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豆成兵

2021-01-26 05:45孙艳梅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1期
关键词:学文黄豆北斗

孙艳梅

在我们北斗镇,首富的交椅,葛学文若是坐第二把,没人敢坐头把。

葛学文有钱,是因为他有三十亩地。三十亩地是葛学文二十来岁那年承包村里的,一口气租三十年,快抵上小产权房了。老一辈年轻时候都过江鲫鱼般地进城淘金,哪知道土地的好处,却让一个贪恋媳妇热炕头的没出息的小子赚了便宜,也该他有这个命!

众所周知,葛首富靠种植绿化树发家。可忽然有一天,他放浪地在绿树深处,挖掘机挖了三天,挖出一池塘,里面放养了一群白鹅。白鹅或在池塘里游弋,或在绿树下扇动翅膀,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就闻着味儿来了,葛首富隔几天就要大宴宾客,红男绿女附庸风雅地喝酒吟酸诗,搔首弄姿拍照发朋友圈。一拨又一拨。起初我们北斗镇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除了我们镇的鸡鸭鹅遭殃之外,人家葛首富霍霍的是他的钱,关咱屁事?等败光了,就不烧穷包了。可他的钱像水一样哗哗往外淌着,不仅淌不完,还越淌越多,又是翻盖明三暗五的二层小楼,又是换车,把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视节约为美德的北斗镇人好一通纳闷。

谣言就四起。最神秘的一个版本说他会一种撒豆成兵的本事。他需要钱的时候,就到镇口通往城市的路上,撒一把黄豆,那些黄豆瞬间会变成人,技术工,农民工,工程师,经理……总之,各式各样的人。黄豆人源源不断把赚的钱交到他们的主子葛学文手里,供他挥霍。

传这些个谣言的人引经据典:诸葛亮就会撒豆成兵,据考证是他祖宗哩。

谣言传到葛学文耳朵里,他不辩解,只眨巴着小眼睛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1

话说谷雨之后的一个上午,葛学文蹲在金丝楠木的太师椅上喝老茶。注意,是蹲,不是正襟危坐,实在有辱太师椅,有辱首富形象。蹲在太师椅子上的葛地主,看一眼自家的园子,端起紫砂壶嘴对嘴哧溜一口。再看一眼,再哧溜一口。

茶喝得像酒,园子是上佳的酒肴。快要醉了。从四肢,到毛细孔就透露出俩字:舒坦。

当然,光是院子里的绿树白鹅还不至于让葛学文陶醉。

时间往前推移半小时,葛学文的堂弟推着一车鹅粪打门口经过。

堂弟叫葛学斌,园丁。

堂弟说,去年园子的花开得卖力,需犒劳犒劳。葛学文听出弦外之音,当场就给堂弟发了一个令人瞠目的微信红包,这不,第二天堂弟就推着鹅粪给绿树施肥了。遥想当年,他和堂弟前脚后脚出生,爷爷一个月得俩大胖孙子,喜得捋着胡子掐指一算正好是“学”字辈,分赐俩大名——“学文”“学武”。学文爹娘高高兴兴地领着名字回家安在了儿子头上,可叔叔却自作主张地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学斌”,婶婶骄傲地说,俺儿子是文武全占。“全占”又怎么样,葛学文端起茶杯哧溜一口,还不是照样得提着半扇黑猪肉求他赏碗饭吃?还不是照样得给他“学文”伺候三十亩园子?

时间再往前推移,堂弟打门前经过之前,吕美抱着一捆青菜打门前经过。

吕美是堂弟的老婆,厨子,负责园子里所有活物的吃食,包括葛学文、葛学文的老婆赵杏花和一群白鹅。

当年吕美一嫁到北斗镇,那时候北斗镇还叫北斗村,就因美貌、精明、能干、孤傲,被封为“村花”。后来,北斗镇又出过几届村花,村民一致认为吕美综合能力是最高的,是镇“村”之宝。当年葛学文也喜欢过吕美,可吕美嫌他矮,嫌他黑,硬是瞧上了高大排场的堂弟。当然,吕美现在仍然风韵犹存,可见过世面的葛学文哪会再正眼瞧她,比她美貌比她漂亮的多了去了。不过,吕美烧得一手好菜,炖大鹅算是一绝。她曾经在一个小时之内煎炒烹煮摆上十二道菜,说那一桌菜叫“十二份高兴”,一屋客人果然被哄得“十二分高兴”。事后葛学文给她封了一只大红包。谢谢堂哥。接到红包的吕美嘴上像抹了蜜。

绿树白鹅,园丁厨子,葛学文蹲在太师椅上的双腿怎么能不更加矫健有力?喝起茶来怎么不哧溜有声?

