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狱中来信

郝玮

奇怪的信

邮件总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悄然来临，而且每封都带着一个相同的电子邮件主题。之所以说猝不及防，是因为有的时候，它会在每周的固定時间极有规律地来临，而有的时候，它又会连续数月踪迹不见。它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被周边沼泽地带重重围困的路易斯安那州安哥拉监狱里的一个小房间，作者也是同一个人，一名因为吸毒锒铛入狱的囚犯。

在这些信件里，他用犀利的笔触点评近几年来发生在美国体育界和其他领域的热点事件。从布法罗比尔队新近崛起的四分卫约什·阿伦，到乌克兰拳击手瓦西里·洛马琴科的成功，再到迈克·泰森与小罗伊·琼斯万众瞩目的表演赛，他的评论简直包罗万象。

他的信件也讲述了一个听上去难以置信，却令人唏嘘的故事。一个少年因为犯错进了监狱，在这里学会了拳击，准备刑满释放后挑战全国最好的重量级选手。他在贫穷中长大，头部在战斗中遭受重创，赚了几百万美金，最终失去一切。在这些电邮里，能感受到他面对残酷现实的挣扎。他的语气彷徨而又无助。从希望到绝望，从忏悔到洗礼，两种情绪左右摇摆。

近来，他的电邮里突然多了一丝意想不到的柔和，尤其是当作者谈到在监狱里培养的最新爱好时，这种娓娓道来的感觉更是如此。牢房里的一张小方桌，各色颜料摆放在右脚旁边，大小不一的刷子放在旧薯片罐里。他写道：“画画的时候，我感觉不是在监狱里，而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如今，他的作品被悬挂在全美各地，其中一幅甚至被陈列在新奥尔良警察局的总部。谁能想到呢？这个静静作画的人曾经赢过29场职业拳击比赛，曾经与迈克·泰森正面交锋，曾经与“拳皇”福尔曼和弗雷泽相提并论，也曾经暴跳如雷地拿枪指着一名店员，大喊：“把钱给我！”然后，转身向警察开枪射击。

在某种程度上，这个人了解自己的命运，但另一方面，他无法接受现实的安排。他的来信字里行间充斥着两种矛盾的情绪，就像是一场永远无法分清输赢的拉锯战。三年多时间，他一直坚持写信，记忆有时好得很，有时却仿佛突然断线。书写的信件时好时坏，有时候不是拼写错误，就是句子前后不连贯，词不达意。他的署名随心情而定，克里夫，克利福德，有时称自己为黑犀牛。他是惩教中心的第00130104号囚犯，服刑地点就在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有人说他是个怪胎，还有人说他是个耻辱。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有儿子、父亲、朋友、艺术家、理发师、前拳击冠军这些形形色色的身份。如今，他不像是一个职业运动员，剃了光头，胡子也蓄了起来，现在的体重比参加比赛时减少了大约15公斤，看上去却显得更健康了。

50岁时，他的人生充斥着这样一个问题：当人生的上半场告一段落时，想对自己说点什么呢？克利福德·艾蒂安也许曾试着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却始终徒劳无功，仅此而已。

监狱黑犀牛

在电邮里，艾蒂安曾写过他在路易斯安那乡下度过的童年。那是一段与贫穷、饥饿、困顿有关的记忆。他和一大家子人挤在位于新伊比利亚的一个小房子里，那个地方盛产塔巴斯科辣酱。最困难的时候，家里每个人都吃不饱饭，但祖母教会了他做饭、缝纫和打扫。在学校里，他在摔跤、棒球和田径等方面都展现出了良好的运动天赋，尤其在橄榄球赛场上格外出彩。面对这位表现出色的后卫，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内布拉斯加州大学、德州农工大学和俄克拉荷马大学的球探们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提到这段历史，他轻快的语调骤然一转：“橄榄球运动是我的最爱，我知道它会带给我很多从前不曾拥有的东西，然而，我的第一次入狱扼杀了这一切。”

他经常回想起1988年的那次判决。当时，艾蒂安年仅18岁，和4个朋友在拉斐特的一家大型商场抢劫一名顾客。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希望得到自己压根买不起的东西，并想追求更好的物质生活。

