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不欢迎机器蛇

2021-02-28 21:23路魃
文学港 2021年7期
关键词:荣格雷德猴子

路魃

今天是荣格的十八岁生日。但他的生日应该从哪天算起?

是他从娘胎出来那天算起,还是从他的意识被父亲抽取出来,植入人工智能的身体,然后像唤醒人工智能管家那样,被复活成一个“人类意识智能”那天算起?

记忆开始消失。十年前,当他还是个八岁的孩子时,对大自然的真实触觉——微风拂过皮肤的舒爽、水流过指尖的顺滑、被荆棘划伤时的疼痛,以及母亲吻他脸颊的温暖——正在慢慢消失。不用多久,那些珍贵的自然触觉,就会变成芯片上冰冷的程序记忆,好比末日后的人类,只能在屏幕中怀念过去的绿色地球,可望而不可感知其真实质感。

上帝在创世之初,创造了拥有血肉之躯的亚当和夏娃,为什么却没有多花点时间,创造机械体的亚当和夏娃呢?荣格站在花园的水池边,看着自己的倒影——一个在阳光下锃锃发亮的全金属外壳的倒影——伤心落泪。但他没有眼泪。他的眼睛是人造的金属晶体,没有眼泪。他只能在心里哭。一切都只能在心里发生:喜怒哀乐贪嗔痴。

如果上帝当初那样做,荣格现在也不至于太孤单,至少会有另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既非人类,亦非人工智能,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特殊存在,即“人类意识智能”——能够知晓自己的真实感受,互道安慰。但上帝根本不会那样做。上帝是根据自己的形象来创造亚当和夏娃的,他肯定不是一个机器人,不会创造机器人的先祖,也肯定不会欢迎模样差别如此之大的物种,进入他美丽的伊甸园。

荣格偶尔会头疼,不是大脑动脉出了问题,毕竟他没有大脑——只能说,是他的意识本身在疼痛。失去肉身的第一年,荣格时时觉得他的身体还在,胃部会饿,膀胱会有尿意。可是,他没有消化系统,吃不了东西,蛋糕苹果橘子牛奶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他只能充电,但充电根本无济于事;尿意来了,好像要憋死了,他就在厕所蹲一天,但机械身体怎么会有尿液排出?荣格被种种幻觉困扰。

十年来,作为一个秘密的人类意识智能,花园是荣格能够到达的最远的地方。那也意味着,那场改变他命运的事故已过去十年。

有时,荣格怀疑那场事故是父亲一手策划的,是父亲为了研究人脑意识抽取技术,特意对自己儿子下手,把一个八岁的孩子变成不伦不类的人类意识智能。因为无论是当时或现在,将人类意识传输到人工智能身上的技术研究,都是不被允许的。

试想想,一个人走在街上,突然被绑架,醒来后发现,自己的灵魂被困在一副钢铁之躯中,困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监狱中;或者,将人的意识抽取出来,让肉体变成一具没有意义的空壳,只要销毁储存意识的芯片,就能做到杀人不留痕迹。多么可怕啊!

可是,在荣格看来,这项技术最可怕之处在于:若每个人都成了人类意识智能,那么地球、太阳、月亮和大海,甜美的空气和美味的食物,将不再有意义。不死之身,意味着与自然割裂。他不认为自己是仿生人,也从未梦见过电子羊,在他梦里出现的,是他小时候吃过的香喷喷的孜然烤羊排。他也不敢称自己是一个自然人,他不比那些纯粹的人工智能管家好到哪儿去。至少它们没有思想,不会因此感到痛苦和迷惘。

荣格努力回忆自己的童年,但记忆之海越来越浅,搜索的船舶最终搁浅在礁石上,只有八岁时的爆炸,至今在他脑海中闪耀巨大的火球,如同核爆照亮整个海平面。那是个夏季的晴日,父亲带着荣格搭乘私人游艇,出海游玩。在公海上,太阳高悬,遥望中的海平面呈现轻微的弯曲,海风吹动着巨大的云层,偶尔还有鱼跃出水面,白色的海鸥停落在船舷上……这一切景象,让第一次出海的荣格感到新鲜激动。他多想永远活在这一刻啊。

“大海会一直这么美吗?”荣格问父亲。

“只要记住它,它就不会消失哦。”父亲笑着回答。

“我可不想记住呢。”

“为什么?”

