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鸡蛋

2021-02-12 00:36高怡喆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蛋清蛋黄韭菜

高怡喆

“哎,哎……”他的妻子从厨房伸出头来,举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面无表情地说,“哎,你不是爱吃韭菜鸡蛋馅饺子么,去买点儿韭菜吧,回来包饺子。”

书桌前的男人抬起头,桌上摊着本《庄子》,他已经看了很久了,却没有一点进展。男人瞪着眼前发了一会儿呆,伸手从桌上拿了钥匙,开门出去了。

他无神地走在街上,机械地转了个弯,拐向菜市场。忽然,他闻到一股异香,幽幽袅袅,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是个着绿裙的女子,慢慢向前走着。

她推开一家店的门进去,轻轻说了一句:“给我来份韭菜鸡蛋馅饺子。”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也接了一句:“给我也来份韭菜鸡蛋馅饺子。”服务生各忙各的,完全没有听到他们俩说的话,但他们彼此听到了,男人走到女人面前,问:“你喜欢韭菜鸡蛋馅饺子?”女人说:“嗯。”“我也喜欢。”他说。女人笑笑不说话。“那咱俩自己做吧。”他降低声音说道。绿裙女人点了点头。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不远也不近,恰是陌生人的最佳距离。去了菜市场,买了韭菜,也买了鸡蛋。

绿裙女人默默地打鸡蛋,一个接一个,却不用筷子搅动。鸡蛋倒在油锅里,膨成一个个小太阳,气鼓鼓的,对着人“呼呼”吹热气。他拿起锅铲,准备趁鸡蛋没完全定型,把蛋清和蛋黄搅一起拌匀。女人阻止了他,说:“搅在一起味道不好,别搅了。”他奇怪地问:“那怎么包饺子?”她说:“我知道咋包。”

鸡蛋弄熟,韭菜切好,男人擀皮,女人开始包饺子。男人看到女人拿起一张饺子皮,放了一块蛋,鸡蛋中间是一个圆圆的蛋黄。女人往上面放些韭菜,又拿起一块饺皮,盖在鸡蛋和韭菜上,手指上下翻飛,顺溜地捏出一串花边,饺子就成了,像个小太阳。男人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饺子,颇为好奇,直直瞅着发愣。女人笑笑,又没说话,将饺子放到一边,继续下一个。

小太阳似的饺子煮熟了,圆滚滚的,韭菜翠盈盈地映了出来,照着女人的脸。她的脸仿佛雨后刚播开云、露出笑颜的月亮,润润的,一下就能掐出水来,男人心里想着,下狠劲儿咬了一口饺子,一下咬半个蛋。他咂摸咂摸,心想,这人也真奇怪,味道没啥区别么,非要这么包饺子。

“你知道我为啥不让你搅鸡蛋么?”女人放下筷子,问男人。

男人又咬了一口饺子,力道轻了一些,把另半个蛋吞到嘴里,筷子间只剩一圈花边儿,问:“为啥?”

“儵忽凿混沌,混沌糊涂丢了性命;韭菜拌鸡蛋,鸡蛋糊涂丢了自己,”女人缓缓地说,“蛋黄有蛋黄的味道,蛋清有蛋清的味道,蛋黄蛋清互不相混,复合起来才是鸡蛋本身的味道。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拌,鸡蛋就变味儿了,再加上韭菜,人就再也吃不出鸡蛋真实的味道了。”女人说完,低下头,看不清笑没笑,咬了一口饺子,筷子间突然出现了弯弯一牙月。男人看了看女人筷子上的月牙,再看看女人的脸,低下头,咽了一口口水,没咬饺子。

过了一会,男人才拿起筷子,从盘里夹了一个饺子,问女人:“那鸡蛋本来是啥味道?”

女人刚吃下那半弯月牙。男人看到,饺子一下肚,她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好似漾满了笑意,怪好看的。女人放下筷子,说:“蛋清熟了又嫩又脆,一摔就破;蛋黄熟了又绵又软,一舔就化。蛋黄化了就汪成一滩水,裹着人,温柔得不得了。”说完害羞似的埋下脸,用筷子在碗里画着圈。

男人听完,没有说话,咬了一口饺子,他觉得女人说得对,蛋黄柔柔地裹着他的舌头,分都分不开,黏黏糊糊的。他突然有点儿口渴,想喝水,把这份黏腻咽下去。他放下筷子,腾手去拿水杯,可圆圆的饺子却不听使唤,从筷间滑落在桌上,滚到了女人碗边。

女人夹起饺子,准备放回男人碗里,不知怎的,男人取水杯的手突然停下了,一把握住女人的手。男人手里的手暖暖的,像极了刚才缠在舌头上的蛋黄,绵软极了。

女人神色慌张了起来,想努力摆脱却越陷越深。男人探过头,想仔细看看女人的手,却闻到了一股韭菜的味道。那股味道那么冲,直顶他的天灵盖,他有点晕,想转头透透气,一转头,嘴端端地扣在了女人的嘴上。他想把头转回来,一用力,舌头伸了出来,正正绞在了女人舌上。男人耳边响起了女人那句话:“蛋清熟了又嫩又脆。”突然,他想看看熟了的蛋清到底多嫩多脆。

