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席卷一切

2021-03-22 02:26王图
清明 2021年2期
关键词:巴东哥哥母亲

王图

1992年秋,我的哥哥马小年在巴东镇的街道上走。一条狗突然从矮墙边冲了出来。

是条瘸腿狗,它围着马小年转了两转,嗅了一嗅,突然间发起狂来,不停地叫,甚至直立而起,企图扑向马小年的脖颈。

这狗子的眼里有恨!

“巴东的狗开始报仇啦,但是找错对象了。”马小年自语道,同时闪过身来,照着狗子的胯下,一脚踹过去。瘸腿狗向后退了两步,又摇摇晃晃地钻进矮墙后面。

我跟在哥哥后面不远处想,自从那只灰色的板凳狗死去之后,我的哥哥对狗似乎再也没什么好脾气了,这不怪巴东镇的狗们,当然也不怪那只灰色的板凳狗。它是一只好狗,懂事的狗。它是一个月大时被我哥哥抱回家的,我哥哥喜欢得不得了,睡觉的时候也要放在自己的枕头边。它那时刚刚长出了生命中的第一茬绒毛,细细的,软软的,我哥哥喜欢被那样的皮毛蹭着,也喜欢小奶狗在耳边的呼叫声,他还为这只小狗写了首诗,但如同他其他的作品一样,都宝贝儿似的收起来,从不叫我看。

那只瘸腿狗呜呜咽咽地哭了,声音尖锐而悲切。不一会儿,矮墙后走出来朱连贵,乌头环眼,赤膊奓髯,急吼吼似鼍龙过江,气汹汹如山彪噬羊。但可惜的是马小年没见过鼍龙,也不了解山彪,他只知道朱连贵其实是个怂蛋,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见着谁都张牙舞爪,他能吓得住别人,可唬不了马小年。我眯着眼睛,看朱连贵三步并作两步直奔我哥,样子像是去年刚刚丢了卵蛋的时候一样。朱连贵就是个怂蛋,我想我哥哥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从春天开始,朱连贵胯下只剩下一个蛋的事,全巴东的人都知道了。可他们只知道朱连贵丢了一个卵蛋,至于是如何丢的,就只有马小年才知道了。事实上,卖狗肉的朱连贵只有一个卵蛋的事情,还是我哥哥马小年坐在李寡妇的炕头儿上抽烟时,笑嘻嘻地讲出来的。到了第三天的晌午,全巴东的男人、女人、老人、娃娃就都知道了。那天晚上,朱连贵的狗肉摊子异常火爆,人人都抓着零钱盯着看朱连贵的胯,仿佛那是一大块喷香的狗肉。

朱连贵当晚便提着他那把刀柄乌漆麻黑的杀狗刀找到我家来,他在我母亲面前大吼大嚷,说要把狗日的马小年给阉了,叫他这辈子碰不得女人。朱连贵挥舞着杀狗刀,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叫他这辈子碰不得女人!随后他就被我哥哥马小年按在地上狠揍了一顿。

朱连贵爬起来,他的手里还握着杀狗尖刀,他就那么站着,嘴角抽搐着,眼光倒像一把利刃,把我的哥哥嘁里咔嚓,大卸八块。朱连贵怪罪我哥哥宣扬了他的秘密,但他没办法,他打不过我哥哥。我的哥哥马小年长着一身腱子肉,体壮如牛。朱连贵斜着眼睛瞪了一会儿,在这场闹剧最后,朱连贵大声对马小年吼道,好!你牛逼!走着瞧!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事后,我哥哥对我说,看到没,朱连贵怂了,就像他丢了蛋那天晚上一样,他就是个怂货。我连忙问,朱连贵是怎样丢了蛋呢?我哥哥笑而不语,他拍了我后脑勺一下,蔑笑着说,你个小屁孩咋那么多问题,滚蛋!我的哥哥马小年一直用这样威风凛凛的口气说话。

