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社会认知的一个拐点

2021-03-08 06:40韩石山
文学自由谈 2021年5期
关键词:志摩徐志摩工人

□韩石山

这个题目,也可以叫成“徐志摩思想转变的一个拐点”。谈徐志摩居然谈到了思想的层面,怕要叫人笑话了。想想,还是叫成“社会认知”靠实些。他是这么看的,这看法源于事实,也不会不牵动思想,搭在一起谈,认可的人多些。

二十多年前写《徐志摩传》的时候,就知道徐志摩留美期间,朋友中有人叫他“鲍雪微克”(布尔什维克)。其时十月革命刚刚成功,“鲍雪微克”是个时髦的词儿。他看了几本社会主义方面的书,朋友拿这个跟他打趣,堪称雅谑,也就没当回事儿。后来写《徐志摩图传》,其文字部分,我是当作评传写的,不能不关注传主的思想脉络。引起注意的是,志摩离美之后,来到英伦,进入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师从拉斯基(Harold Joseph Laski)。此人为有名的社会主义者。志摩不光师从此人学习,还随他的夫人参加工党的选举活动。据此,是不是就可以说,志摩信奉了社会主义的理念呢?似乎不能这么说。但有一点,是可以推知的,那就是,他认为中国社会存在着巨大的阶级的差异,也就有着阶级的压迫与剥削。

从他回国后之初,认同创造社的文学主张,所写政论文章《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不难看出这样的思想倾向。而志摩后来,又专注于文化上的努力,艺术上的建树。这一转变,是思想倾向上的,也是社会认知上的。

去年疫情期间,我写《非才子的徐志摩》时,重新研究了这个问题。经过认真思考,仔细排查,终于找到了这一转变的拐点。

下面的故事,是根据志摩的一篇文章写的。

先说事,再说文章。

1924年6月中旬,志摩回到硖石。以时间推勘,当是送了泰戈尔去日本,又陪着去了香港,分手后返回来,要和张海歆一起上庐山避暑之前,回老家待了几天。回来的头一天,父亲徐申如特意安排儿子,参观了他新近开办的缫丝厂。

这个时间,跟《浙江通志》所载“徐申如小传”是吻合的:“1924年与李伯禄合资兴建硖石双山丝厂(今中丝三厂)。”

志摩在国外,工厂倒是去过,但往往因为引领人讲解得太详尽了,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再就是,从不曾进到车间里,看过工人们做工的情形。这次却不同,是在他的本乡,而且是他父亲一手经营起来的厂子,又亲自领上他参观的。

这个丝厂,刚刚办成,屋子什么的全是新的。工人有一百多,全是工头从绍兴“包雇”来的女人,有好多是带了孩子来的。“包雇”,当是其时一种雇工的方式。

机器间,先后去了三回,都是工作时间。

房子造得极宽敞,空气尽够流通。约略一百多架“丝车”分成两行,相对地排着。女工们坐在丝车与热汤盆之间,机轧声中,几百双手不住地抽着汤盆里泡着的丝茧。每个汤盆前,站着一个八九岁到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拿着勺子向沸水里捞出已经抽尽丝的茧壳。就女工们的姿态及手技看,她们都是熟练的老手,神情也都闲暇自若。父亲领着他走过的时候,有很多女孩子,抬起头面带笑容地看着他们,这可见她们在工作时并不感受过分的难堪。

那天是6月中旬,天气已经节节高,向上加热,大约在荫凉处已够华氏90度光景。他们初进机器间,两旁通风,并不觉热,走近中段就不同了。转身的时候,志摩浑身都汗湿透了,说不定温度有多高。外来的太阳光(第一次去看时,芦帘不曾做得,随后就有了),与丝车的沸汤的夹攻,中间呆坐着做工人的滋味,可以揣想。工人们汗流被面的固然多,但坦然的也尽有。

父亲说,这工作她们上八府人是一半身体坚实,一半做惯了吃得起,要是本地人去,半天都办不了的。上八府,当指浙北一带。这话,志摩相信。他自忖,他要是坐下去的话,怕不消三四个钟头竟会昏了去的。那些捞茧的女孩子们,十个里有九个是头面上长有热疮热疖的,这就可见一斑。

这班工人,厂里有宿舍给她们住,饭食也是厂里包的,除了放假日外,一律不准出厂门。夏天是五点半放头螺,六点上工,十二时停工半小时吃饭,十二时半再开工到下午六时放工,共计做十一时有半的工。放假是一个月两天,初一与月半。工资是按钟点算的,大约每天可得四角五或是四角八大洋;刨去饭资,每人每月可得净工资十元光景。厂里替她们办储蓄,有利息。一个女工到外府来做工,年底可以捧一百多现洋钱回家,确是很可自傲的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工人做工,心里觉着一种难受。那么大热的天,在那么热的屋子里,连着做将近十二小时的工!