他被判处40年监禁，首先在路易斯安那州立监狱服刑，那里也被称之为安哥拉监狱;随后，被转到了温恩和迪克森惩教中心。很快，他发现在这个特殊的地方，体育运动仍然可以提供一条出路。特别是像他这样拥有身高1米85、体重140公斤和健康体魄的大家伙。

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与自我命运抗争的年轻人选择了拳击。艾蒂安遇到了足以改写人生历程的关键性人物沃尔斯·库珀。他也是囚犯，是路易斯安那州监狱拳击场的管理员。艾蒂安获释后，库珀仍然从事这份工作。艾蒂安是他所遇见过的拳击天才，移动、反击、后退、盘旋都很有节奏，在赛场上展现出的理性和力量足以令人眼前一亮。某种程度上，艾蒂安让库珀想起了监狱版的默罕默德·阿里。多年后，库珀回忆起当时意气风发的艾蒂安，仍然忍不住赞叹道：“那时候的艾蒂安所向披靡。”

获得30场胜利后，艾蒂安在服刑的第十个年头得到假释的机会。此时，他开始信心百倍地规划未来，憧憬成为一名真正的职业拳王。他想为自己取一个震慑人心的赛场绰号，于是埋头扎到监狱的图书馆里寻找灵感。当他读到非洲犀牛濒临灭绝的故事时，觉得自己很像书中的主角。艾蒂安找来好友，给他朗读书里的故事。还没读完，好友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他大吼道：“你还等什么，艾蒂安，这就是你。你就是黑犀牛。”

噩梦来袭

1998年，黑犀牛成为职业拳击选手，一出道就击败了四位强大的对手，可谓战绩显赫。他在赛场上很少向后退一步，即使面前是雨点般的重拳，他始终高昂着头吃下对方的重拳，并给予对方更狂怒的反击。最负盛名的拳击杂志将他称之为本世纪头十年最令人兴奋的重量级拳击手。

随着越来越多的胜利，他声名鹊起，开始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有些飘飘然。直到2001年3月，他在拉斯维加斯第一次输给弗雷斯·奥昆多时，这种错觉戛然而止。电视转播的拳击比赛更看重近身肉搏镜头，奥昆多七次将艾蒂安击倒在地，双拳左右开弓，令艾蒂安几乎无法招架。奥昆多毫无争议地统治了赛场，频频向一脸痛苦、倒地呻吟的艾蒂安招手，示意他起身再战，直到裁判在第八轮制止了这场毫无悬念的大战。

如今回想起来，艾蒂安只记得这场比赛的部分片段。除了拳台上的痛殴之外，他能记起来的冲突多达数十起，其中有30多起发生在监狱的集体斗殴中，他的头被击打过数千次。

数年后，艾蒂安回想起这一切，曾经困扰他许久的谜团渐渐有了答案。他被诊断出病情。艾蒂安写道：“人们喜欢看野蛮的运动，我也喜欢在赛场上野蛮地击打对手，我相信这是我患上慢性创伤性脑病的原因。橄榄球运动员们抱怨他们有患脑震荡的风险，比赛时可以带上头盔。拳击手没有这样的装备，事实上，我们更容易遭受脑震荡的威胁。”

在这之后，艾蒂安在他的电邮里提到关于慢性创伤性脑病的文字越来越多。这是一种脑部疾病，由多次脑震荡引起，导致记忆力减退、抑郁、痴呆等症状。2005年，慢性创伤性脑病首次因为前NFL球员迈克·韦伯斯特而出现在公众面前。在他之后，医生们又发现了大量病例。更可怕的是由于缺少临床数据，这种疾病往往要到运动员死后才能确诊。

可惜，艾蒂安在职业生涯黄金时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时候，他被内心熊熊的斗志统治着。尽管输给奥昆多有些狼狈，但并不妨碍他随后势如破竹地赢下六场比赛，而且都是毫无悬念的大比分获胜。

