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治水神话传说刍论

2021-03-11 19:03李诚
文史杂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神女巴蜀洪水

李诚

巴蜀本为一古代地理概念,两地人情风俗自古迥异。然而以岷江、长江为主之丰沛水系,却从文化上将两地挽结一起,生生不息,古往今来,为华夏文化建构注入不竭的生命之源。论及此源,则不能不及于古之洪水。洪水,是世界神话传说共同之主题。华夏传统文化中,凡论及治理洪水,则不能不提及鲧、禹;在巴蜀文化中论及治理洪水,则必提及鳖灵。治巴蜀神话传说者皆不会忽略一基本事实:华夏族神话传说中几位与治理洪水有关者,皆与巴蜀有密切关系,如共工、鲧、禹、鳖灵等;且禹与鳖灵治水传说皆遍及巴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倘舍去巴蜀神话传说中治水者,则华夏族神话传说中将无洪水神话可言。因此,我怀疑华夏族那古老的洪水神话,作为华夏文化建构重要之一环,就起源于巴蜀。如此重大命题,本文或不足厌人心,仅草此以为引玉之资,并寄念于尚未引起足够重视之巴蜀文化。

一、巴蜀治水神话传说的流传区域

欲考巴蜀神话传说流传区域,不能不自鳖灵治水始。

《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八引《蜀王本纪》云:“荆有一人名鳖灵。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至蜀复生,蜀王以为相。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鳖灵决玉山,民得陆处。”[1]此所谓“玉山”,当即《华阳国志·蜀志》所说“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2]之“玉垒山”。不过鳖灵治水之地,却又并不仅限于此。《水经注》卷三十三引来敏《本蜀论》云:“时巫山峡而蜀水不流,帝使鳖令凿巫峡通水,蜀得陆处。”[3]故有学者争论鳖灵治水之所,认为“玉”乃因与“巫”字形近而误,当作“巫山”;亦有学者以为“巫山在巴国之东,蜀王何能使人凿通之”[4]。实则此皆不过以历史准神话传说的推测之词,正如以下所列,无论鳖灵,抑或夏禹,治水之迹在传说中绝非一处。倘以今之常识衡之,实难揆之以理,故不必予以坐实。治神话传说关注者,乃在是否有此传说,何以有此传说。上引《水经注》并非一时误会,其卷三十四经文云“江水又东径巫峡”,注云:“杜宇所凿以通江水也”[5],此处“杜宇”当然指杜宇相鳖灵,盖古书恒例,将臣下所为之事以君名记之。是鳖灵治水,在传说中凿巫峡与凿玉山乃可以并行不悖,不必取此而舍彼。

如若谓“凿巫峡”乃疏通长江,此所谓“决玉垒山”乃疏通何处呢?《水经》卷三十三有答:“江水又东别为沱。”[6]郦注云:“开明之所凿也。郭景纯所谓玉垒。”[7]是则传说中开明治水之迹又及于沱江,沱江即其所凿长江支流。由此开头,顺流而下,清嘉庆修《金堂县志》记载云:“金堂峡,在金堂山南。相传望帝相鳖令所凿。”[8]金堂峡位于金堂县境内西部。沱江自北而南纵贯金堂西部,峡呈S形。据传至今金堂峡左岸炮台山与右岸云顶山山腰各存一巨大石刻腳印,乃当年鳖灵以双足蹬开峡口所留。[9]而前引《金堂县志》更有如下一段记载:“三皇滩上有庙,神像狰狞可畏,相传祀李二郎。然他处二郎像皆白面少年,应系讹传也。此峡乃望帝相鳖令所凿,事出三代,洪荒未开,故至今庙祀称“三皇像”,或其然欤。”[10]是长江、沱江皆有鳖灵治水足迹。

又民国修《芦山县志》言芦山县有开明城,“相传蜀开明王建”[11]。芦山当青衣江上流。

又《水经注》卷三十三言南安(今四川乐山)“即蜀王开明故治”[12]。而乐山正当大渡河、青衣江、岷江三水交汇处。

又《华阳国志·蜀志》云:“僰道(今四川宜宾)有故蜀王兵阑。”[13]“兵阑”即“兵栏”,谓兵营之外所设置之障碍物。此“蜀王”虽未明言为何人,但既与治水相关,则此“蜀王”当指鳖灵。而宜宾正当金沙江、岷江汇合之处。

