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上青天揽明月

摘要：抱月瓶作為瓷器的一种样式，有着悠久的历史，从战国时期具有实用性功能的扁瓶或扁壶，逐渐演变成具有观赏性和美学价值的工艺品。雍正皇帝“崇古”，雅好古物，品位颇高，因此宫廷用器无论造型还是纹饰上都以古为范，在审美意境上也延续前朝风格，不为繁复，独爱简约，制作工艺上更见新意。因此，雍正时期的抱月瓶多为精品，在拍卖市场屡创奇迹，这和雍正皇帝高雅的艺术品位和严苛的处事态度有关。

关键词：抱月瓶；雍正；青花瓷；工艺美术；扁壶

雍正皇帝胤禛在《雍邸集》中自称“天下第一闲人”，身为皇子的他在诗中感叹“信得浮生俱是幻，此身何处不逍遥”，流露出安于现状、自得其乐、无意功名、远离俗世的心境。他静居潜邸，把酒赋诗，信步闲庭。但继位之后，这位“独裁君主”又放言：“朕欲竭力挽此千百年之颓风。”雍正身上有文人与政客的两面性。他游弋于朝堂政务，又有自身追求的艺术境界，虽日理万机，却又博古好雅，超逸出尘，于治国理政之余，借赏玩瓷器来寄托“欲上青天揽明月”的精神趋向。这种矛盾的身份与心态，在小小的抱月瓶中也可见一斑。

一、美轮美奂的抱月瓶器型

抱月瓶，又名“宝月瓶”“扁壶”，是瓷瓶的一种样式。这类瓷瓶在外形上具有小口、直颈双耳和圆腹的特点，因其状如满月，故得“抱月”之美名。抱月瓶器形大致可以分为葫芦形器口、圆月式扁腹、绶带式或螭龙双耳式，有些抱月瓶因其状如扁葫芦，也被称为“扁腹葫芦瓶”。《中国陶瓷史》载：“永乐、宣德时期还有很多新的器型：如抱月瓶、长颈方口折壶、天球瓶、八角烛台、花浇、筒形花座、仰种式碗，等等。”可知抱月瓶是永宣时期瓷器的新品种。

关于抱月瓶外形的来源存在较多说法，一说抱月瓶的外形最早源自宋元时期流行于西夏的陶制马挂瓶，也有人认为是中国本土扁壶和中东地区金属器的交融，是受西亚文化影响后出现的一种器型。学术界普遍认为抱月瓶来源于战国时期的扁瓶或扁壶，从一开始的实用品逐渐演变为具有观赏性的工艺品。

从扁壶到抱月瓶的转变经历了许多发展阶段。战国时期的扁壶主要以青铜和漆器居多，器形较小，瓶腹扁圆，常作为酒具或者水具。汉晋时期，扁壶多为釉陶材质，器形多模仿早期青铜器。隋唐时期穿带扁壶开始流行，纹饰也丰富起来，出现胡人、狮子和连珠纹等具有异域风格的装饰元素。辽金时期扁壶多模仿皮囊壶，可穿绳随身携带，实用性功能显著。元代的扁壶造型多种多样，各地瓷窑都有烧造，实用性功能逐渐减弱，更注重艺术欣赏价值。明代扁壶以永乐、宣德时期最负盛名，在造型上受伊斯兰国家金属器、玻璃器皿及瓷器的影响，虽然外形不同于中国本土的扁壶设计，并且有模仿中亚、西亚玻璃造型的痕迹，但纹饰仍具有中国传统意味，逐渐摆脱了作为酒器的实用性功能，而是以其外形的优美和色彩的雅致发展为陈设用的艺术品。到了清朝，抱月瓶多以仿明永宣瓷器为主，多见于雍正早期、乾隆时期，纹饰釉料以青花为主，也发展出了颜色釉及色釉开光等装饰风格。

