,满头的长发披散着,如黑缎般垂到伍皂的脚面上,伍皂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就骤然响起京剧的鼓点。这酒喝的!

他把杯中的残酒一口气喝了下去。望望他俩,生活都不易。他俩如走到一起还真是件好事。

包厢门吱一声被推开。张武进来后,见到他们这样,也没说话,只是向伍皂招招手示意出去说话。伍皂脸上有点罩不住,就啰啰唆唆地说:“他俩、他俩拼酒,我劝不住。”他把一丈青扶坐好。

张武没答他的话茬儿,只是在前面走,高大宽厚的臂膀摆着,如一头黑熊似的。

出了门,他俩站一棵桂树下,陷在夜色里的张武面部表情看不清,但伍皂知道张武有话说。果然,张武对伍皂说:“这段时间,扫黑打恶形势紧,你没事叮嘱下小神仙,让他别惹出什么事,有什么事赶紧了结干净,如今惹事谁也不能担当。”小神仙是伍神的小名。“小神仙又闯了什么祸来?”伍皂赶紧问。

张武摆摆手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只是让你提个醒!”

“真没什么?”伍皂追问。

“真没什么!就是有个署名为安民的来了封举报信,揭发我市三大黑帮,其中提到小神仙。”张武忧心忡忡,说完就上了自己的警车,回头还看了伍皂一眼说:“别多喝,都朝六十岁奔的人了,五十度的酒你扛不住。”

“嗯,我知道。”伍皂看着警车闪着红灯,驰进红红绿绿的街道深处。

“安民举报信?”伍皂越琢磨越觉得伍神摊上事了,不然,张武怎么会驱车来这里一口酒没喝,撂下一句话就走了呢?没那么简单,伍皂觉得要去问问那个混世魔王最近干了什么事来。但他还不能马上就走,幌子还醉在店里呢。他又折回到包厢,没进门就听里面传来吵架的声音,好像里面有人打起来了。他赶忙进屋,但见幌子满头流血倒在地上,一丈青抱着一个大汉不让他冲过来踢幌子。“怎么了,怎么了这是?”伍皂急切地问,一丈青仿佛早酒醒了,冲着伍皂焦急地喊:“快把幌子送到医院去!”

那个年轻高个儿的汉子挣开一丈青胳膊,冲过来一把揪住伍皂领口,大声呵斥道:“把我娘喝醉了,也有你一份!”这汉子目光里能喷出火来。伍皂懵圈地点了点头。“老子弄死你!”高个汉子说完一拳就打过来,不过没打到伍皂,打在一丈青的脸上。一丈青冲过来帮伍皂挨了一拳,一丈青对着那高个子青年吼:“你敢打老娘了,我让你打,我让你打!”说完冲了过去劈头盖脸地掴着那高个子青年的脸,高个子青年节节败退,边退边说:“娘!娘!”“你给老子滚!”一丈青大骂道。高个青年委屈地一跺脚跑向门外,一丈青不解恨地抄起一个菜盘子朝门外扔去:“万恶的家伙!不如一辈子蹲在大牢不出来才省事!”说完转眼看傻站着的伍皂大骂一句:“愣着干啥,还不去救人!”

“是!是!”伍皂连忙说。其实,伍皂是看一丈青的左脸小馒头似的肿了起来。

他俯下身子把幌子扛起来,幌子睁开了半只眼,说了句:“你再来晚点我这老命就没有了!”

说完就晕了过去,他看到自己额头上流下的血,他晕血的毛病到老都不会改掉。

幌子在急救室打吊水时,伍皂和一丈青一直陪着。一开始两人也没说话,目光也不向一起走,好像兩个要打离婚证的夫妻。

到了凌晨一点多,天冷起来,一丈青让伍皂先回吧,这里她盯着,没事。伍皂说,那哪成呀?他要上厕所什么的不方便。经伍皂一说,一丈青也就没再说啥了。伍皂说,你回去吧,你脸还肿着呢,回去用热水捂捂。一丈青不干,说我陪你。

烟瘾上来了,他俩就到急诊中心门外抽烟,两个火星在夜色里一闪一闪的。

伍皂没话找话地问:“你干吗总喜欢和我们这些老头子在一起喝酒玩?”

“我是酒托!”她白了伍皂一眼,“谁稀罕和你们喝酒,你们不来,我拽你们来的呀?德性!”

“好,好!我们不说这。”伍皂说,又递过去一支烟给一丈青,“那你告诉我,你为何叫一丈青的,幌子说你这名字有来历有故事。”

