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演式的裕固族与周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研究
——基于肃南的调查

2021-03-07 16:53侯学然
文化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裕固族民族文化

侯学然

自民国以来,民族学中国学派就开始关注多民族地区现代性的萌芽问题,研究内容涉及少数民族社会的经济制度、土地利用、政治文化、民族交往和宗教形态等方面。费孝通先生基于花瑶社会的考察,继承了其师史禄国先生的“ethnos”(1)“ethnos”理论强调文化之间的相互濡染,民族之间关系的相互搭建和嵌合互动以及彼此挤压斗争融合的历史。族团互动理论,《江村经济》与《云南三村》也始终坚持社会和文化的视角超越了对于经济要素的深描。林耀华对四川嘉绒人的婚姻与房名制度的研究,与周边民族交往的关注,直到今天仍是理解和把握边疆民族、社会与经济、交往状况的核心问题[1]。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研究对于促进边疆多民族地区的经济发展、维护民族团结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实践价值,值得深入探讨。本文依据甘肃省张掖市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的长期调查,对处于边疆多民族地区的裕固族与周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状态展开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研究(2)笔者于2011、2012、2019年暑假先后3次到甘肃省张掖市肃南裕固族自治县,进行了共计4个月的田野工作和追踪调查,获得了大量一手资料,本文主要围绕这些田野资料论述。。

祁连山充满神奇色彩,河西走廊自古就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东西方交流的大通道,现在成为对外交往的前沿地区,“一带一路”核心区域之一。9世纪回纥汗国崩溃以后,一支南迁,一支西迁,还有人数较少的一支自漠北草原向南进入了河西走廊。甘州(今甘肃省张掖市)是河西、陇右各地回纥人最为集中的聚居区,各支回纥以甘州回纥的药逻葛氏首领为共同的统帅,因此,史书中又统称他们为甘州回纥。元丰四年(1081),史书中出现了“黄头回纥”部;在元代被称为“撒里畏兀儿”,与一些蒙古人融合。15世纪末迁至河西走廊甘州地区的是今天的裕固族[2]。裕固族包括10个部落,裕固族语言包括东部裕固语(属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西部裕固语(属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东突厥语支)和汉语,最早使用古回鹘文,明末藏传佛教传播后开始使用藏文[3]。费孝通在甘肃考察时曾说:“裕固族分东西两部分,语言上有相当大的差别……那么没有同一语言的人能构成同一民族吗?”[4]349费孝通指出,来源不同的人群各自带着原有的语言,在一定的具体条件下被认同为一个民族,这是我国的历史特点。

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成立于1954年,地处河西走廊中部祁连山北麓,隶属于甘肃省张掖市,是全国唯一、甘肃独有的裕固族自治县,县政府所在地位于红湾寺镇,现辖红湾寺镇、皇城镇2个镇,康乐乡、大河乡、明花乡、马蹄藏族乡、白银蒙古族乡、祁丰藏族乡6个乡。全县民族构成复杂,聚居着藏、汉、蒙古等众多民族,多元文化并存,少数民族人口约占55%。费孝通在《甘肃行》中谈及裕固族:“肃南与甘南能不能看作是青藏高原的少数民族和中原地区各民族联系的两架桥梁?”[4]353费孝通深刻的洞察力指引今人充分重视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肃南以何种方式整合其内在的多民族社会。在笔者的调查中,总体呈现出的肃南县城多民族和谐相处的局面令人感慨良多,当地人如何用宝贵的智慧整合内部的民族关系,实现多民族团结共融,值得进一步分析和反思。

一、发现“剧场国家”在肃南的存在

在格尔茨的描述和解释中,位于印度尼西亚的巴厘岛的“尼加拉”通过辉煌的仪式典礼和纷繁复杂的象征符号展现了形塑国家和社会的最佳整合方式——“典范中心”。多种文化汇流的巴厘用“辉度”整合其内在文明结构[5]。多种文化和民族构成的肃南,亦塑造出整体上整合文明多样性的方式——“剧场国家”。不同于巴厘通过“剧场国家”的方式进行文化保守主义的传承,处于边疆地区的裕固族巧妙地应对内外部条件的变化,时刻展演着自身独特的文化,维持着边疆社会的稳定形态。

