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值得吗

王宗坤

2020年终于行将结束，最后几天，本来心情应该放松起来，可内心反而有了某种莫名其妙的焦虑。头天晚上严重失眠，吃了安定也没能入睡，28日上午又为家中网络不通的事情烦了一阵，致使始终无法进入状态，对着闪光的屏幕吞了一阵的烟雾还是不行，干脆关了电脑走了出来。

天色陰暗，落叶萧萧，又值据说多年不遇的严重寒潮将至，路上几乎没几个行人，有的只是拥堵、杂乱，以及人们所释放出来的缭绕在阴沉的天空之下的戾气。走了好久，大概下午6点左右回家，拿起手机一看，在“鲁十四的小窝”的同学群里，一下子塞进来十多条信息，最上面的一条是：“孝阳不在了。”第一感觉这不可能，接着发问：这怎么可能？我们正准备在新年第一期“名家侧影”栏目里推他。紧张又有些慌乱地向身处南京的朋友求证。同学群里这时也发了真实消息的截图，很快又在朋友圈里看到了《人间值得》的书影和怀念文字。

孝阳真的走了，猝然离开了这个他认为值得的人间。

我瘫软在沙发上，泪如雨下。脑海里还是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半个月前我们刚刚通过话，谈到明年一期将要推出来的稿子。当时，我还开玩笑说，你把2020年的阴霾一扫而光，为我们开启了2021年的美好之门。你告诉我说，自己对这组稿子是满意的，小说是新作，评论也把自己这么多年的文学观念谈得很透彻。尽管小说和评论我都还没来得及看，但我知道以你对文学的虔诚和认真严谨的态度，质量肯定是上乘的。

于《时代文学》而言，似乎意义更为大一些。既然“时代”文学，不但要有一定的前瞻性，更要有强烈的时代感，而孝阳对先锋性的探索不就是恰恰在引领文学的新时代吗？孝阳小说中凸显出来的那种异质的、辨识度很高的品质不就是对当前时代的寓言抒写吗？所以，很早之前，编辑部同仁就商量着要为他做一期“名家侧影”。

去年8月底去外地出差，途经德州，晚上与李庄、书恺兄还有几位朋友喝酒聊天，谈到了目前中国文坛独特而又有自己见地的作家，两人众口一词地提到了黄孝阳，表示很推崇他的观念和作品。起初我以为两位老兄跟孝阳认识，问过之后才知道根本没见过面，也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对孝阳的了解还完全停留在文字层面上。我当时就摁开了孝阳的语音聊天。那天晚上，他们通过电话聊了很久，当然寒暄和客套也有，最多的还是对孝阳文学观念的认同。手机快要没电的时候，我瞅准机会把自己的手机抢回来，向他提了约“名家侧影”稿子的事情。孝阳起初还有些顾虑，我听出了那种意思，就说，这不是因为我们是同学的缘由，是因为我们领导早就把你列入了名单，更是因为你在文坛上的坚守与执着。他这才答应下来。

之后，在跟社领导商定之后，我把孝阳的名片推给了负责这个栏目的李婧老师。中间有个朋友的散文集想找他帮忙，我给孝阳打了电话，孝阳很热心，让我朋友直接找他就行。后来尽管这事没成，我这位朋友却一直盛赞孝阳的认真与敬业，说虽然没过终审，但孝阳做了很多工作，最后还把终审意见发给了这位朋友，他心里很感激。今年9月初，孝阳发微信说：已完成了作业，稿子已发给李婧老师，个人感觉质量还是不错的，小说与评论，嗯，感谢兄之盛情，期待相见日。孝阳是个很低调的人，他能说“质量还是不错的”，那肯定就是在背后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和汗水，还应该有自己的新发现，如果没有这些做支撑，以他对文学的谦卑，是不会轻易说出这种来话的。

我当然也“期待相见日”，自鲁院一别，我们大概有十年未见了。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我们坐进同一间教室，我早已知道我们班有个黄孝阳。之前我的朋友范玮从网上看到过我们班的名单，对我说，黄孝阳是个很有想法的作家，你应该多跟他聊聊。很快我就见识了孝阳的想法，每次上课他总是要提问，他的江西口音很重，尽管他提的问题很多我都没听清楚，但却很喜欢他提问，因为有些老师回答得却很清楚，而且有时就一个问题拓展出来，会讲到很多我们想要到达的领域。这对我们来讲，应该是意外收获了。有一阵子，他也爱打乒乓球，我们很快就玩在了一起，也无非就是喝酒，聊天，出去游逛。喝酒的时候，很多的时候孝阳总是拿着酒瓶子，很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喝酒……说这话的时候，镜片后那双红红的眼睛总是在笃定地看着你，让你相信这话他说得很真诚，他本来就是个真诚的人嘛！可是不喜欢喝酒的孝阳有时也很有豪情。

混熟了之后，有次我对孝阳说，我正写着一部长篇，大概已完成了10万字左右，你有兴趣看看吗？孝阳看完后不久就跟我说，他已跟社领导沟通，他们社决定出这部书，还把跟社领导沟通的短信出示给我看。我很意外，说书还没写完啊！孝阳说，没事，合同这两天就寄过来。第二年3月完成了25万字的书稿，书在当年6月出版，名字我想用《新闻场》，可书出来后还是叫了《新闻部主任》，责任编辑是黄孝阳。事后，他向我解释，他也曾为书名向领导争取过，但领导考虑到销售问题还是坚持用现名。我还能说什么呢！一个无名作者，书还没写完就签了出版协议，已经给了很多偏爱了。

在《人间值得》这部书的后记中，孝阳写道：天空中庞大又稀薄的云层，深夜里寂静幽深的森林，月光下那些带奇异声响的树枝所呈现出来的迷人线条，遥远处那团由万千魂灵所构成的璀璨灯火，以及随着量子涨落而涌现的一个肉眼难以察觉的玻尔兹曼大脑……这些似乎都是我。

这应该是孝阳在心里构筑的另外一个人间。来到这个世界，黄孝阳以殉道者的身份构筑了两个人间，发出了自己独特的声音，对于他来说，人间值得，已无疑问。

昨天晚上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大地穿缟素，人间有悲声。

孝阳兄，一路走好！

12月29日上午于悲痛中草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