一丈青自嘲地笑了笑:“有啥故事呀!一把辛酸泪,这名是我用双刀砍出来的。你别睁牛眼看我,真的,你不知道这几年这世道多乱,生意不好做。晚上摆个烧烤摊,这条街上就属我家的生意好,但天天晚上都有黑道的年轻人在这条街上打架,都是用大砍刀和铁矛干。有一次双方五六十人在我摊上打起来,我劝他们到别处去打,他们不讲理,反手打了我,我平时都忍了,这次忍不了。刚好那天听说儿子在狱里得了肝病,自己那天又喝了点闷酒,就豁出去了,操起案板上两把切菜刀,见人就砍。那晚我是彻底疯了、醉了,自己砍伤了多少人不知道,自己被别人砍了多少刀也不知道。反正后来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全身缝了三十多针,还好脸没破,不然到了那边,我死鬼丈夫一准认不出我来。哈哈哈!从那以后,别人就叫我一丈青了。其实,我本名可好了,你猜我叫啥?”一丈青轻描淡写地说着,伍皂听得却沉重。他还没从那个刀光剑影的氛围中走出来,分明他闻到一股血腥味,一派厮杀声围绕着自己。让一个娇小的女子奋起持刀砍人,这社会是该到了打黑除恶的时候,他心里自言自语道。

伍皂摇摇头,猜不出来。

“你猜呀!”一丈青睁着一双大眼睛少女般地看着他,他心里一暖。

伍皂还是摇头。

“没劲!和你说话没劲。”一丈青把烟头扔向黑暗处,一道红色弧线划过,仿佛一块黑锦缎上抖落一颗琥珀。转身就回到病房了,伍皂呆坐许久,黑暗中他似一座假山石立在那里。

当第二次一丈青出来抽烟时,她仿佛忘了一个钟头前的事了。她说:“你能告诉我幌子为什么叫幌子吗?”

伍皂的记忆之门慢慢地打开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件事,是全说,还是遮遮掩掩地说,还是简简单单地说,最后,他选择简要地说。

“好,我给你说说。幌子叫柯胜利,俺们入伍都分到连队当战士,唯独他破格留在团部当文书,这小子年轻时能说会道还能写文章,团长带兵时就看中了他。我和张武分在一个连一个排,幌子是第一个入党的,我和张武也干得不错,三年就当了正副排长,你猜谁是正排,谁是副排?”伍皂也学一丈青的口吻问道。

一丈青说:“正排是你!”伍皂得意地点点头。“就知道是你,不然你不会问。”一丈青撇了撇嘴。

“我们一直叫他柯文书。事情出在八三年严打的夏天,那年天能热死牛。上级给我和张武下了个特殊的任务,就是去阜城枪毙被严打的犯罪分子,这个事完成后,部队给记功。那天上午柯文书来到我们连队,要写我们连队养猪先进的新闻稿。他来了,我们是老乡兄弟自然要请他喝酒吃饭,在喝酒时,他没设防结果大醉,比今天醉得厉害。那天下午我们驱车二百里外阜城,枪毙罪犯是第二天上午,按规定我是排长,我先开枪,不料枪卡了壳,出了鬼。两枪都卡了,最后是张武把两个犯人毙掉的,回来后张武被记了三等功,年底就提副连长了,我却因为枪哑火,被人说是怕执行任务,故意在枪上做了文章,就被提前退了伍。你说我干吗不敢开枪,罪犯和我非亲非故,我有必要吗?”说到这个节骨眼上,他总会发出疑问,他总会向聆听者发出这样的疑问。

“你问我,我问谁?说幌子,你人没老竟有点絮絮叨叨的。”一丈青怼了他一句。

“好,我这就说到幌子了。我们回连队,柯文书已经回团部了,不久,他在军报上发了两条新闻,一篇是某连养猪一年出栏二百头,一篇是伍皂觉悟高,二枪毙了二犯人。其实,一个连队养猪一年也只能出个十多头,就这样炊事班人也累屁了,还有我枪哑火没毙人,这新闻就严重失真。团长在排以上干部大会上就骂‘幌子!柯幌子,就这样,柯胜利就叫了幌子了,从此被贬下了连队。”伍皂把陈年旧事又说一遍,只不过已经省略了太多太多的细节和情节。

一丈青有点小确喜:“呀!幌子还有这一出,你们部队真有意思。哦!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喜欢和你们在一起吗?就因为你们是当兵的,我那位在越南不丢命,每次探亲回来都和我整天聊部队里的事儿。我挺喜欢听的。嗨!好多年过去了。”

伍皂没吱声,他俩陷入了沉默里,黑色的天幕在渐渐泛白,黎明就要来了。

天亮时,幌子醒了。一醒就如老鸹喋喋不休起来,先指责一丈青的儿子是土匪,接着说一丈青没有管好自己儿,最后怨伍皂关键时候当了逃兵。他俩也不反驳,由他说去。一会儿,一丈青终究听烦了,板着脸冲了他一句:“歇了吧你,我看你是打轻了。”

“嗐!这是什么话!老大你给评评理……”幌子支起身子指着一丈青,一丈青上前一把就将他按在床上:“什么话?人话!你睡下吧!不是你操事罍酒,有这事吗?我半个脸还是乌青的呢,我找谁去评理去?”幌子就此哑了声。

一丈青看伍皂不安地立在那里,就让伍皂回去睡一会儿:一夜没睡,这里有我。伍皂说你不也熬了一夜。一丈青说女人比男人能熬,不然,怎么叛徒总是男的多。说得三人都有了笑意。伍皂执拗不了一丈青的命令,只好出门回去。

一丈青跟在后面送他出门,伍皂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昨晚那个真是你儿?那么生猛!”