又《太平寰宇记》卷八十六记阆中云:“仙穴山在县东北十里。《周地图记》云:灵山峰多杂树,昔蜀王鳖灵帝登此,因名灵山。山东南有五女捣练石,山顶有池常清;有洞穴绝微,有一小径通旧灵山。天宝六年敕改为仙穴山。”[14]是川北阆中亦曾有鳖灵足迹,而如上引书所言,“阆中县,阆水迂曲经其三面,居其中,盖取为县名”。而民国修《阆中县志》则云:“鳖灵祠在县东十里灵山上。久废。”[15]或许正由于神话传说中鳖灵治水之迹遍巴、蜀,故北宋张俞所撰《郫县蜀丛帝新庙碑记》颇有总结之意,其言略云:“当是时,巫山龙战,崩山壅江,水逆襄陵,蜀沉于海。望帝乃命鳖灵凿巫山,开三峡,决江、沱,通绵、洛,合汉、沔,济荆、扬,然后蜀得陆处,人保厥命。”[16]

且再观禹治水之迹。禹治水曾至江州(今重庆市)、三峡,传说甚多,仅举一例以见一斑:

《华阳国志》曰:禹娶于涂山。今江州涂山帝禹之庙铭存焉。又曰:山有禹王祠及涂后祠。陶弘景《水仙赋》云:涂山石帐,天后翠幙,夏禹所以集群臣也。按《倦游录》:三门禹庙,神仪侍卫极肃。后殿一毡裘像,侍卫皆胡人,云是禹妇翁。今不存。[17]

《尚书·禹贡》记载了禹治水所到之迹,亦有涉及巴蜀处:“岷山导江,东别为沱。”[18]又云:“岷嶓既艺,沱潜既道。”[19]不过,“沱”在前引《水经注》中,郦注却说是“开明之所凿”。此说虽可以讨论,但禹开凿了沱江之说却确实存乎于典籍。

又民国修《灌县(今都江堰市)志》载:“《吴越春秋》云:禹治水至牧德之山,见神人。曰:我有灵宝五符以役蛇龙水豹。子事毕,可秘于灵山。后龙威丈人得符献之吴王阖闾。李膺《益州记》云:天皇真人授帝喾五符文于此山牧德之台,谓禹所至之牧德山即青城也。”“青城山”正在今都江堰市,岷江由此进入成都平原。是知传说中李冰在此治水前,禹治水亦过此。

又《蜀中广记》卷二十四云:“县(今四川南部县)东南与蓬州相接三十里为禹迹山。《志》云:禹治水所经也。山顶平衍,有小石泉,凿石为像,层楼覆之。宋绍兴何汝贤有《禹迹山院记》。”[20]

又民国修《阆中县志》载有“禹迹寺”[21],又有“禹迹山”,且云:“旧称禹治水经此,故名。”[22]是皆在川北,以理推之,其所治应为流经阆中、南部之嘉陵江。

由此看,神话传说中,禹在巴蜀治水所经历之地乃与鳖灵可以重合而绝非风马牛不相及。

二、巴蜀治水神话传说的洪水起因

洪水神话传说中,洪水起因是十分重要的问题。西方神话中洪水由上帝发动,乃为惩戒人类邪恶与不良。中国南方少数民族中,也流传有神向人类报复,发起洪水毁灭人类的故事。然华夏族神话中,洪水却由天神之间争夺帝位而引起。《淮南子·天文》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23]同书《本经》又云:“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24]这一神话令人联想起流传在今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羌族人民中的神话故事《羌戈大战》。故事说羌人与戈基人发生了氏族之间的冲突,天神帮助羌人战胜、歼灭了戈基人,然后“天神发起了滔天洪水,把呷尔布(即戈基人)发臭的尸体冲得干干净净,羌人就在此地安居乐业了。”[25]两个洪水故事都有氏族之间争斗的背景,似是一个神话系统不同变异的两个类型。

那么鳖灵时代的洪水是如何形成的呢?来敏《本蜀论》谓“巫山峡而蜀水不流”[26],原因则张俞《郫县蜀丛帝新庙碑记》谓“巫山龙战,崩山壅江”[27]。所谓“巫山龙战”,即龙族在此搏斗,造成巫山崩塌。这里虽然没有揭示“龙战”的双方,但其中之一,应即前引《淮南子》所载“共工”之流。《山海经》郭璞注引《归藏·启筮》云:“共工,人面蛇身朱发也。”[28]又《淮南子》高诱注亦云:“共工,天神也。人面蛇身。”[29]蛇其实即龙,那么他就是造成鲧、禹或鳖灵时代洪水的原因和罪魁祸首了。清光绪修《巫山县志》有记载:“斩龙台:治西南八十里错开峡一石特立。相传禹王导水至此,一龙错行水道,遂斩之。故峡名‘错开,台名‘斩龙。”[30]“龍错行”“龙战”这些情节皆出现于禹和鳖灵治水的故事中,或非偶然。因此,传说中,鲧、禹和鳖灵所遭遇的洪水的起因是共同的。

