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治理视域下瑶族黄泥鼓舞的现代变迁及其价值

2021-01-15 20:01梁日忠
河池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盘王黄泥瑶族

梁日忠

(河池学院 体育学院,广西 河池 546300)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乡村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化,乡村社会经济迅速发展的同时也伴生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在少数民族地区,在传统村落向现代农村的转型过程中,农村社会的价值观念、结构迅速变化。传统秩序受到冲击而新的秩序尚待建立健全,少数民族地区乡村社会面临新的治理困境。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明确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是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1]19,这体现了党和国家对当前及今后一段时期处理社会治理问题的制度安排。而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要治理好今天的中国,需要对我国历史和传统文化有深入了解,也需要对我国古代治国理政的探索和智慧进行积极总结”[2]的论述则强调了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对于国家治理的意义。少数民族地区乡村治理是国家治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推进乡村治理能力创新是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要内容。如何充分发挥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为实现民族地区乡村治理能力创新提供资源是当今重要的论题。

少数民族传统体育是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否发展和繁荣,取决于它是否契合社会发展需求。在加强农村社区治理体系建设和乡村振兴战略语境下,我们要把少数民族传统体育文化建设置于民族社区治理实践中进行思考和探索,充分挖掘少数民族传统体育文化资源,并对它们进行全新的诠释和提升,使其创新性传承发展以实现“以文化人”的时代价值。基于此,笔者多次深入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以下简称“金秀县”)瑶族聚居地,对瑶族传统仪式体育“黄泥鼓舞”开展调研,并从乡村治理的视角对黄泥鼓舞的现代传承进行解读。

一、从传统到现代:古陈村瑶族黄泥鼓舞的演变

(一)承载集体记忆的传统符号:传统祭祖仪式中的黄泥鼓舞

广西金秀县六巷乡古陈村是“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金秀县瑶族的主要聚居区之一(1)聚居古陈村一带瑶族人,俗称“坳瑶”,因该族群男子的头髻不偏不倚地结在头顶正中而得名。,也是我国乃至世界瑶族研究的重要基地。“盘王祭”是古陈村瑶族的传统仪式,古陈村瑶族独有的黄泥鼓(因鼓面涂泥而得名)则是此仪式活动的核心器物,历来被族人视为圣物(鼓身使用软质木材和硬质木材制作,分别代表阴阳之母鼓和公鼓。鼓不用时供置于盘王庙中接受民众的顶礼膜拜)。以鼓祭祀祖先的传统,据说源于一个当地流传的盘王传说:瑶族始祖盘王因打猎被山羊撞落山崖而死,盘王妻儿杀羊制鼓纪念盘王,在边敲边跳中追思盘王的功绩,之后代代传承并形成以鼓舞祭祖的仪式[3]。黄泥鼓舞的仪式过程大致是:(1)请盘王。包括开坛迎盘王、安坛祭拜盘王、交头牲请盘王用餐、度兵马护盘王。此过程神秘、肃穆,充分表现仪式参与者对盘王的敬仰。(2)跳盘王。这是仪式最隆重的部分,即跳黄泥鼓舞并唱盘王歌——人们认为鼓是祖先造的,只有以鼓伴舞才能取悦祖先,使其保证家族香火不断,后继有人。(3)送盘王。盘王接受祭拜后,人们在祈祷盘王保佑五谷丰登、吉祥如意中将盘王送走。仪式过程中,表演者敲打黄泥鼓,配合各种规定的身体动作表达对祖先的尊崇。瑶族在历史上没有自己文字,使用文字的习惯也是到了现代社会才慢慢形成。打鼓跳舞的祭祖仪式成为古陈瑶族历史记忆的重要载体,在族群历史构建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二)传统符号的现代变迁:“国家在场”下的黄泥鼓舞