这时候,葛学文的老父亲扛着锄头提着一口袋黄豆打门前走過。

老头儿神态傲然,像个权势鼎盛的皇帝,锄头是最贵重的权杖。

老父亲周年八十二岁。北斗镇的老头们喜欢袖着手,蹲墙根儿,像一块块晒干的枯皮老生姜。老父亲不蹲墙根,他认为他才八十冒头,眼明心亮,哪能跟那几块等死的老生姜厮混,他要种地。他天天纠缠着葛学文要一小块地种黄豆。老头子有黄豆情结。他年轻时拉板车去外地,路上闹饥荒,就靠兜里一把黄豆硬撑回家没有饿死途中。在葛学文的记忆里,父亲的上衣兜里永远都装着黄豆,随时随地都能掏出几个豆粒儿扔到嘴里咀嚼。老了,牙掉光了,就把黄豆放在嘴里慢慢泡软,用牙龈慢慢磨碎。葛学文被纠缠得没办法,只好从园子的东边角落割出二分地,一分给父亲种黄豆,另一分夯实,弄出一片平整的打豆场。黄豆是贱物,老父亲每年谷雨前后点上,剩下的就靠老天爷赏点雨水喝,等到秋天竟也豆荚饱满。

每年深秋,老父亲都要给葛学文一布袋新打的黄豆。

2

回到正题,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谷雨之后的上午,大家都在忙活,连八十二岁的老人都在点黄豆,貌似只有一个闲人,那就是北斗镇首富葛学文。葛学文的孤独之感油然而生。

门忽然开,吕美闯了进来,她从不敲门,葛学文说过她多少次,都是春风灌驴耳,不留下一点痕迹。葛学文赶紧从太师椅上蹦下来。咳嗽一声,是掩饰,是威严。

吕美暗暗皱眉,生就的尾巴长就的相,这个堂哥,多少年过去还是像猴一样。外面来了一白面一黑面,开了辆破昌河子!她鼻腔里“嗤”一声,这个点来,不是蹭饭吃嘛。

葛学文贵人懒语,只赶紧趿鞋出去迎客。前脚后脚走到门外,却不见“一白面一黑面”两个男人,一辆白色的“破昌河子”停在门口那棵曲折妖娆的“迎春梅”旁。

客人肯定自行进园子里了。果然,葛学文在池塘边处看到“一白面一黑面”两个男人。黑面男人穿着浑身带兜的马甲,扛个壮硕的相机,正对着白鹅狂拍,白面男人无所事事地站在旁边玩手机。葛学文就冲着白面男人张开双臂,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李总,贵客临门,贵客临门。”

李总闻声转身,对葛学文能冲口而出喊出他的姓而惊喜和得意。殊不知这就是葛学文混江湖的本事。这个李总,只一面之缘,某次饭局认识的,东道主介绍说是哪个文化传播公司李总。那天一圆桌的“总”,互相加微信“扫一扫”。葛学文微信圈的一大半朋友都是这样加的,平日里基本不联系。

李总介绍身边的黑面男人:“报社的王总,著名摄影家。”王总面上呈现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羞涩。葛学文说,王总,幸会幸会。

进屋喝茶,葛学文和李总王总胡侃一会儿,出去吩咐吕美杀鹅炒菜。吕美说,青天白日的,鹅不好逮。

葛学文说,让学斌去集市上买两只。

吕美说,买的不正宗。

葛学文说,我这里哪有不正宗的?

再回屋里,葛学文遥遥一指说,午餐是品尝我园子里养的大鹅。李总王总面露喜色。黑面王仿佛觉得无功不受禄,挖空心思想起一件事来。昨天我们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某局要搞庭院绿化工程的招标公告,葛总您没报名吗?

现在谁还看报啊?葛学文续茶,一顿,茶水差点溢出来。葛学文说,报纸还能找到吗?

