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作家群”的乡土情怀

2021-02-22 07:44刘保亮
牡丹 2021年3期
关键词:作家群阎连科中原

“中原作家群”是指以中原文化为背景,包括河南本土作家和外地豫籍作家在内的文学创作群体。这些作家创作出具有浓郁中原地方色彩并在全国产生深远影响的文学作品,其形成可追溯至新中国成立伊始,但作为一个学术概念却经历了一个由“文学豫军”到“中原作家群”的发展演变过程。从1995年《光明日报》上声称“文坛冲过来一支豫军”起,到1999年在河南新乡举办“文学豫军长篇小说研讨会”,“文学豫军”的“中原突破”作为1990年代当代文坛一大景观令人瞩目。2010年以“坚守与突破”为名的中原作家群论坛在郑州举行,论坛通过“中原作家群宣言”,铁凝、李敬泽、雷达、胡平等充分肯定其创作实绩及中原风格,由此“中原作家群”首次作为学术概念正式登上文坛,并得到广泛认可。“中原作家群”这一学术命名除在外延上涵盖了“文学豫军”的所有外延并有所扩展外,更重要的是,它强调了这个写作群体共同的中原文化内涵和历史传统,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鲜明创作特点和整体影响力。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地理版图中,“中原作家群”以乡土文学为大端,建构了一个深具中原特色的乡土世界。他们关注中原农民的现实命运和人格精神,呈现中原农村的时代发展与人文诉求,表现城市化进程中“乡村中国的蜕变”,并以此为出发点提供了想象“中国”的方法与可能性。审视“中原作家群”的文学贡献与艺术风格,其浓郁的乡土情怀构成了创作的基础与起点。

一、“中原作家群”的乡土意识

河南是中国农业大省,农耕文明可谓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其“安土重迁”的价值观念塑造了中原作家群浓重的乡土意识。阎连科在《仰仗土地文化》中认为:“那些好作品中乡土文化的潜流,才是真正的生命”,“只有心灵中的故土和文化,才能使作品有弥漫的雾气,才能使作品持久地有一种沉甸甸、湿漉漉的感觉,才能使我们打开书页,仿佛在光秃秃的严冬中摘到了几片冬青树的厚叶一样”。“我是这块土地的儿子,要是没有这块土地,没有那个村庄,就没有我阎连科。我所有的作品,都与家乡不可分割。”刘震云说道:“‘故乡这个概念仿佛是一个情感、情愫、回忆。每个人一出生的时候,故乡会教给你丈量这个世界的罗盘,像大小多少、东西南北、爱和恨,这是人类丈量和感受这个世界非常基本的东西。”刘庆邦谈到:“作为一个写作者,你要尊重自己的记忆和情感,要顺其自然,拿起笔来,你当然会写到故乡的一切。写着写着,你就会两眼发潮,不能自已。”张宇讲“我是乡下放进城里来的一只风筝,飘来飘去已经二十年,线绳儿还系在老家的房梁上。”李佩甫写到:“记住了乡人那扣着绳痕的黑脊梁,还有那一豆儿一豆儿的汗;记住了草屋前挂着的红辣椒串儿,还有一抹胭红的夕阳;记住了场上那光溜溜儿的石磙,还有圆圆的麦垛;记住了乡村土路上那牛蹄的印痕,还有那一踏一踏的碎响…”从当代中原作家的这些夫子自道可以看出,他们对乡土有着深厚的情感,乡土是其文学创作的原初记忆。

虽然有的作家把笔触延伸到军营与城市,但无论是小说人物还是情感取向,无不留下难以磨灭的乡土烙印。阎连科的《中士还乡》《从军行》《夏日落》《大校》《生死晶黄》等和平军人系列小说,虽然小说里的人物是军人,但其思想情感、价值观念却扎根于土地,在骨子里还是农民,作家对“农民军人”的描写与关切,深透着乡土意识。李佩甫的《生命册》、刘震云的《手机》、周大新的《21大厦》等,虽然小说地理空间是在城市,但城市与乡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其小说人物的精神脐带依然是乡土。