“传统是可以被发明的,而非流传不变”[4]1-2。随着国内社会文化的发展、全球化的持续推进,中国少数民族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在遭遇、碰撞,发生了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变迁。但全球化所引发的文化变迁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国家、民族认同,导致了普遍的文化根性焦虑。“而民族的传统文化习俗,因其将现代民族国家的过去与现在进行了有效的连结,并相对他族文化或流行的现代文化而言具有明显的文化异质性,传统由此成为了确认自我区分他者的身份符号”,因此“现代民族国家借用传统文化符号表征建构国家认同便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文化景观”[5]。在此社会文化背景下,瑶族黄泥鼓舞成为国家建构国家认同、民族认同而征用的一个传统文化符号。

改革开放后,国家自上而下对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重视有加。20世纪80年代由金秀县文体工作者组成的瑶族传统文化普查组,开始对瑶族传统文化进行挖掘、收集整理及推广,黄泥鼓舞被收入《金秀瑶族自治县瑶族民间舞蹈集成》。1988年黄泥鼓舞表演队伍应邀到北京演出黄泥鼓舞,1996年赴日本演出,2006年两次到广东演出。2005年,黄泥鼓顶鼓(2)以黄泥鼓为道具,对垒两人在指定的圈内进行比赛,双方各以胸部顶住鼓的两端,各自用力,以被顶出圈外为败。活动被金秀县列为民族传统体育重点建设项目,作为一种体育健身活动在全县推广和普及。2010-2014年金秀县举办了两届黄泥鼓顶鼓比赛。2016年金秀县以黄泥鼓为主项成功申报“广西十大民族体育特色之乡”。此外,黄泥鼓顶鼓多次参加广西少数民族运动会均获奖。2007年,黄泥鼓顶鼓表演获得全国第八届少数民族运动会一等奖,2015年再次参加全国第十届少数民族运动会并获二等奖。近年来,金秀县为传承和弘扬瑶族优秀传统文化,增进民族团结,努力打造“世界瑶都”这一文化品牌,由政府统一划拨经费,挖掘整理瑶族传统文化。黄泥鼓舞在地方政府的积极介入下演变为集旅游休闲、学校教育、体育表演、非物质文化遗产于一身的文化形式,黄泥鼓舞由此重新焕发活力,成为国家构建并强化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的传统文化符号。

二、乡村治理视域下黄泥鼓舞的现代价值

(一)弘扬孝道:促进社会个体道德社会化

党的十八大突出道德建设的重要地位,把弘扬传统美德作为实现中国梦的道德支撑,充分肯定道德在社会建设中的重要意义、作用。社会成员具有共同的价值观念和道德规范是社会团结的基础[6],这也是道德治理的基础。德治是道德价值规范内化于社会个体,使个体行为符合社会要求的过程,即道德社会化过程,是个体对社会道德价值规范的认知和行为选择并符合社会要求的学习和心理内化过程。形成共识的道德规范,是一种道德教育过程,在维持社会良好运行中发挥着作用。笔者在考察过程中发现,仪式性体育黄泥鼓舞通过表征“孝”这一道德观念,使仪式参与者在舞蹈情境及互动中实现“孝”的内化。黄泥鼓舞的表演过程也是孝道教育的过程,黄泥鼓舞在维持瑶族村落社会秩序方面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如前所述,古陈村瑶族人认为黄泥鼓既为祖先创造,跳黄泥鼓舞能取悦祖先,保得子孙后代的幸福安康。每逢祭祖日,人们跳黄泥鼓舞并举行黄泥鼓顶鼓娱乐活动,以此表达对始祖盘王和家族祖先的崇拜,表达人与祖先和谐共娱的愿望。从“孝”的内涵来看,所谓“孝,善事父母者,从老者,从子,子承老也”(《说文解字》),善待父母是孝道,对祖先的尊敬崇拜则是代代孝道传承之源,祖先崇拜是孝道思想重要的表现形式。古陈村瑶族人以黄泥鼓祭祀祖先,以鼓舞取悦祖先,表达对祖先的崇拜和孝敬的同时,向族人宣扬了善事父母、祖先的孝思想。在这一过程中黄泥鼓舞就具备了道德教化的功能。在黄泥鼓舞仪式活动中,人们通过各种规定的身体动作表现“孝道”观念,焕发参与者对孝道的情感认同,这是“孝”这一道德规范在古陈村瑶族成员中实现社会化的一种形式。