2003年，艾蒂安的经纪人为他安排了与迈克·泰森那场万众瞩目的世纪大战。当时，泰森刚被刘易斯击败，彻底退出了争夺拳王金腰带的行列，已经无法回到当年的巅峰状态。即便如此，艾蒂安仍然不是泰森的对手。在第一回合进行到49秒的时候，艾蒂安先用右手拳进攻，接着一记左摆拳击空，整个下巴亮在泰森面前。泰森抓住时机，一记右手重拳把他狠狠撂倒。艾蒂安倒地，无法站起，裁判宣布比赛结束。泰森顺利拿走了500万美元的出场费，艾蒂安也收到自己职业拳赛最高的出场费100万美元。沾沾自喜的艾蒂安不知道，此时正标志着他职业生涯的结束。

独自起舞

有时候，人们很容易迷失在艾蒂安设定的电影剧本情节中，忘了现实远比他杜撰的故事更惊心动魄、匪夷所思。2005年8月10日，33岁的艾蒂安被可卡因迷得神志不清，在巴吞鲁日抢劫了支票，大约2000美元，并向空中鸣枪，因为他觉得店员的动作太慢。在逃跑时，他想偷车，但因后座上有小孩子未能如愿。在暴怒地砸毁了第二辆车后，他拔出武器对准两名寻声而来的警察，但扳机被卡住了。

事后，无论他的律师如何巧舌如簧地辩解，摆在眼前的事实令陪审团针对他做出了第二次判决：服刑160年。这是美国法律允许的最高刑期。指控包括两项持枪谋杀未遂，两项二级谋杀未遂，以及抢劫未遂和二级绑架。

艾蒂安的罪行看起来很简单，但有迹象表明，即使在当年，有一些问题也许超出了他吸毒的范围。他的妻子蒂芙尼在庭审中作证说，在過去几个月里，他的行为变得越来越古怪和可怕，应该去看医生。最后，艾蒂安以精神失常为由拒不认罪，他一直相信，这一切始于在拳击场上遭受的殴打。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15年来，艾蒂安在狱中服刑，一直用各种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描绘自己的图画，“颜色与绘画息息相关。绘画是我重获自由后最想做的事情。自从我不再打拳之后，绘画就占据了我的生活和未来，抚慰了我的灵魂”。

那段时间，他的信件集中体现在艺术上，这种追求似乎带来了对未来的希望。他开始毫无理由地相信，如果给他第三次机会，会重新融入社会。他会画画，可以在画廊举办展览，与朋友和家人团聚，保持体形，培养年轻的拳击手。他坚持这份希望，不愿意给梦想泼冷水。

在新伊比利亚的一家律师事务所里，一张大办公桌后面挂着一幅威风凛凛的老虎画像，画上有一位艺术家的签名。如果有机会，房间的主人、大律师理查德·斯皮尔斯会向法官提出，如今，艾蒂安对社会已不再有危害，对周围的人完全可以产生积极的影响，做了尽可能多的弥补，并且找到了一份谋生的职业，可以在牢房外挣钱养活自己。他还自修愤怒管理课程，已顺利结业。

斯皮尔斯认为，对艾蒂安判的刑期太长了。那个做出判决的法官只想让艾蒂安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丝毫没有考虑到他潜在的脑损伤。斯皮尔斯准备告诉大家：对艾蒂安的判决应该减轻。他措辞谨慎地说：“我认为，没有人在遇到艾蒂安后，还会觉得他应该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现在的艾蒂安比过去也乐观了许多。他相信，如果再次受审，科学可以告诉人们他大脑里的所有信息，陪审团会以精神错乱为由判他无罪。他和律师都很乐观，认为会减刑。他认真打理自己，把头发剃光，每天早上5点开始锻炼，穿着也更加整洁。他时刻提醒自己是黑犀牛，是从监狱走到拳击顶峰的人。他每天坐在坚硬的混凝土地板上，或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或出神，迷失在想象的世界里，或作画，回归到现实的社会中。没有法官来评定他的清白，没有医生来评定他的大脑，没有失望的家庭，也没有可以狂欢的荣耀。他能积极地描绘生活的美好，他想要的和他已经拥有的。这就是他现在坚持的：花几个小时盯着雪白的画布，用他想说的任何故事填充眼里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