女人的意识恍惚了起来,浓烈的韭菜味儿让她有点恶心,她张嘴想吐,却放男人的舌进了她的口,绞住了她的舌。韭菜味儿没那么恶心了,男人的舌软软的,反倒像别人给硬塞进来的大饺子。女人的手依然有力,牢牢占着男人的手,防止它们胡来,就像刚才阻止男人搅鸡蛋一样,紧紧提防着。两人吻在一起,就像包在饺子里的韭菜鸡蛋那般,分也分不开。男人突然想到,妻子让他买韭菜回家包饺子,他是要拐向菜市场的。眼前的绿裙女人越来越模糊,她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他要买的韭菜,他急切了起来,想把韭菜一把折断,装起来,拿回家包饺子。

女人感到男人的力气愈大了,渐强的力气把她揉醒了,意识也慢慢清楚了,她拿起男人刚刚准备取却没有取的杯子,决心向男人头上砸去。可就准备在砸下去的一瞬间,她又害怕了起来,万一砸出问题怎么办呢?砸坏了怎么办呢?她迟疑了一下,转而将杯里的水泼向男人的眼睛,松了一口气,想这下不会伤着他,手上的劲儿也松了下来。好在,受了刺激的男人一下跳开了,女人也逃了出来,站到了门口。

男人的眼睛被热水烫红了,可脑子却清醒了,坐在座位上,吃掉了女人刚刚帮他夹回碗里的饺子。

他很想站起来打女人一个耳光,骂几句。可他转而又想,算了,万一被她丈夫看出来,不是麻烦么?

女人很想过去甩男人几个耳光,转念一想,算了,万一再被纠缠,不是糟了么?

男人独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说:“我要走了。”女人没答话,在男人走出门的那一瞬间跟了出去。

他们还是一前一后走着,不远也不近,仍是陌生人的最佳距离。男人使劲嗅了嗅,却再也没闻出之前那股异香。

女人又走向那家店,推开门,进去坐了下来。这次服务生看到了她,走了过来,女人要了两份韭菜鸡蛋馅饺子。男人坐在女人对面,不说话,漠然地看着前方,就像之前在家里那样。

饺子很快做好了,女人递一份到男人面前,说:“你拿着吧。”男人接了过来,推门走了出去,女人也拿着饺子跟了出去,还是一样,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不远也不近。

男人拐向菜市场,女人也跟着。他到了一个菜摊跟前,粗声说:“跟我来捆韭菜。”女人看到,老板递给男人韭菜后,男人狠狠地把韭菜折了一把,丢到袋子里,走了。他没有像女人一样,给女人分一份韭菜。

他们走在路上,男人担心回家之后妻子会不会责怪自己;可女人想着,以后还会和这个男人见面么?见了面该如何相处呢?

他们就这样心不在焉地走着,突然他们感觉眼前一亮,一辆货车已近在咫尺。走在前面的男人慌了,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自己应该怎么办,女人却从后面冲了过来,一把将男人推开。女人手里的饺子一下子被撞飞了,饺皮破了,鸡蛋韭菜洒了出来。男人看到了破碎的鸡蛋,它们真的又嫩又脆,半透明的,漫天闪着光,男人看得眼睛直疼,就像刚才被热水燙了一样,他急得跑了起来,想逃脱这炙人光亮。

他终于逃了出来,奔到楼下。令男人奇怪的是,手里的饺子和韭菜居然完好无损,既没丢失一颗,也没散落一根。他突然坦然了起来,平平静静地上了楼,与平常一样。

回到家里,妻子正在睡觉,睡眼惺忪地埋怨他:“让你中午买韭菜,结果直到晚上才买回来,这让人吃啥?”他晃了晃手里的熟饺子,妻子的眉眼一下舒展了,喜滋滋地说:“知道你忙,但还想着家。”说罢便接过饺子转身取盘子。男人把饺子递过去,盯着手里的韭菜发了一会儿呆,打开冰箱门,一把丢入,坐到桌边一言不发。

妻子端上来饺子,他夹了一个塞到嘴里,嚼都没嚼,瞪着两眼咽了下去,他只觉得太阳穴边的血管跳动了两下,生疼。男人如法炮制地吃了两个饺子,将筷子甩到一边,说:“这饺子不行,不吃了。”甩手进了书房。

书房窗子没有关,风把书页吹得“哗哗”作响,他关了窗户,打开灯。桌上摆的还是那本没有看出结果的《庄子》,男人坐到桌边,低下头来,看到几行字: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男人默默关了灯,点起一根烟,烟一吸就亮了,就像散落在空中的鸡蛋,一闪一闪的,灼着他的眼,他就让它那么灼着灼着……眼睛疼着,心也痒痒似的疼了疼……

过了一周,窝在书房里的男人忽然听到妻子在外面大惊小怪地喊:“妈呀,这么一大捆韭菜坏了,多可惜!”他打开书房门,走了出去,看到妻子正在剔除坏掉的韭菜,“剩下没坏的的丢了可惜,再给你做些韭菜鸡蛋馅儿饺子吧?”妻子问他。他说:“随你。”接着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打开了电视机。

“作为见义勇为的家属,您有什么想说的吗?”只见一个记者正在向一个体型略丰、稍显不耐烦之气的男人发问。

“我没什么可说的,她救人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被救的人应该来表示下感谢吧?我们家庭条件也不是很好,为了生活,我常年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希望大家帮帮我们这家人吧!”

他看到,这个微胖男人的身旁躺着一个女子,眼神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她不是别人,正是那天着绿裙的女子!她的嘴角边隐约挂着些东西,绿绿黄黄的,是韭菜鸡蛋。

他眼圈红了一下,就像那天被热水烫了一样,伸手关了电视,回头告诉妻子:“韭菜扔掉吧,我不想吃韭菜鸡蛋馅儿饺子了。”

栏目责编:王 琪 许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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