“要是记住了,你就不会再带我出海啦。”

父亲没有回答。当时父亲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神情,好像是痛苦,又似乎是因为太阳过于猛烈才皱着眉头。父亲不知为什么穿上了救生衣,他要下海游泳吗?荣格还不会游泳,还等着父亲教他呢。父亲要他坐在船舷上,独自爬下梯子,进入海中,朝远处游出去。在父亲游出去的方向,还有另一艘游艇。荣格有点害怕,以为父亲要丢下自己不管,他不想一个人待在船上,于是颤巍巍地从梯子上爬下去。只见父亲在海中朝他挥手,好像是叫自己游过去。当他跃入海中,无论怎么划动四肢,身体却沉得不受控制,像有什么东西拽着他往大海深处去。

很快,荣格淹没在海水之中,他抬头望,看到一团巨大的火光在上方冒起,随即是强烈的爆炸冲击,搅起暗涌,将他翻转,重重地甩了出去。失去意识前,他看到整个海面在燃烧。美丽的火海。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以人的形式,在湛蓝的海水中如鱼一样漂浮,感受着血肉之躯最自然的神经反射:溺水的窒息,火烧的灼热,海水的冰冷……即便那是关乎生死的瞬间。他无比怀念最后一刻的种种感受,因为从那时起的未来十年,他都将以另一种独特,却令人困惑的生命形式活下去。

经过漫长的意识黑暗后,荣格醒来时,身体很沉重,但被爆炸冲击波和海水淹没造成的耳鸣和疼痛,已经消失了。他撑起身体,听到了金属声,像母亲炒菜时铲子在铁锅翻炒时的声音。是妈妈在做饭吗?但他没有闻到饭菜的香味,甚至感受不到空气的流动。显然,母亲没有做饭,而是和父亲站在他面前,热切而紧张地注视着他。荣格发现自己在父亲的实验室里。四周一片纯白,金属仪器散发着浅银色的光泽,看起来好干净。他看看四肢,也是浅银色的。

“我是在天堂吗?”他问,“咦……我的声音怎么了?”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一字一顿的,听起来像是广播里的男人在读新闻。

荣格看到一具尸体。是他自己的尸体,躺在旁边一台类似核磁共振的機器上,身体遍布伤口,了无生气。在机器末端,有一个用作输出的芯片卡槽。他不得不承认一个可怕的事实:自己居然成了父亲的实验品,意识被抽取至芯片中,并植入了人工智能体。

但他才八岁,跟许多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喜爱钢铁机器人动画,梦想着能拥有一副钢铁之躯,拯救世界。他很兴奋,梦想终于实现了,他是不死之身,铜头铁臂。他迫不及待地要跑出门去,向同学们炫耀。然而,实验室大门紧闭。父母不允许他出去,并且下命令,没有他们的允许,他绝对不可外出。

“为什么不可以出去呢?同学肯定会羡慕我的。”荣格感到委屈。

“再等几天好吗?”父亲哄他,“机器人还没完成升级呢。”

被关在实验室几天,荣格厌倦了做钢铁机器人。一点儿都不好玩。他看到桌上的蛋糕,感觉饿了,想要塞进嘴里,但他没有嘴巴,蛋糕糊在“脸”上,把金属外壳都弄脏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感到饥饿。慢慢地,他才想起大海上的爆炸。对,他本该死了,被炸死,或淹死。

父親和母亲走进实验室,坐在他身边。母亲抱着他,但他感受不到母亲的体温,也闻不到她头发上玫瑰洗发露的香气。犹豫许久后,父亲终于说,那次爆炸事故,是他的合作者雷德教授策划的,只为了独占人脑意识抽取技术。不幸中的万幸,荣格当时掉进了海里,爆炸没有损害他的大脑,但冲击波依然损坏了他大部分的身体机能,没法存活。不得已之下,父亲冒险尝试第一次人脑意识抽取,将濒死的荣格的意识抽取出来。荣格曾有一个古怪而有趣的老鼠玩具,是父亲给他的。它不像普通玩具那样单纯由电池驱动,而是像真实的老鼠那样,会四处观望,鬼鬼祟祟地嗅着气味。其实那是父亲进行意识抽取的实验品,而这次,他终于得以进行人体试验,在自己儿子身上。

“你们不去报警,在这里有什么用呢?坏人要跑了!”荣格急死了,“快把身体还给我!”