三、巴蜀治水神话传说中的神女

清光绪修《巫山县志》云:“泗瀼,县西南七十里,涧水横通大江,两山对峙,一名错开峡。峡距大江五里,有斩龙台。俗传大禹错开,神女授册,始劈三峡。”[31]此深涧一名“泗瀼”,一名“错开峡”,显然即前所引禹斩龙之所在。那么“神女授册”又是如何呢?《太平广记》卷五十六引前蜀杜光庭《墉城集仙录》云:

云华夫人……名瑶姬……尝东海游还过江上……时大禹理水驻山下,大风卒至,崖振谷陨不可制,因与夫人相值,拜而求助。即敕侍女授禹策召鬼神之书。因命其神狂章、虞余、黄魔、大翳、庚辰、童律等助禹斫石疏波,决塞导厄,以循其流。禹拜而谢焉。禹尝诣之崇巘之颠,顾盼之际,化而为石,或倏然飞腾,散为轻云,油然而止,聚为夕雨。或化游龙,或为翔鹤,千态万状,不可亲也……因命侍女陵云华出丹玉之籍,开上清宝文以授。禹拜受而去,又得庚辰、虞余之助,遂能导波决川,以成其功。[32]

这一故事较之前引《巫山县志》所载,诚然已完全仙化了。但是巫山神女之传说宋玉《高唐》《神女》二赋即有之,显然出自远古神话,又岂能因仙化而一笔抹煞?神话传说自有其传播之生命力在。是南宋陆游《入蜀记》卷四有如许记载:

二十三日,过巫山凝真观,谒妙用真人祠。真人即世所谓巫山神女也。祠正对巫山,峰峦上入霄汉,山脚直插江中,议者谓太华、衡、庐皆无此奇。然十二峰者不可悉见,所见八九峰,惟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宜为仙真所托。祝史云:每八月十五夜月明时,有丝竹之音往来峰顶。山猿皆鸣,达旦方渐止。庙后山半有石坛平旷。传云夏禹见神女授符书于此。坛上观十二峰,宛如屏障。是日天宇晴霁,四顾无纤翳,惟神女峰上有白云数片,如鸾鹤翔舞徘徊,久之不散,亦可异也。[33]

倘将陆游所记与前引《巫山县志》相较,可谓详略相异,却来源相同。禹于治水过程中曾得女神帮助,乃源远流长之神话传说。于是好事者遂有意造作。清道光修《夔州府志》载巫山县有神女庙岣嵝碑,并云:“《县志》:夏后自题七十七字于衡山岣嵝峰,为岣嵝碑。明国子监沈镒为竖碑于神女庙。”[34]是皆证明历来确有禹治水得神女相助传说。那么鳖灵治水是否也曾有女神相助呢?本文前引《太平寰宇记》卷八十六记今阆中有鳖灵所登之“灵山”,“山东南有五女捣练石,山顶有池常清”。明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二十四又引《志》云:

一峰峭拔,介宋江嘉陵之间。上有鳖灵墓。元稹八月六日与僧如展、前松滋主簿韦戴同游碧涧寺,赋得扉字。引云:寺临蜀江,内有碧涧穿注两廊,又有龙女洞,能兴云雨。诗中喷字以平声韵。诗云……他生莫忘灵山别,满壁人名后会稀。[35]

是知灵山之上,确有鳖灵墓,亦有“五女捣练石”及“能兴云雨”之“龙女洞”,是鳖灵之治水,岂亦有神女相助乎?