“废话!不是我儿,老娘不操刀子杀了他。”一丈青又撇嘴道。

“是条汉子,没错种!”他嗡嗡地哼一句。“你说啥?”一丈青没听清,追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伍皂逃也似的向電梯间疾步跑去。

“德性!”伍皂的背上就贴上了这句话,他当然知道是谁说的。

在回家的路上,伍皂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不说出那件事的真实细节?其实,那年严打本没有部队的事,只是枪毙罪犯的事找到了部队,团长把任务给了伍皂和张武,因为他俩是团里的射击标兵,参加过军区的射击比赛为团里夺过荣誉。也是那时,团里传出来要在他俩中提个副连长,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天张武变得心事重重起来。伍皂对他说:“别往心里去,这是没影的事。组织如来考察我推你,我家在县里,退了可以找工作。这个连干部对你有用。”张武嘿嘿地笑。是的,张武家在农村,若能提干就跳出了农门,不然哪里来哪里去,还得回村里和土地打交道去。幌子来连队写报道喝酒前,张武从柯文书口中得知真有此事,尤其是柯文书说团里让伍皂当第一执行射手,张武的脸上肌肉就凝固起来,破例酒也不喝了,酒席没散就推说头晕先回宿舍去了。幌子醉酒是伍皂背他到医务室的,待到伍皂忙完回宿舍,团部的车子来了,张武已经把枪和子弹领取好了。

一路颠簸,俩人没太多说话,毕竟是枪毙人,这活对他俩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第二天上午,来到阜城郊外一个采石场,也是刑场。伍皂和张武戴上白手套、口罩、墨镜,持枪走向那五花大绑跪着的二个罪犯前方。这时,伍皂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张武牛一样的喘息。

罪犯背上插着白色尖头木板条,板上黑字写的是罪犯名字和罪名,名字上打着红叉。按规定伍皂是第一执行者,如出意外,第二执行者张武才去补枪。第一个罪犯是一个年轻的强奸犯,听说五年里先后强奸了二十多个女性,最大的七十多岁,最小的十二岁。伍皂第一次枪毙人,扣扳机的手指有点抽搐,但他还是扣动扳机,那个罪犯一歪头倒下来,但枪没有响。刹那间,伍皂全身发凉,仿佛掉到了冰窖里。他看到歪倒在地上的年轻罪犯睁开眼,露出狼一般的目光,接下来,他去射第二个罪犯,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听说他犯的是杀人罪,把自己弱智儿子杀了。伍皂走上前,拉下枪栓,扣动扳机竟然还是没有响,伍皂的头突然大了,汗水唰地流下来。那个老头扭过脸朝他笑了笑。就在这时,左侧的枪声清脆地响起来,他知道张武开始执行任务,开枪了。接着他看到张武狰狞地走过来,朝那个老头罪犯开了一枪,枪声震耳欲聋。他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一转身,摘下口罩大吐起来。他看到围观的人在笑话他,指指点点的。他看到由于自己呕吐,连带着围观的有几个穿喇叭裤的女青年也跟着吐了起来。伍皂抬头望着天和不远处的青山,他发觉一切都是黑色的。

他是张武搀着走向自己团部的车的,搀他时,张武把他的口罩戴好。他取下口罩,已经是犯了错误。

回到部队又生病大睡三天。三天后,团部的嘉奖和处分同时下到连队,张武记三等功,伍皂记过一次。

三天后,他看天空才慢慢地由黑变蓝,云彩变白,青山是绿的。

望着秋天已至,伍皂知道自己要退伍了,要脱下绿军装离开这个地方了。

从接到处分开始,他就不再搭理张武,张武也好像躲着自己,按照规定枪毙罪犯后,可以享受一周的特殊假,张武回家探亲去了。

连队里有人传伍皂故意在枪上做了“手脚”,使枪哑火,伍皂觉得冤呀!

临离开部队回家的告别酒会上,伍皂把自己喝得烂醉,搂着团长哭着说:“我真没有动过枪呀,我冤呀!”团长拍拍他的后背哄孩子似的说:“我知道,我知道。”

谁动了枪,伍皂心里知道。

他和伍神说过这事,伍神说:“是谁,告诉我,我去杀了他。”那时儿子才八九岁,但目光里已流出狼眼才有的光。他记得当年那个年轻罪犯的目光里,就流露出来这异样的光。为此,他再也不敢和伍神说这些了。

伍皂在酒店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了。

他感觉自己是真的老了,过去在部队里搞夜间穿插训练几夜几夜都不睡,打个盹就好了。就是当厂长时,到马钢运材料长途跋涉开几夜的车,也没这样死沉睡过。如果有,就是自己在部队生病睡了三天,今天就这样睡还感到乏倦,感到没睡够。