当然,我现在就让我的手下把公告拍照发过来。少顷,王总把手机伸给葛学文看。报纸屁股眼里的一则小公告,成心不让别人看似的。王总说,我发您微信上。

窗外,吕美提着菜刀吆三喝四在绿化树地里逮鹅,弄得白鹅拍打着翅膀满地乱跑。这个吕美就会做戏,明明葛学斌已经去了集市,她还装模作样的。

餐桌前,黑面白面吃一箸,赞不绝口,表达吃得舒服和惊叹。吃饱喝足,二人打着饱嗝告辞而去。送走客人,学文扒拉开手机,把那则公告反复地看。终于,他吩咐媳妇赵杏花说,给我熨烫两套换洗衣裳,炒碗黄豆,我睡个午觉,不要叫醒我。

赵杏花答应着,过来一阵儿,满屋飘出黄豆的香味,葛学文就在黄豆香中进入了梦乡。

3

夜幕降临,葛学文醒来,床边已摆着一套熨烫好的西裤衬衣。葛学文脱去粗布大褂,换上西裤衬衣,好一个人是衣裳马是鞍!此时的葛学文雄姿飒爽,目光大盛,把黄豆装进衣兜,开出宝马X5,威风凛凛地驾车扬尘而去。

车子在道路两旁的杨树林子中,沉沉浮浮,忽隐忽现。园子里的吕美抬起头来看到这一幕,推了推身旁目瞪口呆的男人说,今天那两个横看竖看都不像财神爷啊。

那就是俩混吃混喝的主儿。

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会撒豆成兵?都说你们祖宗是诸葛亮,你怎么不会?

瞎扯。

园子的灯亮起来,照着吕美绝望的脸。当初自家男人“打入敌人内部”,别说生意经,连生意经的皮毛也没学到。吕美这个恨啊,恨男人的愚,恨男人的蠢,只有她吕美亲自上阵了。可是,一晃她“打入敌人内部”也有年余,照样一无所获。这个像猴一样的堂哥,每次一人一车出门,回来就有大把大把的钱财跟进来。吕美曾经巧妙地跟赵杏花打探,赵杏花甚至把葛学文一趟出去赚了多少钱都说了,可男人使啥法赚的钱却挠挠头一头雾水。这个丑女人,笨女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葛学文来到村口,从车上跳下来,从衣兜里掏出炒得喷香的黄豆,手一扬,黄豆一族顿时像隐形兵一样,四散乡野,隐没在黑暗中。

葛学文撒完豆子,在黑暗中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每次出去做生意,他都要在村口撒一把黄豆。这是一种习惯,是一种信仰。

这种习惯和信仰追溯一下,应该开始于他二十六岁那年的春天。

那年他们村里,每天都有年轻人背着行李迎着朝阳走出村子,去大城市捡黄金喽!年轻人豪情万丈地说。葛学文好不容易才把赵杏花娶进门,那事贪得很,进城打工的事情就一拖再拖。这天黄昏,他在玉米地里除草,打地平线上走来了一男一女。男的穿中山装,国字脸。女的短头发,戴眼镜。一看就是吃公家饭的。女人开口问葛学文,小伙子,你知道哪里有卖杨树的?

说起葛学文那段发财的经历,簡直比马良的神笔还神奇。那一男一女是乡镇干部,因国家的退耕还林政策,他们那里需要栽植大量的杨树,而葛学文正好知道,离北斗村四十里有个苗圃,那里栽植了大量的杨树,因没人要,苗圃的经理都愁白了头。葛学文第一次知道了信息的重要性,他问男女要了电话号码和地址,拍着胸脯说三天以后送货到门,要多少有多少。回到家,天都黑了,葛学文连饭顾不上吃,骑上自行车就往外跑。父亲拦住他,抓起一把黄豆塞进他衣兜里,让他路上嚼个吃,说黄豆扛饿。天黑路滑,葛学文刚走到村口,就被一块土坷垃绊倒,连人带车摔倒在地。摸摸钱还在,可口袋里的黄豆,咕噜咕噜撒了一地。葛学文出师不利,暗叫晦气,生意保准做不成,遂沮丧折回家。谁知父亲弄清了缘由却摸着下巴大笑,撒豆成兵,大吉大利!