我哥哥马小年之前就读于镇上的矿务专业学院,从那出来的学生大多数都进了镇子边上的轧钢厂和火电厂,而比较优秀的学生则会进入铁道部。我哥哥当然不在比较优秀的学生行列,事实上,我哥哥应该属于无可救药的那一伙儿,毕业以后,这一帮人大多数会结伴南下到邻省下煤矿。还有一部分会和镇子里的包工头们出去打工,或者待在家里无所事事。而我哥哥马小年既不想下煤矿,也不想去工地,更不想待在家里,他似乎有自己的想法。总之,在他即将毕业的那段日子里,他依然如往常一样,逃课去打架或者打街机游戏,而剩下的时日,他就会躲在屋子里写诗。其实作为弟弟,我是多少了解他想法的,我哥哥其实想去流浪,就那么单枪匹马,就那么风尘仆仆。他总是对我说,每一个诗人都注定要流浪的。

我哥哥认识朱连贵是在一年前。

那是奇怪的一年,也是一个奇怪的傍晚,我哥哥忽然间就说不想再上学了。他仿佛大彻大悟一样,先是在巴东每两年一次的特大暴雨中淋了半宿,随后又爬上了当时巴东镇最高的建筑——一幢五层高的百货大楼。 我哥哥马小年耷拉着两条腿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幢建筑物的女墙上,他说他向下看,看到了一群狗,那群狗或坐或站,都在朝他招手呢!

闻讯赶来的母亲吓坏了,她大喊着,乖儿,这大半夜的哪有狗,一根狗毛也看不见呀!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身上只穿着一件连体睡裙,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但她的声音尖锐且极具穿透性。她说,乖儿,快下来,和妈妈回去!我哥哥忽地愤怒了,抑或是充满激情,他一跃站立在女墙沿上,双手高举。在那一瞬间,我母亲觉得他就像是电影里的英雄,那是我的父亲母亲第一次约会时看的黑白露天电影,她记忆犹新。由于距离遥远,我母亲看不清我哥哥的表情,只听见他在怒吼,有狗!有狗!有一群狗!我母亲的双腿剧烈颤抖,她连忙附和,是的。有狗!有一群狗!看啊!我哥哥大吼。我母亲环顾四周,深夜空荡荡的街头,只有呼啸的风声,夜风穿过柏油路边的绿化树,听起来就像是女人压抑的哭声,直往我母亲的心口窝里钻。看啊!我哥哥挥舞着双手,像是个激情的演說家,楼下的群狗在向我挥手!听啊!我哥哥甚至蹦了一下,它们在怒吼!它们齐声怒吼——自由!自由!自由!

我母亲好像被吓傻了,我哥哥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大锤,敲打着我母亲这颗铁钉,每说一句,她的身体就向下瘫软一截,到最后,她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的,重复着我哥哥的话,自由。自由。自由。

我哥哥马小年第二天便扒上了经过镇子的绿皮火车,还带走了家里的三十块钱和一只帆布包。据说他是为了追寻自由。马小年的这一壮举一度成为巴东镇少年们津津乐道的谈资,渐渐的,我哥哥离家出走这事儿也被广泛传播为不同的版本,有的说他发神经了,一到火车上就被外国搞科研的人骗走了。还有的说他随车去了花洲县,在地下赌场赢了一大笔钱,现在吃喝不愁。我母亲蒙了,面对各种流言,她不知所措。其实巴东镇的人们最热衷的就是在茶余饭后散播流言,那些话像是长了翅膀,从一个人的嘴里飞出,又飞进了另一个人的嘴里,并不断地变换着,直到面目全非。大可不必理会,但我的母亲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所以她不知道她的儿子现在是何种处境,到底是发了横财还是被切片做了实验。那段时间,母亲郁郁寡欢,像我父亲失踪的那天一样,有时她也自言自语,有时候会急匆匆地跑出门,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跑回家,蒙住脑袋倒头就睡。但她睡不安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猛地抽搐一下身体。