外面的账房,计算给他听,从买进生茧到卖出熟丝的层层周折,刨去开销,每包丝可以赚多少钱。

听到这儿,志摩心头顿生感慨:啊,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这不是剥削工人们的劳力吗?平日是听惯了八小时工作、八小时睡眠、八小时自由论的,这十一二小时的工作如何听得顺耳?

“那么这大热天,何妨让工人们少做一点时间呢?”他代工人们求恳似的问。

“工人们哪里肯?她们只是多做,不要少做。多做多赚钱,少做少赚钱。”账房先生说。

他听了,没得话说了,又问:“那么为什么不按星期放工呢?”

“她们连那两天都不愿意闲空哪!”

他又没得话说了,心里直感慨:一群猪羊似的工人,关在牢狱似的厂房里,拼了血汗,替自己家里赚小钱,替出资本办厂的财主们赚大钱,这情形其实有点看不顺眼——难受。

“这大热天工人们不发病吗?”他又替她们担忧似的问。

“她们才叫牢靠哪,很少病的;厂里也备了各种痧药,以后还请镇上一个西医每天来一半个钟头。厂里也够卫生的。”

“有这么许多孩子,何妨附近设一个学校,让她们有空认几个字也好不是?”

“这——我们不赞成;工人们识了字有了知识,就会什么罢工造反,那有什么好处!”

他又没得话说了,真不知道怎样想才是。在一边看,这种情形实在是太不人道,太近剥削;但换一边看,这些工人,原来也许在乡间挨饿,来这里有了生计,多少可以赚一点钱回去养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好处。另外,厂内另有选茧一类轻省容易的工作,也替本乡无业妇女开了一条糊口过活的路。你要是去问工人们自己满意不满意,她们一定是不会有怨言的,那你这不是白着急?

是不好说什么,可是他总觉得心上难受,异常的难受,仿佛自身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看过丝厂以后很久,志摩仍难以忘记那机器间的情形,尤其在南方天气最热的那几天,到哪儿都惦着那一群每天得做十一二小时工作的可怜的生灵们!

两年后,志摩在一篇文章里,说到此事。文章名叫《南行杂记》,是志摩编《晨报副刊》时,自己发表的。

说是一篇,实为一组,两篇,且不是同日刊出的。1926年8月9日刊出第一篇,名为《一、丑西湖》,另有总题《南行杂记》。8月23日刊出第二篇,总题之下,名为《二、劳资问题》。前一篇落款为8月7日,当是刊出的前两天写的。《晨报副刊》一周四期,按正常刊出规则,下一期就该刊出第二篇,但实际情况是,中间隔了十几天。再就是,第二篇若是接连写出来的,纵然迟了些日子,也该标明时间,而又没有。

这就不能不启人疑窦:这篇《劳资问题》,是什么时候写下的?

我的推测,这篇文章的主体,只会是1924年送了泰戈尔之后,上庐山之前回到硖石,参观了他家的丝厂之后,在老家就写了出来。

志摩的写作,有趁热打铁、即兴作文的习惯。常是写下了,放起来;什么时候要用了,翻出来发了就是。过去多是给办刊的朋友,自己办起刊,那就是自己给自己“凑个急”。

发出来的文章,前面还有一大节话。

他本来是想写上几笔,就转到正题上,写他参观丝厂的感受(利用旧文)。一搭笔就刹不住,刷刷刷,不歇气就是一千多字,他说是“笔头又掉远了”,也就是他常说的,又“跑了野马”。

我们看了,只能说是感触甚深,情难自已。由此,我们窥见了他回国后思想的转变,或者说是思想升华的轨迹。这一转变,关系着志摩此后为人处世的准则。

文章一开头,说他当年对“高矗的烟囱”有着怎样的感觉。

我不曾出国的时候只听人说振兴实业是救国的唯一路子,振兴实业的意思是多开工厂;开工厂一来可以解决贫民生计问题,二来可以塞住“漏卮”。那时我见着高矗的烟囱,心里就发生油然的敬意,如同翻开一本善书似的。罗斯金与马克思最初修正我对于烟囱的见解(那时已在美国),等到我离开纽约那一年我看了自由神的雕像都感着厌恶,因为它使我联想起烟囱。我不喜欢烟囱另有一个理由。我那历史教师讲英国十九世纪初年的工业状况,以及工厂待遇工人的黑暗情形,内中有一条是叫年轻的小孩子钻进烟囱里去清理龌龊,不时有被熏焦了的。我不能不恨烟囱了。

接下来说,他在国外,是怎样起了认同社会主义的情感:

我同情社会主义的起点是看了一部小说,内中讲芝加哥一个制肉糜厂,用极小的孩子看着机器的工作的;有一个小孩不小心把自己的小手臂也叫碾了进去,和着猪肉一起做了肉糜。那一厂的出货是行销东方各大城的,所以那一星期至少有几万人分尝到了那小孩的臂膀。肉厂是资本家开的,因此我不能不恨资本家。我最初看到的社会主义是马克思前期的,劳勃脱欧温一派,人道主义,慈善主义,以及乌托邦主义混成一起的。正合我的脾胃。我最容易感情冲动,这题目够我的发泄了:我立定主意研究社会主义。

