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门前竹

2021-01-05 03:51彭喜媛
红豆 2021年12期
关键词:亡者竹子

彭喜媛

一盆富贵竹和文竹移进斗室,与我相伴已有数年。春去秋来,日渐浓密,枝叶青青,迎风低语,似有一双隐秘的手在照料它们。

这常让我想起父亲,以及那些枯瘦又丰盈的年月。

父亲出生于富裕家庭,因为祖父的缘故,三岁始读书,一直读到初小毕业,忽遇世道变了。脚后尚有四个弟弟排队等着念书,家道中贫,不得不被迫回家务农,但他骨子里流动有文脉。

当时恰逢全国“农业学大寨”,各地掀起大规模的农田水利基础建设。我父亲毛笔字写得好,大队干部早有耳闻,于是安排我父亲去写大字。

父亲一手提着石灰浆,一手攥着大扫把,一双草鞋早出晚归。在水坝下,坡田上,扎开马步,暗运臂力,龙飞凤舞,在土地的肌肤上刻下一行行醒目而遒劲的大字。

上面的干部到乡下来检查,每见那些田间地头上的白色标语,无不颔首称赞,竟关心询问书写的作者是谁。一来二去问得多了,我父亲的名声居然传遍周边十里八村。

那时大队搞活动,兴演文明戏,诸如《沙家浜》《红灯记》,年纪轻轻的父亲又当起导演,领衔和几位同龄人拉二胡伴奏,把红色文化宣传得热火朝天。

十六岁那年,父亲在隔壁大队教书。身高一米八的他,穿一袭军绿色长大衣,戴上海牌手表,无论往哪儿一站,都是玉树临风的模样。可是志得意满的父亲树大招风,也不知不觉成了我们大队个别干部的眼中钉。

三年后,我们大队小学成立,父亲升任该校负责人,吃的是商品粮,穿的是棉布鞋,写的是漂亮的粉笔字,深得全校师生爱戴。突然有一天,一顶莫须有的帽子却扣到了他头上,被勒令回家务农。

父亲倔强,明明受了冤屈,却不愿去找人申诉,继续接受面朝黄土的命运安排,但农闲时间,他还是书不离手、眼不离书。

又到春天了,父亲放下书本,跟随祖父去犁田,原本拿捏粉笔的手这时换上了牛绳,牵着牛走在前头。扶犁的祖父本是书生,根本不懂农活,牛也欺生,不听使唤,父子俩犁了半天还在原地打转,闹得旁人在田埂边哄笑。祖父驾驭不了牛犁不成地,恼羞成怒,转而怪他儿子没牵好牛绳,牛鞭子于是雨点一样落在我父亲身上。

生活就开始这样虐待我父亲,但父亲却对未知的生活充满了热情。

翌年,父亲与我母亲结婚。

那时参加集体劳动的吃工分,平均四角钱一天,不参加劳动的,需要上交八角钱一天给队里。

为了不在一棵树上吊死,我父母商量好分工,母亲去参加集体劳动,父亲到外面做手艺,里外配合,希望找到一条活路。

在我们村子附近,有一片乱坟岗。关于乱坟岗的各种灵异事件,早已家喻户晓,传得神乎其神。有说半夜听到嘤嘤哭声的,有说从坟包后看到绿光的,有说从树丫上撒沙子的……总之,凡路过的人,抱头鼠窜,回到家时,灯光下一照,脸若白纸,背脊上冷汗直流。一天晚上,父亲在外吃了饭才起身回家,月光惨淡,乱坟岗在迷蒙中倍显阴森凄凉。父亲途经那里时,放慢了脚步,走到一半,隐约听到背后似乎有撒沙子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老人教导过,凡是这种异样情况,绝不可回头,以免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那时,父亲年轻,血气方刚,阳气旺盛,是个无神论者,不信鬼邪。他稳了稳神,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可身后的异响还是如影相随。怎么办?要是常人,早已腿软,吓丢了魂。然而当时,父亲作了个惊人的举动,他索性不走了,随便往路边一坐,用力咳了三声嗽,又用手在额头上连拍三下。他身上仅有的武器,便是一盒火柴和一包旱烟丝,他不急不忙卷了一支“喇叭筒”,“嚓”地划燃一根火柴,大口大口地吸起烟来……说来也怪,异响消失了,周围寂静无声。父亲抽完这兜烟后,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头也不回地离开,一路“风平浪静”回到家。

