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看花

2021-02-12 00:36杨晓景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小唐强子小丁

杨晓景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文局长趁人不注意偷偷拿到桌子底下一看,是小唐发来的短信,马上就坐不安稳了。

他本来说好跟小唐一起吃晚饭的,并且安排她先在东郊一家KTV唱个歌,准备晚上好好浪漫浪漫。没想到中午开完会,在电梯口正好碰到在市里某单位当副局长的高中同学胡明,硬拉着他去喝酒。到了地方他才知道,请客的是刚刚荣升为某银行分行行长的贾威。贾威跟老胡是老交情,文局长也跟他一起喝过好几次酒。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向邋遢的贾威今天打扮得就跟新郎官似的,穿一身深蓝色的西装,里面配着雪白的衬衫,不过领口还是随意地敞开着,没有系领带。最让文局长难以接受的是,那双据说视力从来都是五点零的大眼睛上面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副金边眼镜,跟贾威大大咧咧的性格完全不匹配。好几个人一见面就忍不住问他:“怎么近视了?”贾威摸了下后脑勺,自嘲似的笑笑:“哪里,老花了。”有人还不依不饶地再加一句:“不戴花镜,怕看不见菜里的虫吗?”

他们喝酒的地方其实是一家茶馆,那里的包厢环境相对比较安静,舒适度很高。饭菜由附近的酒店提供,服务员用餐桌布盖着通过茶馆的后门端进来。酒是自带的,装在塑料桶里,文局长不得不为这个绝妙的主意竖起了大拇指。众人落座后纷纷给贾威道喜,他扬起眉毛哈哈一笑,大拇指对着胸口得意洋洋地说:“大家都知道,鄙人平生有三大爱好:喝酒、唱歌、打麻将,不过,最近贾某人又多了一个爱好:玩石头。”接着便神秘兮兮地开始讲述自己两个月前在南方旅游时偶遇“奇石”的经历,大谈宿命学,言下之意,自己这次荣升完全是天意。跟众人碰了一杯后,他又提起几天前在麻将场上的辉煌战绩,听到下属顺着自己的意思说他现在是鸿运高照,更加春风得意。

贾威从小在城里长大,父亲退休前是大修厂的工人,母亲做服装生意,家庭条件十分优越,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在仕途上,一路上都有贵人相助。文局长的父母则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完全凭着个人努力付出很多艰辛才打拼到现在。因此,他非常珍惜自己得到的一切,深知为人低调的好处,即使是在最知心的朋友面前,也会把自己的私生活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因为,最了解的人往往最危险。

平常小唐知道文局长在外面有应酬,从来不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短短一个小时内,连发两条短信问他快结束了没。文局长不由在心里犯了难:不早点过去吧,对不起小唐;现在就走,贾威不高兴,老胡肯定也不答应。

酒至半酣,大家看起来都非常随意,把深藏在高贵的身份和高档的衣装里的粗俗和浅薄都袒露出来,相互比拼、打压、嘲讽。

才打了三圈关,贾威便脸色煞白,两眼发呆,不时把头垂到桌子上,完全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精神。虽然他来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但是久经沙场的文局长从他发红的眼皮和迷醉的神态中早已看出,来之前他是喝过酒的。不过就算喝到眼前这个份上也不能说明他已经失去战斗力,只要安安静静地休息上二三十分钟,扬起脖子照样还能喝下去。

刚刚喝到兴奋点上的胡明正在发表即兴演讲。他捋起袖子,露出又白又胖的胳膊,不时用手梳理一下头顶那片用发胶固定得十分匀称的头发,纱网一样的头发下面,红红的头皮隐约可见。贾威的铁杆兄弟加办公室主任强子和他的另一位小兄弟小丁,一个端着酒壶,一个拿着酒杯,毕恭毕敬地站在胡局长身旁等着敬酒。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丁是位进步青年,正在积极地向组织靠拢。他眼巴巴地瞅着胡局长把酒杯举到油光光的下巴下边,眉飞色舞地说上几句,又慢悠悠地放回桌上,如此往返数次,杯中的酒却一滴未少。最让他头疼的是,每次催胡局長快喝,他都会止住话头不悦地说:“急什么?等一下。”胡局长在酒场上最喜欢讲两个话题,一个是伟人的诗词,另一个是他年轻时的风流韵事。自称博览群书有点诗才的他,不仅可以把主席的名篇名句倒背如流,还能说出时代背景和创作过程。他也因为这点小才赢得过很多女人的青睐。他的风流韵事据说全都发生在他在某名牌大学就读期间,当年的他不是一般的有才,长得也不是一般的帅,他的追求者自然也不是一般的女孩,比如少将的女儿、歌坛当红明星、高层政要的亲戚等。