(二)规范社会角色:促进个体角色伦理社会化

社会学研究领域引入戏剧的“角色”概念并从伦理学视角考察社会角色,角色伦理成为社会学研究社会角色的重要范畴。角色期待,或称角色规范,是“符合社会要求的个体的行为模式与个体相应的身份、地位一致或期待”[7],换句话说,社会角色被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规定了特定的权利义务,或者说是规定了与身份地位相一致的行为模式的角色规范。社会角色是个体的社会规定,不同的社会角色形成的社会关系构成现代人类社会,在社会中应该扮演的或应然扮演的总是需要依据社会规定来不断地进行角色改变[8],这是对角色的认知和评价,是角色规范过程。角色规范的依据是伦理关系,是对角色伦理的期待和接受,蕴含着角色的担当、责任伦理秩序的规定,角色伦理调控个体的行为规范并进行角色调适,是一种社会调控方式和角色自我完善的精神力量,是一种普遍适用的社会治理方式[9]。

在黄泥鼓舞仪式实践中,参与其中的成员个体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仪式中身体语言的互动表征着族群的角色伦理秩序,这种伦理秩序以共同的道德规范形式存在并发挥着制约人们行为选择的作用,规范着不同成员的角色期待,使个体寻找自己所应扮演的角色并以共同的伦理期待不断地变换自己的角色,这种角色扮演与角色调适使个体获得角色规范并内化形成自己的角色意识,个体行为逐步适应并融入族群社会生活,成为合格的族群成员。仪式和身体实践中的“角色本分”对族群个体的调控作用是角色治理功能的价值范式。

在古陈村瑶族的观念中,师公在黄泥鼓舞仪式中极其重要,是德高望重的角色。要成为一名师公,须得常年练习并忍受度戒之苦,非常人可为。师公在黄泥鼓舞中的角色表现了“角色本分”伦理,起到了“人在其位司其职”的角色教育作用。此外,黄泥鼓的形制和黄泥鼓在舞蹈中的固定位置还体现了性别角色伦理。在瑶族长鼓中,只有黄泥鼓分公、母两种形制,这使黄泥鼓具有了性别区分的意义。仪式舞蹈中,公鼓绕母鼓而舞,寓意男女(阴阳)谐合方可事事如意,蕴涵生殖崇拜的文化心理。男(公鼓)在外,女(母鼓)在内的舞蹈形式,是群体的性别角色意识的表征:在家庭、家族生活中,女人持家主内,男人保家护寨主外。在黄泥鼓舞习俗中,男女不同的角色担当也体现了男主外女主内的角色伦理:跳黄泥鼓舞的是男人,女人(已婚者)则负责在后厨备饭。这种习俗和观念在性别角色意识趋向淡化的现代社会或许显得有些“传统”,但却对古陈村瑶族这一族群应然状态的社会秩序、家庭和谐的维持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三)调适与转化:促进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一体化”

