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者的田园诗(组诗)

2021-02-28 21:23金铃子
文学港 2021年7期
关键词:祖母母亲

金铃子,中国作协会员,诗人,职业书画家。80年代末期开始发表诗歌。著有诗画集七部。曾参加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17届高研班学员,获2008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二届徐志摩诗歌奖,第七届台湾薛林青年诗歌奖,李杜诗歌奖,《诗刊》2012年度青年诗人奖等文学奖项。

2020年,总结

今年出产病毒,出产诗歌

今年有三个朋友离开,没有朋友诞生

今年果实和落叶,都无足轻重

今年,离诗人远了一步

离死神近了一步

初春

是什么样的寒冷,在这个初春压着我

城南的乡村,每一步,每一个湾

已经变得陌生

那些胡豆花,怯怯地开

我的祖父躺在那里,他的呼吸与土地一样

如此宁静

一只麻雀带着少许的从容,站在坟头

我点燃那炷香,它就飞走了

这多像一首失望者的田园诗

现在,树木开始抽芽

我所到之处,雪融了

而桃花,正以另一种方式生活

一群黑乌鸦带着我飞行

寻鸟者,仰头看天

他们看见她,像宣纸上多余的墨点

诗歌里越来越小的词语

他们不相信她是鸟

不相信这个人,飞在青空

疑问

何以?远山数叠,却也空无一树

何以?逝去多年的人却陪我活到今日

随我在人世

善沉默,善长长的寂静

今天,我手持钱纸,用香烛点山

用鞭炮把你们叫醒,看我

还没有发明一个比爱更爱的词,我就老了

没有发明一个比孤独更孤独的词,就老了

还没有……捏造一个自己

把我长久拥抱。就老了

老得这样的快

快过了时间。快过了爱情

石磨

人到半百,至亲逐个逝去

耕种的乡人,假为欢笑

那个从城南村,渡山渡水来看我的人

身背石磨

“只怕你走遍天下,打着灯笼

也找不到这样好的磨子

现在没有用了,扔后院当摆设吧。”

我们围着磨子喝茶。果然稳当

果然不见风吹草动

只是,一日,夜深之时

听见后院响动。我隐在门后向外窥探

它独自旋转

祖母像一个年迈的守财奴

往石磨里小心地送豆子

嘴里嘀咕着什么

又白又嫩的豆浆,顺着磨盤流出来

我满心欢喜,看着豆浆咽口水

却不敢声响。只是磕头下去

瞬间,万物静寂

祖母也不见踪影。石磨豆浆的香味

似有却无

祭祖帖

我的祖父,安静于五华山深处

从不想我,我也不想他

我要摆迷魂阵,写无用的诗

每天六点起身,看江山是否太平

他,腿脚不好,走不了远路

我这个不孝之人。去看他

一定是刀刃和石头在我心里乱飞

是那些值得流泪的,歌咏的

变得浅薄的时候

啊,除了偶尔的虫鸣

找不出别的声响

我只是向坟头张着嘴

向他吐出胸中碰撞的……嗷……嗷

我就知道他原谅我了

原谅我的狼狈,像走夜路的鬼

于是,我重新梳洗。重新做人

草木深

这躺着的

一边是我的奶奶,一边是佛

我先拜奶奶,后拜佛

许多死去的人等着我跪拜

认识的不认识的

传说中的亲人

我流着他们的血,代替他们活着

我没有数字概念

舅舅说,这一支有129人

都将陆续躺下

白道。黑道。幸存者

100年后,或者更久,我的子子孙孙

他们中应该有一个舅舅

拄着拐杖,说相同的话

也应该有一个人,千里迢迢,长发飘飘

赶来祭我

代替我写,山河在

草木深

这个墓碑联系着我的亲人

给外婆上香的时候

我仔细念了念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上面刻着的,都是我的血亲

有脂粉队里的豪杰,也有旷野中的领袖

这碑上,先走了两个人

刻碑的二舅刘光权,提长明灯的表妹

她消逝于去年冬天

迷恋稻谷、糖纸和月亮

我们在松林坡做游戏

捉迷藏,她每次都输给我

这次,她终于赢了

离开一个,就抹去一个

当碑上的名字一个不剩

表示这个躺着的人再也没有亲人

表示,再也没有人

春风荡荡

举着绿柳,向他走来

城南村记

岁月像迟缓的躯体

那棵拐脚树

每每经过它,我会感到朦胧的忧伤

祖母早已离去,只剩闪耀的枝子和岩石

一条蛇在她坟墓里爬进爬出

在玉米秆里懒洋洋地穿梭

我的心因它穿越而疼痛

我曾爱过的那苍老的脸,那夏日闪着光

玉米地里……她找呀,找呀

她捡起一样东西,又一样东西

她拾起一根枝丫,抚摸着

里面有某种坚硬,细小,不能弯曲的东西

她抱起我,哼着童谣

转而变成了一条蛇的

嘶嘶声

孤独的……让我泣不成声

空山

那些飞进空山的鸟。消失了

那些踏进空山的人。消失了

那些水神、酒神、谷神、云师、风伯、雨师

走进空山就消失了

我蹚过小桥,齐膝的荒草

我也消失了

只有祖母在找我,著急地找

一棵树挨着一棵树找

她挖开那些土堆,密密麻麻的坟墓

喃喃自语,“这么好的孩子

这么好的,消失了”