后来有一天,吃饭前她对我说,你哥哥走那天风好大,天黑得很,那大风吹过来,我要抱着路边的一棵树才能站住,不一会儿,我看那树也弯了,真是好大的风,天昏地暗的,跟你爹走掉的那天一样!随后,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二儿,你说,要不是那样的大风,你爹和你哥走的时候,我一定能把他们拽住,不叫他们走,这样咱们就还是一家人,可是那样大的风,把我吹得站都站不起,真是叫人难过。她说着,便摸摸我的头,咧着嘴,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说娘,我哥走的那天没起风,是夜里下了场雨。我母亲抬手给了我一巴掌,你胡说,明明是起了大风,就是起了大风!我捂着红肿的脸看着母亲含泪的眼眶,我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流下来。我委屈地向母亲提出质问,那天我和你就在一起,就是下了半夜的雨!如果起了那样大的风,那我不是早就被吹跑了吗?我母亲一愣,随后陷入沉思,接着她看向我,抚摸着我的脸说,对呀,二儿,那天你就在天上飘着呢!我睁大眼睛惊恐地看向她,我觉得我母亲一定是昏了头,或者是发了疯病,不然她怎么能如此心心念念着狂风呢?但我母亲接着说,是我叫你抓住柳树条的,你忘了吗?我的脑袋有些发木,像是有一只铁桶或路障扣在我的脸上,让我的眼前只有一片漆黑,这很可能与被打了一巴掌有关。在我转身离开时,我母亲小声地咒骂着,该死的大风。

尽管我觉得很委屈,但我的母亲并不在意,她觉得我的委屈不值一提,她只在乎她的大儿子。而我断定她的脑子已经不正常了,因为她每天都要跑到镇子中心广场那里坐着,像一尊雕像,在她的身边有结伴打球的少年,年轻的身体翻滚碰撞,喷溅出晶莹的汗液。同样的厮杀发生在两个老头的棋盘上,实木的棋子在方寸间踢打腾挪,共同点是,他们都无视我母亲的行为艺术。当我的家里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我的父亲早已不知所终,我的哥哥又离家出走,而我的母亲不管不顾。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自己待在家中,啃些过冬用的生地瓜和大白菜。屋子里寒冷而潮湿,外面却依旧阳光灿烂。

我就是在这时候认识了李寡妇,或者说,仿佛又重新认识了她。其实,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对她不陌生。李寡妇的火爆脾气是出了名的,因此大家都不愿意去招惹她,但她对我连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每次经过她家门口,她总是小跑出来,问我吃没吃饭,或者天气冷了要多加衣服之类的,还要揉揉我的小手或者摸摸我的头才让我离开。

李寡妇来了以后,就倚靠在我家门框边抽烟,她从来不是个普通的女人,那时我想。她对我勾勾手指,我便小跑过去,她弯下腰,我就闻到从她潮湿的头发间透出的丝丝缕缕的香气。那香气绕着屋子飘了一周,又变化为一只有形的手,是女人的手,也是李寡妇的手。她的手从我的衣领边伸进去,又变成一只滑溜溜的鱼,扑腾着从我的裤管里滑出去,让我怅然若失。

李寡妇把半截香烟递到我的嘴边,我张开嘴猛吸了一口,眼泪在一瞬间涌出来,我用力地咳嗽,还是感觉胸口火烧般痛苦。我并不想吸烟,我只是想品尝一下烟嘴上沾染的鲜红,那些鲜红也附在她的嘴唇上,那一定滚烫似火,我这样想着。李寡妇看着我笑了,她摸摸我的头,她的手很柔软,她说,又见到你了,真好,你哥哥在哪呢?我告诉她,我哥哥马小年已经离家出走了!她站起身,哦了一声,又使劲儿摸摸我的脸蛋,对我说,我得赶紧走了,等他回来时,你要告诉我哦!

