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愿的书法家

2021-01-14 05:10柳冰瑜
醒狮国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印学赵朴初西泠印社

柳冰瑜

在西泠印社的历史上,有一位社长格外引人注目。他于1983年当选为西泠印社名誉社长;在1993年西泠印社成立90周年庆典大会上又被选举为第五任社长;1998年秋西泠印社成立95周年之际,他又再次当选为社长。他就是著名的佛学家、书法家、诗人——赵朴初。他的一生,以佛学为理念,以书法为功课,如同一场宏大的行愿旅途。

日课不辍,博采众长

朴老的书法以行楷、行草见长。其书法作品整体章法取疏淡格局,行、间距明显,字字形断而意连,整齐疏密,自然一气,不鹜造作,形似苏体,但又比苏字灵秀。他的书法作品墨量饱和,墨韵丰腴,偶有飞白而无枯笔,古拙而灵动,苍劲而洒脱,胜在趣韵,给人一种平和大度、雍容不迫之感。其用笔劲爽,点画干浄利落,线条刚劲绰约,下笔处不作虚尖,收笔戛然而止,没有飘荡不定的任意延长,提处不飘,按处不滞,正如刘熙载所言:“书能笔笔还其本分,不消闪避取巧,便是极诣。”

虽然朴老自言自己的书法是“没有体”“自己体”,但其实纵观其学习书法的历程,可以明确发现朴老学书异常勤奋,对传统经典法帖的丰厚营养孜孜汲探。约略算来,他对“二王”、孙过庭、李邕、怀素、柳公权、苏轼、米芾、赵孟、董其昌、梁同书等书家都下过不少功夫。可谓是以梁同书“筑其基、定其势”;以李邕、苏轼“拓其宽、积其厚”,以柳公权、《张猛龙碑》“拔其高、强其骨”,以“二王”、孙过庭、怀素、米芾、赵孟、董其昌等“炳其神、焕其彩”。

朴老一生将诗词、书法、诵经作为日课,数十年或无少辍,早已不是简单的“兴趣”二字所能撑持。他在耄耋之年时曾回忆说:“我的书法不能说写得很好,但每天我都做功课”。他的至交好友启功先生也谈到:“朴翁擅八法,于古人好李泰和、苏子瞻书,每日临池,未曾或辍,乃知八法功深,至无怪乎书韵语之罕得传为家宝者矣。”

最能展现朴老风采和书法功力的,当是他有意为书、构思再三的匾额、刊头题字、条幅、对联,这些都是力能扛鼎的大气之作。嘉峪关上的“天下第一雄关”、“司空山”、“二祖禅堂”、“甲午忠烈祠”都能看到他苍劲浑厚、豪迈凝重、雄奇奔放的笔力。他为安徽文艺界刊物题签的《艺谭》,字体隽秀,浑厚饱满,兼有汉碑雄劲和晋唐俊骨,刚劲清新,幽雅俊拔。他的书法俊朗洒脱,豪迈凝重,在一波一碟、一提一转之间,仿佛妙手点化,神韵毕现。可谓集众家之长,形成了自家风范,在书法界久负盛名,世人称之为“赵体”。

而他的书法作品中还有大量的诗稿,日课一诗以代日记,是他长年的习惯。这些诗稿,多为直抒胸意的乘兴之笔,此外,还有一些无意于书法创作的便条、明信片等。这些“急就章”没有奉命或应酬之作,多为行草书体,书写时随意性大于规范性,看似毫不经意,欣赏再三后始知其真放在精微。这些作品的精神游逸胜于技巧研磨,表现出了赵朴初最真实、最个人的本然面貌。从心所欲不逾矩,不期工而自工,又能在不经意处达之情性,能传古人遗风,入妙至微。

精通佛法,以禅入书

提到朴老,必然要谈及他在佛学方面的成就。在中国书法史上虽然出现了高僧和名居士书法大家,但在佛教界居于领袖地位唯独赵朴初先生。他的诗词和佛教文化知识,提升了他的书法艺术境界。他既是书法家,也是佛学家、诗人,他忠实地把佛学精粹融化到自己的书法艺术中。