强烈的乡土意识是“中原作家群”的一个重要特征。学者王鸿生认为,对于出生地的关注是豫籍作家的基本出发点,而雷达的总结是:“对许多河南作家来说,乡土情结是根本的、刻骨铭心的,正是这种如同生命般须臾不可离的乡土情结,使他们多年来紧紧贴伏在大地上,不脱离生活,有诉说不尽的故事。”的确,当代中原作家大多有乡村故土的生活经历,虽然之后他们先后或来到省城或定居京都,但无论行走多远,少时生活其间的农村田野始终令其魂牵梦绕,成为他们创作的摇篮和源泉。乡土是“中原作家群”取之不竭的创作资源和倾诉不尽的人生主题,也许它已化为一种集体无意识。

二、“中原作家群”的“情感地理”

乡土的也即是地域的。从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发展史看,无论是鲁迅笔下的鲁镇,还是沈从文的湘西;无论是萧红的呼兰河,还是孙犁的荷花淀;无论是汪曾祺的高邮,还是贾平凹的商州;无论是莫言的高密乡,还是张炜的芦清河,他们聚焦凝视着福克纳所谓“邮票”般的小小乡土,描摹地理风物,渲染民俗风情,构筑了一个独具地域特色的“情感地理”世界。

“中原作家群”的乡土情怀,不仅表现于他们强烈的乡土意识,还体现在倾心营建的乡土地理世界。阎连科的文学地理是豫西的“耙耧世界”,那里充满了饥饿、贫穷和疾病,乡村血亲权力编制成一个巨大的网络,网络之外的村民处于逼仄的境地,陷入苦难的深渊。阎连科作为当今文坛描写苦难的高手,不仅在《瑶沟人的梦》《年月日》《日光流年》中叙述了耙耧乡土世界的贫瘠,而且也在《受活》《丁庄梦》《炸裂志》里表达了乡民扭曲的致富欲望,这使耙耧世界成为“愚昧与文明”交织的场域。刘震云钟情于“延津故乡”,他在故乡系列小说中洞见现实与历史以权力达成“互文”的秘密,揭示历史轮回之中生活的“荒诞”与精神的“孤独”,并以农民日常生活的“拧巴”解构了“故乡”神话。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描写了“绵羊地”里权力的追逐与人性的挣扎,塑造了城乡之间“背负土地行走”的“异乡者”形象,再现了一代人的城乡心灵史。刘庆邦的文学地理是豫东,他从农村到煤矿执着地描写底层乡民的生存困境,在“柔美”与“酷烈”的审美空间中探寻“家园何处”。周大新的作品专注于“南阳盆地”,他在《湖光山色》里以“鄉村写作的乌托邦精神”,表现了现代都市文明的冲击下乡村社会及伦理道德的巨大变革。梁鸿遥望着“梁庄”,“通过村庄的过去与现在、欢乐与痛苦、悲伤与遗憾,把中国农村在城市化进程中的现实危机‘慢慢地浮出历史地表,展示了当代中原农民的生存状况和中国农村的真实图景。”

“中原作家群”的文学“情感地理”具有鲜明的乡土标识。阎连科的“耙耧世界”、刘震云的“延津故乡”、李佩甫的豫中“绵羊地”、刘庆邦的豫东平原、周大新的“南阳盆地”、梁鸿的“梁庄”、墨白的“颍河镇”,无不是深具中原地域特色的“这一个”,它们以各自的文学地理标识,共同建构了当代中原的文学地图。当代华裔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地方”是人类生活的情感投射之处,“恋地情结”是指“人对所在的环境产生情感依附和依恋”。从作家以一系列作品所精心营建的乡土地理之中,可以感受到其浓重的“恋地情结”,他们是深情的“地之子”,自觉地意识到自我创作与脚下大地的关系,自觉地吸取成长母地的文化乳汁,多彩多姿地勾画着乡土的众生相,不知疲倦地吟唱着游子的怀乡恋曲,这使其对乡土“情感地理”的守望与歌唱有着内心“忍不住的关怀”。