果真,半个月之后,骑自行车出去的葛学文,开了辆小奥拓回来。那时候,连城里都很少见私家汽车,葛学文远远一摁,小车吱吱响。回来之后,葛学文去村里承包了三十亩地,村主任喜出望外,一高兴,还免了他三年的承包金。葛学文喜欢宴宾客,农家饭花不了几个钱,可客人带来的信息,巧不巧就是发财的良机。为了招揽宾客,他还挖了池塘,养了白鹅。发了财的葛学文,越来越迷信,每次出去做生意,必须在第一次做生意摔倒的村口,撒上一把黄豆。

只有这样,心里才踏实。

4

半夜,葛学文驱车到了沂河宾馆。

沂河宾馆,距离我们北斗镇仅仅四十里地,而葛首富却从傍晚跑到半夜。他绕了一个大圈子,从河东绕道莒县又奔江苏,顺利地借出三家绿化资质证书。两个本地的,一个南方的。葛学文根据多年做生意的经验,有些单位的工程就喜欢让外地人来做。河东老盖,莒县老马,江苏老卫,无一例外地对葛学文表达了羡慕之情,都在圈里混,都有过投标经历,能中标的,那都有通天的本事,都不是凡人。

沂河宾馆的霓虹灯闪烁,三家绿化公司的代言人葛学文毫无睡意。他仰面躺在宾馆的床上,摸出手机,打开微信,建立一个新群,群名就叫葛家军。他在相册里翻出一张图片作为群标志,图片是一面迎风飘扬猎猎作响的旗,旗上有个大大的“葛”字,很有古风。很有仪式感。

建好群,葛学文开始在姓名通讯录里一个个打捞,许多名字滚动着。

冯北林,男,三十出头,北京林业大学毕业的高才生。

周南方,男,四十余岁,一个喜欢穿黑鸡腿裤的南方人。

钟无艳,女,某个企业的文案人员,打字飞快。

当然,冯北林、周南方、钟无艳都是葛学文给他们起的花名,葛学文觉得这些名字更鲜明,更好记。接着,工程师、会计、出纳、机械师、包工头等人鱼贯而入。房间里灌满吱吱的微信提醒声,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似的。

天光放亮,马路上的早班公交车呼啸而过,气势磅礴的葛家军招兵买马接近尾声。他毫无睡意,胡乱抹把脸,出去喝糁。吃完早餐,刚回到宾馆,两男一女已等在门口。女人把电脑和打印机迅速安装完毕,打印出三份授权书。葛学文封冯北林为河东老盖的绿化公司经理,封周南方为江苏卫总的绿化公司经理,封自己为莒县老马的绿化公司经理。从包里拿出三个公章,“啪”一声,生效。然后,下了第一道命令,抓紧去某局报名。新鲜出炉的冯总和周总热气腾腾地领命而去。

房间里只剩钟无艳,葛学文封钟无艳为办公室主任。又下一道命令,立即着手准备三份投标书。钟无艳领命,看他的眼神水波潋滟的。

葛学文暗暗咽了口唾沫,却放任办公室主任袅袅婷婷地走了。他有过一次教训。在钟无艳之前,葛学文曾经聘过一个办公室主任夏迎春,工作能力超群,可后来却被他解聘了。解聘的原因是她被葛学文睡了。

那回夏迎春在房间里根据葛学文的指令做投标书,橘黄色灯光下,夏迎春像一株成熟饱满的麦子,发出醉人的芳香,而旁边就是洁白宽大的床,这一切都引得葛学文血往上涌,他上去就把麦子放倒,收割了這块麦田。可第二天,夏迎春就在冯北林和周南方面前,抱着膀子,慵懒无力地指使葛学文,帮她拿厚厚一沓材料。办公室主任睡了一觉变成姑奶奶,葛学文暗暗赏了自己两记耳光。投标结束,他就重新培养了一个新的办公室主任钟无艳,而夏迎春,则成了他的露水情人。

此时,葛学文被钟无艳波光潋滟的眼神撩拨起来,他试探着给夏迎春发了个问候微信,夏迎春秒回。

葛学文冲完澡,有人敲门,熟悉的三长两短。

待风停雨骤之后,葛学文像燃尽了的车辆,歪倒在一边。他并不忘塞给夏迎春一张卡,想想,又扯出几张大钞。放空了身体和心灵的葛学文终于感觉累了。

5

葛学文去某局报名时,离截止日期还有两个小时。

他推开2201门,房间里不同方位的三个脑袋不约而同地抬头。葛学文问,听说贵局院子要搞绿化,是在这儿报名吗?没人回答,三个脑袋重新埋进气派的电脑后面,露出黑黑的头顶,像白茫茫水中的一片礁石。