前亦论及传说中大禹治水曾经由南部县。而南部县尚有“离堆山”,明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二十四称其为“蜀三离堆之一”[36],且记云唐颜真卿谪蓬州(今四川蓬安县),在此撰并书有《磨崖记》,于唐宝应年立碑,当即此之地。清道光修《保宁府志》记南部县:“磨崖碑亭在县东南离堆山。鳌山亭在县南跨鳌山下。”[37]“鳌”“鳖”皆属龟类,且与“离堆”相邻,“跨鳌”云云当亦属与治水有关的神话传说无疑。曹学佺《蜀中广记》卷八引《方舆胜览》云,仁寿(今四川仁寿)亦有跨鳌山:

跨鳌山上有跨鳌亭。每岁上元、重九,太守率僚属燕其上。有石佬在山顶,岁旱,里人转徙之,天即黯叆,雨四注。[38]

“转徙之”,可以理解为一种祈祷的方式如中外乡土之人祈雨常抬龙、舞龙之类。那么这里的石姥,当是能呼风唤雨之神了。正如前引《墉城集仙录》记巫山神女 “或为游龙,或为翔鹤;既化为石,又化为人”;也如陆游《入蜀记》卷四所记:“入瞿塘峡……过圣姥泉,盖石上一罅。人大呼于旁则泉出,屡呼则屡出,可怪也。”[39]“石姥”“圣姥”,惟可赐人雨露,即得列神女之列。如是鳖灵逗留之地,确有“五女”“龙女”“石姥”等女神出入,且皆与水有密切关系。

是无论禹之治水,或鳖灵治水,皆不离神女之助了。

不仅如此,有时候,传说中,女神竟将禹和鳖灵联系在一起。民国修《什邡县志》记什邡县红庙场有“禹母庙”,“立三楹肖禹母及大禹神像于内”[40]。而其白庙场则有“龟灵庙”。《志》云:

乌龟石,治北八十余里白庙场上。场有庙曰“龟灵”。龛下有一天然生成石龟,大与圆桌相等,头、尾、足酷肖,背上横斜纹路甚多。其坪内农人常常挖出石块大如碗者甚多,形状纹路颇似大龟。土人相传为大龟所产者,往往送存其庙。但此龟不知产自何时,乡人但知呼其地名曰“乌龟石”,祀其神曰“龟灵”,庙神肖老姥像。

“龟灵”其实就是“鳖灵”。蜀中各地“炳灵庙”“鳖灵寺”者多有之。此处鳖灵与女神(老姥)竟成一而二,二而一之神灵。且白庙场、红庙场遥遥相对,禹母、老姥,鳖灵、大禹相映成趣。据《什邡县志》,所谓“禹母祠”虽清光绪七年所建,然乃“以九联坪之祠宇基址早经埋没,恐后来无有知者”而建,“祠虽鄙陋而古迹赖以保存”,是什邡九联坪自古即有禹迹及其传说,禹母、老姥,鳖灵、大禹于此地传说中缺一不可也。

四、巴蜀治水神话传说中的幻形

神话传说中,治水者往往化为非人形态,方能担当非常工程。以鳖灵而言,仅就其名字,似乎已经足以说明问题。再以他能溯江而上,至岷山脚下方苏醒这一点看,神话传说中,他无疑就是一只龟,因此治水方成为其特长。前引民国修《什邡县志》所载“龟灵庙”已是很好的说明。至于鲧、禹治水神话传说中之幻形,则当从鲧说起。以其名字结构而言,“鲧”实鱼类。“鲧”字又或作“鮌”,则“玄”正龟类,古称“玄武”即龟形。正由于鲧乃水族,故其最后结局,多言沉于羽渊。至于沉于羽渊之形态,则诸书或言化为“黄熊”,或言化為“黄能”。然以唐陆德明《左传》音义说最辨:

“黄熊”音“雄”,兽名。亦作“能”,如字,一音奴来反。三足鳖也。解者云,兽非入水之物,故是鳖也。一曰,既为神,何妨是兽。案《说文》及《字林》皆云:能,熊属。足似鹿。然则能既熊属,又为鳖类。今本作“能”者胜也。东海人祭禹庙,不用熊白及鳖为膳,斯岂鲧化为二物乎?[41]

《史记·夏本纪》唐张守节《正义》之说亦可与陆氏说相发明:

鲧之羽山,化为黄熊,入于羽渊。“熊”音乃来反,下三点为三足也。束皙《发蒙纪》云:“鳖三足曰熊。”[42]

由是可知,在神话传说中禹父鲧如鳖灵,就是一只三足龟类动物。因而晋王嘉《拾遗记》卷二云:

尧命夏鲧治水,九载无绩,鲧自沉于羽渊,化为玄鱼。时扬鬐振鳞,横游波上,见者谓为河精。羽渊与河、海通源也,海民于羽山之中修立鲧庙,四时以致祭祀。常见玄鱼与蛟龙跳跃而出,观者惊而畏之。至舜命禹疏川奠岳,济巨海则鼋鼍而为梁,逾峻山则神龙而为驭。行遍日月之墟,惟不践羽山之地,皆圣德感鮌之灵化。其事互说,神变犹一而色状不同。玄、鱼、黄熊,四音相乱,传写流文,鲧字或鱼边玄也。群疑众说,并略记焉。[43]