三步台阶

走进朝门口是三步台阶

这台阶走过我的祖辈英雄

走过流浪者和小偷

破旧的老宅,活着的人们已经离开

死去的人们常常回来

白蛇在夜里破箱飞出

成群的狐狸在清除杂草,打扫灰尘

每到春节,我会回来坐一坐

和它们说说话

谈到高兴处,会咯咯大笑

只有谈到我的祖母

我才变得毕恭毕敬,而它们也声息全无

企图

每次,在小区散步

看到那些艰难前行的老人

我就想起

城南村的老人们

双目空空的孤单

想起我的祖母

拐杖。皱纹。苦难。不败的仁慈

我就想走过去和她们说话

她们并不理我

我问母亲

难道我看起来,不可信

她说,你不是常常给我说

那些对你热情的人

他们肯定有企图

他们为什么要呼喊

落叶

纷扬,无休止,浩荡地落

我心里的落叶

越装越多

在大河的拐弯处,它们将我掩埋

我在落叶堆里,像隐身人

随时准备

对路人,射出果实的暗器

或者,与众多的落叶

成为腐烂的一叶

有人在喊

他们喊我,或者我也不知道的名字

A,或者是B,或者是万物

寒冷使他们的声音颤抖

我感受到他们的颤抖

纷乱的

摇摆的,喧嚣的,焦急的,冷漠的

暗喜的……颤抖

我奇怪他们

呼喊一个丢失者,一个倒退者,一个无用者

这,才是他们的可怕之处

本周流水账

陪母亲买牛皮菜20株

莲花白4株,香菜8株

新增黑猫1只

杀土鸡1只,念阿弥陀佛1万句

有街拍的朋友,抑郁症的朋友

有拿诗稿来,请我修改的朋友

有提鲜花饼来的朋友,说起股票

最近有一番英雄作为

有骑白马来讨论古怪文章的朋友

有说了东家坏话,又说西家不好的朋友

本周,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红车,红衣,红烛

参加两个朋友的葬礼

香案,香烛,供品

收小虫诗集《花期》

他说,“我身边的善事越来越多。”