社会的治理是人从个体认同到社会认同的整合性的社会心理过程,治理的实效性取决于认同的形成水平——对国家认同程度高,治理实效性就高,因此,国家认同构建就成为社会治理的重要内容。在多民族国家,社会个体的认同有多重特征,多数成员有族群身份和国家公民的双重身份,会涉及族群认同和国家认同问题,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因而必然发生联系。由于族群认同属于文化性认同,而国家认同除了文化性认同外,还包括政治性认同,因此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具有差异性并表现出一定的张力。当前关于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关系的学术探讨主要围绕两者的“矛盾性和同一性”展开,即两者的关系体现为此消彼长的矛盾性与和谐可调适的同一性。看待两者关系需要辩证分析,既要正视其矛盾的一面,也不能否认其同一性,不能只强化族群认同或国家认同,要在尊重民族“异质性”的前提下通过调适使两者走向“一体化”[10]。国家认同与族群认同关系的协调统一成为促进民族地区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要途径。笔者在实地调研中发现,古陈村瑶族仪式体育黄泥鼓舞内含的历史记忆成为族群“原生论”认同的内在逻辑,而族群认同的“工具论”又使黄泥鼓成为政府征用的传统文化符号进行文化建设的实践载体,黄泥鼓舞成为文化认同和政治认同联结的文化纽带,在调适古陈村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一体化中发挥积极作用。

一方面,黄泥鼓舞表征的集体记忆有效促进了古陈村瑶族族群认同。近年来,一些学者主张以集体记忆作为嫁接个体认同和国家认同关系的媒介,认为历史记忆是沟通国家认同和个体认同的有效介质,而仪式是唤起和凝聚历史记忆的记忆场。在瑶族缺乏文字记载的社会历史进程中,仪式中的器物、身体动作和口头传统等成为族群“历史记忆”传承的载体。在仪式体育黄泥鼓舞习俗活动中,富于象征意义的鼓和有关鼓的传说,黄泥鼓鼓舞的身体动作不断唤起族群成员“同宗共祖”的历史记忆,产生并强化族群认同。

另一方面,黄泥鼓舞的现代复兴是国家制度安排下的文化实践。国家对黄泥鼓舞这一传统文化符号的征用,体现了国家对传统文化的尊重和认同。在政府力量的主导下,黄泥鼓舞传统得以恢复并发展——成为受国家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走进校园、迈入民族体育赛场、与经济活动结合等实践,使黄泥鼓舞获得了实在、有效的传承。当代黄泥鼓舞与族群经济活动、日常文化生活的联结日趋紧密,族群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使族群成员体会到成为“国族”成员的获得感,地方政府在协调和满足族群的经济、文化诉求的同时,塑造了基层服务型政府的形象,强化了族群成员的国家认同意识,使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的关系得以调适并转化,两者逐渐走向“一体化”,体现了尊重“异质性”,再走向“一体化”的乡村治理路径选择。

三、结语

瑶族盘王节的复兴和繁荣,凸显了“国家在场”的实践意义和价值。由于政府的介入和主导,拓宽了活动的筹资渠道,维持了节日的定期举办,扩大了活动规模,使民间祭祀性节日“跳盘王”演变成民族节日盛典“瑶族盘王节”,促成了古陈村瑶族仪式性体育黄泥鼓舞的现代变迁,推动了黄泥鼓舞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多元传承路径:一是瑶族盘王节的确立和定期举办,使更多的民族体育被整合其中并成为节日的主要文化表现形式,依附于节日展演的黄泥鼓舞也因此得到传承发展;二是节日复兴激发了民众的文化热情,由此催生了一系列黄泥鼓竞赛表演活动,催生了向外推广普及的发展愿景;三是盘王节的成功举办,形成了全县积极参与节日会演的盛况,黄泥鼓舞作为金秀瑶族标志性民族体育项目被引入学校体育教育中,成为学校体育的重要组成部分,推动了黄泥鼓舞的校园传承。此外,借势金秀县打造、推进“世界瑶都”旅游文化品牌建设,作为旅游休闲文化资源的黄泥鼓舞也得到了深入的挖掘和推介。

在现代变迁过程中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金秀县古陈村黄泥鼓舞,在民族地区乡村治理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彰显了政府主导下民族传统文化重建的实践意义。在黄泥鼓舞的现代传承的过程中,需慎防民族传统文化主体的“缺场”和过度商业化倾向,确保在保护好民族传统文化遗产的前提下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使之成为推动乡村振兴、推进瑶族村寨治理的优质文化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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