胡明的老婆在座的人都认识,相貌极其普通,没有什么学识,也没有特殊的家庭背景,工作好像也是结婚后老胡帮她解决的。

似乎为了向众人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回到家乡娶现在这个老婆的原因,胡明说,当年之所以放弃留在一线城市发展的机会和与名媛共度百年的美好前景,是因为他是家中的长子,肩上担负着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这些故事若从别人嘴里讲出来,肯定和牛皮纸一样,干巴巴硬邦邦的,没有一点滋味。可是到了老胡的嘴里,不仅情节生动,细节完美,而且还有让人无法相信也不敢怀疑的时间、地点和完全能够对号入座的人名。难怪两位小伙子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舌头都快从嘴里掉出来了。

“哈哈,太牛了!”

“胡局长,和您相比,我们这些年轻人都白活了。”

此起彼落的奉承声中,胡明索性端起酒杯唱起了陕北酸曲。

坐在胡明右手边的工头梁三来得最晚,心甘情愿罚了一大杯酒,然后跟桌上的人挨个敬酒,应关的时候又输了不少酒,现在已经喝得半晕半醉,不停地把毛衣撩起来又拉下去,手在圆滚滚的肚皮上摸来摸去。洗浴中心的赵老板趴在他耳边,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小声讲着刚刚听来的黄段子。梁三饶有兴趣地听着,两人不时发出刺耳的笑声。梁三和赵老板都是跟贾威有业务来往的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吃饭,彼此之间有很深的交情。

稀里哗啦的掌声中胡明结束了自己的演讲,兴高采烈地坐下,“嘬”的一声喝干了杯中的酒,习惯性地把杯口朝下晃了晃。小丁赶紧给他满上,柔声细语地说:“您慢慢喝。”然后又去给旁边的人添酒。文局长见半天没人注意自己,刚要离开座席,一直趴在桌上的贾威突然抬起头,口齿不清地冲着他嚷开了:“文哥,咱胡哥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兄弟我没文化,念书的时候调皮捣蛋,说实话,初中时就不是个好学生。不过兄弟我命好,初中毕业后上了技校,毕业后安排到我们单位,一天试都没考,上岗证、职称本,什么证都有。现在也弄下一个本科毕业证,我兄弟强子见过,绝对是真的,还盖着××大学的钢印呢。我今年三十九,正处级,混得怎么样,还不错吧?”

贾威说自己一天试都没考过,指的是所有重要的考试他从来不自己参加,而是找熟人或雇枪手顶考。他嘴里说自己没文化,心里从来不把自己当没文化的人,每次一坐到酒场里,第一句话就是:“中国的酒文化博大精深,可别小看这一杯酒,里面的文化可深哩,你就是研究一辈子也研究不完……”至于酒里到底蕴含着哪些文化,从来没有讲出个所以然。不过凡是大家能叫得出名的酒,他几乎都研究过。他不仅研究酒,还研究烟和茶,喝茶的时候,常常规劝那些貌似没文化的女同胞要学会喝茶,要懂茶文化。

文局长赶紧笑着道:“呵呵,当然不错了。说实话,你在咱这帮兄弟里都是数一数二有本事的人。强子,小丁,好好巴结你们这位哥,哥混好了,自然不会亏待兄弟。”他给两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两人赶紧过去给贾威点了支烟,把杯子里的凉茶倒掉,换了杯热的。

强子接着文局长的话茬对众人说:“我们威哥这人可有才了,在上面领导面前印象特别好,对下面人也没得说。别说让他当行长,就是比这更大的官他也当得起。”

“就是,的确特别有才!”小丁也随声附和道。

据文局长所知,贾威的业务能力非常一般,他所谓的“才”除了能喝,能吹,能赌外,最主要的是善于跟人称兄道弟拉拢关系,并且能够利用庞大而复杂的关系网为自己尽可能地捞取好处。一般来说,面对他需要巴结的人,出手极其大方;面对需要巴结他的人,自然也不会手软。这顿饭估计用不着贾行长自己结账,两个老板应该就是他提前物色好的冤大头。