应感谢《拾遗记》“群疑众说,并略记焉”的态度,为后人保留了可贵的神话传说资料,使知确有鲧为龟鳖之说。因此毫不奇怪,屈原《天问》说:“鸱龟曳衔,鲧何听焉”[44]一语,虽然迄今为止,并未获得确诂,但鲧治水与龟有关,则治《楚辞》者向来并无异议。

禹的情况较为复杂一些。传说中禹治水幻形,有为“熊”者,如洪兴祖引。“《淮南》曰:禹治鸿水,通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45]根据以上对鲧幻形的探讨,以及鲧、禹之间的关系,我怀疑禹所化“熊”可能也应如张守节所说,读“来乃反”,字形则如束皙所说“下三点为三足也”,实乃三足鳖。这虽然只是一种推断,但典籍所载禹步态,似乎从侧面提供了旁证。《荀子·非相》云:“禹跳,汤偏”。唐杨倞注云:“《尹子》曰:禹之劳,十年不窥其家。手不爪,胫不生毛,偏枯之病,步不相过,人曰禹步。”[46]又明董斯张《广博物志》卷二十五引《帝王世纪》亦云:“世传禹病偏枯,足不相过,至今巫称禹步是也。”[47]

何谓“禹步”?后人以想象推之,皆曰乃跛行。但是既为巫所遵从,可见其源流有自,应有一定规范。如今世乡间道士、端公之流,作法时亦称“禹步”。何谓“禹步”?其说甚多,元陶宗仪《说郛》卷七十四下引晋葛洪《登涉符箓》所云最为明瞭:

禹步法:正立,右足在前,左足在后,次复前右足,以左足后右足并,是一步也;次复前右足次前左足,以右足从左足并,是一步也;次复前右足,以左足从右足并,是三步也。如此,禹步之道毕矣。[48]

揆之,其法乃左、右足交替向前,而后足所迈不超前足,即所谓“足不相过”也。与跛足者行走之状所不同者,跛足者恒先迈好足,次迈病足,故而左足病则右足恒先迈;右足病则左足恒先迈。“禹步”者,则左、右交替先迈。此正龟鳖蛙类爬行之状。此类说法、作法,在远古巫术时代(亦神话传说时代),毫不足奇。

文化尚处较原始或保留较多古风民俗之民族在其本民族节日仪式中,尚恒有模仿与本民族生活有与关之动物状貌及行为之舞蹈。“足不相过”,乃后人所保留的禹神话传说中禹步态之记载,其理甚明,无庸多辩。

综上所述,禹治水时幻形或亦如其父,为鱼鳖之类。《拾遗记》卷二即载龟鳖助禹治水:

禹尽力沟洫,导引川夷岳,黄龙曳尾于前,玄龟负青泥于后。玄龟,河精之使者也。龟颔下有印文,皆古篆字,作九州山川之字。禹所穿凿之处,皆以青泥封记其所,使玄龟印其上。今人聚土为界,此之遗像也。[49]

较之其父鲧“鸱龟曳衔”之简约,此段神话传说道龟鳖助禹治水,更为详尽。是鲧、禹、鳖灵治水,皆以龟鳖为其幻形。

五、余论

以上通过巴蜀治水神话传说,我从治水区域、洪水起因、治水中的女神、治水幻形四个方面讨论了鳖灵与禹(亦兼及其父鲧)的相似之处。若进一步梳理文史及神话传说,将洪水神话传说中鳖灵作为一方,而将鲧、禹、启作为另一方,则两方还有更多相似之处不遑细论,兹列成下表:

上表之比较或难免惹人牵强之讥。但它不能不令人深思:鳖令就是鲧、禹、启中之一?抑或其合体?传说中华夏族这些神或先人与巴蜀到底关系如何?《史记·五帝本纪》云:“黄帝……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生二子……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若水”在今四川境内。因此若以为帝高阳颛顼即蜀人,恐非妄言。太史公上述之说自有其据,诸书皆无异言,故可信从。徐文靖《竹书纪年统笺》卷一云:“三十年,(高阳)帝产伯鲧,居天穆之阳。”[50]夏祖鲧乃颛顼之后,故楚人尊崇之。“天穆之阳”何在?郭璞注《山海经》引《古本竹书纪年》云:“颛顼产伯鲧,是维若阳,居天穆之阳。”“若阳”,即若水之北。是鲧亦生于蜀,为蜀人。