在洗漱时,他总结到没睡好的原因,是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梦是破碎的,有几个单元组成,大致是:一是情爱单元,梦到自己和一丈青办了婚礼,幌子来闹事,和自己打起来,然后一丈青解围,挽着幌子进了洞房,自己怎么就持一支沖锋枪向洞房开了一枪;二是亲情单元,一丈青的儿子认自己为干爹,在吃认亲酒时,伍神来闹事,两个孩子先打起来,接着一丈青和自己打起来,幌子也加入其中,最后是张武开了一枪才予以平息;三是荒诞单元,茵茵的娘和伍神打起来,张武死过的儿子怎么也加入其中打伍神,自己和茵茵在一旁看着,自己死去的老伴怎么和张武妻子打了起来,最后是张武端着冲锋枪向空中扫射;四是神怪单元,那几个被张武枪毙的人,都端着枪向张武开火,幌子先被他们打死在战壕中,自己和张武的枪里没有子弹了,那几个人凶神恶煞地端枪冲过来,枪声响起,自己惊醒了。这四个单元的梦是纠缠在一起呈现的,还是系列剧似的推进的?他有点迷糊,理不清了,反正梦里有枪和枪声。

这个梦是吉是凶呢?枪的出现一定是凶器的暗示,如是那样自己还真得小心才是,但人们不是常说,梦是反的吗?嗐!随它去吧。是祸躲不过。

一想到祸字,伍皂立马想起张武昨晚上和自己说要叮嘱小神仙别惹事的话,他责怪自己怎么把这事忙忘了。他立刻打电话给伍神说:“我晚上给你送二婶做的霉豆子。”电话那头有点吵,有一个声音盖过了儿子的声音传过来:“不信,我弄死你……”后面就听不清楚了,伍皂速问:“咋回事?小神仙咋回事?”伍神说:“没事,没事的,我晚上联系你。”说完就挂了机。伍皂举着手机怔了一会儿,让他发怔的是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有点熟悉,是谁呢?他一下想不起来,这是谁呢!

在楼下,伍皂买了点水果,开车去的不是伍神的别墅,而是幌子家。

幌子回家休养了,是一丈青电话告诉他的。

幌子家门是一丈青打开的,一丈青围着围裙,是从厨房里烧菜出来的样子。她扫了他一眼,就在折身去厨房时,不忘扔给伍皂一句话:“别忘了换拖鞋。”一副女主人的姿态。伍皂在换鞋时,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鸡汤味,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了醋酸在心底向上翻起来。

幌子此时幸福地躺在床上半眯着眼,微笑地对伍皂说:“来了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慰问新兵蛋子不带点儿仨果俩枣的怎么行?不过没带鸡汤。”伍皂话面上是调侃,话下面可是有点羡慕忌妒恨。幌子没搭理他的话,而是另开辟一个新话题:“我说,怎么听说你儿子做的是放地下高利贷的生意,你可得提醒他不能干这行,这是犯法的事儿。”

伍皂吓一跳,赶忙问:“你听谁说的?”

“我说的!”一丈青端了碗鸡汤走进来,对伍皂答道。

“我可没说你说的。”幌子辩解。

“你那嘴是坐台小姐的内裤没松紧,你喝汤吧。”一丈青有点烦的怼了幌子,说完一拧身又去了厨房,伍皂着急地跟了过去,“你听到什么了,咋回事?”一丈青没有答,只是又盛了一碗鸡汤递给伍皂说:“慢慢喝,烫!”

“我喝什么鸡汤呀,没病没伤的,快告诉我小孩的事儿。”伍皂没接碗,一丈青没理他,径直把碗塞到他手上说:“汤里有毒呀?不喝,你别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你自己打听去。”

伍皂领教过她的倔脾气,只得接过碗。鸡汤的香气扑鼻而来,食欲也就有了,才想起自己睡了一天,早中饭还没吃。他吃了两口,看了一丈青一眼,暗示她该说事了。

一丈青仿佛没理会,只是把围裙解下来,挂在厨房门后的挂钩上,然后拍打下紫色的平绒上衣,理了理高盘的发髻,换了鞋,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伍皂急了:“唉!你还没有告诉我子午丑卯呢?”他放下了碗。

一丈青对着床上的幌子说:“我走了,公安局找我还有事,明天我让人给你送吃的。”说着看看猴急的伍皂:“我才知道你的公子是大名鼎鼎的伍神,早知道我早告诉你了。你儿不干正经营生,你不管,他早晚出事,不是他送你高级烟,是你哪天要去给他送牢饭。”说完打开门准备下楼去,好像又想起来什么,对伍皂说:“告诉你我被砍伤就是你儿手下马仔干的。”望着她的背影,伍皂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幌子在屋里叫他:“别急!没事的,她是吓你的!”

伍皂三步并两步来到幌子床前,急切地问:“她告诉你什么?小神仙还干了什么事?”

幌子表情挺为难,语言挺不顺畅地说:“也没什么,只是她听说小神仙是你儿,就惊诧了。她说小神仙是南马市黑道上的人,开赌场、放高利贷、打群架什么的。”伍皂追问:“还有什么?”幌子把手摆了又摆:“没有,没有什么了。”伍皂骂了一句,说完就冲出门去。幌子在身后喊他,他也没回话,匆匆地奔下楼去。

他想追上一丈青,但一丈青的车子早没影了,“她去公安局干吗?公安局找她有什么事?”伍皂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一派茫然,手指又抽搐了几下,他用左手重重地打了右手一下,并骂道:“让你不老实。”