多年以后,我父亲孤身夜走乱坟岗的故事,仍然被村人所乐道。

然而,没有人知晓父亲彼时彼刻是否身心发毛,血冷如冰。后来,有了儿女,有了书籍,父亲心里那盏灯也渐渐明亮起来。

他先是学油漆、学理发,后来又学会了阉鸡阉猪。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老家乡村,阉鸡阉猪是一门很吃香的手艺。每个乡只有一名兽医,供不应求,乡亲们即使提前预约十天半月都轮不上,兽医忙得团团转,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乡亲们也急得团团转。父亲见到机会,就置办了一套工具,先是帮家里解决了这类阉割禽畜的问题,练得了好手艺。渐渐的,亲戚朋友求上门来,父亲心软,能帮则帮。见父亲手艺好,阉过的大公鸡只只长得膘肥体壮,本村及邻村的都来找我父亲。家里新开的“业务”,形势大好。

可突然有一天,公社里那名兽医气势汹汹地冲进我家,理直气壮地收缴了我父亲阉鸡閹猪的工具。那时父亲恰好不在家,母亲转过背去抹眼泪,嘴里嘟哝说:“买工具的本钱都没挣回来呢!”

生活之窗,又被关闭了。幸好,装在一个人脑子里的学问是拿不走的。

我大襟伯父是大队书记,同时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先生,是他家那一带有名的礼生。

什么叫礼生?礼生,指司仪,即仪式的主持人,有的地方叫先生。就是丧事行礼时,在旁边唱“起”“跪”“叩……”的那个人。他们识文断字,能说会道,通晓各种礼仪流程,懂各类文书,会写对联,统筹安排,应变协调能力非常强。在白事中,礼生是必不可少的,道士或僧人可请可不请。

在湖南民间,丧事办得很隆重,以此彰显亡者儿孙的财富和脸面。最多的要请四五个礼生,我大姨父便是那个主事的礼生,当地人称家祭礼生。忙不过来时,他便叫我父亲去帮忙写对联,或在灵堂的第二张桌子上唱一唱“献爵、献馔、献牲”或“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之类的礼仪。父亲悟性极高,跟了三五回,有关灵堂知识、祭文布局、联语章法,各路礼数谙熟于心。

古语说:“什么样的虫钻什么样的木。”

父亲舞得动毛笔,冠得成挽联,唱得成哀腔,礼生这个职业,就像是为我父亲“量身定做”的。

人在茫茫一生中,能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其时我们一家还住在祖屋里,忽然有两天不见父亲踪影。我纳闷之余去问母亲。

母亲说:“李家村倒了个老人,请你爸当家祭礼生去了。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夜晚你们睡着了他才回来,自然见不到。”

我“啊”了一声,说这两天我和小伙伴们都在那院子里看热闹,没看见父亲。

于是我留了个心眼。

下午去李家村玩耍时,感觉灵堂内外变得庄严肃穆。灵堂大门和主家的门外,大大小小贴了十多副对联,白纸黑字,苍劲有力,透着新鲜的墨汁味儿,那是父亲的笔迹。细读对联,每联的最后一个字都押韵,什么“悼慈母克勤克俭,念娘亲正品正言。”“初月星河倾别泪,六亲戚友寄哀思。”具体内容我还似懂非懂。

