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了去了”构式探源

2021-02-04 07:24周志锋李泽敏
辞书研究 202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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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锋 李泽敏

摘 要 文章认为,汉语口语“A了去了”构式不是由“V了去了”直接类推而来,而是由元代“A了去也”发展而来,“A了去也”则由宋元“A去也”发展而来。“去”在宋元是个事态助词,表示性状发展的归向,后来发展为表示程度高的准副词,表示性状达到的程度。

关键词 “A了去了” “A了去也” “A去也” 来源

“那些事别提了,多了去了”(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您这一说,我的罪过可大了去了”(陈建功《皇城根》),此类例句中“多了去了”“大了去了”一般称为“A了去了”构式。

关于这一构式的来源,已有多篇文章讨论过了,大多数学者认为,它是现代汉语甚至是当代汉语里才产生的,如孙雪梅、宋玲玲(2009),邵敬敏(2013)。只有仝国斌(2012)从历时角度考察,认为“A了去了”前身是“A了去+(表示感叹的)语气词”,并举了《元典章》两个例子,即下文例(5)和例(8)。但黄勇(2014)不赞同这一观点,认为《元典章》以及《通制条格》属于元代直译体文献,又称蒙式汉语,其中“A了去也”的“A”应作动词理解,而“去”是表示时的助词或助动词的标记,它并非表示程度,而表示与过去或完成时态相对的未来时态。至于其具体来源,各家又有两种说法: 一是由“V了去了”发展而来,一是来源于方言。

从理论上讲,现代汉语(包括方言)都是古汉语尤其是近代汉语的继承和发展,现代汉语里的语法现象突兀出现的情况比较少见,其中有许多可以从近代汉语里找到它的源头,至少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按照这一思路,本文试图对“A了去了”构式进行溯源。

我们发现,《金瓶梅词话》有一个“A了去了”的用例:

(1) 你饶与人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顶缸受气,小人驳杂,饶吃了还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去了,虽有小人也拱不动你。(《金瓶梅词话》第四十六回)

这个例子很典型,跟现代汉语“A了去了”的意思和用法完全相同。但根据初步调查,明代这样的用例不多,清代的用例也不多,目前找到的有三例(其中两例为“A了去”):

(2) 太夫人,不消说是女圣人了;太太合刘大姑娘,便是女大贤;其余便都是女贤人。若说相貌,除了太夫人德重了去,便满屋都是天仙。(《野叟曝言》第一百十二回)

(3) 总是灯多了去的原故。这灯不但多,而且做的精巧,安排布置的也十分妥帖。(《补红楼梦》第三十四回)

“A了去”现代汉语里用例很少,但偶尔也有,如“贝勒府里缺大德的事多了去”(刘心武《如意》)、“跑完了车子能开家门口停着,还能用它拉拉关系,好处多了去”(刘心武《公共汽车咏叹调》)。(仝国斌2012)22

(4) 太太一听这话,知道是又左了去了,不好搬驳,只得说:“老爷见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点儿不要紧的东西,才成这么个俗礼儿呀。”(《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八回)

此例系邵敬敏所引。邵先生(2013)说: 例中“左”可以解释为形容词,表示“差错”,但是也可以解释为不及物动词,这似乎可以让我们认为“A了去了”是由“V了去了”发展演变而来。笔者认为这个“左”是形容词,意思是错、不对头。这个词与小说所用的北京方言背景正好吻合。“左了去了”意即很不对头、离谱得很。另外,“左了去了”有的本子作“左下去了”,文字恐怕有误。

再往上追溯,在元代《元典章》和《通制条格》这类翻译体文献中,也找到一些类似的用例,形式为“A了去也”。如:

(5) 不交问呵,课程也不能尽实到官,做贼说谎多了去也。(《元典章·刑部八》)

(6) 去年为不曾收田禾上头,今年差发都免了来。俺商量得每月家与盐粮又有虀菜钱与呵,重了去也。(《元典章·兵部一》)

(7) 似这般呵,坏了法度、做罪过的歹人每根底,惯了去也。(《元典章·刑部一》)

(8) 似这般的,若不严切禁治呵,惯了去也。(《元典章·新集·刑部》)