自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成立以来,伴随外部社会变迁及内部自身发展,裕固族、藏族、蒙古族、土族、回族、汉族等众多民族在此安居乐业,享受着多元文化带来的精神慰藉和现实价值。肃南县政府作为多民族地区的行政治理中心,通过举办各项具体的节日庆典活动来丰富地方社会的统治形式,并提升管理效力。“王室——首都这一政治秩序的物化载体,就是国家本身,尼加拉的观念使统治中心和统治领土之间画等号,通过文明层面展现的巴厘的精神权威、典范中心。”[6]巴厘和肃南都围绕着“典范中心”,在典范仪式的向心力和民族结构的离心力之间摇摆。费孝通的花瑶社会组织研究是以“族团”为单位进行区域研究的方法,多民族间多元混融的历史动态变迁过程是以族团间的关系为枢纽的[7]372。史禄国认为,在一个族团所受外族压力强烈时,向心动向胜于离心动向;在外在压力减轻时,离心动向渐趋强烈,导致旧有族团的分裂、新族团的形成。族团单位分合的历程称为“ethnos”[7]468-470。这两种动向可以解释这种民族关系的变迁。

肃南县的整个地理格局使县政府有着强烈的多民族地区的中心性特征,适合遍布四周的各乡村在合适的时机自主向中心团结和靠拢。肃南裕固族地区具有的民族内在的分化性使县城调整策略来调和内部的民族关系,维持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而“剧场国家”形态下的公众活动、仪式庆典的凝聚力恰好可以满足这一需求。

二、展演中的肃南文化

(一)肃南县城文化资源概览

作为中国唯一的裕固族自治县,位于边疆多民族地区的肃南不但突出其民族主体地位,而且毫不掩饰其多元文化的氛围。肃南县政府所在地红湾寺镇海拔2300米,是一个山间谷地,被自西南向东北流过的隆畅河分成两半。县城的几条主要街道有皇城路、祁丰路、康乐路、大河路、明花路、马蹄路、白银路、红湾巷等,是肃南县的各乡镇名字,隆畅巷之名来自隆畅河,公园巷意指人民娱乐之所。县城最宽也是最主要的干道是皇城路和祁丰路。皇城镇和祁丰藏族乡是离县中心最远的两个乡镇。皇城镇境内有优良的草场和育种基地,原为藏族、回族聚居区,属青海省管辖,1959年甘青边界调整时,划归肃南县。祁丰藏族乡牧业经济发达,草场丰美,以藏族人口为主,原属甘肃省酒泉县辖,1954年后划归肃南。皇城镇和祁丰藏族乡虽然地处边缘,却对肃南的经济作出了突出贡献。以其命名主干街道,一是宣告二者的归属,二是承认这两个行政单位的重要作用,三是以此方式赋予主体民族裕固族以外的民族同样的权利及地位。

红湾寺为藏传佛教寺院,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间(1736—1790),曾先后多次遭到破坏,几次迁移寺址,第三次移址的红湾寺建于1909年,由青海省互助县却藏喇嘛亲自选址修建。寺院香火最旺时,有200多僧人。如今的红湾寺是2011年底完成第四次重建后的寺院,透示着裕固族悠久的部落文明及宗教信仰。

县城内交通设施、邮电通信较为方便,文化教育方面有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第一中学、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红湾小学等学校。公共设施设有博物馆、影剧院、文化馆、医院、邮电大楼,小工业有皮毛厂、食品加工厂、保健品厂等。民族公园和文化广场处于县城中心,是人民平时健身休闲娱乐、傍晚自发进行民族歌舞的主要场所。夹心滩公园内有“红西路军纪念塔”与藏式佛塔“耶敦乔殿”。县城多是近年新建的多层楼房,周边有少部分平房,整体环境舒适宜人。

建成不久的肃南县裕固族民俗度假区以县城为中心,包含裕固风情苑、特色村寨、红色记忆主题公园、西柳沟民俗风情特色街区、索朗格国际赛马场等自驾游和房车露营基地,从传统文化资源延伸出新型马文化产业和传统赛马会、民族歌舞表演等形式,充分展示着五彩纷呈的裕固族、藏族、蒙古族等地方特色民族独有的人文魅力。

赛马是肃南各民族传统体育项目,肃南裕固族自治县体育运动中心、新建成的高标准赛马场,既能满足本县群众活动需求,又能承办国内外赛事。南边位于隆畅河大桥桥头的肃南清真寺是本地回族民众的信仰中心。屹立于山腰处的香巴拉却科大经轮是集宗教膜拜、旅游景观于一体的新地标建筑,2011年请了本地活佛开光,金色的转经轮熠熠生辉,醒目耀眼,被认定为吉尼斯世界纪录全球最大的转经轮,象征着肃南继承发扬的藏传佛教文明,也彰显出肃南现代化发展的成就。县城是整个肃南辽阔地域的中心,处在其中,时刻可以感受到展演式的文化夸张性。