父亲这会儿在干什么呢?我心里充满了好奇。

我像个猴子样窜到灵堂后边的厢房里,果然看见父亲坐在桌子边,桌子上摊开一桌的笔墨纸砚,父亲手臂上戴着个蓝色布套,那是做礼生的标志。

主家头上扎着孝布,双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蛋跨过门槛走了进来,脸上堆满感激的笑:“东杨老师,辛苦了,来来来,喝口糖水。”

主家放下碗,歪着头去看父亲面前的字,眼里露出敬慕:“哟,家祭做这么长了啊,东扬老师好才情。”

父亲搁下笔,谦逊地笑,正要回话,一眼瞥见了我。我冲父亲做了个鬼脸,扭头就跑开了。

晚上,我正在油灯下写作业,父亲回来了。一进屋他就从裤袋子里掏出一包东西来,放在餐桌上。

那是一包用黄纸包着的零食,有炒熟的葵瓜子和花生,还有寸金糖。

我们几姊妹一见,眼睛都亮了,“鸡爪子”伸得比谁都快。

母亲嗔道:“看把你们馋的,这可是你爸嘴里省出来的,主家给的干茶呢。”

我向父亲投去感激的目光。

父亲坐在凳子上,脸上挂着愉悦的神情,他耸耸鼻翼,笑了笑说:“慢慢吃,个个都有份,明天爸还给你们留。”

按我们那儿的风俗习惯,人亡故后一般要在灵堂里存放一周,最少也有五天。

出殡那天清早要举祭,几个村的人倾巢而出。除了举客祭,大家最爱看的是举家祭。

何为家祭?

家祭就是对亡者一生的总结。历数亡者平生的辛劳及功德,代表亡者给儿孙、给亲友、给乡邻一封最长情的告白书。

那天,我也早早起床去李家村看热闹。

举家祭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

鸣炮、乐止,孝子贤孙披麻戴孝,跪满了灵堂,俯首默哀。

我父亲清了清嗓子,他在酝酿音调。

念家祭好比唱歌,起音太高了,唱不上去,太低了在喉咙里打转。它还讲究语速的快慢,腔调的长短。煽情的地方语速缓而沉,腔调哀而长。才情高的礼生通常自己拿捏到位,形成自己独有的唱腔,高低回还,如泣如诉,往往令堂上堂下哭声一片。

父亲用一种固有的哀读唱腔,开始读祭文。

几分钟后,匍匐于地的孝子贤孙们,有人扯袖子抹眼泪,有人抽抽噎噎……

再往下接着读时,做女儿的以头抢地,号啕大哭。

灵堂外的听众也无不唏嘘,泪眼汪汪。

他们从亡者的悼词中,听出了人生的苦难,生老病死,在所难免。他们的泪水,不仅出于怜悯,还联想到了自身的经历、走过的路、吃过的苦、受过的屈……谁说不是呢?眼前亡者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

家祭字字血泪,句句深情,如“杜鹃啼血猿哀鸣”,余音绕梁不绝,声声叩在孝子贤孙的心坎上,让孝者痛心疾首,不孝者羞愧难当。

约莫半小时后,父亲缓了口气,换回平常的语气念——读毕,孝子升……

这时,灵堂内像煮滚的一锅粥,做儿子的眼泪鼻涕成了一家人;做女儿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地起伏;有的还想拿头去碰棺柩,几个人都拉扯不起……

听众们还沉迷在悼词当中,有喜有悲,有哭有笑,他们点头砸舌,纷纷赞祭文做得好、做得细,把一个人一生的苦处、难处都写出来了,平时只想得到,却说不出。

父亲双手抱拳,朝各位打拱道歉,说本人嗓子不好,有几处地方唱不上去,望多包涵。

接下来是发丧。

这种场合最为混乱不堪。谁捧灵牌,谁打梁伞,谁举花圈,谁拿挽联……

这时,父亲已不是我平时眼中的父亲。

父亲站在灵堂外屋檐下,手持扩音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镇定自若地吩咐。很快,人群不再喧哗,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大家不再忙着去翻自己送來的花圈挽联,但凡每个人举一样就行。孝子们长幼有序,依次出行。