(9) 有一等歹人,诸王、驸马每根底,官人每根底各投下呈献的多有,不系诸王、驸马各投下分拨到的户计地土有,若不禁治呵,渐渐的仿学的多了去也。(《通制条格》卷三)

(10) 俺商量得院务官每辨(办)着课程有,既欺隐了课程,不教问呵,课程也不能尽实到官,做贼说谎的多了去也。(《通制条格》卷十四)

(11) 军官每并管民官似这般不添气力呵,怎中?公事松慢了去也者。(《通制条格》卷十九)

例(5)至例(11)根据变项“A”的不同,有四种形式,即“多了去也”“重了去也”“惯了去也”和“松慢了去也者”(“也者”同“也”,是语气助词连用)。与现代汉语“A了去了”相比较,除了末尾助词“也”与“了”不同外,意义也有较大的差别。

需要指出的是,黄勇(2014)认为以上蒙式汉语中“A了去也”的“A”应理解为动词,不确。“多”“重”“惯”“松慢”都是形容词而非动词。另外,这个“去”虽然不是表示程度,而是一个事态助词,但它与元代标准汉语里的助词“去”的用法完全相同。李崇兴等(2009)248明确指出:“助词‘去及其组合形式‘去也在蒙式汉语里均表示情状或事件将要发生的变化,用法与标准汉语相同,应是上层语言影响的结果。”

“A了去也”也可说成“A去也”。例如:

(12) 因着这的每,俺商量来,若不严切禁治呵,贼人每日渐的多去也。(《元典章·刑部十九》)

(13) 因这般体察勾当的人每恐怕摭拾,不肯言語有,百姓的生受无处告,做贼说谎的人多去也者。(《元典章·台纲二》)

(14) 将荒闲田地斟酌拨与耕种呵,百姓也不被扰,闲人也少去也。(《元典章·工部三》)

(15) 风雨两无情,庭院三更夜,明日落红多去也。(元刘时中《清江引》)

(16) 风酿楚天秋,霜浸吴江月,明日落红多去也。(元杨朝英《清江引》)

(17) 离人哽咽时,风雨凄凉夜,明日落红多去也。(元赵显宏《清江引》)

(18) 有似这般呵,窒碍选法,都想望着要做都事的多去也。(元刘孟保《南台备要》卷上)

(19) 是时从师之众皆躬尘劳,真人独泰然以琴书自娱。有诉之师者,辄拒之曰:“汝等勿言。斯人以后尘劳不小去也。”(元李鼎《玄都至道披云真人宋天师祠堂碑铭》)

“A去也”出现的时间要比“A了去也”更早,五代南唐成书的《祖堂集》即有之。兹举一例:

(20) 师后闻此语,云:“噫,佛法已后澹薄去也。”(《祖堂集》卷七)(李崇兴1990)71

例(5)“做贼说谎多了去也”与例(12)“贼人每日渐的多去也”都是出自《元典章》,两相比较,可知“A了去也”与“A去也”没有实质性的差异。

我们认为,“A去也”“A了去也”“A了去了”三者是有渊源关系的。“去”最早是动词离开的意思,大约从汉魏开始,“去”产生去往义。而现代汉语“A了去了”的“去”则是表示程度高的准副词。“去”是怎样一步步演变过来的呢?

迄今为止,学界对“去”的研究已经比较深入,基本摸清了“去”语义和语法功能发展变化的脉络。从语义看,由表示具体空间性位移发展为表示抽象空间性位移,由表示动作的变化趋向发展为表示性状的变化趋向。从语法化路径看,由实义动词发展为到趋向动词,再发展为事态助词。

曹广顺(1995)107《近代汉语助词》说: “去”是近代汉语中较为活跃的一个事态助词,它的功能,主要是指明事物或状态已经或将要发生某种变化。考察例(5)至例(20),“A了去也”“A去也”都出现在“表事象之将然”的句子中,“去”都是指明事物或状态将要发生某种变化。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变化往往是事态的持续或程度的加深。如例(15)“明日落红多去也”,张相(1953)《诗词曲语辞汇释》就解释为“此犹云明日落红更多了也”。