贾威喝了一口茶,脸上浮现出傲慢轻狂的表情:“现在好些个年轻人念书把脑子都念傻了,成天头仰得高高的,只知道工作,不懂得做人。比方说,我们单位那个姓许的大学生,成天单出单入,清高得不得了,从来没有跟我在一个桌子上坐过。前几天居然还当众跟我唱反调,看我以后怎么慢慢地收拾他!我兄弟强子虽然文化不高,比他强多了。小丁这娃也不错!”强子不出声地笑了笑,小丁的脸红了,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不知怎么的,文局长的思绪突然脱离了眼前的场景,飘忽到别处。他想起几年前回老家探亲的一位美籍华人,他是国际上有名的物理学家,在国外享有很高的待遇。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咬牙切齿地骂他是卖国贼。可是当他与这位老乡叙旧时,提起二十多年前留学归来时在国内受到的冷遇、年过五旬的物理学家突然停住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能够读懂那声叹息里饱含的辛酸与无奈。

强子见贾威端起酒杯又喝开了,关心地说:“哥,不敢再喝了。”

贾威轻蔑地一笑:“切,这点小酒能放倒我?”连喝两杯,然后歪着脑袋,用小指上蓄的长指甲掏了掏耳朵,粗声大气地说:“咱年轻的时候是街上有名的小子,说来也怪,看上我的女娃娃还真不少,没有一个连,少说也有一个排,亲戚朋友这个说那个说,哪个都看不上。有一天无意间碰上我老婆,觉得这姑娘模样长得还不错,就下决心要把她追到手。刚开始那家伙可牛了,不搭理我,后来实在招架不住我死缠烂打,还有密度极高的糖衣炮弹,就乖乖地跟在我屁股后面了!”

“我听说刚认识没多久你就到处宣扬她是你老婆,把你老婆可气坏了。”梁三笑着说道。

“哈哈,我的策略就是先占住位子,不给别人下手的机会!”

两人一惊一乍的样子把众人都逗乐了。贾威刚一说完,胡局长又开始炫耀自己和老婆多么恩爱,老婆跟着他生活多么幸福,比如穿什么牌子的衣服,背什么牌子的包,戴多少钱的表,有几百条裙子,几百条裤子,几百双皮鞋,家里的化妆间有多寬敞多亮堂。小丁疑惑地在文局长的耳边小声嘀咕道:“胡局家的房子得有多大的面积才能放下那么些东西?”

文局长笑笑不置可否。

“胡哥,要说恩爱,我看谁也比不上咱文哥两口子。文哥每次出来都是早请示晚汇报,得空就上街给老婆买礼物,去年咱嫂子过生日的时候他正好在云南开会,专门打电话订了九十九朵玫瑰让人送到家里。”文局长从未跟贾威提起过自己的家事,他估计贾威爆的这些料都是从胡明那里听来的。众人借此话题轮番揶揄他,向他发起猛攻。文局长见阵势不对,喝了几杯酒,赶紧用手捂在脑门上装作难受的样子说:“憨人呀,可不敢这么对你老哥,晕了晕了,老哥已经叫你们灌醉了。”然后不顾旁人的拉扯,借口上厕所逃出了包厢。

这一层的卫生间里正好有人,文局长等了半天见里面没动静,就跑到下面的二楼去上。一进卫生间,他赶紧拨通小唐的手机,还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心跳已经明显加快。小唐在电话里抱怨说,她把菜点好等了一个多小时等不上他,只好把菜退了,吃了一碗清汤面回到预定的酒店,她让他保证九点半以前一定过来。文局长赶紧说,好好好,没问题,宝贝你可千万不要生气。

小唐比文局长小十五岁,人长得很漂亮,性格特别温柔。虽然两人都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但是考虑到社会影响和彼此的家庭关系,平常很少联系,偶尔利用外出学习和开会的机会非常小心地聚一下。因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特殊关系。

上完厕所,文局长站在盥洗盆前一边洗手,一边盘算着如何早点脱身。一位穿着旧西装的瘦高个男子走过来与他擦肩而过,走过去三四步远,那人猛地转过身来,盯着文局长的后背看了几秒钟,明显地犹豫了一下,又转身离去了。