(二)县庆节日庆典

展演就是通过主体的构思和演绎,以内在的理解和外在的各种形式展示给客体看到、感受到。每年8月的1、2、3日为肃南县的县庆日,一直到8月上旬持续举行文艺演出、赛马会等盛大的庆祝活动。每年县庆期间,主要庆典及节日活动延续数日,县筹委会牵头组织一系列文化活动,营造欢乐喜庆的节庆文化氛围、吸引县内广大群众参加,丰富和活跃县内群众文化的生活。县民族歌舞团、各乡镇每年都会精心准备节目,在肃南县中心广场和肃南县影剧院举行文艺演出,在喇嘛坪赛马场举办体育活动和赛马会。无论在广场、影剧院、蒙古大营还是赛马场、祁连山草场,肃南通过持续的节日庆典和展演活动进行着多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

自2016年以来,肃南每年还举办以“相约山水肃南·体验裕固风情”为主题的县庆系列活动,从原来集中于8月的县庆节日扩展为全年的文化、艺术、体育、旅游、全民健身等多维度的活动;县庆主题活动期间,人们纷纷从各乡镇赶来,参与活动,观看演出,县城里显得格外热闹。人们从各地来到县城,就如同到了自己的家,饮食起居可以在熟识的亲戚朋友家解决。在这一时刻,时刻处于节日气氛中的肃南是裕固人繁衍生息的美丽家园,是各族人民和谐相处的人间天堂。

索朗格赛马场占地面积近7万平方米,2016年投入1300余万元建有长1000米、宽20米的马道,可容8匹赛马同时比赛,东西侧看台及四周可容纳3万余人同时观看比赛。县庆期间的文化盛会——赛马会是各民族竞争又团结的展演场所,县长亲自主持开幕式,参赛选手有皇城镇、祁丰藏族乡、马蹄藏族乡、大河乡、康乐乡及白银蒙古乡代表队。赛马分走马和奔马,类似田径比赛的竞走与赛跑。走马比赛要求马儿的行进为左右两侧的马腿轮流迈步,相当于马在“顺拐”行走。在行进过程中,马儿这一侧的前肢与另一侧的后肢同时起落,不能腾越而行。对于走马比赛而言,骑手与马儿的协调配合才是获胜关键。

在赛马场椭圆形的封闭场地内,跑道的中心位置是个凸起的土坡,内场的观众为了看比赛的全过程,选手起跑后,他们就从低处经由一个较陡的上坡到赛场中心的高处观看马儿和骑手,待选手快到终点时,再从坡顶跑回起跑处欢呼鼓劲。每一轮比赛,观众都会跟着往返跑,因为比赛的有他们的同乡、朋友……在这里,各民族同胞情比金坚。比赛中,藏族乡和蒙古族乡每年的成绩都比较突出,因为他们的家园牧草丰美,马儿自然膘肥体壮。比赛结果仿佛并不重要,各民族同胞之间的共同欢娱才是赛马会的意义所在。

自治县政府提供给各民族展示自身的舞台和机会,成为整合裕固族和周边民族关系的强力纽带,使三个民族乡在裕固族自治县周围紧密团结在一起。历史上,裕固族受到其他游牧民族及农耕文化不同程度的影响,逐渐形成了一种含有蒙文化和藏文化成分的独特的游牧文化,裕固族在多民族地区吸纳、融合其他民族文化,体现了其在民族交往交流中的包容性和交融性。

(三)裕固族的民间史诗《沙特》与鄂博文化

各乡镇群众会从几十上百里外赶来观看在肃南县影剧院举办的本乡的文艺演出。影剧院里人流涌动,人们热情地等待着精彩的演出,演员都是自己的乡亲朋友,显得格外亲切。县城里其他乡的群众也会赶来欣赏节目,此时的他们欢聚在歌舞的世界。文艺晚会以歌舞为主,还有原生态演唱,有裕固族传统民歌和新民歌,当台上传统的裕固族民歌响起来,全场就开始大合唱,到了民族舞蹈的部分,观众们也随着音乐跳起来。在这个场域,人们忘却平日烦恼,没有民族间的界限,尽情用艺术交流情感。各民族的文艺表演活动,展现了各乡镇的精神气质,也是对裕固族地区多民族艺术和文化的传承,对自治县快速发展的热情讴歌,表达了各民族期盼团结在自治县周围、实现共同进步的热切心情。