作为一代佛教领袖,与佛教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佛教的禅理与书法理论的结合,对他的影响是全方位,也是多层次的。赵朴初曾告诫书法界朋友,他是把“书法当成一门学问,一种科学”来看待的。朴老的行书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在用笔上无论起笔、收笔,都做到了认真严谨,起笔藏锋,行笔中锋,笔有力度。每件作品,从开笔到收笔都进入佛教禅理之境界,平和之气韵,布局气度大方自然,风格通篇一致。朴老的行草书法也与其他书家有很多不同点,尤其是晚年书法作品,具有浓重的禅理。他的书法立轴或横幅,通篇观之如金石铺地、字距、行距、布局疏朗别致,字字独立,上下呼应,意连笔不连,气贯通篇。

佛法对朴老的影响也表现在他的心境上,有一幅特殊年代的作品颇有别样风格。那时,正值花甲之年的朴老每日要经历凛冽寒风的侵袭、承受体力严重透支的长时间劳作。但他默默无言,心中却是波涛万丈,一边劳动,一边已经赋出了题为“闲情偶寄”的诗篇。

“摧拉枯朽尽,铁骨独留枝。好待东风信,新花众妙持。”

此二十字,笔墨浓淡粗细变化悬殊,尤其是末尾的“新花众妙持”几个字,字迹显得极淡极细,这与朴老一贯的书法风格颇不相符,作为一个严谨的人,他讲求书法的规则,连字间距离和行间距离都有严格把握,为的是达到匀称、美观的视觉效果。墨迹浓淡变化过大、字体粗细迥异的书法形式对于朴老而言,不可谓不是特例。从另一个视角审视它时,恰恰又能发现这更加符合当时朴老的急切盼望这种“红色恐怖”时期赶紧结束的心理特征。行文落笔,接近尾声,来不及蘸墨润色,只愿自己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所有遇害者早日重返自由,强烈地祈盼民众早日摆脱这种非正常的历史处境。墨迹的细微之处,饱含着他的殷殷之情,这恰恰也正是佛法带给他的心境及表现,于不动声色之处,尽显对普世的关怀与博爱。

有德不孤,护持文艺

1977年,北京书学研究会成立,朴老被推选为会长。1981年,在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朴老又当选为书协副主席。朴老对宣传推动中国书法的继承和发展,培养书法新人,倾注了很多心血。他认为一幅好的书法作品,虽片纸数字,但能起到“看教墨海翻澜年,喷薄风雷震大千”的效果。对书法理论和实践,他有独到的看法,在《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三次代表大会献词》中,他以淳淳诗意,论述了书理精深:

学书非小道,譬若整衣冠。

出门见大宾,俨然而蔼然。

浮天沧海远,情意动波澜。

一纸抵万金,异国同笑欢。

当其独坐时,斗室纳大千。

神凝而气静,众妙现毫端。

好学近乎神,养怡可永年。

今朝逢盛会,少长集群贤。

芜词申祝愿,书法光坤乾。

后在1993年西泠印社成立90周年庆典大会上被选举为第五任社长时,当时他因公务繁忙不能前来,亦特赋诗一首:

长我三岁西泠社,我未及见诸长者。

每到孤山意愴然,不思缶翁思秋白。

秋白不为浙皖拘,心观无常行菩萨。

迈古腾今思不群,游刃恢恢念天下。

应知印人有异才,当因其小观其大。

风流儒雅有传人,九十年来印学兴。

毕竟丁吴功伟在,护持文艺重西泠。

朴老以博大的胸襟,提出篆刻应有的时代内涵和创作方向,对印学的发展表明了其重视的态度。1996年,当他得知因故停刊的《西泠艺丛》即将复刊,欣然应允担任顾问,修书致贺,并寄来5000元,为其复刊尽一己之力。1997年,西泠印社筹建印学博物馆时,他亲自上书力荐,待其落成之后,并题写了馆名。开馆之日,朴老专门发来贺电,语重心长地指出,印学博物馆的建成对弘扬我国悠久深厚传统文化、促进我国金石篆刻学的进一步发展,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1998年秋,西泠印社成立95周年之际,朴老特撰长联与同人共贺:

百千万里风举云腾石鼓堪歌喜凭印学心相印;

九十五年灯传踵接斯文未坠结集孤山德不孤。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代大家的剪影。2000年5月21日赵朴初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93岁。他在生前立下遗嘱,其遗体凡可移作救治伤病者,请医师尽量取用,并在遗嘱云:

生固欣然,死亦无憾。

花落还开,水流不断。

我兮何有,谁欤安息。

明月清风,不劳寻觅。

这就是赵朴初的一生,行愿在世间。

编辑/徐   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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