当天晚上大厅里喝茶的人不多,好像只有三四桌,显得格外安静。轻柔的钢琴声伴随着假山间潺潺的流水声,让人仿佛置身于乡村的田园世界。文局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在挂满了绿萝的大厅里穿行着,一个分贝不高但是语言很富有条理性的男中音传入了他的耳畔:“目前国内城市普遍存在发展过快过热的现象,政府完全不考虑自己的消化能力和国家的实际情况,盲目地将城市这块蛋糕越做越大,这样到了将来某一阶段,势必会引起很多弊端。因此,我认为,有计划有节制地发展是当前最紧要的任务……”文局长惊讶地扭过头,发现声音是从靠近窗子的座位上发出来的,那里围坐着三四个男女,穿着打扮十分普通,很像基层的干部和农民。说话者认真的语气和聆听者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闲聊,更像是在研究重大社会课题。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微微叹了口气,望着楼上,突然有种抬不动腿的感觉。

文局长回到包厢后继续装头痛,不肯再多喝。此时恰好轮到梁三打关,他订了一条比较强硬的规定:打关的人不能欠酒,但是可以请人代酒;应关的人既不能欠酒也不能请人代酒。他自己首先说到做到,在跟文局长打关时,输了三杯酒全都当场一饮而尽,引来一片叫好声。到了贾威跟前,他赢了一杯,输了两杯,自己喝了一杯,赵老板为他代了一杯。到了第三个人,也就是胡明面前时,老胡输了两杯,想找人代一杯,梁三不同意,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其他人则分成两派跟着起哄,现场气氛十分混乱。

文局长瞅了瞅地上装酒的塑料桶,粗略估计了一下,已经喝了四斤多,也就是说平均每人至少半斤已下肚。在当地,有个不成文的惯例,酒场上必须至少放倒一人以上才能算喝好了。在座的大都是八两一斤的酒量,贾威来之前喝过酒,估计快到极限了,梁三这圈关打完也喝得差不多了。现在是晚上八点多,到九点左右应该能结束。明天早上六点他就要离开酒店,乘车回到远在县城的单位。算时间,和小唐在一起最多只能待八个多小时。唉,要不是遇见老胡,他俩早就坐在一起吃饭聊天了,一想起在这里白白消耗掉的美好时光,他就心疼得不得了。

文局长取了根牙签靠在椅背上,一边剔牙,一边不耐烦地扫视着四周。桌上凌乱的菜品、散落的烟灰,眼前晃动的酒杯、夸张的表情,都是那么俗不可耐,令人生厌。而他年复一年,日復一日,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强装着笑脸敷衍完这一局,又要面对那一局。酒里到底能喝出什么,喝完又能留下什么,除了空虚还是空虚。有人花钱买醉,喜欢腾云驾雾吆五喝六的感觉,而他却宁愿一人独醒,把沉醉放在心里。因此,他既不劝梁三,也不劝老胡,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静静地观看,他知道有人会为这场闹剧收场的。果然,贾威站起来呵斥了梁三几句,替两人一人喝了一杯,马上息事宁人。

九点钟刚过,文局长就站起来说自己头疼得厉害,估计血压又升高了,要回去吃药。贾威不相信,拽住他不让走。胡明说,文局长确实有高血压病,不敢喝就算了。正在这时,强子突然想起自己有个要事差点忘了,也要走,胡明见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就说那就干脆都散伙吧。

从包间出来时,贾威喝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梁三则完全是烂泥一堆,两人分别在强子和小丁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向楼下走。到二楼大厅的吧台结账时,小丁和赵老板为了付钱的事几乎厮打起来。强子给小丁使了个眼色,小丁于是半推半就,把准备好的钱又揣回了兜里。文局长为了避开尴尬的场面,扭头朝四处张望,无意间发现靠近窗子的座位上有个瘦高个男人正笑眯眯地望着他,看上去十分面熟。

“哎呀,是少君啊,几时上来的?”文局长终于想起来此人是一位小学教师,他曾经到他们学校参观过,当时,少君还写了一幅字送给他。

“来了一会儿了,文局长,过来一起喝杯茶吧?”