伍皂和伍神见面不是在他住的别墅里。伍神给了他爹一个手机定位。

伍皂开车到那里一看,是过去南马市老化工厂的车间,听说这里开发成了南马市文化产业园,但从这黑灯瞎火的状况来看,这里不太景气。

伍皂是被伍神公司的人领进一个钢管纵横、曾有航车的高大车间里。车间内已没有了设备,却放着一辆坦克、一架战斗机,还有一排排山炮、轻重机枪等军械。虽然里面改造成了军营的兵械仓库一样,但依稀还能嗅到淡淡的酸铵味。

伍皂不知道儿子为何把自己叫到这里来,他见到伍神时,伍神已经在那个挂着司令部牌子的绿房子里。一切都是部队军营的模样,喝水杯是绿色的印有“谁是最可爱的人”的字样,倒水用的是军水壶,墙上挂一张军事地图,还有一柄日本指挥刀,桌子是子弹箱垒起来铺上绿毯的案子。还有一个大作战模型沙盘,插着几个红白小旗,桌上望远镜就有四五个不同的款式,红灯闪闪的发报机在滴滴答答地传来发报的声音,一副要打大仗的样子。

“你这是干什么?要打仗?”伍皂不解地问。

伍神微笑着说:“爹!我知道你心底一直想着军营,我把这里盘下来,置了东西,还算个样子,做个军事展示中心,你没事就到这里走走玩玩,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伍皂怔了一下,半晌才缓过神来。

噢!不错,是自己喜欢的。他瞄了伍神一眼,把手里的霉臭豆子玻璃瓶放在军事长桌上:“你二婶做的。这枪炮飞机坦克的要花不少钱吧?”

伍神看爹喜欢,就凑过来说:“花不了多少钱,就是这些难搞到,要不是文化产业项目,这些东西进不到。”

也是,这些飞机大炮机枪轻重武器人人都能搞到,那社会还不乱了套?伍皂嘴上没有说,阴着个脸嗡了一句:“小神仙,我怎么听说你搞什么高利贷?还组织人追债打仗?手下养了不少马仔?干祸害社会的事,有这事吗?”

伍神听了这话没惊没乍,倒了一杯水,放在父亲面前,微笑地说:“你看我像干那事的人吗?正经的生意都忙不过来了,那都是我刚下海经商时干的,手下人不懂事干的。过去的陈年旧事了,现在早洗腿上岸了,你就放心吧。”

“你什么时候能让我放心过!你好自为之,你真有事,就永远别回宋庄,老子不会认你的,你干爹也让我提醒你,现在是非常特殊时期,有什么事自己赶快了结清楚,别犯傻,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不比年轻时候。”伍皂脸板着像欠他债似的。

伍神连声说:“我不会干对不起你的事,我知道了,放心!干爹还说什么了?”

“说了,你要有事, 谁也不能帮你扛,现在非同往常。” 伍皂直视着小神仙的双眸说。

伍神把手里的精致打火機咔嗒打着又咔嗒关灭,也注视着伍皂的双眼:“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南马市人就是全抓完了,也抓不了我,我没事。”小神仙说这话时语调沉稳舒缓。

“那一丈青卤肉馆女老板前几年真是你手下人砍的?”伍皂追问。

伍神双手按着沙盘,弓着身子:“是他们干的,误伤!我赔了钱,医药费、误工费都是我出的,并且我让手下从此不在那边闹事。干爹为这事还揍了我。”

“该!”伍皂冲着伍神怒道。

伍神立起身,满脸堆笑:“爹你放心,如我再犯事,你让干爹毙了我。”

伍皂手指一抽搐,心脏也跟着抽搐一下。

伍皂望着伍神诚恳的表情,又听他这么说,觉得一下轻松了许多。他喝了一口茶,准备起身走人,伍神像想起什么似的,说:“爹!你等下,我给你一宝贝玩。”说完就按下沙盘上一个按钮,只见挂有军事地图的大幕就徐徐上升,露出一个精致的钢门,他过去在门边的密码锁上按了按,小门就开了,他进去拿出一个长形鹿皮套盒,两边拉链一拉开,是一支猎枪。

伍神熟练地把枪拿起来:“爹,这是给你的,雷明顿700,桃木原料枪身,方格防滑装饰,还有高倍瞄准仪器。”说着他熟练地把黄澄澄的子弹压上了膛。一切都做得行云流水。

看着瓦蓝的枪管,曲线优美的枪身,拿到手里沉甸甸的,伍皂一下来了精神,拉了拉枪栓,那熟悉的声音和枪体发出的独特味道,以及自己从瞄准仪里真切清楚地看到远处墙上的细微处,使伍皂有了莫名的兴奋感:“好枪!好枪!你这是在哪里弄来的?”

伍神吸了口雪茄烟看了爹一眼:“买的!这东西弄不来,只能买!不过现在你还不能拿走,我正托干爹在给你办持枪证,你得把身份证复印件给我,办好了你才能玩,不然是非法持枪,那可是犯法的事。”伍皂听他要依法办事,心里就有些慰藉,八成一丈青他们弄错了。

“这家伙好!”伍皂爱不释手地盘着手里的枪。

伍神吐了口雪茄说:“我知道你在部队就是神枪手,就爱枪!”

