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其“声” 感其情

2021-02-22 07:12陈赛君
语文天地·高中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诸子调质论语

陈赛君

审美鉴赏与创造是语文四大核心素养之一,目前部分一线语文教师在教学先秦诸子散文(以下简称“诸子散文”)时未能引导学生品出其独有的美感,难以帮助学生形成对“这一类”文本的审美鉴赏能力。其中有部分原因是教师在解读文本时未能分析出诸子散文的独特之美。高尔基指出:“关于文学创作的技巧,首先是在于研究语言,因为语言是一切著作,特别是文学作品的基本材料。”(高尔基,《论文学》,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321页。)研究诸子散文的独特美同样需要从语言着手。中国古典诗学是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涉及的“声情”说、节奏论等理论有助于教师循着言语形式,把握诸子散文的声音,以声逆情,品出诸子散文的语言之美。本文以部编本初中语文教材中的诸子散文作品为例展开探索。

朱光潜在《诗论》中指出:“诗讲究声音,一方面在节奏,看长短、高低、轻重的起伏;一方面也在调质,看字音本身的和谐以及音与义的调协。”“先秦诸子散文指的是春秋战国时期各个学派表达其思想学说而文学性较强的篇章。”(聂永华,《南都学坛》,2004年第4期,65页。)既然是为表达思想,各家都希望自己的学说能够被大众所接受。为了使其学说更容易被接受,诸子散文自然也不免要讲究声音。

一、把握句子节奏,体会情志

诗的节奏是在长短、高低、轻重的起伏中形成的。音调、句型、某些修辞手法的运用等都会形成诗歌的长短、高低、轻重的起伏,这些形成诗歌节奏的韵律、句型等在诸子散文中同样也会形成节奏。把握这些节奏有助于倾听诸子散文的情感律动。因调质更侧重于音调、声律等的和谐,在这一部分笔者对音调不作讨论。

(一)相等句型表现多样情思

黄永武在《中国诗学·设计篇》中指出:“重复的节奏,是指以相等的句型,构成一串反复的语辞或一组排比的句子,反复强调,把握这种节奏的音响效果,能将烦琐忙碌、心烦意乱、铺张夸大、历久不懈、咏叹无穷等情思表现出来。”重复的节奏在部编版初中语文教材所选的诸子散文中主要有以下效果。

相同的句型形成的重复节奏可以表现长久的情思。比如,《论语·为政》中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章孔子择取了不同时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与学生分享。孔子通过重复的节奏,缓缓道出自己一生的经历。重复的节奏形成的岁月绵长之感有助于学生领悟,人的道德修养的培养需要循序渐进这一道理。再如,《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的“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以重复的节奏一口气罗列了6个人物的故事,这一个接一个人物的成长史依次在读者脑海中浮现,形成了一部与命运抗争的奋斗史。最后又以重复的节奏“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进行议论,这样的过程,正显示出“生于忧患”之必要。

相同的句型形成的重复节奏还可以表现咏叹无穷的情思。比如,《论语·学而》中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孔子用重復的节奏从自身求学的态度、与同师门者交往的态度以及为人处世的态度铺陈开,体现了孔子的豁达,尽显君子之态。于光华在《论语集益》中所言:“三‘不亦乎,令人自思,有指点活泼之妙,宜深味。”便是重复的节奏带来的咏叹无穷之妙。再如,《鱼我所欲也》中的“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连续的三个“乡为身死而不受”简化为一个,不会改变此句的意思,是重复的节奏,使得掷地有声的质问气势在咏叹中自然而然地喷涌而出。

(二)参差句式流动起伏情绪

在古诗的“杂言体”中,诗人“或是适应情绪的激越起伏,诗句随之短长参差,或是描写景物的历落不齐,模拟其历落高低,变化中趣味颇多。”(黄永武,《中国诗学·鉴赏篇》,2012年,新世界出版社,161页。)在诸子散文中,诸子随着自己情绪的起伏,作品中的句式也长短不一。