“时间不早了,茶就不喝了。家里都好吧……”

文局长走过去握住少君的手嘘长问短。见此情景,桌上其他人全都站了起来。少君赶紧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们县的文局长,跟我是一个乡的。这是我的朋友老乔、老同和周慧,我们几个的孩子都上初三,是一个班的,今天开完家长会时间太晚回不去,就一起来坐坐。”文局长跟男的握了手,到了女的跟前只是礼貌地点点头。

跟在文局长身后的胡明也很快认出他的初中同学老乔,走过来跟大家一一握手问好。到了那位名叫周慧的女人面前,眼里忽地闪出一道亮光,笑容变得异常亲切,连声说:“美女好美女好!”周慧微笑着前倾了一下身子,大大方方地说:“胡局长好!”

谁也没想到,已经喝得烂醉如泥的梁三也跑过来跟众人套近乎。他一把抓住周慧的手,涎着脸问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起初周慧还面带微笑勉强作答,后来见怎么也抽不回手,表情变得越来越僵硬。梁三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旧嬉皮笑脸说个不停。

文局长只顾和少君说话没有注意到这一情况,老乔戳了戳胡明,胡明装作搭话想拉走梁三,梁三身子转过去了手还没有松开,周慧的脸色顿时变得特别难看。老乔站在对面怒视着梁三,就差跟他动手了。这一幕恰好被倚在吧台边的贾威看到,脸都气歪了,踉跄着身子快步走过来,照着梁三的前胸猛推一掌,顺势将他的肩膀朝外一拉。梁三只听一声:“死磕!”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四脚朝天躺倒在沙发上,头被桌子角狠狠地撞了一下。他扬起胳膊刚要还击,发现打人者是他的财神爷贾威,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垂着头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对不起,大姐,我们这位哥喝醉了。”小丁和强子赶紧给周慧赔礼道歉。

“天不早了,咱们改日再聚。”老乔跟胡局长握了握手算是道别,其他人早已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向外走去。

喝茶的人都走了,贾威却坐在茶桌前指着梁三的鼻梁骂个不停:“给老子喝点猫尿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丢不丢人呀?早,早知道不能喝就别喝!”

梁三不服气地歪着脖子说:“老……老子,能不能喝自己知道,你算老……老几,管我干嘛!”

“我?我是你哥,当然要管你!”

“你是我哥?你是狗屁!”

“嘿,给鼻子还上脸了你……”贾威更加生气了。

文局长赶紧劝贾威:“兄弟,少说两句,梁三喝醉了。”

胡明拍着梁三的肩膀有意转移话题:“梁三,喝好了没?没喝好的话,哥带你换个地方好好喝几杯。”

梁三沉着脸一言不发。

赵老板附在梁三的耳边低声说:“梁哥,你刚才不是说想唱歌吗?我请大家到大东方去唱歌!”

众人好说歹说才把两人拉出酒店。胡明要派人送文局长,被他婉言谢绝了。

文局长上楼前,先让小唐在走廊里仔细地侦察了一番,确认百分之百的安全后,以最快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房间。一进门他就抱住穿着睡衣的小唐,不顾她的强烈反对,又是想摸这摸那的……完事后,他躺在小唐身旁,一边微微地喘气,一边陶醉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内心充满了一股甜丝丝的幸福感,就像小时候饭都吃不饱的年代里好不容易才吃了一回糖的那种感觉。那时候他常想,什么时候能天天有糖吃该多好。如今,糖对他早已不是稀罕之物,权力、金钱、美女——一个成功男人必备的三大资本也差不多都有了,可他还想努力争取到更多的东西。难道,这就是真实的人性么?他自嘲地笑了笑,对自己不置可否。

小唐穿上睡衣上了趟洗手间,回来后坐在床边喝了杯水,终于说出了这次主动约他出来的另一个原因,是想问他前段时间托他办的事到底怎么样了。说话间,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他枕边,里面装着三万元现金。

文局长马上坐起来,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你不相信我?”

“没有,这是人家那边的意思。”小唐特别强调了一下“人家”两个字,缩着脖子咯咯地笑开了。“再过二十来天就要开学了,我嫂子可着急了,成天打电话问我:小唐,你哥那事到底有戏没戏?”