“不可以……”父亲难过地说,“如果报警的话,他会曝光这项技术,也就意味着,他们迟早会发现你。我不可以让人知道你还没死。”

“但是,爸爸,我不想做机器人了。”

“别怕。我会想办法。”

“妈妈……”荣格哀求道。

“会没事的。”母亲说。

那个所谓办法,令荣格感到恐惧。父母打算再孕育一个男孩,抽取他的意识,剩下的身体便作为荣格的身体供体,再将荣格的意识植入,这样,荣格就可以在新的身体上重新成长起来。那不就等于杀人吗?他可不想杀死自己的弟弟。不过,才过了几天,他就厌倦做钢铁机器人了,他想去动物园,想去海里学游泳,想去爬山,在家闷死了,更别说要在这个身体里过一辈子。

“想要我教你游泳,你就得乖乖听话,先待在家里,电话也不许打。”父亲提出条件。

因此,荣格的身份是保密的,他是这个家庭最大的秘密。当时,大多数家庭都有一个人工智能管家,为了掩饰身份,父亲要求荣格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工智能管家,有客人来的时候,要学会发出特定的问候,连走路也要符合它们的特性。

父母为荣格举办了葬礼,埋葬了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所谓葬礼,亦真亦假。荣格也参加了自己的葬礼,他站在宾客中,看着自己的肉体化成灰烬,被埋入墓碑之下。他多么想告诉周围的亲戚和同学,他还活着啊,就在这副机械身体里!

荣格讨厌自己,认为他的情绪不过是芯片发出的指令——尽管那块芯片本来就是他的意识核心,是他本身。“我思故我在”这种论调,完全安慰不了荣格,没有身体,一切都是空谈。他不能像其他男孩那样,身体会随着年月成长,腋下会长出黑黑的毛发,会有喉结,意味着生命进入青春期;只要他们多加锻炼,令人羡慕的肌肉轮廓就在阳光下格外分明:跟喜欢的人牵手,十指紧扣,亲吻,会有触动心扉的甜蜜以及关于爱的丰富的忧思……

荣格唯一的“成长”,只是每隔五年,父亲会为他更换一副更大的金属外壳,作为安慰。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正是父亲送给他的一具新的金属外壳。他是一个每隔一段时间,体积就会增大一点的机械体人类罢了,而且,成年以后,他的意识将永远固定在这具躯壳里,再也没有更换的必要。

如今,弟弟已经十岁了。是的,父母并没有遵守承诺,把弟弟的身体作为他的供体。

荣格变得跟一个人工智能管家无异。有时,母亲甚至真的把他当成了一个人工智能管家,对他发出命令,意识到错误后,她才不好意思地道歉。母亲更爱弟弟,因为弟弟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有血有肉,而他只是一堆钢铁,不会长大,不能走出门,只能在封闭的花园里活动。但花园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三维的全息图,因为他感受不到植物的气味,阳光也没有温度,手伸进水里就像划过空气一样。

让荣格稍感安慰的是,父亲在他身上投入了更多的关注。父亲总是强调,荣格不是实验品,他是独一无二的,是这个世上第一个成功进行人脑意识抽取的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荣格闭锁在家的岁月,教学工作都由父亲来承担。父亲为他制定的教学内容,跟学校的完全不一样,学的是父亲自己研究领域里的知识,最主要是人脑意识抽取。作为一个人类意识智能,荣格学起来当然毫不费力,但他不想学,心里不以为意,他更喜欢动植物学、考古学和地理学,所有关于这个地球最根本的生命学科,尽管他再也没有机会用真实的身体,去体验地球上的山川湖海。

“儿子,别浪费心机在没用的学科上。”父亲反对说,“地球迟早会被毁灭,动植物消失,海水蒸发,空气不能呼吸,地理也再不具有意义。未来的人类只能生活在室内,肉体都不复存在了。只有像你这样,住在一具机械体里面,才能逃过自然的灾难。唯一的地理,只有网络信息传输的地理。”

“这么说,我就是机械亚当啰……”

“不,不是机械。你是上帝创造的第一个人类意识智能。”

“没差别。但书里没有记载上帝曾这么做过。”

“它只是没有亲自做,因为它把这项工作的指令,藏在了人类的意识中。”父亲似在杜撰他的创世论,“直到今天,那项指令才得到执行,才有了你的诞生。我们这是在进化!”

“爸爸,可是……”荣格迟疑了,“自然的毁灭,恐怕是我们企图进化造成的后果,不能本末倒置。这是我们的报应。我们破坏大自然,引致灾难,所以才不得不舍弃肉体,住进没有感情的冰冷机械体里面,逃避结果。”

“儿子,你要清楚,这世上没有上帝。就算有,那也是人类自己。”父亲阴沉着脸回答,“一切的创造,都由人类来决定。”

荣格热爱所有热血动物,它们有着跟他一样的灵魂,而且与它们在一起,人便具有一种本能性的理解力。荣格现在是钢铁之躯,他觉得自己正慢慢失去对自然生命的理解力。叔本华认为,在人类历史那充满悲伤的进程及大自然的残酷无情里,潜伏着一种带根本性的缺陷:创造世界的意志带有盲目性。他就是盲目性的第一个代价。