李寡妇来过了!我对结束了一天行为艺术回到家中的母亲说。母亲忽然变得很紧张,像是一只奓毛的猫儿,她紧咬着嘴唇问我,你和她说话了?我点点头。母亲伸出手来,我把头抬起来。哥哥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总是喜欢在睡前摸摸我的头。我把眼睛闭上,但母亲却打了我一巴掌,她看着我身后的门槛,恨恨地说,贱货!我有些委屈,但我母亲又用手摸摸我的脸蛋儿,低下头,默然不语。随后,她抬起头,柔着声音对我说,二儿,你不要和她说话,也不要叫她李寡妇,懂吗?我点点头,说,只是所有人都叫她李寡妇,我便也随着叫了,若是不叫她李寡妇,应该叫什么呢?我有时悄悄思索,我母亲对我是不是怀揣着恨意?她那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人,对这个世界都无比温柔,只除对我,大概是因我太不听她的话了,总是惹她生气的缘故。

其实我哥哥在李寡妇来过之后的第二天就回来了,他回来得悄无声息,也疲惫不堪。我哥哥离开巴东镇的第三站,就被乘警赶了下来,他过了几天逍遥日子,又碰上了镇上的朱连贵。那时朱连贵正帮狗贩子倒腾狗,挣点小钱,还没有开始拿杀狗刀。瞎混了一段时间,钱花光,我哥哥就回家来了。知道这个过程,我很失望。在我少不更事的时候,曾一度视我哥哥为人生偶像,不仅是因为他强壮的身体,更多的是埋藏在他身体里的那一股劲儿,那精气神,即使是混在人群中也会让人一眼注意到他的与众不同。他在暴雨中毅然离家出走,在群狗的注视下去寻找自由,像刀刻在我心里。

我哥哥后来对我说,自由的花销实在是太大了,现在不是时候,这个家里要有男人,当你长大了,我就要去流浪了,边流浪边写诗。那时我很不解,也不明白为何想要写诗就要去流浪,在家写不好吗?他第一次跟我說起了朱连贵,他说这个人有点意思。

李寡妇那时说,如果我哥哥回来了,就要告知她。我在今年立夏头一天清晨想起这句话,我想作为一个男子汉,总要信守承诺的,于是,我决定,现在就去找李寡妇。

我出门时我哥哥不在,我母亲也不在,我猜测他们应该是去给我的父亲烧纸了。因为母亲前两天说过,你们的爹一走七年了,我就只当他死了,年年他生日我都给他烧点钱,怕他在那边不够花,你们当儿子的也要记住这个日子!每每说到这时,我的母亲都会泪流满面,她实际上是一个柔弱又多愁的女子。

但有时候,她又有残酷可怕的一面,她的残酷可怕是对李寡妇。那时我还小,我的父亲可能刚刚消失不见,我的母亲日日都会去镇子最北边的火车道边上去等,等着看那个一天过一趟的火车,因为她确信我的父亲是扒着经过镇子的火车走掉的。这事后来我哥哥验证了,火车慢下来时,他是怎样一个箭步跳上去。我的母亲就那样,起个大早,走上三五里地,等到了地方,就找块平整的石头或是一段乌黑的水泥管桩,她坐下,看向火车来的方向。这样过了几个小时,火车就会一阵风儿似的在我母亲面前经过,这时,我母亲站起来,努力地向着火车车窗里张望。但这时间很短,她看着火车来,又看着火车走,有时候会再坐上半天,有时不会。

而事情就出在那个时候,那时候,李寡妇还不是寡妇,我从红旗小学放学的路上会经过李寡妇的家门口,她总是早早地等着我,或是一溜小跑地来看我,手里拿着个大苹果或是小蛋糕,还会拽着我的小手问这问那。而就在这时,我的母亲突然出现了,她阴着脸,站在小路对面的一棵老槐树后。她沉着声音命令我,二儿,过来! 嗓子里像是藏着一只威胁低哮的狮子。李寡妇愣住了,她立即放开了我的手。我的母亲大踏步地走过来,凶狠又准确地打掉了我手中的食物,是苹果还是蛋糕,或者是香辣豆皮儿,我忘记了。我的手上火辣辣的疼,像一条毒蛇沿着手臂撕咬纠缠着向上爬行,我登时大哭起来。李寡妇慌了,她想要哄哄我,又不敢,就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只是低声说着,大姐,别打孩子!