一时间,鞭炮齐鸣,大乐小乐长奏,一条长龙样的队伍出了村子,在田野中蜿蜒,送亡者最后一程。

途中几次走走停停,家祭礼生一分钟都不可大意,得留心整个队伍的速度,抬灵柩的抬夫们累了,孝子们要下跪以示谢意。上山时,路窄坡陡,抬夫们一时上不去,嗓子里吼两吼,礼生又要提示孝子们下跪……这叫逢山跪山,逢水跪水,此举也是做儿女的报答父母最后一次恩情,让亡者热闹归西,体面归西。

午饭后,父亲满面红光地回到家,带回来两大碗酒席菜。母亲看到菜碗堆得冒尖,笑道:“你父亲吃菜和猫一样,十碗菜根本没怎么动,留回来给你们打牙祭。”

父亲忙说:“饱了饱了,酒足饭饱。”边说边从他的裤袋里掏瓜子花生糖粒儿……

我注意到,父亲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脸上展露出来的笑容舒坦自在。这种神情,前所未有,他眼里再也没有少时手握牛绳的惶恐,没有做农活时的苦楚,没有做手艺时的谦卑。他的旧学底子深厚,通文墨,懂声律,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尽管做礼生是为亡者服务,但毕竟可以展现他的才能,可以撰写哀联,可以编写家祭。

从此,父亲有了另一个隐形的身份:礼生。

按照今天的说法,他是一个真正的民俗文化践行者。

不当礼生的时候,白天劳作过后,父亲总是捧着书看,他的床头,都是些砖头一样厚的书籍,诸如《三国演义》《西游记》之类的名著。这些书看起来年代久远,书皮发黄,有些边角还微微翘起,父亲每翻一页,都要很认真地把抹那翘起的书角,他翻书的声音很轻,看得也仔细。晚餐后,在煤油灯光下,他总爱给我们讲书本里的故事。讲到动情的地方,他的眉梢上扬,鼻翼耸动,身临其境一般。

父亲的话语里,从来不提钱和权,但他对作家却非常崇拜。他不止一次提起:“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流走,都可以消失,唯独知识不会,它装在你的脑瓜子里,谁也偷不走。所以说,一个作家,一生中如果能够著书立传,那是最了不起的!”

家里有了书香,耕读人家的灵魂得以安放。

几年后,我家建成了大队第一栋红砖楼房。

庭院有二百多平方米,五尺高,东边右角处有一块簸箕大的石头,一半覆盖黄土,一半裸露。

自古有人说竹子是为了报答和平,意味着家庭变得更幸福,同时竹子也寓意着上升,有着优雅的气氛和坚韧的性格。父亲想必是抱着这种“平安如意节节高”的理念,去后山岭上挖了一株带根的竹子,种在这块“石簸箕”上。

当时有人问及我父亲,为什么要栽这玩意儿,父亲淡淡一笑说:“竹子的根系发达,让它扯住这土墙,牢靠点。”

这株竹子没有辜负主人,迎着阳光,它喝着雨露,节节拔高,不到三年,它的子子孙孙占满了整个“石簸箕”,有的还挤进了土墙上,它们的根系像一条条八爪鱼,牢牢地守护这一方庭院。

不管怎么说,父亲的戋戋私愿,竟也马马虎虎地实现了。

祖父和叔叔们需要一根扁担、一担撮箕、一根晾衣竿,都会想到这蓬竹子,他们握一把弯弯的柴刀,围着这几十根大小不一的竹子,用挑剔的目光,慢慢遴选,选中一根,“咔嚓”砍下来,裁成自己想要的长度,然后点燃一个干稻草火把,把竹片伸入火焰中烧烤,直到竹片由青变黄,空气中散发清香,意味着火候恰到好处,才迅速将它弯曲定型,一个劳动工具的初坯就形成了。