明永乐时期，抱月瓶基本绘青花，康雍乾几代帝王的官窑因袭模仿，在追摹前朝的同时也创造了许多独具一格的精品之作。因为帝王喜好不同，清代官窑的制瓷风格也是各有千秋：康熙官窑简约大气，遒劲恢宏；乾隆官窑技法精巧，纹饰繁缛；雍正被认为是清代皇帝中品位至雅之人，他饱读诗书，在文艺上颇有造诣，使得其在位时期的抱月瓶具前朝韵致，有含蓄典雅之风。

“识器者，必须亲手去触摸，当双手拥抱器物时，就会感受到亲切之情，一旦离开就没有这样的感觉。”柳宗悦认为工艺的世界是不同于美术的，工艺品不需要被高高挂在墙上令人瞻仰，而是接近生活、平易近人的，这种“亲切感”就是工艺之美。名画上的冷月皎洁无暇，似玉盘悬于穹顶，月辉冷彻如霜，但青花抱月瓶却给人温暖圆满之感。月有阴晴圆缺，而案上的抱月瓶却温润典雅，将岁月的沧桑娓娓道来。

二、崇古仿古而不拘于古

青花瓷自诞生至今，备受人们喜爱，它有如玉般光洁温润的质感和大气圆润的典雅器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白地青花也有“清白”之意，蕴含着儒道思想中清静无为、不骄不躁的文人精神。尽管清代烧瓷技艺不断推陈出新，异彩纷呈，但是青花瓷所独有的美感仍令后世推崇不已，尚古之风盛行，成就了清朝景德镇“集中国历代名窑之大成”的美名。

雍正皇帝“崇古”，雅好古物，品位颇高，对于宫廷制器有“仿旧须宗雅则，肇新亦有渊源”的原则性。雍正的仿古不仅体现在器形和图案上，甚至在仿制的器物底部印上古代年号。据《清史档案》记载，雍正时官窑为了仿永乐瓷，不仅底部露胎与永乐器相同，且常无款，就算有款，也多写“永乐年制”“大明宣德年制”“大明成化年制”。这一点从政治层面上难以解释，因为有着“文字狱”的清朝政府应是最忌讳褒扬前朝的，但从文化、审美的角度却可以解释：雍正并没有割断清朝与前朝的联系，而是以传统文化弘扬者的身份自居，将这种古典的审美趣味继续传承下去。题明朝年款，是对前朝工艺水平的崇敬与缅怀，或许也是力求复现前朝风貌的一种自我暗示。

雍正帝对宋器也推崇备至，对摹制官窑瓷器尤为重视，一方面出于上述原因，雍正尚古，热衷于仿古，不计成本地仿古窑名瓷，还出示所藏古瓷交至御器厂令其仿制。查阅宫中造办处档案，清代从雍正帝开始，每件器物在成型之前都要先遵照皇帝的旨意，做出图样或是立体模型，待皇帝选中后才能烧造。雍正不仅严格执行这种审查制度，还有着一套独特的制器要求，“做秀气着”“务必精细”“往细处收拾”是他给御用作坊的常用批语①。另一方面，雍正时的督陶官唐英对前代名窑瓷器了解颇深，并组织力量进行卓有成效的仿古生产，雍正青花抱月瓶正是这种摹古热潮的产物。此时的青花抱月瓶无论在造型、纹饰上还是审美意境上都延续前朝风格，不繁复，独简约。在器形、纹饰上，康熙和雍正两朝都有仿明宣德、成化两朝器，雍正时期的青花抱月瓶多仿宣德的苏麻离青，在青花装饰上脱离了元青花纹饰繁复、构图丰满的特点，转而注重中国绘画技法的元素，因此在纹饰上多有留白，以独具水墨韵味的青花饰之，笔情古逸，皴擦点染恰到好处，极尽高雅含蓄之美。尽管青花瓷在雍正时期并非主流瓷器，青花抱月瓶更是少之又少，但这些雍正青花抱月瓶大多为仿古而制，雍正尚古的审美情趣可见一斑。