我母亲抬手就是一耳光,李寡妇向后退了两步,用手捂着脸。我母亲不依不饶,反手又是一巴掌,随后,她抓着李寡妇的头发用力地前后摇晃,李寡妇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整个过程中只有李寡妇的几声低吟和我母亲的沉重鼻息。我总觉得那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厮打,但当时我吓坏了,我见识到了母亲的凶狠,连哭也不敢哭了。从那以后,我就很少能见到李寡妇了,但她有时会站在屋檐下面,隔着院子远远地看着我,像是我母亲看着火车来了又走了。

对于祭拜父亲的事,一方面,我相信我哥哥马小年会带着我的份儿一起去孝敬阴间的父亲。另一方面,我压根就不相信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他可是比我哥哥还厉害的老子啊,据说他跟镇里所有的混蛋都打过架,并都大获全胜。他怎么会轻易就死掉呢?他曾经站在我的面前,就像是远处山坡上的铁塔那样高大,你没法不瞩目于他,他挥一挥手,就连正午的太阳光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就算是街上的小汽车,我的父亲凭着牛马一样的身材,也会把它们轻易掀翻的。这些记忆里的点滴被我放大后,我有些糊涂了,不得不尽快地抛弃这些杂念,一心踏上前往李寡妇家门的道路。从那次开始,我母亲就严禁我去见李寡妇,但现在不同,我在心里默默地对母亲说,我已经长大了,已经长大的孩子是可以偶尔悖逆父母意愿的,对不起了,我的母亲。临行前,我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但出门后,我意识到这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了,因为街上起风了。

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风,与我母亲臆想中的狂风差得老远。但这风使人心烦,扬起的尘土和落叶纠缠不清,街面上空无一人,而远处的旧报纸在肆意纷飞。你看吧,那风就像是飞舞的虫群,或是苍蝇之类,嘤嘤地绕在你耳边,一刻也不停歇。我随着上下飞舞的旧报纸一同行走,我的身体也变成了薄薄的一张纸,随着风不断翻飞。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我,那是一只布满油污的肮脏的手,我能看见藏在指甲缝里的污垢以及手掌纹理中的油腻,这一切让这只手的色泽更显暗淡。我吓了一跳,想及早抽身,但那手的力量太大,死死地钳住我的手臂。一张脸凑上来,和那只手一样,肮脏不堪。但我也只能看到这样的一只手和一张脸,那张脸开口了,他对我说,要起風了!同时他的眼珠瞪着,以一种确信无疑的姿态对着我耳边重复,小子,要起风了!

我忽然想破口大骂,谁他妈不知道要起风了!我被风吹得妈也不认识了,还不知道要起风了?但这话我没说出口,那张脸忽地离去了,手臂上的那股力量也消散了。我揉揉眼睛,看到一个披着土黄色破麻袋的乞丐一瘸一拐地跑走了,同时他又抛出尖厉的话语,那话语像是严冬里细长的冰溜子抛过来,要起风了!狗都要没命了——

我管什么起不起风?我要去李寡妇家里,告诉她我哥哥一年前已经回来了,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想起李寡妇,我就又理了理我油亮的头发,尽管它们已经被大风吹得蓬乱不堪。