我们小时候爱钓鱼,父亲用竹片和纱布制作了几副罾,既消遣了时光,又改善了家中伙食。

这些,都离不开竹子的功劳。

竹子并不是每家每户都种有,劳动工具却谁都需要,队上有些人家,也常觊觎这蓬竹子,有事没事找到我家来,嘴里搭讪天气,眼睛却老往那蓬竹子瞟。搭讪完了,摸着后脑勺说:“哎呀,你这蓬竹子长成林了,好像我家里需要根晾衣竿,撮箕也烂了……”

父親早知来者醉翁之意不在酒,手一挥,说:“想要根竹子是吧,自己砍,莫把笋子踩断了。”

每天早晚,父亲都要去那蓬竹子下站一站,看一看。昨晚“生了”几根,被人砍了几根,他都了然于胸。

有时候,父亲坐在屋檐下捧一本书,累了就点燃一兜旱烟,透过烟雾,他望着门前这蓬竹子,微眯了眼,若有所思。

有风拂来,竹叶沙沙作响,竹梢向父亲点头致意。

原来,破这平平一日间单调的,是门前这蓬竹子。

慢慢地,我家门前这蓬竹子,已成了一道风景。它给人带来生活便利的同时,也给我家带来了麻烦。

四季轮回,竹叶辞别枝头,有些落叶归根,有些落在了毗邻的蓄厩上,若是相安无事的两家人,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偏偏是世仇,常伺机而动,现在逮着了机会,哪肯放过?于是,那家女主人叉着腰站在竹子下破口大骂。一回两回,我母亲佯装听不到。

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有两根竹子折断了,落在邻人的瓦背上。这下捅了马蜂窝,那家女主人和她两个儿子都狂骂起来。我母亲生性胆怯,红着脸,硬着头皮去应付,哪里是人家对手?父亲从外面回来后,自知理亏,寻了把柴刀,把那两根折了的竹子砍了。本以为息事宁人了,但没过两天,大队干部来到我家庭院,先没进屋,而是驻足那蓬竹子下,察看一番才进了我屋,兜兜转转,绕了半天说明了来意。那天刚好我父亲在家,明白村干部的意思后,冷笑一下:“‘什么?我家竹子占了人家的天了?要砍!’天大的笑话,朗朗乾坤,这天,是老百姓的天,是大家的天,难道是哪一家人的天?竹子种在我自家的地盘上,如果有一根笋子钻到别人的地盘上,我马上拔掉。”

大队干部脸上讪讪地,坐坐就离开了。走到那户人家去,谈了半个多小时才出来。

后来,事情升级了。

不久,一个领导在大队干部的陪同下,光临我家寒舍,这次的形势比上回严峻得多。

目的只有一个,还是围绕那蓬竹子。

两家代表现场谈判。

对方要求:凡是挡在她家瓦背上的竹子都得砍掉。

我父亲的态度明确:竹子没有妨碍任何人,也没有妨碍任何事物,凭什么砍?

谈判僵持了一个多小时,互不妥协,干部们嘴巴讲出了白泡泡也无济于事。

没办法,领导撸起袖子,叫人找来一把柴刀,走到那蓬竹子边,左瞧瞧,右看看,选了两根歪斜的竹子。砍完后,丢下柴刀,龇牙咧嘴,摊开手掌一看,打了两个大血泡。

自此,这蓬竹子在很长一段时间,沾染了许多唾沫星子,承受了比刀子还利的目光,但它们“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注它们。

母亲不止一次在我们面前唠叨:“你爸呀,就像门前那竹子——气高,俗话说,山高隔水,气高隔财嘛。”