比如,《论语·雍也》中的“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句首两处二言,通过口语化的表达毫不掩饰地表达对弟子颜回的称赞;三处三言描述颜回的吃、住条件,因句式产生的较为轻快的节奏使得外在的窘迫条件读来反倒不令人觉得凄苦,与颜回安贫乐道的品德相契合;接下来的一处五言和六言,句式变长,将颜回安贫乐道的表现缓缓道出,对颜回的称赞、深情油然而生;最后再通过两处二言,再次直抒对颜回的夸赞。句式随着孔子情绪的起伏,长短交替变化。

再如,《富贵不能淫》中的“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首句七言虽长,但因语气词的运用使得此处的七言读来便觉孟子对景春所言的“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的看法持强烈的否定态度;接着的五言,运用反问句式直接批评景春;再接着,两处的五言三言和一处四言三言,均为陈述语气,语气放缓开始说理;“戒之曰”中的三处四言使用情态动词将母亲的告诫、小心翼翼体现尽致,同时也与“妾妇之道”相贴合;最后为了让自己的议论语气得到舒展,孟子用了“……者,……也”句式将原本句意完整的四言“以顺为正,妾妇之道”变成五言“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在情绪的抑扬中,句式或长或短,使得论辩灵活生动。值得注意的是,语气词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会使本应舒缓或深情的五言、七言变得高亢、激动。

(三)倒装文句增强直陈情感

黄永武在《中国诗学·设计篇》中指出:“倒装诗中文句的次第,或倒装诗句中文字的次第,往往能增强语势,构成豪迈的笔力。”比如,《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的“舜发于畎亩之中……百里奚举于市。”每个小句均将状语后置,从而使语句劲健。倘若还原语序,改为“舜于畎亩之中发”,读来明显感到气势减弱。除了“增强语势,构成豪迈的笔力”之外,诸子散文中的倒装句还能使情感表达更流畅。比如,《北冥有鱼》中的“去以六月息者也。”按原意应为“以六月息者去也”,将“去”这一去声字放在“者”和“也”这两个上声字之间,“者”声调向上提后,“去”声调又往下一大截,气势一下子往下沉,使得最后的“也”字难以顺势产生绵长之感,不利于情感的抒发。再如,《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中的“鲦鱼出游从容”,按句意应作“鲦鱼从容出游”,此处同样作了状语后置处理,将“从容”这一状态置于末尾,与“是鱼之乐也”更好地衔接起来。

(四)修辞方法方便宣扬观点

“诗人在创作时往往会运用与情感相适应的修辞手法。”(言岚,《河北学刊》,2011年第31卷,235页。)在诸子散文中增强文本节奏感的修辞方法包括对偶、顶真等,在此部分笔者将探讨作者如何运用这些修辞手法增强文本的节奏,更好地宣扬自己的观点。

1.运用对偶提高说服力

对偶,通常来说,字数要相等;从语法上讲,词性要相同,句法结构要相对;“从意义上讲,要求有对照”。(傅佩韩,《中国古典文学的对偶艺术》,1986年,光明日报出版社,3页。)不论是从语法,还是从意义上讲,对偶的目标均指向加强对某一内容或主题的阐述。在诸子散文中运用对偶的目的则是通过对某一观点或学说集中、有节奏地论述以提高说服力,同时使听者更快地接收语言信息。比如,《论语·为政》中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了强调“学”和“思”二者不可偏废,孔子围绕“学”和“思”二者的辩证关系造化赋形,以“罔”和“殆”对“学而不思”和“思而不学”的后果作了精辟的总结,不落下任何一方面,从而增强了说服力;同时和谐的节奏也有助于听者对此观点的接收、记忆。再如,《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的“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这句话以三言加对偶的形式形成强烈的节奏,声声入心,从个人思想困境、外在形貌两个角度,由内到外阐明了“生于忧患”的道理;由“作”到“喻”,由个人奋起到被人知晓,在句意上又有递进,更加强了说理效果。

2.运用顶真增强说理性

顶真即“用上一句结尾的词语或句子做下一句的起头,使前后的句子头尾蝉联,上递下接。”(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2011年,高等教育出版社,215页。)顶真通过前顶后接的语句结构,节奏流畅,环环相扣。在诸子散文中运用顶真能使说理内容层层推进,说理更周密、更严谨。比如,《论语·雍也》中,“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通过“好之者”这一中介词组勾连起兩个分句,层层递进,道出“乐之”的重要性,说理准确、周密,同时又给人以形式工整,表达流畅的感觉。再如,《北冥有鱼》中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借助邻近句子的头尾蝉联,对上一句所言的内容进行补充介绍的同时又顶接出新的内容,环环相扣,极言鲲、鹏之大,节奏明快,气势贯通。