儿子这话说到自己心坎上去了,伍皂这会儿一下明白自己遗憾所在,这辈子就是爱枪呀!搂着一柄枪,比搂着女人舒服。有了枪自己就回到青春时光中,就有了一种依靠和支撑。

伍皂为终于找到遗憾答案而欣喜。他又摸了摸那柄枪,如女人摸珠宝一样有手感,或者男人摸豪车一样舒心。

这时,伍神的手下小范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伍神眉头皱了一下,嘟囔一句:“怎么找到这里?好!让他们待会儿进来吧,烦人。”小范应声出去,伍皂知道他有事,就站起身来再一次看了那枪一眼,说了句:“我先走了。”伍神也没说话,只嘿嘿笑了笑。

送到门口,伍神给了伍皂一柄钥匙:“这是开这司令部门的。”接着伍神又给了伍皂一只苹果手机,伍皂说不要。伍神说你一定要拿着,这手机可以在任何一处看到这里的情况,这里五十多个监控和这手机联网的,可以随时监视这里,别来小偷呀。伍皂只得收下了。

伍皂出大门时,见到小范领着三位年轻人擦肩而过,觉得那位高个青年汉子有点眼熟,是谁?一时想不起来。

他开车往回走,迎面来了几辆警车和自己逆向而行,仿佛是警车提醒了自己昨晚的事。想到昨晚的事,自然想到了一丈青和她的儿,呀!是他!伍皂一脚刹车停了下来,一丈青儿子找伍神不会有什么事吧?对了,跟伍神通话时冒出话音“我把你弄死”,也是一丈青的儿子说的。

不对!要出事。不行!我得回去看看。他立刻开车掉头向文化产业园疾驰而去。

等车到那个仓库时,公安已经拉起警戒线,伍皂看到公安是一队佩戴微冲的特警,都身穿防弹衣和钢盔。“这里怎么了?”伍皂问公安特警,特警说,你立刻离开这里,这里危险。伍皂说,我不能走,我儿子在里面。你儿子叫伍神?特警问。伍皂点点头。特警说,他被劫持了,你暂时不要乱动。

劫持?谁劫持谁?他再问时,特警已经不理他了。

伍皂有点不知所措,心里起毛了,就和那年接到枪毙罪犯任务时一样。

就在这时,他看到在一角落蹲着的伍神手下小范,他过去问:“咋回事?”小范把伍皂拉到警车后面吞吞吐吐地说:“老爷子,是这样,那几个歹匪是东北过来讨债的。闹了几天了,今天他们带刀上门了,我溜出来准备招呼人,没想到公安已经赶到了。”

伍皂不解:“你们不是放贷的吗?怎么还让别人上门要债了,你们欠人家多少?”

小范抱着头蹲下来叹了口气:“老爷子,你不知道我们这行,放贷出去也要资金。这几年我们伍总战线拉得太长,金融、三产酒店、房地产什么的都在做,赤峰还投了一个矿,资金链吃紧!我们放出的也要不回来,为要债,不瞒你说,都快出人命了,没有两个亿,怕过不去。”

“两个亿!”伍皂也抱头蹲下来。

伍皂想,既然是一丈青儿子劫人,就赶快打电话给一丈青吧,让她来劝劝放人。

电话一通,一丈青听到这事就炸开了:“找死啊!”说完就哭了起来。

“别哭,赶紧的。”他挂了电话,又想该给张武打电话,电话没打完,一辆警车停在跟前,下来的是也穿着防弹衣戴钢盔的张武。张武没有搭理伍皂,径直走向指挥车,伍皂跟了过去,特警拦着不让过。

张武沉声说:“让他过来,他是当事人家属。”伍皂跟了过去。

“怎么回事?让你们来抓人,人怎么成了别人的人质,出了什么鬼!?”张武豹眼圆睁责问那群特警。

那位队长身份的干警解释说:“我们刚到这里,就接到他报警,说伍神被东北来的人劫了。他们有三人,听说手里带了刀,我们的人刚刚进去,他们就要杀人质。”

“先喊话,注意观察,来几个人跟我先进去。”张武吩咐完,抽出手枪就进了仓库。

伍皂听说要抓伍神,腿先软了。这小祖宗,还是惹事了。

他跟着张武身后也要进仓库,被张武斥了句:“别添乱了!”伍皂说:“我不添乱,我有这个,里面的情况这手机能看清楚。”說着把伍神给的手机打开给他看。他俩就隐蔽在坦克的后面,看到司令部里面的画面,没有声音,画面却十分清晰。但见,三个人拿着匕首抵着伍神的喉结和前胸及后背,伍神在和他仨说着什么,一丈青的儿子仿佛听不进去,用手掴着伍神耳光。

“你得快救人!不然就打死了!”伍皂焦急地对张武说。

“活该!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他一世。”张武向地下吐了口痰。

“怎么回事?”