我略略明白,父亲为何像护犊子那样捍卫着那蓬竹子了。

父亲不是个优秀的农民,劳动之余,他没有特别的嗜好,就是喜欢看书。当然,他还当礼生。

父亲当礼生,不但得到主家的尊敬,还有人找上门来,拜他为师,其中一个还是他曾经教过的学生。

父亲有一本写对联的小册子,这些对联用久了,用滥了,有千人一面感。父亲通常与孝子详谈,了解亡者生前事迹,在家打草稿、写对联,写完反复诵读,见我们凑过去看,便告知我们说:“知道吗?七律诗平仄格式要讲究平仄,就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写完了对联,父亲还写家祭,出殡前一天晚上,在家熟悉祭文,坐在桌边,拿着稿子,扯长音调,抑扬顿挫地唱……

父亲当礼生那几天,心无旁骛。在主家屋里裁白纸、折格子、写字、张贴,忙個不停。每晚归来,父亲脸上总是春风满面,话也明显多起来,有时甚至会破天荒地轻轻吹几声口哨。

那次从隔壁大队当礼生回来,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一元两元的纸币。

我瞪圆眼睛问:“爸,你辛苦好几天,就得这几块钱啊!”

父亲笑了笑说:“怎么,嫌少啊?当礼生不能发财,这是人家举客祭的钱,主家屋里穷,给我的红包没要。”

年少的我,还不太理解父亲的用心。长大后才明白,原来,做礼生也要讲德艺双馨。

都说礼生这碗“百家饭”不好吃,一旦写错一个字就会招来别人诟病,甚至当着千人百众羞辱。父亲当了二十年礼生,从未出过一次差错。

这,绝非父亲精通专业,还与他的实诚有关、敬业有关。

后来父亲和母亲都来到我生活的那个城市,居住了十多年。但凡听说老家有人归西,父亲总要感慨一番,并询问是谁在当礼生,丧事办得如何……

有一回,听说他的学生当礼生,在写给亡者亲戚的报丧书中错了一个字,结果在酒席上,遭人斥责,幸亏他老婆也在吃酒,当场回敬道:“人生在世,哪个吃得老,学得全?哪个没一点失错?”后来众人都来打圆场,才算过去。

父亲因沉疴顽疾,那年盛夏,回到了家乡。他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咽气。当时,父亲就睡在临近竹子旁边的东屋。

二十五瓦的灯泡通宵亮着。

父亲已无力睁眼,嘴里“咿咿呀呀”的,我以为父亲要交代后话,连忙将耳朵贴上去……

“我梦到……黑白无常……拖着好粗的铁链子……进屋来……套住我颈脖,要……拉拉我走……你……去叫你娭毑(祖母)帮我……帮我烧几片纸钱……”(祖父十多年前就挂在了我家堂屋上。)

若非我亲耳所闻,谁能相信这天方夜谭?

忆父亲年轻时,独自从乱坟岗里走过的故事,不胜唏嘘。

生活的经历告诉我,人的生命是一种气场。

回乡的第十天,气温逼近四十度,父亲的身体慢慢降至零度。

丈余长的竹子,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越过庭院,接近透明玻璃,向窗内窥视……没有风,竹梢却在微微颤抖,它们是在向老主人永别吗?

父亲双眼怎么也合不上。

据母亲说,父亲常讲自己小人无大志,这辈子不求当官,也敛不了财,但愿老了后回到家乡,当礼生,看看书,再写写文章,今生足矣。

平生志未酬,父亲怎瞑目!

作为老屋新主的兄长,去年扩充庭院,为了斩断与邻家的纠葛,果断地将那蓬依然挺拔、生生不息的竹子连根铲除,把土围墙建成水泥石头墙,真是“夜闻马嘶晓无迹”。

春节回乡,我伫立在当年那蓬竹子边,发现那块既是蜗角亦是乾坤的“石簸箕”灰飞烟灭,一时若有所失,恍若隔世。

风来了,它在我身边旋转,如父亲的手,摩挲我的发梢,沉吟一番,叹息一番,又走了。

忽又想起我斗室里种植的富贵竹和文竹,枝叶青青,在时间的角落里安静蓬勃生长,内心不由得充盈起来……

责任编辑   侯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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