诚如曹广顺(1995)115-116所说,“《元典章》中助词‘去基本上都是表示将要或在某种条件下将会出现什么情况与变化,几乎所有的例句中‘去均与其它的事态、语气助词连用”,“《通制条格》中‘去只有7例,也都是表示将要的意思”。其中“A了去也”的语义与现代口语中的“A了去了”的确很不一样。但也不难看出,其中事态助词“去”还是带有状态逐渐加深的意味。

一般认为,“入元以后,助词‘去已开始少见,到了明代已基本消失”(蒋冀骋,吴福祥1997)547。就“A了去也”而言,我们推测,尽管它在书面语里确实“基本消失”了,但在方言里仍然继续使用,而且“去”的意义和用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从用于将然语境,表示性状发展的归向,转变为用于已然等语境,表示性状达到的程度;“去”由事态助词发展为表示程度高的准副词。因为“‘A了去了表示的是形容词的性状的‘抽象位移,换言之,形容词性状的抽象位移即是形容词性状程度的变化,而这种‘变化的结果就是程度的增加”(王小妹2012)24。明清文学作品里偶尔出现的“A了去了”的例子,恰好说明了这一点。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A了去了”不是直接由“V了去了”类推、发展而来,而是由“A了去也”发展而来,“A了去也”则由“A去也”发展而来。以变项A为“多”的为例,就是由“贼人每日渐的多去也”发展为“做贼说谎多了去也”,再发展为“那些事别提了,多了去了”。我们这样说,并不否认“V去也”“V了去也”“V了去了”对“A去也”“A了去也”“A了去了”产生的影响,尤其是后者的前两式,显然是由“V去也”“V了去也”类推、发展而来。以《元典章》為例,除了有“A去也”“A了去也”,更多的是“V去也”“V了去也”,如“如今不说呵,后头言语的人有去也”(《礼部四》)、“若有军情紧急勾当呵,耽误了去也”(《吏部五》)。但如果认为“A了去了”是由现代汉语“V了去了”类推而来,恐怕不够准确,因为我们无法切断汉语口语“A了去了”与近代汉语“A了去了”“A了去也”甚至“A去也”的有机联系。也就是说,既然宋元时期就有“A去也”“A了去也”,明清时期已有了“A了去了”,那些认为“A了去了”是由现代汉语“V了去了”类推而来的观点,在逻辑上就说不通了;即便认为“A了去了”是由近代汉语“V了去了”类推而来的观点,也有舍近求远之嫌。另外,“A了去了”主要见于北京官话、东北官话、兰银官话等官话方言区,因而有人认为它来源于北方方言。这一说法的缺陷在于,方言也是有源头的,其源头也是古汉语尤其是近代汉语。合理的解释应该是,“A了去了”构式在近代汉语里萌芽,经过漫长时间的发展演变,逐步定型,首先在北方方言里使用,然后才进入普通话。

参考文献

1. 曹广顺.近代汉语助词.北京: 语文出版社,1995.

2. 常婧.汉语“A了去了”的构式分析.吕梁教育学院学报,2014(3).

3. 储泽祥.汉语口语里性状程度的后置标记“去了”.世界汉语教学,2008(3).

4. 黄勇.现代汉语“A了去了”构式研究.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

5. 蒋冀骋,吴福祥.近代汉语纲要.长沙: 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

6. 李崇兴.《祖堂集》中的助词“去”.中国语文,1990(1).

7. 李崇兴,祖生利,丁勇.元代汉语语法研究.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09.

8. 邵敬敏.框式结构“A了去了”.语文研究,2013(4).

9. 孙雪梅,宋玲玲.汉语口语“了去了”结构研究.滨州学院学报,2009(1).

10. 仝国斌.从“V了去(了)”到“A了去了”——兼论连续统过渡地带构式的性质.当代修辞学,2017(1).

11. 王小妹.“A了去了”格式及相关问题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

12. 张菁.“A了去了”及其异形同义短语探析.现代语文,2008(3).

13.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上海: 中华书局,1953.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 浙江 315211)

(责任编辑 马 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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