“据查小神仙是我市黑帮老大之一,身上有命案,今晚公安是来抓他归案的,所以我回避了,据报他被劫持,我才被派来的。”张武没有看伍皂,只是盯着司令部的那扇绿门。

“命案?”完了!伍皂瘫坐在地上。

公安喊话开始了,声音在宽大的仓库厂房里嗡嗡的回响。

房子里传出来回话:你们敢进来我们就敢杀人。

僵持开始了。一袋烟时间一晃就过去,张武没有下强攻的决定。空气仿佛变成固体的冰河,缓缓地流动着。

“小苗儿!我是你娘!你可不能做傻事,快把枪放下。”突然传来了一丈青的声音。

伍皂闻声望去,看见一丈青正举着喇叭,她斜倚着神色慌张的幌子的肩膀上,他俩不知什么时候赶来了。

手机画面里,一丈青的高个儿子,一跺脚朝门外嚷了一句:“娘!你来干什么你!”

伍神这时看起来十分平静,给三位递香烟。好像在向他们说着什么。接着,一丈青儿子小苗在向伍神说着什么。伍神就被他仨用匕首抵着后腰,来到门前朝外嚷:“给个手机,他们要谈条件。”

张武对特警说:“给他们送手机。”

手机打过来是张武的号码,张武喊:“你们持刀劫人是犯法的行为,立即放下凶器,走出来!”

“别吓唬老子,我们既然做了就不怕,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借钱还钱天经地义的事,他还我们的五千万本金和八千万的利钱。我们立马放下刀,随你处置。”一丈青儿子的声音没有太多慌张。

“我给我给!钱我给,我卖厂都给钱。”伍皂连忙说。张武没理伍皂,只是说让伍神接电话。

手机画面上出现的是,一丈青儿子把手机递给了伍神。

张武对着手机严肃地说:“伍神,我是南马市公安局张武,你立刻答应他们条件,还钱。出来后,我们再来理你在赤峰黄金矿的事和百乐水汀娱乐门的事。”

伍皂看到伍神拿着手机发呆的样子,心想完了,伍神知道这是摊上事了。

突然,发呆的伍神朝探头奇怪地笑了:“干爹!你不是来救我的,是来抓我的啊。”

张武果断地回答:“先救后抓!”

“好!好的!”说完他把手机给了小苗,并朝小苗说了几句话,就见他按下沙盘上的按钮,军事地图那面大幕就缓缓地升上去,并露出伍皂熟悉的小门,伍神在门前按动密码,小门打开,他们就鱼贯而入。

“坏了!要坏事!”伍皂还没说完,就听到里面传来两声闷响。是枪声!伍皂和张武以军人的敏感异口同声道。

手机屏幕上,只见那个小门有一个身影举着双手一步步退了出来,而正面出来的是持枪的伍神,他端着那支雷明顿700,伍神用枪示意一丈青儿子跪下,小苗也就范了。

张武急忙打电话,伍神接了:“那两个人让我干掉了。我现在要出去,给我准备一辆车,不然,你们知道我会干什么。”

张武对着电话在喊:“你糊涂呀,你不想活了!你、你爹跟你说!”

“别废话!”伍神困兽一般。张武把手机递给了伍皂。

伍皂怕接那个电话,无奈还是接了下来,他抖颤地说:“你、你怎么能干这事呢!”

“爹,我这是为了你,你别说了,我早就知道有这天的。”伍神说完就把电话关了。

伍皂不解,“怎么是为了我?”他的老泪蚯蚓一样从眼眶里急速地爬出。

“我的小苗儿呀!”一丈青母狼似的闯过警戒线一下冲到司令部门前,一脚把门蹬开冲了进去。

张武骂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让一个娘儿们……废物!”说完带头向前面飞机处急速前进。

伍皂鬼使神差也跟着跑了过去,听到屋里的声音,一丈青说:“放了我的儿!我来当人质。”

伍神说:“好!我成全你!”一丈青骂儿子:“你个包货,还不快点滚出去!”接着,高个子小苗就屁滚尿流地跑出来,边跑边喊:“杀人了,他杀人了!”疯了一般。

屋内又传来伍神的喊话:“我不要你们备车,让小范把我的路虎开过来。”

张武说:“找人开车!”

伍皂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忽然想起给茵茵打电话。他打开手机找到茵茵外婆头像微信,按了下去,茵茵外婆那边一直嘟嘟响,没有回音。伍皂想:只有茵茵可以阻止这件事,茵茵是救命的稻草。茵茵快点接爷爷的电话啊!

路虎开了过来,伍神押着一丈青向车子跟前挪动,张武端着手枪瞄准,伍皂知道,他开枪,伍神准死。伍皂闭上了眼睛。

伍皂听到“啪”一声扣扳机的声音,枪却没响,睁眼看到张武瘫在地上,喘着粗气,那支手枪也掉在地上,他的手指在抽搐。

伍皂看了一眼张武, 张武喘着粗气说:“枪……枪……”他艰难地爬着,想去拾起枪来,伍皂拾起枪塞到张武手里。

突然,伍皂的手机发出起床号的号声,在这寂静的仓库,这声音来得突然,大伙都被这声音惊了一下。伍皂赶紧接电话,是茵茵外婆来的:“快快!让茵茵说话,劝劝她爸爸别干傻事,人命关天的大事。”说完举着手机对伍神喊道:“是茵茵的,茵茵的电话!”他向伍神跑去,此时,伍神已经押着一丈青走到了车边,伍皂把手机递给了伍神,伍神没用手接,只是用肩膀为底座歪头夹着手机,双手还持着枪呢。

“茵茵有事吗?”伍神轻声轻语。

手机是免提状态,只听茵茵奶声奶气说:“爸爸,我今天去看妈妈了,妈妈说她没病,是你让她住院的,你真坏!妈妈说我不姓伍,该姓张,你说我该姓什么呀?”