当初还不如就让我死呢,为什么要救活我,这么多年白白遭罪?荣格想。

但父亲所言非虚,自然确实正在遭受毁灭。今天,荣格无法到花园里去散步,因为下了一场酸雨。如今的酸雨,能够腐蚀人工智能管家的金属体表,腐蚀出大大小小的坑,损坏电子元件。在酸雨情况更严峻时,连原本代替人类出门干活的人工智能管家都必须躲避,更别说是普通人类。到了情况无法挽回的那天,人类都必须像荣格这样,不得不把意識寄生在冰冷的机械体中。

科技给予现存人类以信心,毕竟金属种类繁多,加上技术改进,未来抗腐蚀的能力无疑能得到加强,人类不必再担心种种皮肤问题,更重要的是,人类借此能够得以永生。父亲认为,他就是为了那天的到来而存在的,尽管这项技术在道德和法律上存在诸多隐忧,目前尚未得到允许。

在这种极端天气,弟弟也不能出门玩了。

弟弟在落地窗前玩积木。落地窗外是花园,由于酸雨的关系,那儿的植物有一半枯萎了,叶子发黑,蔫头耷脑。荣格难得在家里见到弟弟这么安静地玩耍,他平时不是上学,就是跟伙伴在商场里的游乐园玩。有时父亲整日待在实验室,弟弟就得跟着母亲到公司去。为此,母亲的同事问她:“你家的管家怎么不帮你带孩子?”母亲不好回答,只能借口说:“孩子由妈妈带会比较放心呢。”其实,母亲不是不放心把弟弟交给人工智能管家,而是不放心交给荣格。

“我不会把孩子交给他。”有天,荣格听到母亲在房间里这么跟父亲说。

“他做哥哥的,会照顾好弟弟。”父亲回答。

“他只能算半个人。”母亲叹了一口气,“而且他这样等于坐牢,我们当初骗他也是不应该的。他会嫉妒他弟弟,你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来……”

“我保证,他不会乱来。”

“但愿吧……”

原来父母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为荣格的意识寻找新身体。为了避免不懂事的弟弟无意中把荣格是人类意识智能的秘密泄露出去,父母要求荣格在弟弟懂事之前,在他面前必须装做一个人工智能管家,不能主动跟他说任何有可能暴露身份的话。

每当荣格在花园的水池里端详自己的倒影,或尝试闻一朵花的香味时,在家里的弟弟都会好奇而疑惑地看着他。“爸爸,管家好奇怪啊,它怎么会这样呢?”弟弟指着荣格,问道,“它是不是坏了?同学家里的管家,都不会随便走来走去的。”“我们的管家比较特别。”父亲回答,“它像你一样,也喜欢到处玩耍。但这是我们家的秘密,不要说出去哦。”

荣格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花园的植物,深感惋惜。一只没来得及躲避的小鸟,在水洼里清洗羽翼上黏稠的酸雨痕迹,却越洗越脏。弟弟抬头望着他,说道:“你不能出去,雨会把你淋坏的。去给我切一个橙子吧。”荣格站着不动,假装没听到,心想:我才不是一个仆人。

“喂!”弟弟发脾气,一下推倒了积木塔,要荣格替他捡起来,“捡起来!”

荣格一气之下,把积木踢得到处都是。弟弟哭了,他拿起棒球棍,在荣格的手臂上重重敲下去。棒球棍在上面留下了一个难看的凹痕,父亲送给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就这样被弄坏了。荣格僵住几秒后,愤然从弟弟手中夺过棒球棍,戳了他的腹部,把他推到地上。弟弟愣住了。人工智能管家不可能做出这样伤害人类的举动。

“我早就说你坏掉了!”弟弟爬向墙边,上面有一个按钮,“我要报警!”

那个按钮跟人工智能管家是特定关联的。如果机器人表现出任何伤害人类的异样行为,只要按下去,管家的行为就会被锁定,接着会有警卫人员上门对机器人进行维修,甚至将其当场毁灭。这是所有家庭在配备人工智能管家之前,必须谨记的第一条安全法则。

“别按!我是你哥哥!”荣格喊道,他慢慢走向弟弟,“爸妈一直没告诉你,你有个哥哥。你别按好吗?要不,你给爸爸打个电话吧,他会跟你解释的!”