二、品味字词调质,体悟情致

调质,即音质。在诗中,调质的运用讲求字音本身的和谐,它的最高理想在于诗中每个字的音与义都互相调协。清人赵翼曾言:“心之声为言,言之中理者为文,文之有节者为诗。”(赵翼著,霍松林、胡主佑校点,《瓯北诗话》,196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75页。)这句话指出“诗歌的韵律取决于诗人情感的韵律”。(曹立波,《北方论丛》,1994年第5期,23页。)诸子散文不是诗,没有诗歌那般严格的韵律要求,因而诸子散文中韵律美感的产生更是作者情感自然流淌的产物。

(一)虚字相谐流淌说理情绪

虽然《论语》和《孟子》均非韵文,部编本初中语文教材节选的《北冥有鱼》亦无韵语,但是有些篇章中出现了以相同的虚字收尾的现象,产生了押韵的效果。收尾的虚字不同,产生的音韵效果有所不同,情感表达的效果亦有所区别。

“也”字收尾,情感表达前后贯通,语气坚定、强烈。比如,《论语·子罕》中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两个“也”字收尾,语气坚定,令人坚信要坚守志向,坚守气节!《北冥有鱼》和《鱼我所欲也》的第一段均有大量句子以“也”字收尾,语气连通,形成押韵效果,既有韵律之美,又令人觉得大气。不论去掉哪一处的“也”字,读来都会觉得气势受到压制。又因二者的文风不同,所以“也”字相谐在语段中产生的效果亦不同。《北冥有鱼》在叙述、描写和议论中显庄子之汪洋恣肆,《鱼我所欲也》在论辩中显孟子之大义凛然。

“乎”字收结,一气贯通,追问中显性情。比如,《论语·学而》中的“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三句以“乎”字结尾,音韵和美,一位虚心自省、胸襟坦荡的君子形象跃然纸上。而《富贵不能淫》中“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以“乎”字收尾,韵律和谐,但因以“是焉”起头,读来便觉咄咄逼人,浮现眼前的是一位辞锋犀利,直率泼辣的形象。

(二)音义调协暗示情感内涵

“音律的技巧就在于选择富于暗示性或象征性的调质。”(朱光潜,《诗论》,2017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08页。)这种“暗示性或象征性的调质”便是音义调协。倘若音和义自然和谐,文字的音律中便跳动着作者的情感。语感强的读者通过诵读便能读出作者情感内涵。分析部编本初中语文教材中所选的诸子散文,笔者发现部分篇目具有音义相称的调质美。比如,《论语·子罕》中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为去声,有离开的果断;“斯”和“夫”为平声,放在最后形成绵长感,有流水缓缓流动之感;“昼”和“夜”均为去声,带出一去不复返之感。在诵读时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幅昼夜更替,流水不为所变,持续缓缓逝去,一去不返的画面。再如,《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的“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志”的声母为塞擦音,需要冲破阻碍,从窄缝中挤出发生;“肤”“身”“性”的声母均属擦音,是从窄缝中挤出发声;“能”的声母为鼻音,需要冲破阻碍才能发出轻微的声音;“骨”的声母为塞音,需要冲破阻碍发声。可见读这些字时,发出的声音并不洪亮、顺畅,所以读来情感并非喷涌式的,而是低沉的,这恰与此句所论述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所要承受的种种磨难、遭遇、挫折相符。

语文的审美对象是语言,而“语言的真正的美,产生于言辞的准确、明晰和悦耳。”(高尔基,《论文学》,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321页。)因此以审美视角品读诸子散文必然绕不开对语言的声音,即节奏和调质的品味。以中国古典诗学中的节奏论、“声情”说等为理论基础研究诸子散文的审美路径有助于教师通过咀嚼诸子散文语言的节奏、调质,感受其声音之美,体会声音背后的情意,品出言辞的准确性,享受诸子散文的语言之美。

(本文系温州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中国古典诗学视野下初中语文先秦诸子散文教学研究”的阶段性成果,课题编号:3162019077)

作者单位: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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