“这、这、这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伍神结巴起来。脸上的杀气也在渐渐地退去。

“妈妈说我亲爸的车祸是你弄出的,是吗?”接着传来茵茵的哭声。

伍神突然被抽出骨头一样,站立不稳,有点晃荡。

就在这当口,一丈青见机迅速反身夺枪,伍皂也冲过去夺枪,伍神死死地握着枪不松手,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三人都倒了下去。

张武的枪从飞机起落架的轮胎上滑落下来。他伛偻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特警們一步步地持枪围过去。

幌子没敢上前,他晕血……

第二年的清明,宋庄大龙山墓地。

有一女二男三位老者在一座坟前烧纸钱。

一位老人在碑前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春天的风把他的话撕得断断续续的:“茵茵还在她外婆家回不来……小神仙怎么没来……他呀!出国了……出哪国?……但愿是天国吧……去天国你们就可以见面了,但他,但他,可能,可能呀,是去不了你那里了。”

“这不幌子也来看你了。老张,那个张局,他提前退了,他没来,不来就不来吧,他过得也不舒坦……”

“噢!你问这位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她,她……她叫一丈青。”

“我不叫一丈青,我叫安敏!”

“安敏?还是叫安民?”

“安敏呀!怎么了?”

“噢!……我知道了”

“德性!”

“老大,这枪真要烧吗?”幌子问。

伍皂点点头:“烧吧!留它惹事,眼不见心不烦。”

一股鹿皮烧焦的味道从火焰中弥漫开来,突然,火堆里爆出一声“砰”的炸响,幌子一抖索,伍皂竟然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一丈青赶紧去搀扶他。

风又大起来,纸钱向空中飞去。

三位扫墓人都抬头望向天空,天空是那么空呀……

原载《大家》2020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周明全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枪之外,命之中

李  云

枪是暴力,凶器,夺命之物的实体象征。

命,即命运,生命的纹理和走向。

在《一枪毙命》中,我表面写的枪和人的故事,实质是想选取1983年“严打”到当下“打黑除恶”两个节点过程的片断,关注有关人的命运的故事、有关暴力与人性的故事。

我知道“严打”是我国改革开放之初始,对暴力等刑事犯罪的一次打击,对人性欲望走向邪恶的扼制。二十多年后今天的“打黑除恶”更是对黑社会性质组织的重击,促使社会法治进程加快推进,公平公正的阳光会再次拂开人性的阴霾。在我的文学创作中,我很关注信仰、人性、命运等关键词,在诗歌中我会观照人性的积极面,在小说里我会洞察人性的缝隙。在这篇小说中,我想让“枪”成为一种象征和暗喻,对正义之光进行折射,对人性进行剖切。我想让“枪”引动战友三人人生命运的波折,引发战友之间的情感纠葛,更想深掘人物对“暴力”不同的姿态,或忠诚或有阴影或畏惧,显现法律阳光下人性的样态。

生活总是给小说以“种子”。在这篇小说中,“伍皂”原型来自我采风时听一位司机说的战友在“严打”时的真实经历,我做了改编。“伍神”是几个青年的犯罪事件的综合和糅合。“一丈青”也是对几位受黑社会势力迫害的个体户故事的拼贴和复制。其实,生活远比小说更精彩。前几年黑恶势力为抢夺资源和垄断市场而大打出手的刀光剑影,黑恶势力与腐败分子勾结而上演分赃闹剧,我们的文学在这方面无论是量和质上都远没有做到应尽之责。我写《一枪毙命》只是想拉开一角帷幕,探讨欲望和索取对人的支配和驱使。柏拉图曾说:“人类的本性将永远倾向于贪婪与自私,逃避痛苦,追求快乐而无任何理性。”那么,人真的就走不出这个桎梏和陷阱吗?我想,善终会战胜恶,这可能是一个书生苍白的祈望。

枪慎用,它除了能自卫之外,更多是杀生,一枪毙命应有人性的考量。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因而,在正义与人性之间,这一枪是否扣动扳机,如何扣动扳机,正是我小说的犹豫处。我相信:当我们向着阳光前进,理想的光亮和人性的阴影都是小说的起点。

感谢《大家》周明全编辑!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黑丰编辑!感谢读者!让阳光与我们同在!

李云,男,1964年10月出生。

安徽省作家协会秘书长,《诗歌月刊》主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3届学员。

曾有小说、诗歌、散文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人民文学》《诗刊》等刊物刊发,

有作品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征文获奖并入选多种年鉴和选本。

被评为2019年度封面新闻“名人堂”全国十大诗人,中篇小说《大鱼在淮》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

出版诗集《水路》,发表电影剧本《山鹰高飞》等,出版长篇小说《大通风云》、

长篇报告文学《一条大河波浪宽》(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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