弟弟直愣愣地看着荣格,手悬在按钮上,“别以为你能骗到我。我没有哥哥。”

“啪!”他按了下去,顿时警铃大作……

荣格立刻冲到按钮前,一拳将按钮打碎了。眼见这个所谓“管家”并未被锁定,还要冲过来,暴力程度变本加厉,弟弟吓得作势要冲出门外。然而,刚才荣格挥出的拳头未来得及收回,直直打在弟弟的肩膀上。他小小的身体瞬间被击飞一米远,瘫倒在桌子底下,不动了。荣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被爸爸知道了,后果会很严重。他抱起弟弟,决定先将他送到医院。

此时,外面又下起了酸雨。他抱着弟弟跑出门外,看着阴沉的天空,正往大地灌注腐蚀性的雨水,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不是因为担心雨水伤害弟弟的皮肤,而是荣格想到,这也许是一个机会,是他重获肉身的好机会。他转身回到家里,走到地下室,沿着一条阴暗的走廊,来到父亲的实验室。时间不多了,弟弟按下报警按钮后,警卫人员很快会赶来,父母也肯定收到了报警信息。

荣格将这个十岁男孩的身体,平放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仪上,进行脑电波模型扫描。他的手指触碰到弟弟的皮肤时,虽然感受不到那种柔软和温度,但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拥有这副身体,爸妈会像爱弟弟那样去爱他。弟弟本来就是一个替代品,他是因为自己才得以出生的,他已经享用了十年的美好幸福时光,现在是时候轮到他这个哥哥接替他活下去了。荣格明白这种自私和残忍,跟人类用环境的破坏作为代价换取科学发展一样,完全不顾后果。这两者没什么不同。

父亲上课时说,在人类大脑的海马体中,有一个带有磁性物质的区域,用于接收和储存意识,而荣格自己的金属脑袋中的芯片,正是基于此而制成的。眼前这台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仪的作用,便是分析扫描这个区域里的意识结构,或说是脑电波活动的轨迹,像在大海上追踪鱼群轨迹一样,利用仪器进行意识抽取。至于抽取过程,具体是怎样的,父亲却没有明确给他讲过。

荣格顾不了太多,他按下启动按钮。平台缓缓将弟弟的身体送进仪器内部。只要他代替弟弟,并装成是弟弟,父母一定不会发现端倪。只不过,他的年龄等于倒退十年。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从明天起,他就可以出门了,结束这牢狱般的十年囚禁生活。

机器嗡嗡作响。旁边的计算机屏幕上,逐渐生成红蓝黄色的结构网络图。这是荣格第一次实践人脑意识抽取的过程,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上帝,正在践行着伟大的创造。实验室里饲养着许多别的实验动物,猴子、兔子、老鼠和猪,它们一听到机器的声音,就开始躁动不安,想必父亲在它们面前,用它们的同类进行了无数次残忍的实验,因此声音才引起了它们的条件反射。

当机器停止运作后,屏幕提示:意识模型构建完成。

在输出卡槽那儿,荣格看到一张芯片,将其拔出来。这就是弟弟的意识。现在弟弟的身体就是一具空壳,只要将自己的意识逆向传输到弟弟的大脑,他就能在这副身体获得重生。但是,荣格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根本不能靠自己来完成这个操作!因为一旦将自己的芯片拔出来,这具机械体就会立刻停止活动,又如何完成剩下的操作?荣格沮丧极了,竟然忽略了这个最简单也最明显的问题。

这时,实验室大门被猛地推开。荣格的父母赶来了,但警卫人员没有随之而来。因为他们知道,弟弟按下报警器肯定是因为荣格,而不是别的原因。不能让外人知晓荣格的存在,于是,他们告诉警卫人员,此次报警纯属误报。

看到荣格对小儿子干的事,母亲痛苦地大叫一声,后悔没有把警卫人员叫来,毁灭他这个恶魔。她想要跑到仪器那儿去,但荣格立刻挡在她面前,举起手中的芯片,威胁道:“别过来,别逼我把它掰成两半!”

不知为何,这个威胁并没有使得父母脸上多添几分惊恐或屈服的表情。母亲愤怒地看着他,父亲则是一脸懊恼。荣格只好哀求父亲说:“爸,就是现在,把我的意识放进弟弟身体里吧。我等了十年了……”

“不……”父亲冷静地说,“也许再过十年,外面已经无法生存了,你会比我们这些凡胎肉体的人活得更久。人类没有退化的余地。”

“可是,没有生命的永生,没有意义。我宁愿死。”

就在荣格准备掰断那张芯片时,仪器那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弟弟,他竟然苏醒了,爬出来,一边摸着疼痛的肩膀,一边哭着说:“妈,管家打我!他打我!还说他是我哥!”