机关里看门的也是爷。葛学文见怪不怪地进去,掏出一盒软中华,直奔正东方向的桌子。正东方向即使不是领导,也是资格最老的。正东方向的脑袋甚至没从电脑中抬头,只摆摆手,葛学文把烟放到桌子上,那根烟估计从没受过如此冷遇地躺在桌子上。学文开始顺时针发烟,南面的桌子旁是个女人,女人到底心软些,抬起头说,我不抽烟。学文还是往她桌子上放上一根,女人捻起尖尖的兰花指儿,挑起,放进前方的一个糖果盒子里,盒子里杂七杂八放了各种牌子的香烟。女人说,等一下吧,负责报名的出去了。学文又给东北角男人发了一支烟,东北角男人和正东方男人如出一辙,也摆摆手,也任由那么好的一根烟冷落地躺在桌子上。

葛学文在沙发上规规矩矩坐着。

门开,一个瓦刀脸、干巴精瘦的小伙子抱着一沓资料进来,在靠近门口的桌子前坐下。

正东方的男人抬头对着瓦刀脸说,都行,又来一个报名的。瓦刀脸说,好的钱哥。口气恭顺。东北角男人侧身问,都行,截至现在几家报名了?瓦刀脸说,杜哥,六家。口气也恭顺。另俩脑袋重又埋进气派的电脑后面,露出黑黑的头顶。瓦刀脸就冲葛学文说,资质证书和身份证带了吗?葛学文赶紧站起来说,带了带了,都工。

三个方向忽然同时发出爆笑,像街边炸米花的黑黝黝的老式爆炉“轰”的一声。葛学文被吓了一跳,刚才还严肃认真的办公室顿时生动活泼起来,连空气都是欢乐的。葛学文被笑得莫名其妙。

他不姓都,姓刘,刘行,银行的行。南边的女人说,刘行第一天来上班时,问他是银行的行还是自行车的行,他说,都行都行,于是我们就喊他“都行”。

葛学文赶紧说,对不起,刘工。

刘行满脸通红,像一头小公牛一样羞涩。他摆摆手,没事,不知者不罪。葛学文松一口气,觉得刘行这个人蛮随和,连名字都行的人是没有脾气的。

报完名,学文上了二十三楼。二十三楼是楼顶,他居高临下考察一下即将绿化的庭院并在楼顶抽了一支烟。六家,他占了三个,根据以往经验,基本稳操胜券。天边余光散尽,他掐灭烟,进电梯,摁下一楼。

电梯到二十二楼,开,刘行进来。他冲葛学文微微点头,站在电梯中间。

电梯继续下行,到十八楼,进来俩人。刘行边往旁边挪边笑容可掬地打招呼:“梁科长,施科长。”梁科长施科长很矜持地冲刘行微微点头,一左一右站在电梯中间。葛学文这才意识到此时是机关下班时间。

电梯继续下降,到十六楼,进来一个五十开外的秃顶男人。梁科长施科长边往两边挪边笑容可掬地打招呼,局长。局长很矜持地微微点头,双腿叉开,双手交叠置于鼓起的腹上。

葛学文突然发现能站十余人的电梯竟顿时狭窄局促起来,局长占了大半部分,梁科长施科长瓜分了剩余地段,自己和刘行被挤在一左一右的旮旯里。电梯下降,每次开,局长都招呼外面等电梯的人,来,来。局长的话很亲切,可下巴却傲岸威严,再也没人进来。

电梯降到一楼,局长出去,梁科长施科长出去,刘行站在电梯的旮旯里,望着他们的背影匆匆一瞥,迅速耷拉下眼皮,似乎还没缓过神似的。机关里的小角色,就是蚂蚁。葛学文出了电梯。

晚上,葛学文把施工图纸翻来覆去地看。看了一阵,摸起手机打给一个高人。高人叫汪一痣,嘴上角有一颗豆大的长着黑毛的痣而得名。他无正当的职业,却在社会上混得如鱼得水。汪一痣说,明人不说暗话,这回的庭院设计图打算怎么改?