值得研究的还有裕固族大头人的后代带来的民间史诗《沙特》。“剧场国家”具有声望、等级、地位、“辉度”等多元的研究价值。兰婕从神圣王权、等级制度和知识形成的理论入手重新考察“尼加拉”,意在寻找理解巴厘“剧场国家”的不同路径[8]。大头目家是旧时裕固族部落之一,历任裕固族的大头目均出自大头目家。作为非物质文化的遗产裕固族史诗《沙特》,其当代演绎者是裕固族最后一个大头人安贯布什加的孙女安敏英,《沙特》的传承人是大头人的后代,可见裕固族的历史和传统部落文化在当代仍得到了保护和传承。

每到县庆演出期间,大头人的孙女安敏英都会在不同场景下表演《沙特》。《沙特》是裕固族珍贵的长篇创世史诗,主要叙述的是人类、万物和婚姻起始产生的顺序以及关于彩礼数量和婚姻礼仪程式等内容,流传在裕固族东部地区,一般在婚礼和隆重场合演唱,全部长诗演唱需要4~5个小时,但大部分长诗内容已经失传,目前仅存片段[9]。《沙特》史诗传达了这个民族对生命的感悟与珍惜以及对各民族的认同与尊重。口述文化承担着民族文化精神传递的重要使命,其民族精神、集体记忆通过口口相传得到保存与传承。“怀疑论的推理、平凡的琐事、任何时代的伪善和枯燥及其影响,都不能毁掉人心中这种高贵的、天生的忠诚与崇拜。……英雄崇拜则是永恒的基石,人们将藉此开始重建新时代。”[10]民族史诗对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发挥着重要作用,能够唤起民族的共同情感和认识,使不同民族的同胞能够团结在一起,和平共处、友好互助、和谐交往、交流交融。

裕固族的祖先信仰“点格尔汗”属于原始萨满教。20世纪80年代以后,肃南恢复了裕固族的祭鄂博仪式,这是裕固族人祭祀山神的民俗活动。裕固族先民认为万物的生命起源于火、风、土、水、日、月、星、辰,史诗《沙特》中此类表述非常清晰:人类有四大父母,创造肉体的是生身父母、养育肉体的是天父地母,日月是表达美好愿望的崇拜和寄托,既是神化的人,也是人格化的神,日月山河等自然物在人们心中占有重要地位。在山顶建起鄂博,也是为了祈祷平安,期待山川能够保护生灵、带来吉祥、赐惠人间。起源于蒙古高地崇拜和萨满教的鄂博文化,在蒙古族、藏族、裕固族、土族等很多受藏传佛教文化影响的民族中保存下来。

近年来,裕固族重建和新建的鄂博有30余个,祭鄂博活动多以行政村为单位轮流举办,也伴随县庆文艺活动举行,带有明显的民族同胞集会性质。景点“九排松”上的鄂博多用于民众聚会或文体娱乐活动,白银蒙古乡气势恢宏的蒙古大营的庆典活动加强了肃南的蒙古族与裕固族的联系,大营中心竖立着的苏勒德(蒙语意思是“矛”,是蒙古的象征,是战神的标志)彰显出庄严的鄂博文化气息。肃南县政府将这类活动与当地旅游文化发展相结合,有力地促进了民族团结,振兴了地方经济。

三、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展演的力量

与格尔茨笔下的印式文明相似的是,肃南裕固族与周边主要少数民族群体也受到了多元文明的影响。从14世纪到19世纪,巴厘的历史没有经历大的变迁,巴厘的展演背后有着一段无历史的假设。而处于边疆多民族地区的肃南,当其主体民族裕固族的传统部落文明瓦解以后,顺畅地过渡到了由中国共产党治理下的国家、自治县、各民族人民所构成的区域社会,内部包容的其他民族也经历了这一变迁过程。本文通过对县城文化资源的铺陈、县庆节日庆典氛围的呈现以及对民间史诗《沙特》与鄂博文化的具体分析,展示出民族区域自治制度下的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在实际治理中时刻体现的“展演”之气质状态。多民族多文明相汇合的肃南,巧妙地通过展演的力量强调了其社会和文化的独特性和创造性。

持续的节日和庆典、歌舞升平的公众景象,时刻赋予肃南展演的力量。肃南的多民族构成、多元化的社会文化结构使其走向了分化自主与和谐交融的完美统一。展演活动在肃南的社会生活中扮演着空前重要的角色,不仅加强了自治县内各乡镇、各民族之间的联系,还塑造出裕固族与周边民族独有的交往交流交融模式,使肃南变成一个美好的、生机勃勃的 、多民族紧密凝聚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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