至于禹,则唐张守节《正义》引扬雄《蜀王本纪》云:“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也,生于石纽。”

禹生于蜀,亦为蜀人。

至于启,其生地虽有争议,然其父为蜀人,母为巴人,又曾受巴虎乳,且活动于蜀。《山海经·大荒西经》云:“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此“天穆之野”正略同于“天穆之阳”,故启亦由巴、蜀而起,归宿为华夏之主。

《史记·夏本纪》起始即称:“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是此一世系正与巴蜀有着神秘关系,而以治水昭著于史册和神话传说中之鲧、禹皆在其中。又不但中国神话传说中治水者在蜀地,即传说中造成洪水之罪魁共工似亦与蜀有关。

《山海经·海内经》云:“祝融降于江水,生共工。”“江水”虽非尽在蜀地,然《水经》言“江水”,始则曰“岷山在蜀郡氐道县,大江所出”;终则曰“又东,左得青林口”[51],依郦注在今安徽。春秋之世,今湖北以下尚为蛮夷之地,何况祝融、共工时?故共工所生“江水”,要皆不出巴、蜀、楚。巴蜀正华夏洪水神话传说发祥之地也。是当鲧、禹、启等所在部族由西部边陲顺江而下进入中原腹地后,其神话传说亦随之播迁于其他部族中,发生了新的变化,呈现出新的面目,被打上了新的文化烙印。传世历史文献中所记载禹之治水等等,或即这些新的“变化”“面目”“烙印”之历史的呈现。或以为,上述这一神话传说播迁之迹何以不可以逆流而上?换言之,巴蜀治水神话传说为何不可以是禹治水神话之改造、复制呢?诚如是,则吾等首先须回答,何以唯有巴蜀之地会流传与鲧、禹治水并行不悖之神话传说?其次须解释,何以古代文献中所记载诸神或祖先之出生多与巴蜀有如许神秘之关系?

正是巴蜀治水神话传说之遗存,使笔者受到极大启示,意识到中国神话传说中鲧、禹治水发生之源头,并进而思考华夏上古传说时代文化分化融合建构诸问题。由此而言,尽管上述或难免狂悖之讥,但能将讨论引向至此,笔者亦可略感满意矣。

注释:

[1](宋)李昉等:《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944页。

[2][4][13](晋)常璩撰,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8页,第122页,第133页。

[3][5][6][7][12][26][51]王国维:《水经注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045页,第1066页,第1038页,第1038页,第1045页,第1045页,第1108页。

[8][10](清)《金堂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巴蜀书社、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92年版,第83页,第91页。引者按:以下凡引府、县志者,皆出此《集成》,仅具具体《志》名及页码。

[9]冯广宏:《洪水传说与鳖灵治水》,载李绍明、林向、徐南洲主编《巴蜀历史·民族·考古·文化》,巴蜀书社1991年版,290页。

[11]《芦山县志》,第137页。

[14](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版,第469册,第696页。

[15][21][22]《閬中县志》,第669页,第686页,第639页。

[16][27](宋)袁说友等编,赵晓兰整理《成都文类》,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631页,第631页。

[17](明)曹学佺:《蜀中广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版,第591册,第206页。

[18][19][41](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2页,第150页,第2049页。

[20][32][33][36][38][39][43][47][48][49]《四库全书》,第591册第312页,第1043册第281—283页,第460册第920—921页,第591册第312页,第591册第109页,第460册第921页,第1042册第320页,第980册第524页,第880册第187页,第1042册第320页。

[23][24][28][29][46][50]浙江书局汇刻本《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15页,第1239页,第1382页,第1224页,第295页,第1049页。

[25]林向:《巴蜀文化新论》,成都出版社1995年版,第242页。引者按:故事由汶川县文化馆长汪有伦先生(羌族)口述,林向先生1980年5月记录。

[30][31]《巫山县志》,第483页,第314页。

[34]《夔州府志》,第625页。

[35]《四库全书》,第591册第307页。引者按:曹学佺引元稹诗载《元氏长庆集》卷十八。

[37]《保宁府志》,第103页。

[40]《什邡县志》,第336页。

[42](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0页。

[44](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9页。

[45](宋)洪兴祖:《楚辞补注》,第97页。引者按:此文乃洪氏补注所引,亦见于宋赵明诚《金石录》卷二十四。今《淮南子》传本无此语。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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