怎么回事呢?!自己明明把弟弟的意识从他大脑提取出来了,他怎么还能苏醒?荣格怎么也想不通。难怪父母受到他的威胁时,竟然无动于衷。这个家庭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都是骗子!你拿动物做实验,现在连自己儿子也不放过!”荣格跑到动物笼子那儿,逐个打开,把它们全放了出来。实验室一片乌烟瘴气,惊恐的动物四处逃窜。接着,荣格将弟弟的意识芯片塞入口袋,径直冲出实验室大门,把挡在门口,想要解释什么的父亲狠狠地撞到门上,逃跑了。

花园沐浴在酸雨中,建筑也在酸雨中浸泡着。这个世界一片灰蒙蒙。

荣格伸出他的金属手臂,接了几滴雨水。他没有痛觉,感受不到皮肤被酸雨刺激后的不适,但如果这么走入雨中,他的电子元件很快会被腐蚀失灵。也许,所谓失灵、生锈和卡顿,就是未来的人类意识智能的生病症状吧,不必再寻医问药,原始的生理医学失去价值,生病了只需要替换零件。父亲从地下室跑上来了,紧追不舍。荣格来不及找一件可以为自己蔽体的遮挡物,跑入雨中,推开花园的大门,十年来第一次走出这片曾经生机盎然的伊甸园。

外面的世界面目全非,他也早已记不清,十年前门外的街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空中飘着粉红色的毒雾,两旁仅有的树木的叶子都落光了,干枯已久。建筑大楼的玻璃外墙,由于酸雨中的粉尘物质长期在上面附着,看起来黏糊糊的。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机器人,只有少数提供紧急公共服务的车辆在鸣笛奔驰。街道上的公共广播,说这次的酸雨事件可能是本世纪最严重的一次,警告居民千万不要外出活动。那些躲在室内玻璃后的人,默默地看着荣格在致命的雨中独行。他们知道,除了主人,其他人不可能命令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工智能管家行动。但荣格不是漫无目的的,他想要去找父亲的合作者,雷德教授。有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他一直想当着雷德教授的面,问个清楚。

荣格在父亲的通讯本上知道雷德教授的住址。他第一次开启导航功能,毕竟在小小的家里,他根本用不到设置在这副机械体里的种种功能。雷德教授的家不在城市中,而是在郊外一座山的半山腰。尽管没有绿植,空气是有毒的,阳光被重重遮蔽,他还是想在这个空旷无人的城市空间中多徜徉一会儿,但他不能再逗留了。他的身体最先受到腐蚀的部位,是刚才弟弟用棒球棍在手臂上敲出來的凹槽,由于隔离层剥落,酸雨很快渗透其中,密集的小气泡开始冒出来。荣格担心再不找掩护的话,自己迟早会被融化成一滩铁水。

他在垃圾堆里找到一块塑料布,披在身上,朝雷德教授的家奔去。奇怪的是,垃圾堆里的蟑螂和老鼠,在酸雨中安然无恙,似乎比人类更适应这种极端环境。

上山途中,塑料布被腐蚀出点点小孔,往下漏雨。荣格的金属外壳也正冒起黑点,特别是双腿,在雨中奔行一个小时,已经像融化的蜡一样变形,走路趔趔趄趄。透过稀疏的树木,他已看见雷德教授孤零零的房子。半山腰上,黑雨中的房子透出点点灯光。在离雷德教授的大门还有几米处,荣格的双腿失去支撑,他倒在泥泞中,受损的左手同样使不了力气,只能靠右手抓住泥巴,将自己沉重的身体扒拉至门口。在按下门铃后,他的右手最终失去控制,这时视觉也出现了雪花和裂痕。

几分钟后,一个男人打开门,把荣格的残躯拽进屋里。荣格模糊地看到那个男人用布擦拭自己的脑袋,打开后脑壳。在拔出芯片后,他失去了意识。待重新上线后,荣格发现自己在一副新的机械身体里,而原来的那副则被丢在一旁,表面坑坑洼洼,已经彻底报废。

这个男人就是雷德教授,年龄比父亲大许多。他们所在的实验室,看起来跟父亲的差不多,但这里并没有实验用的动物。不,那儿有一只动物,是一只小猴子,戴着一个蓝色的项圈,正坐在实验台上吃桃子。荣格注意到,猴子的后脑勺有一个金属装置。

“那是我养的宠物猴。”雷德教授说。

“你知道我是谁?”荣格问。

“当然。”雷德教授坐下来说道,“除了你,不会有别的人工智能在这种天气上门。不对,不能叫你人工智能。”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荣格站起来,活动活动这身新的皮囊,很合适。他悲哀地想,或许未来的人类确实更适合这样生存下去,有用之不尽的机械体替换,生活在封闭的地下世界。“既然这样,我也就不绕圈子了。那场爆炸,到底是不是你策划的?我爸说你想独占人脑意识抽取技术,当然,我没有完全相信他。”