写这样诗句的人

是一个好人

本周,满大街的都是卖梅花的

无聊斋的梅花,憋出一身病来

还没开

在古玩市场三楼

有人专门给珠子打眼

有人专门给珠子抛光

有人在弄一个致命的裂纹

让摆件看起来更古

他们让花瓣收缩,让它有枯萎的皱纹

一个拾荒一样的老男人

把新的画作做旧,露出满意的窃笑

他们坐在旧家具上

谈论旧事物,旧人,旧都

直到,他们的脸上

不自觉中泛出了旧光

致雷霆

每个朋友离去,我都想给他

树碑,列传

只有这个人离去,我一个字都写不出

他本身就是雷霆,我何必书写闪电

请点赞三号

辛巴猫咪对着她的诗集

露出两颗尖牙

它咬它的时候,有诡异的笑

仿佛知道,它的主人

刚刚完成了一场拉票

仿佛知道,她的亲人们

在每一个他们能够到达的群

替她加油,呼喊

请点赞三号

仿佛知道他们与它一样,从来没有

读过她的诗

10号记事

那老者

每天坐在院子里

有气无力的样子

像一个弱小的

婴儿

他唯一的力气

是每天用破抹布

擦拭

黑黑的棺木

他几次试图

爬上棺木去

没有得逞

他摆摆手,坐在那里喘息

他或许想擦掉

上面的灰尘

或许

想把自己

放进去

我站在他的院子里

在一张画布上

继续画对面的江山,流水

继续,等太阳出来

把一抹阳光

画进去

越来越少

他总是从城南村给我

传来坏消息

庭保大叔的儿子,去房顶盖瓦

摔下来

死了

新德的妈得肺癌

死了

刘表叔被车撞了

死了……

仿佛城南村是一条通向地狱的通道

他每打一个电话

就划去一个人的生命

我就在没有纪念碑的无聊斋

默哀几分钟

而他,在电话那一头嘀咕

真的,信琳,人越来越少

越來越少

整个村庄

几乎

变成了

坟场

从此以后

她把养春的瓦罐抱出来,它包浆闪亮

打开罐子,瞬间,天上满天繁星

地上满地繁花

冬天蛰伏得太久的草虫,仓促而出

它们用大喉咙歌唱

它们许她百年春风,待发的草木,阳光和果实

从此以后,这人世多了一个背负太多恩情的人

与一只蛐蛐同鸣,同一只蜜蜂相依,和蚂蚁同行

从此以后,亲其亲,子其子

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每天都在种菜,不等菜长大

又把它们拔出来,撒上新的种子

每天都在网上购买各种东西

四季豆、老虎豆、乌、鱼、树苗

有一天,购了10条鱼,3元一条,以为巨大

结果如同小蝌蚪

有一天,购了两棵十年的人参果树

推了小推车,叫上我、熊熊、蒋老大去搬

一棵小树苗,不足三寸

她不管这小小的阳台能不能装下

买买买

我的母亲每天都去花园搬泥土

提着一个破桶、穿着围腰、戴着手套

我的母亲每天都喊我和她一起种菜、搬泥土

她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是

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懒的人

今天,母亲让我爬上高高的木梯

搭丝瓜棚

我说,有一个约稿,要给“五一”节写诗

她说,每天都是“五一”节

我的母亲只跪拜一个人,她墙上的观音

每天对着说:阿弥陀佛

我的母亲只赞美一个事物

猫咪小白,每天对着说:乖,你真乖

他们都在写猪

他们都在写猪。我写什么呢

我想起母亲,满头白发,苍凉的额头

她孤单的一生

她切菜,揉面团制作面包,拿木勺搅汤

在画布上涂抹

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孤独

谁爱过她?她爱过谁?

有一次讲演,我告诉她

我有点紧张

她说,紧张什么,下面坐着的都是猪

灵隐寺

我与母亲住在白乐桥1号

门口是成片的龙井茶。茶花小小的,

白雨落在花上,花落在土里

她说:想到花一开就谢了,就忍不住悲伤

此刻,花朵上的一滴悲伤,流下来

此刻,万物有序

北高峰索道上浩荡的人,完成着各自的轮回

有人向天上,有人落到大地

逻辑

早晨起来,看到母亲提着鸟笼

把鸟笼放在石缸上。我说

“又在搞破坏,小心,我要把你写成坏人。”

她说

你妈是坏人,你也好不了多少

用不完的孤独

去新立,给外婆烧香的时候

母亲指着远远的一片竹林说

“鸟叫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

仔细看了看,一片死寂

只有萧索的竹林

只有潮涌的蔷薇,它们使劲开

仿佛一个人用不完的孤独

用不完的故乡和鸟叫

算丢了

母亲说她身后跟着19条生命

我数了数3只猫,3只乌龟,6只鸟,7条鱼

蚂蚁在牛皮菜上爬来爬去

桃树、李树、梅花、菊花、石榴、柠檬

丝瓜、黄瓜……蚯蚓

那么多蝼蚁在她后面跟着

她浑然不知

她算丢了我,我哥,我弟,我小妹

几个有来头的人

我原谅了我妈

雨不停地下

我打着伞,逛了逛老妈的菜园

今年的葡萄,颗粒无收

无花果和柠檬,颗粒无收

架上有一根长相难看的丝瓜

一根快要夭折的黄瓜

我妈说,今年年成不好,没有长什么

我心里升起一种同情

想起整个春天,她不停地网购种子

整个夏天,在重庆45度的高温下

她给它们浇水

我原谅了我妈

用生气的小眼睛看我

把鸟笼放在我的画板上

用熨斗把书桌上的毛毡烫了一个洞

我原谅了

她说,写诗有什么

这个太简单了

活棺材

双目失明的父亲对我说

“每天躺着,在一具活棺材里躺着。”

瞬间,巨石滚滚

从一个塌方的青空向我压来

我的山河痛哭流涕

摸着他的手,皮包骨头的手

他说:“相人之身,以骨为主,以肉为佐,

现在无肉,正好摸骨。”

我迷恋过木匠、石匠、缝纫、刺绣

做过书架、茶台

用錾子敲打过一只狗槽

9岁的时候,给自己缝过两条内裤

给祖母绣过一件长褂

很少和人谈起骨头。我

一个高颧骨的人,贵不可言

却被蝴蝶缠身

我空有一根一阳枕,枕下的不是杂草

就是落日

他说:“一阳枕,巨富高寿。”

我要将这根骨头敲下来

做一具活棺材。让冷清的月光洒在这里

洒在活棺材

重阳节

祖母知不知道我在想她。

知不知道那个从小便喜欢鲜明色彩,华丽衣料

各种游戏的人。喜欢上黑。

不到七点啊,世界就黑得像我砚台里的墨汁

我们在五华山照跳跃照

“1,2,3,跳!”

开始是秀龙跳,然后是雪

然后是明……

我们口令一致,注意了速度

终于照到一张所有人

满意的相片

我们在五华山,一个山坡上

以跳跃照的方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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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二表嫂

我们将她推上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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