又说,在纽约那一年,甚至有人叫他“鲍尔雪微克”。到了英国,他对劳工的同情益发分明了。那时有机会接近的也是工党一边的人物。贵族、资本家,这类字样,一提着就够挖苦!劳工,多响亮,多神圣的名词!直到他回国,自问是个激烈派,一个社会主义者,即使不是个“鲍尔雪微克”。萧伯纳的话牢牢地记着:一个在三十岁以下的人看了现代社会的状况而不是个革命家,他不是个痴子,定是个傻瓜。他年纪轻轻,不愿意痴,也不愿意傻,所以当然是个革命家。

末后才说了他回国后,中国的国情,怎样引起了他的思考:

到了中国以后,也不知怎的,原来热烈的态度忽然变了温和;原来一任感情的浮动。现在似乎要暂时遏住了感情。让脑筋凉够了仔细的想一想。但不幸这部分工夫始终不曾有机会做,虽则我知道我对这问题迟早得踌躇出一个究竟来:不经心的偶然的掼打,不易把米粒从糠皮中分出。人是无远虑的多。我们在国外时劳资斗争是一个见天感受得到的实在:一个内阁的成功与失败全看它对失业问题有否相当的办法,罢工的危险性可以使你的房东太太整天在发愁与赌咒中过日子。

最为关注的,还是劳资问题,而恰是这上头的实际情形,引起了他思想上的震撼:

这就不容你不取定一个态度,袒护资本还是同情劳工?中国究竟还差得远:资本和劳工同样说不到大规模的组织,日常生活与所谓近代工业主义间看不出什么迫切的关系,同时疯癫性的内战完全占住了我们的注意,因此虽则近来罢工一类的事实常有得听见,这劳资问题的实在,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总还是远着一步的。尤其是在北京一类地方,除了洋车夫与粪夫,见不到什么劳工社会,资本更说不上,所以尽凭“打倒资本主义”一类的呼声怎样激昂,我们的血温还是不曾增高的。就我自己说,这三四年来简直因为常住北京的缘故,我竟几乎完全忘却了这原来极想用力研究的问题,这北京生活是该咒诅的:它在无形中散布一种惰性的迷醉剂,使你早晚得受传染;使你不自觉的退入了“反革命”的死胡同里去。

接着说了一件小事,说新近有一个朋友来京,他一边羡慕我们的闲暇,一边却十分惊讶他几个旧友的改变:从青年改成暮年,从思想的勇猛改成生活的萎靡——他发见了一群已成和将成的“阉子”!这所谓“智识阶级”的确有觉悟的必要。他们离国民的生活太远了,离社会问题的真实太远了,离激荡思想的势力太远了。本来单凭书本子的学问已够不完全,何况现在的“智识阶级”连翻书本子的工夫都捐给了太太、小孩子们的起居痛痒!

这样的说辞,是暗示他思想上的一个明确的变化,那就是,重新认识中国社会,重新调整自己的思想方法。

而所以能有这样大的转变,不用说,就是回到老家,切切实实参观了他父亲办的丝厂,知道了在中国,工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情形。接下来便是他1924夏天参观父亲丝厂的全文。

下面这段话,是全文的结尾。只是不知道,这结尾是他两年前参观丝厂后草就的,还是此番重新发表时特意加上的。以我的揣度(也是从行文的酣畅上着眼),怕是当初就有这样的思考:

我在国外时也何尝不曾剧烈的同情劳工,但我从不曾经验过这样深刻的感念,这才亲眼看到劳工的劳,这才看到一般人受生计逼迫无可奈何的实在,这才看到资本主义(在现在中国)是怎样一个必要的作孽,这才重新觉悟到我们社会生活问题,有立即通盘筹画趁早设施的迫切。就治本说,发展实业是否只能听其自然的委给资产阶级,抑或国家和地方有集中经营的余地。就治标说,保护劳工法的种种条例有切实施行的必要,否则劳资间的冲突逃不了一天乱似一天的。总之乌托邦既然是不可能,彻底的生计革命又一时不可期待,单就社会的安宁以及维持人道起见,我们自命有头脑的少数人,得赶快起来尽一分的责任;自觉的努力,不论走哪一个方向,总是生命力还在活动的表现,否则这醉生梦死的难道真的是死透了绝望了吗?

正是这个转变,让他放弃了阶级压迫与剥削的理念,认识到,此后的努力,应当是开启民智,改造社会,建设一个健康文明的新中国。

由一个“鲍尔雪微克”,扭身成为一个诚挚的爱国主义者,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动摇。

猜你喜欢
志摩徐志摩工人
花牛歌
偶然
泰戈尔在我家
泰戈尔在我家
偏 见
基层关工人的梦
小评《徐志摩论》
一名关工人的中国梦
徐志摩的诗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