“哈哈,你爸爸是这么跟你说的吗?我最后一次见你时,你还很小。”雷德教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端详荣格,似乎要看看他的变化,但很快又转移了视线,“现在的你,只有心理年龄可言。”

“我今天十八岁。”

“哦,生日快乐。”

“我并不快乐。”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跑出来的?”雷德教授严肃起来,“我记得,你爸爸不允许你出门。我很久未跟他联系了。”

荣格在身上拍了拍,在寻找什么。

“你在找这个吧?”雷德教授拿起一块芯片。那是弟弟的意识芯片,但被酸雨腐蚀过后,芯片已经受到损坏。

“是的,还给我!”荣格说,“那是我弟弟的意识芯片。我把他的意识抽了出来,但芯片已经坏了,这是不是等于杀了他?可是,我不想再做机器人了,他原本就是为了我才出生的……不对!有个怪事,我把他的意识抽取出来后,他竟然可以醒过来!”

雷德教授苦笑一声,把芯片攥在手里,突然把它掰成了两半。荣格大惊,几步冲到雷德教授面前,要把芯片抢回来。实验台上的猴子发出一声怒吼,跳到荣格身上抓挠,不允许他接近自己的主人。雷德教授吹了声口哨,猴子又跳回实验台上,敌视荣格。

“既然你弟弟醒了,说明你并没有杀死他。”

“这到底怎么回事?”

“很简单。我和你爸爸的人脑意识抽取技术,根本没有研究成功。”雷德教授回答,“准确地说,那只能叫作人脑意识克隆技术。顾名思义,这个技术只能复制一个人的意识,不可以将其从大脑中剥除。你爸没跟你说实话,是虚荣心作怪,毕竟那是他毕生的梦想。可是,我跟他理念不同,这个技术存在的问题太大了。我担心,一旦所有人都靠机械体生存,恐怕再也没有人关心地球的环境问题。所以我没有跟他继续合作下去,这个技术也因此搁置了。”

荣格说不出话来。雷德教授跟他的想法是一致的,但最令他震惊的是,父亲一直在对他说谎。十年前的爆炸事故此时更加显得可疑,因为假如这项技术只能做到克隆意识,那么就会存在两个,甚至更多个相同的自己,这时多个相同个体的主次,就成了严重的问题。

“那场爆炸,真的是意外吗?”荣格问道。

“不是。”

“啊……”荣格愤怒不已,“果然是爸爸干的,要把我变成人类意识智能,就必须除掉肉身的我。是爸爸毁了我的一生!”

“不,是他救了你。”雷德教授回答,“看来,你爸爸一直没告诉你,你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即使靠心脏起搏器,也活不过八岁。就在你八岁那年,他做了那个决定。其实在爆炸发生前一天,他就悄悄克隆了你的意识。我承认他的做法过于鲁莽,但我没法阻止他,而且不那么做,现在你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要进化成新的自我,就必须杀死旧的自我。”

荣格失魂似的在实验室里踱步,思绪凌乱,不知还有多少秘密正等着被揭开……

“可是,如果在爆炸之前,爸爸就复制了我的意识,那我怎么会记得爆炸的事?毕竟我现在的意识,不应该包含爆炸那天的种种记忆。”

“这也是我们一直很好奇的地方。”雷德教授回答,“这也许证明了,人的意识作为一种电波,有一个巨大的母体,无论被克隆多少份,最终会汇集到母体身上。也就意味着,当未来某天,我们不得不杀死肉身的自己时,这份自己杀死自己的恐怖记忆,也会储存到母体的意识记忆中,不断轮回。人不会忘记自己犯下的恶行。你知道吗?地球有两种维持生命的方式。第一种,是人类技术按照有利于地球的方式进行研究使用。第二种,既然人类为了进化会杀死自己,那么地球意志——或者说是神的意志——也不例外,它会选择彻底毁灭生命,推倒重来。但谁也不知道到了那时,主宰地球的还是不是人类,或许是蟑螂。”

“都说自杀而死的人,是进不了天堂的。”荣格自言自语,“我想,人类意识智能在死之后,也进不了上帝美丽的伊甸园。”

“嗯,上帝也不会用一条机器蛇来诱惑亚当和夏娃。”雷德教授补充道。

雷德教授收留了榮格,等待酸雨天气结束。荣格每天都坐在落地窗前,呆呆地望着死寂的山麓。他想象着,在自然恶化之前,山川湖泊,鸟语花香,风和日丽,到底是什么模样的。那只是十年前的事,又好像遥远得已经过去几个世纪。

