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的春天

2021-03-15 07:01许冬林
作文与考试·初中版 2021年9期
关键词:黑狗笑声大妈

许冬林

母亲和大妈在窗外的廊檐下晒太阳,她们边织毛衣边聊天。我在窗内,在床上,生着病。这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至今忆起那情景,仿佛只是昨天。

那时,窗外已经是春天。透过半掩的窗户,风软软的身子游进来,微凉的。若是趴在窗檐边,能看到远处的田野,绿色厚起来,我猜那是紫云英们从旧年的稻茬间抬起了身子。

我翻了个身,继续躺着,目光烙屋顶,仿佛从远古洪荒年代一直凝望到今,屋顶始终没有变化。有变化的是窗外,于是我拼命竖起耳朵,听着窗外的一切动静,然后在脑子里,将这些声音转换成画面。我感觉我的耳朵像一只无限伸长的手,伸到窗外,这里抓一把,那里抓一把,唯恐自己在疾驰的春天里摇摇欲坠一般脱落,就像努力爬到岩石上的一粒螺蛳,却在一个凶狠浪头的摇撼下又坠入淤泥。

在妈妈絮絮的说话声里,我似乎还听到匍匐在低声部的花猫的呼噜声——花猫一定是依偎在母亲的脚边或者母亲坐的椅子腿边眯缝着眼睛。猫也喜欢赶热闹场子,它晚上总是悄悄蹿上我的床,在我的脚边伏下,我都一直不告诉妈妈。可是现在,它不陪我啦,它也在窗外晒太阳睡大觉。

我也听到大妈家的黑狗偶尔的一两声轻吠,像是它的自言自语。门前门后的大路上,此刻应该没有陌生的路人,所以它不必拿出凶恶的架势来。我猜想,那黑狗也许是看见门前池塘里自己的倒影,翘起的尾巴上绒毛被风吹拂,像擎着一束芦花。黑狗轻吠,没有回应,于是它怅怅然离去,跟着小孩子的屁股转悠。

簌簌咯咯的声音,很有质感,似乎有人在翻动什么,那声音是从篾质的器具上发出来的。大约是草垛上晾晒着一筛子豆腐干,春天,奶奶喜欢这么干。春天太阳又白又稠,奶奶端下筛子来,环在腰间,给筛子上的豆腐干们翻身。

所有能晒的,大约都在外面晒。

我的棉袄也被母亲放在外面晒,我猜要么晒在草垛上,要么搭在椅子背上晒。棉布的经纬之间织满阳光。

母鸡偶尔发出咯咯的叫声,似乎呼唤它的同类,也许是奶奶的筛子里面漏下的碎豆腐干成了它们的下午茶点心。躲过年劫的母鸡侥幸生存下来,叫声有了混浊的沧桑感,不似小鸡仔的叫声那般清脆稚嫩。它们安然吃食、下蛋,就快要蹲窝孵小鸡。

廊檐下传来板凳椅子轻轻移动的声音,似乎有人在伸懒腰,有人在揭身上的袄子,坐得腰背酸了,晒得人出春汗了。我扫眼看了看我的房间,没有被阳光直射到的那些角落,好像还沉淀在旧年的光阴里,隐约有阴冷意。墙里墙外,真是两个世界啊!我感觉生病的自己也是这样尴尬地卡在残冬和初春之间,我的腿上没有力气,像陷在冰冷的淤泥里,迈步不得,困守残冬。可是,我的脖子,我的眼睛,已经拼命迎向春天的阳光,像石缝里探身出来的一截孱弱的蔓儿。

我听到姐姐和堂弟的笑声,有六七张床那么远的距离。他们肯定在玩!

“妈妈,我要喝水。”我隔着一堵墙,隔着半掩的窗子,对廊檐下的母亲喊。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母亲推开半掩的房门,端着一杯水,扶我坐起来喝。我半依着母亲,感受到风和阳光的味道随母亲一道进了房间,这味道又亲切,又像家中忽然来的客人一般明媚又尊贵。我喝过水,躺下,母亲给我掖好被子,依旧半掩上房门离去。

弟弟和堂姐的笑声依旧不时传来,他们像是一直在稳步推进着哪个好玩的游戏。他们的笑声经过我的耳朵,辗转到我的心上,化作一只只惊蛰后翻身蠕动的虫子,在我心里四面八方地乱爬,然后又爬回来,几乎要掀翻我软绵绵的身体。