葛学文说,加石头,越多越好的石头。

从风水学上讲,庭院是该有石头的,靠山嘛……汪一痣说,祝贺葛老板,又要发大财了。

葛学文说,还要靠汪大师说服有关人士哇。

可是此后,某局一直无动静。葛学文很纳闷,神通广大的汪一痣失手了?直到开标那天,葛学文傻了眼,图纸新增添假山一处,他竟然不知。也就是说,他葛学文绞尽脑汁种的稻米,架的柴火,最后煮的粥却被别人喝了。

没中标的葛学文愤怒地质问,工程变更,怎么没人通知我?

坐在旮旯里的刘行站起来说,通知过的,有一天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葛学文赶紧掏出手机,往上扒拉通话记录,果然有一个未接电话。他想起来,当时仅仅响了一声,他以为是打错电话就没当回事。冯北林和周南方也赶紧扒拉手机,脸上都是不容置信的表情。

葛学文冲过去对着刘行,两张脸有一指的缝隙。刘行说,不接电话,后果自负。一边说一边捏着桌子角,好像葛学文会用武力把他拖到楼下暴揍一顿似的。

葛学文环顾四周,同行愉快而又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看来另外三家公司都接到了图纸更改通知,独独漏掉他的三家,葛学文自己都糊涂了。

6

残阳如血,一辆宝马久久地停在北斗镇口。

葛学文头发凌乱地坐在车里,抽了一支又一支烟,他被刘行陷害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可他和刘行无冤无仇,那小子没道理那么做啊。葛学文伤感地把猎猎作响的“葛家军”大旗撤下来,解散了群。回到园子,曾经把老茶喝得哧溜有声的他,爱上诸葛酒坊的高度烧酒,辣得龇牙咧嘴,却无声無息。

堂弟发现了堂哥的不对劲,吕美抿嘴乐,他进城那天,我悄悄地往那碗黄豆里掺了一枚腐烂的。

葛学斌斥道,与黄豆啥关系!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话说谷雨后的一天上午,葛学文正襟危坐在金丝楠木做的太师椅上无声无息地喝诸葛烧酒。堂弟推着一车鹅粪从门前走过。吕美提着一捆青菜从门前走过。葛学文的老父亲扛着锄头打门前走过。

老父亲把一口袋黄豆扔到葛学文身边,跟我种黄豆去。

忽然有一天,我们北斗镇人惊喜地发现,葛首富不再古怪地去镇口撒黄豆,也不再大宴宾客,舞着锄头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的模样,顺眼多了。

有一年寒风刺骨,葛学文去河东度假村泡温泉。他闭眼享受着水池的袅袅热气,耳边“嗳”一声。一个瓦刀脸鬼鬼祟祟蹭过来。

葛学文在水池里一下子坐直身子。

你肯定还认识我……刘行胖了,头发稍微有些秃,也有了小肚子。那回真是我陷害了你……你还记得有次电梯里的事吗?刘行身子往后仰,声音阴森潮湿,我们单位是论资排辈的,下电梯也是按照顺序下的,局长、梁科长、施科长,然后应该轮到我,可你,竟然先我下去,连你,连你都没把我放在眼里,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温泉的热气像巨大的灯罩,罩得葛学文喘不过气来,他说,就为这?刘行说,就为这!葛学文无力地说,另外两家公司没有冒犯你,你为啥也陷害他们?刘行说,你们是一伙的。有次召集六家公司开会,我站在楼上,看到你们三个一起从一辆宝马车里出来……

我有一次逮住你,你为啥不肯说呢?

怕你身上藏着录音设备。

葛学文看到自己身上除了湿漉漉的游泳裤头之外,简直一丝不挂。

葛学文泡完温泉出去结账,服务员告诉他,刘副科长已经替他结了。

那天回到北斗镇的镇民葛学文,毫无例外地喝醉了。他摇摇晃晃走出屋子,一个趔趄磕倒了,兜里的黄豆咕噜咕噜撒出来。醉眼蒙眬中,黄豆落地,幻化成人,有瓦刀面、风韵犹存面、水波潋滟面、黑面白面,甚至模糊不清的面,黄豆人成排结对地站起来,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葛学文吓得赶紧往前爬,努力往前爬,他看到了东边的打豆场,那么澄明,那么干净,那么远,又那么近,他不知道这辈子能否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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