史料记载，雍正帝“参古今之式，运以新意，备储巧妙”②，宫廷制器虽热衷于仿古却又不泥古，与时俱进，不仅能做到“仿古暗合，与真无二”，还将瓷器的技艺与审美价值进一步提高。对于宣德时期抱月瓶上无法完全清除而残留的铁锈斑，时人不用含铁锈的青料去刻意模仿，而是让工匠用青料点染，使之达到宣德青花的效果，较原作技法更精巧，但是也使原器和仿器之间存在一些细节上的差别，比如同样是荔枝纹抱月瓶，在器形大小、烧制技法上都有细微的差别。雍正时期的青花抱月瓶在仿古时仍然保持了本朝的宫廷艺术特色，工匠凭借卓越的窑烧技艺，使抱月瓶的器形更趋饱满。永乐时期抱月瓶往往采用上下接合的方式制成，而雍正时期的抱月瓶则有进一步的完善，用前后相接的技法，因此瓶腹也较为鼓圆，宛如天成，更具美感。

青花抱月瓶在雍正时期更趋精美，但在较强的工艺感下，自然的“拙”就有所流失。一切古代器物都有特定的历史背景和艺术审美价值，不能否认，“文字狱”空前的雍正时期，严格的御窑厂管理制度的确会遏制工匠发挥个人艺术才能，收敛个性，但它集一代帝王的尚古情怀与当时东方一流的制瓷技艺于一身，是那个时代至臻至美的制瓷艺术的体现。因此，不必将明清两代的青花抱月瓶作艺术审美上的比较，但仅从技艺上来看，雍正仿古青花抱月瓶不但形神兼备，而且釉质更细腻，制胎水平显然超越了明代。

三、绝去甜俗，于简淡之中显其致

中国传统审美意趣中存在“高雅”与“浅俗”的命题，用色鲜艳张扬且主题浅薄的作品往往会被评价为“哗众取宠”，而宋元时期盛行的“无人间烟火气”的水墨山水，也难逃过于“高冷”之嫌。雍正时期，珐琅彩瓷大量烧制，成为紫禁城内“庶民弗得一窥”的御用瓷，但同时期的抱月瓶却多饰青花，雍正认为“珐琅葫芦式马挂瓶花纹、群仙祝寿花篮春盛亦俗气”，可见他不喜以珐琅彩瓷来制抱月瓶，恐生俗意。在题材选取上，雍正帝不借皇家院体画偏爱的珍禽异兽、名贵花卉以彰显高贵身份，而是选择具有吉祥富贵意义的寻常之物，在高雅简约的青花和端庄的器形衬托下，这些简单通俗的题材却别有一番“亲切”。

雍正时期的抱月瓶青花技艺巧妙熟练，整体空间安排疏密有致，多有留白，简淡却别具风致，纹饰以富贵图案、吉祥花鸟草木为多，较少出现山水及人物纹饰，此外还有八吉祥、莲瓣、蕉叶、忍冬等具有佛教色彩的纹饰，表现了雍正帝虔诚尚佛的一面。除去喜上眉（梅）梢的吉祥图式，瓶颈还饰有翠竹叶图案，竹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四君子”之一，以其高洁的品质备受文人青睐，因而此瓶中的“喜上梅梢”、竹下月华，不仅有皇家的富贵气派，也融入了文人情怀。

雍正时期的青花抱月瓶有以花卉、果实为单独题材的图饰，是仿明永乐瓷的特征之一，选取具有吉祥寓意的花果，如荔枝、石榴、莲花等。如雍正时期的青花如意耳荔枝纹抱月瓶的造型，就是由早期的外国船只演变而来，但从纹饰风格上来看，具有浓厚的中国南方色彩。此瓶颈部饰有蕉叶纹，肩底部皆绘有海水纹，瓶腹的主体纹饰为折枝荔枝，一是谐音“利吉”，二是因为中国南方地区有饮荔枝酒的传统，所以有学者认为它很可能盛过荔枝酒。莹润的器形衬着圆润的荔枝，再加上海水纹的曲线美，犹如古画中文人手中的团扇图案，疏朗清新，静雅可赏，绝无俗意。