荣格仍然渴望回到肉体里生存,他不羡慕永生,不想做一个永恒金属的人类。况且一场酸雨就能让这副机械身体腐蚀,他宁愿回到肉身,在有限的生命中,再去品尝一次樱桃的滋味,再去感受一下太阳的温度。他渴望生病,那样母亲就会来到床前照顾他。他渴望有一个健硕青春的身体,去爱上一个女孩,体验爱情的幸福。

荣格把自己的愿望告诉雷德教授,希望他能想想办法。

那天,雷德教授带荣格来到实验室,走到那只宠物猴面前。“如果你愿意冒险,我倒是有一个方法。”他说,“这只猴子的脑部,安装了一个跟它的海马体神经连接的接收器,若把你的芯片插入,也许能让你体验到猴子的感官世界。”

“为什么是也许?”荣格问。

“我跟你说过,这项技术无法剥除意识,只能把你的意识跟猴子的意识放在同一具身体里,那么就会出现意识排斥。这跟器官移植是同一个道理。那时候,你跟猴子的这两种意识,会对这具身体的主体权,进行争夺、协调、同步等一系列活动。”

荣格不想当一只猴子,但也不想再去伤害一个人类。雷德教授要他好好考虑,因为这样做可能出现各种无法预料的后果,比如,若其中一个意识过于强大,会把另一个意识抑制到无法被检测,甚至将其消灭。荣格点点头,表示知晓。那几天,荣格花了许多时间跟猴子相处,喂它食物,逗它玩,想跟猴子熟络起来,并尝试命令它,试图与猴子产生驯服和被驯服的等级之分。但猴子总是不领情,龇牙咧嘴。

一个星期后,猴子对他的抗拒才减弱,会吃他递来的水果。荣格急不可耐,认为是时候进行第一次实验了。即使是雷德教授,也惴惴不安,他把荣格的芯片植入猴子脑后的接收器,等待结果。一分钟后,猴子开始躁动,抓耳挠腮,把头撞到墙上,似乎感觉到脑袋里多了一个奇怪的东西,甚至抽搐,在地上打滚。这是最开始的排异反应。雷德教授不得不把芯片取下来,让荣格恢复上线。

“怎么样?”雷德教授急切地问。

“太神奇了!”荣格很激动,“尽管我无法体验猴子的身体触觉,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它眼中的世界。或许多尝试几次,其他感官就能同步了!”

雷德教授很犹豫。但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依然每天进行意识同步尝试。效果好时,荣格能够通过猴子的手指,感受到它身体的温度。效果更显著时,他甚至能稍微左右猴子的行动。但更多时候,排斥反应很强烈,猴子筋疲力竭,荣格也疲劳不堪。雷德教授一度想结束这个实验,因为实验涉及物种伦理问题,他对各种尝试改造人体、改造自然的技术,总是心存警惕。若不是荣格坚持,他不会走这一步,因为他知道在一个机械体里生存,哪怕是一年,也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慢慢地,荣格更愿意把自己留在猴子的身体里。现在,他已经可以控制猴子的双臂了,不过他尽量不这么做,以免引起猴子的反抗,而是尽情感受着猴子的手指摩挲过的物质质感:水,木头,苹果,甚至雷德教授的头发。种种珍贵而奇妙的感觉,不断汇聚。待在猴子的身体里时,荣格觉得自己有两个人格:第一人格,是原始而狂野的:第二人格,是理性而文明的。两个意识或许永远不会彻底同步,当一个人格占主动权,另一个只能屈居后方。荣格已经很满足。

酸雨结束的那天,荣格的意识正在猴子的身体里,他正看着落地窗外的山麓,被露出的太阳缓慢地照射着。然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父亲。父亲终于找来了。雷德教授显然也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来到客厅,“你爸爸来了。但我没告诉他你在这里。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你的情况……”荣格不想回去,不想再做一个机器人。但父亲的脚步越来越近——荣格全神贯注,试图控制猴子的双腿逃跑。就在父亲按响门铃,雷德教授开门的一刹那,荣格突然感受到猴子双腿的力量,他奋力一跃,从父亲的脚下蹿出门去了。

“我儿子呢,他在吗?!”父亲焦急地问。

“他刚刚从你脚下跑出去了呢。”雷德教授笑着回答。

荣格借着猴子的身體,跑到了一个山洞里,躲了起来。他身上全是泥泞,酸雨刺激着皮肤,阵阵发疼。他很高兴,因为痛觉回来了,连最后的死亡也是一份馈赠。在山洞度过的第一天,昼听风,夜观星,荣格坐在冰凉的石头上,在漫天繁星的照耀下,他仿佛正坐在上帝的伊甸园里,度过这个世纪最漫长,也最宁静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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