她说的“人家”就是她的表兄少君,也就是文局长在茶馆里刚刚邂逅的那位小学教师。少君在学生时代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个十分偏远的乡镇,在那里已经工作了十几年。多年来,他在干好本职工作的同时,潜心研习书法,不仅在国内外各种比赛中多次荣获大奖,还在学生中培养了一大批书法爱好者。他所在的学校正是因为他在书法教育方面取得的卓越成绩受到上级部门嘉奖,成为素质教育示范基地。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兢兢业业扎实肯干的人才却遭到部分领导和同事的排挤,多年来职称评不上去,享受的是最低待遇。一個月前,少君的老婆,也就是小唐的表嫂来找她,说少君在偏远山村已经工作多年,很想调到县城去,却苦于没有门道,她知道小唐认识的人多,希望她能帮忙。为人直爽的小唐一口便答应了,她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文局长。同样出身于农民家庭的文局长对少君的遭遇非常同情,他当时义愤填膺地对小唐说:“这不是瞎胡闹吗?把这么优秀的人才埋没在小小的山旮旯里,不给人家施展才华的机会,却把一些不学无术的混混放在重要的岗位上。你放心,你哥的事包在我身上,就是求爷爷告奶奶我也要给你办成!”

可没过多久他就因为忙这忙那的把这事给忘了,今天要不是小唐再次提起,还真给人耽搁了。不过他丝毫没有慌乱,搂住情人的肩头嗔怪地说:“有戏,当然有戏!咱俩之间还用这个?”

“哎呀,不是咱俩,是你跟他!我嫂子说现在不管找谁办事不得意思意思?再说,我要硬说用不着,人家又会怎么想我?我都没敢说找的是你。”

文局长想想也对,不过面子上还得推辞一番。见实在推辞不了就说:“那就少点,稍微意思意思,够活动经费就行了。”

小唐说:“我早就打听过行情了,一般人都得五六万,到你这三万已经够少的了。你不拿,是不是不准备把我这事当事?”

“哎呦,看你说的,我哪敢啊?”文局长笑着把钱收下,刚要装进自己的包里,又觉得不妥,拿出一万元塞回情人手里。“这是我给你的,好好买两件像样的衣服。你放心,这事我已经跟人家说了,回头再落实一下。知道不?教育局那里,老张正好欠我一个人情。”

文局长回到县城后,对自己在市里的一切活动只字不提,偶尔被人问及,尽量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小唐交代给他的事情很快就办妥了,事成后,除了和老张一人吃了一碗羊肉面,花去三十六元钱外,剩下的钱全都尽收囊中。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文局长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电视,越看越无聊,突然想起久未联系的老同学胡明,打了个电话问候了几句,顺便问及贾威近况。老胡沉默了几秒钟,反问道:“你真的没听说他的事?”

“没有,怎么了?”

“唉,前段时间贾威关了几天禁闭,免职了!”

“不是才提的吗?因为啥?”文局长颇感意外。

胡明说,那天晚上文局长走后,他和贾威一行人到KTV去唱歌,又喝了十几瓶啤酒,大家都喝醉了。对贾威一直心怀不满的梁三借着酒劲耍起了酒疯,大骂贾威是披着人皮的狼。性格要强的贾威自然不甘示弱,于是两人对骂起来,谁劝都劝不住。梁三本来就是个不太靠谱的人,脑子一糊涂,索性把两人之间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事全都给抖了出来。贾威见怎么也堵不上他的嘴,又气又急,顺手拿起桌上的啤酒瓶向梁三头上砸去。梁三的头被砸破了,血流了一地,包厢里的液晶电视也被啤酒瓶砸坏了。服务员听到动静后立刻报了警。胡明和其他人只顾给梁三包扎,打120,等发现警察来到时为时已晚。事后,几个朋友到处托人找关系想摆平此事,在大家的极力劝说下,梁三同意私了,表示可以不追究贾威的刑事责任,但是由于此事在社会上影响较大,已经形成了难以消除的负面效应,再加上前段时间有人反映贾威在工作中吃拿卡要的问题也得到证实,上级部门决定免除贾威的行政职务。可惜贾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官职,就这样白白地葬送掉了。老胡也因此差点受到牵连,心有余悸地连声说:“幸亏你走得早!”

文局长听后心里也着实有些后怕,但是在电话里,他还是用那种深藏不露的平淡语气对老同学说:“人还是低调一点好,脖子扬得太高难免会摔跤。劝劝他,其实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咱本来就是平常人,只不过被人抬到高处多抬举了几天。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你说对不?”

“对,这是大实话,不过像他那样死爱面子的人最听不进去的就是实话。”

“实话和虚话一样,听多了自然就听惯了。”

挂上电话,文局长调大电视机音量,里面传来那英深沉而富有张力的歌声:“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涛走云飞,花开花谢/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烦恼最是无情/笑语欢颜难道说那就是亲热……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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