三、“中原作家群”的乡土文化记忆

“中原作家群”的乡土书写必然深蕴着中原地域文化。丁帆认为,“地方色彩”和“风俗画面”是乡土文学的两个本质属性,除语言运用的因素外,“风俗画”、“风情画”、“风景画”是乡土文学不可或缺的地域内容,构成其地域文化的审美差异性。因此,“中原作家群”的文学存在一定有着地域文化的在场。

其实,中原乡土文学与中原地域文化是共生互创的。它们之间既是梅洛—庞蒂所谓的“交互世界”,是“自我与另一個自我的关系”,还符合克利斯蒂娃所谓的“互文性”,它们之间是没有引号引语的“马赛克”。由此,我们可以把“中原作家群”的乡土文学文本同时看成中原地域的文化文本,看成地域文化的一种“范例”,可以自由充分地进行“双声阅读”。如果说文化既是历史地凝结成的生存方式,又是一种日常的生活方式,如果说“乡土社会的生活是富于地方性的。地方性是指他们活动范围有地域的限制,在区域间接触少,生活隔离,各自保持着孤立的社会圈子”,[12]那么乡土以“地方性知识”为“中原作家群”提供独特的书写对象,它已不能简单地视为“地理环境”,也不能理解为人物塑造与情节发展的一个平台,它实际已上升为文本组成的有机元素,寄予着对这一地域的文化、历史与人的独特感受,其乡村意象、生存状态、生命意识、伦理观念、民间习俗等,无不深具中原地域文化的色彩。即便可能是一件普通的“乡间故事”,或如阎连科《受活》里受活庆的“绝术”表演,或如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里杨百顺对“喊丧”的崇拜,或如李佩甫《豌豆偷树》里村中抽水浇地的顺序安排,或如刘庆邦《响器》里高妮痴恋的吹奏大笛,它们在乡村舞台时常上演而微不足道,像深山一隅的草木寂生寂灭,但一经当代中原作家捡拾起这些记忆碎片并进行文学点染,它们无不蕴涵和折射着土香土色的地域文化光晕。

“中原作家群”身处中原乡土文化的场域,他们对乡土生活场景及人性风物的书写,既洋溢着浓郁的中原文化的风情,也流露出其对乡土的深沉热爱。中原文化的特征是“古”“苦”“土”,许多“中原作家群”以自身的成长经历感同身受地描写了乡村的苦难,尤其是童年、少年时期难以忘怀的饥饿,如刘震云《温故一九四二》与《故乡相处流传》、阎连科《情感狱》与《我与父辈》以及刘庆邦的《平原上的歌谣》。他们还集中地显现出对权力的兴奋与关注,书写了乡村“毛细血管状”的权力结构,既表现出对权力的崇拜与欲望,同时也传达了底层乡民深受权力的伤害与无奈。苦难与权力,是“中原作家群”文学叙事的两大主题,也构成别具地域特色的文化风景。尽管“中原作家群”面对乡土有着不尽相同的情感取向与文化记忆,但“无论是爱这片土地,抑或是恨它,都有其无法逃离割舍不掉的记忆,作家以他们的人文关怀讲述它,在通往故乡的道路上,尽管视角不同,却为我们编织了一幅幅多彩斑斓的图画。”

在“乡土中国”走向“城市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乡土既是文学表述的核心,也是文学经验、意识形态生产的主要领地,还是进入本土性与现代性、诗学与政治、共同体想象与文化实践等复杂关系的重要切入口。“中原作家群”以浓重的乡土情怀,始终立足脚下的中原大地,描摹城乡社会变迁之中乡土乡民的生活境遇与精神风貌,不仅为河南文学留下了时代图景与精神典藏,也为中国文坛提供了地域景观和文学经验。

注:本文为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中国当代文学中“河南经验”研究》(编号:2017BWX013)、河南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基础研究重大项目《中原作家群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编号:2018-JCZD-023)的阶段性成果。

刘保亮(1968-),河南南阳人,博士,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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