雍正皇帝品位脱俗超群，即位之后亲自指导御窑厂制瓷，在他给督陶官的朱字御批里能侧面看出雍正的极简主义审美。对于抱月瓶的纹饰图案，雍正皇帝多选取寻常之物，题材以具有吉祥富贵意义的花鸟果木为主，与乾隆时期的抱月瓶纹样相比，甚至略显单一，但这不影响它的艺术价值。一件件恬淡超然、精致风雅的青花抱月瓶，至今仍被收藏界奉为珍品。

四、“皓月清风作契交”

明清御窑抱月瓶在拍卖场上屡创高价，尤其是雍正、乾隆御窑所产的青花抱月瓶，更是备受青睐的精品。从市场表现来看，雍正时期的青花抱月瓶要贵于乾隆时期，千万高价成交的拍品也屡次出现，已有突破亿元大关的成交记录，极具收藏价值。雍正在位仅13年，且在后期就下旨宣布停烧抱月瓶，正因为如此，雍正时期的青花抱月瓶件件精美，少而精造就了雍正青花抱月瓶良好的市场前景。

身为皇帝，雍正深居简出，“自朝至夕，凝作殿室，披览各处章奏，目不停视，手不停批，训谕诸臣，日不下千百言”③。他曾在庭吟诗：“三重九殿谁为友，皓月清風作契交。”九五至尊背后的孤独、落寞被表达得淋漓尽致。魏晋以来士人借“卧游”山水画表达精神上的满足，诗仙李白虽愁绪万千，仍把酒对月、与影同欢，挥毫写下“欲上青天揽明月”的千古绝句。雍正却只能活动于紫禁城与圆明园之间，繁忙的政务让他无暇外出，因此对宫中陈设和日常瓷器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想必这一件件青花抱月瓶正寄托着他高雅的艺术追求和精神境界。据《清史档案》记载，雍正皇帝曾下旨用“宣窑青花白底宝月瓶”配“象牙花”和“通草花”陈设清供，并对官窑瓷器下谕旨，要求“花纹清真，釉水肥润，颜色鲜明”，足见雍正帝对抱月瓶的喜爱。《清史档案》还有这样一则记载：雍正十一年（1733年），雍正下旨“嗣后宝月瓶不必烧造”。有些学者以此论证抱月瓶是不为雍正所喜，可能因为抱月瓶的前身是流行于西夏时期的扁壶，也可能因为它曾作为悬于马鞍边盛酒用的挂瓶而略带蛮夷之感，这些都与雍正帝高雅的艺术品位相悖；或是当时的条件技术有限，抱月瓶的烧制跟不上他的审美？停烧背后的原因也成了被历史掩盖的谜。

从故宫博物院藏的一套设色绢本《雍正行乐图》中，会看到雍正将自己置身于不同的衣着与生活场景之中，其中有很多文人形象，或月下抚琴，或寒江独钓，或放舟独饮……尽管很少有人走进他矛盾的内心世界，但多数人都会被他高雅的文人气息所折服。雍正青花抱月瓶集当时世界一流制瓷技艺和工匠的心血，是雍正高雅审美和尚古情怀的时代产物，也是一代帝王艺术品位的完美体现。

作者简介

吴晨悦，1998年生，女，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区域文化与闽台美术。

注释

①《清史档案·雍正记事杂录》，《纪念唐英诞生三百周年专辑》，1982年。

②李知宴：《李知宴清代陶瓷鉴赏与鉴定》，第27页。

③中华书局，编：《清实录》，中华书局，1985年。

参考文献

[1]唐慧.似明月入我牖：赏抱月瓶[J].收藏，2019（3）：52-63.

[2]沙伟.明清官窑抱月瓶珍品赏析[J].东方收藏，2019（8）：44-49.

[3]章婷，张亚林，石小涛.雍正瓷器上的云纹研究[J].中国陶瓷工业，2010（3）：32-36.

[4]王雪冬.如月宝瓶 揽之入怀[J].中国收藏，2012（1）：76-79.

[5]王小舒.晚霞明处暮云重·清代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