咚咚咚咚——咚咚——父亲的脚步声,我老远就听出来。他走起路来,总像是用脚掌砸地,铿锵如鼓点。父亲停在了门前的场地上,因为他的说话声在我听来方向不变,距离不变。“油菜起薹了,年前追的那一趟肥,现在得劲了!”父亲说,语气里有明朗的欢喜。我在墙里,似乎看见父亲沐着阳光,像一棵粗壮的庄稼,他的布鞋沿上大约沾染了油菜叶子的绿汁,他一定是穿过油菜地回家来的。他的略显凌乱的头发里,大约还残有田野上的风和庄稼生长发散出来的清气。

“妈妈,我想起来!”我在床上又喊。母亲站在房门口,没有进来,像个剪影。

“妈妈,我要起来。”我望着母亲恳求道。

母亲转身出去,捧来我的毛衣和棉袄之类,然后帮我穿。我的头发没有梳,辫子落魄地歪倒在一边,待我出了屋子站在门外时,母亲复又进屋取来梳子。

屋外到处都是阳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泪都渗出来了。我摇摇摆摆晃着身子,在大门前艰难站住了。

大妈似乎在看我,问,还烧吗?

母亲用握梳子的那只手的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仿佛心里在捞什么东西似的,半晌说,还有点热。

我的眼睛依旧不大能完全睁开,泪也没干,只好摸索着跟着母亲走,在她腿边蹲下,她坐在椅子上给我梳头。我被屋外这明亮暖和的世界照耀着,心里反生出无限委屈,觉得自己像是从幽暗冰凉的地底下爬出来的,又丑陋又疲惫,孤孤单单没有同类。桃花在枝上打着蕾,水渠里的春水脉脉流动,这些景致他们看得比我要清楚明白,他们眼里的春天比我眼里的肯定要鲜活,要鲜艳,要广大邈远。

我的辫子梳好了,我偷偷出力,攥了攥拳头,想把手臂上的力气都统统集中挤向腿脚,我想要快快地走起来,甚至还可以轻松地跑动。我心怀壮阔理想,想要像大妈家的黑狗一样动作敏捷,动辄纵身跳跃。

弟弟和堂姐站在大妈家的廊檐下面壁躬身,小心谨慎的样子,不时爆出笑声。我走到他们身后,探头看,一只胖胖的野蜜蜂被弟弟从墙缝里掏出来。野蜜蜂嗡嗡地叫,似乎在睡觉却被弟弟强行拖起来,很不情愿的样子,一转身,滚进了弟弟左手上的小玻璃瓶里,翻身打滚之后,开始扑扇翅膀。

他们在掏蜜蜂,年年春天玩的游戏。油菜花还没开,野蜜蜂们还都在墙缝里晒太阳。

我便也找来一根小棍,顺着墙沿走,一个一个墙缝地趴着窥探找蜜蜂。我握着小棍的手虚弱得想发抖,可是,我努力坚持着,掏着一只睡思懵懂的蜜蜂,像是在掏着恹恹无力的自己。

肥胖的野蜜蜂,在我的瓶子里嗡嗡了一下午,黃昏我上床时,打开瓶子放走了它。过几天油菜花就要开了,我心里想,那时我上学时路过花丛,大约能遇上它。

[怦然心动]

初春,是大地醒来、万物复苏的季节,一切都欣欣然张开了眼,而在一个生了病躺在屋里、将愈未愈的女孩眼里,这个初春更有一番别样的滋味——作者先是自我感受和想象:透过半掩的窗户,风软软的身子游进来,若是趴在窗檐边,能看到远处一点点田野的绿色厚起来,那是紫云英们从旧年的稻茬间抬起了身子;然后作者调动了自己的听觉:妈妈絮絮的说话声里,似乎还有匍匐在低声部的花猫的呼噜声,大妈家的黑狗偶尔的一两声轻吠,母鸡偶尔发出咯咯的叫声,似乎呼唤它的同类;最让作者心动而向往的声音,则是弟弟和堂姐的笑声,这也是作者最后起身的动力:他们像是一直在稳步推进着哪个好玩的游戏,他们的笑声经过作者的耳朵又辗转到心上,让作者走到他们身后探头去看,原来是一只胖胖的野蜜蜂被弟弟从墙缝里掏出来……

掏蜜蜂,这个孩子们年年春天玩的游戏,最终让作者从病榻上起来并走出去,而放走那只在瓶子里嗡嗡了一下午的野蜜蜂,是作者对春天充满希冀和欣喜的最好的迎接仪式……

【文题延伸】春天的气息;苏醒;倾听春天……(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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