我跨过一座煤山,沿着巴东镇边上的铁轨前行,李寡妇的家在镇子的东头,那边还有轧钢厂和红旗小学。在我少不更事的年纪里,我曾顺着这条铁路日复一日地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我习惯于踢着一块小石头或是啤酒瓶盖,我一路踢,它们一路滚,直到这段路程走完,随着临门一脚,进球!我便走进了学校的大门。可有时候,它们又不会按照我所设想的路线翻滚,可以说大部分时候,它们会以随机的路线离我而去,这时候,便不得不再寻找另一块石头了。我这样想着,恰巧脚下又有一颗椭圆的卵石,它就那么躺在铁轨边,也许在还没有铁轨的时候或是还没有巴东镇的时候,它便躺在了那里,只因为这一个早晨,一个孩子的恶趣味,它便走完了可能一千年也不曾跨越的距离。

尽管我的黄胶鞋下的脚拇指蠢蠢欲动,奇痒难耐,但我依旧没有采取行动。我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一年来,我从内心这么认为,我其实已经长大了,就像是一个成熟的丝瓜,心里肚子里有了纵横交错的网了。所以,我在那颗卵石前思索了一会儿,就一抬脚跨越了它,真是标志性的一步啊,我这样感叹道。

李寡妇的家并不宽敞,而且看着还比较简陋,这可能与她生前曾经卖豆皮维生的丈夫有很大关系,她家的院子至今还充斥着豆腐的糟酸味儿。有人说李寡妇是个命硬的狐狸精,她的丈夫久林死去的时候瘦成个皮包骨,那都是被她克的,被她吸干了。这话从没了牙齿的褶皱嘴里说出来,逐渐就传遍了整个巴东镇。看吧,巴东镇实在是太小了,一点点消息就能像地缸里发酵的酸菜一样,一瞬间把气味传遍每个角落。李寡妇岂是善茬?听我哥哥说,那天清晨李寡妇就站在自家门前的大青石板上,她先是闭目思索了一会儿,随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就像是武侠小说中的大侠决斗前的运气一样。李寡妇呼吸了三次,终于气运丹田,她的声音如同尖锐的铁锥子刺破布袋,又像是浓烟绕着房梁,这声音叫醒了巴东镇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和狗。哪个挨驴日遭狗操死了你爹丧了你妈的传的闲话,我是玩了你爷当了你奶了还是捅了你家娃儿腚眼子了……我哥哥说,李寡妇的骂声持续了一个上午,她的背影真好看,她站在那里,就像是个接受挑战的擂主,但是平庸的人们无一应敌。她的声音也好听——波澜起伏!我哥哥这样说。关于我哥哥为何会知晓这些细节,他避而不谈,就像是我问他朱连贵是怎么丢失了一颗卵蛋的时候,他总是以我还小的理由来搪塞我。

但我不小了,我无数次想要站到我哥哥面前大声地对他宣布。我想,有一天,我会长大,长得和哥哥一样高,甚至比他还要高。当然,我年轻成熟的身体也会像哥哥一样,仿佛在黄铜色的皮肤之下塞着一个个滚动的铁球,而不是现在这样如同麻秆一样惨白纤细。我会拥有和他一样的力量和勇气。到那时,我就站在他面前,把健壮的胳膊手腕随意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或许要拍上一拍,然后平视他的眼睛,对他说,马小年,我是你的弟弟。我已经长大了,所以你要坦白地告诉我关于朱连贵和李寡妇的那些事情。当然,我的哥哥一定会不习惯这样的问话,因为他的头颅是永远昂起的,他会一把抓住肩膀上的手臂,企图将它掰弯以制服“犯上的弟弟”。但是直到那一刻,他终于会意识到,曾经一只手拎起来甩着玩的弟弟已经长大,已经拥有了足以和他匹敌的力量,变成和他一样厉害的家伙了。

站在院门外,我听到李寡妇的家里面传来一连串的响动,像是上课时老师们拿着粉笔画在黑板上那种连续的,以及教室里椅子背碰撞桌角那种异样的声音。这声音把我从幻想中拉回了现实。那时候,我听到一声低吟,是从鼓胀胸膛中憋闷许久而顺着鼻孔喷涌而出的声音,是李寡妇的声音,也是哗啦啦大雨和轰隆隆狂风的声音,还是猎豹追逐羚羊和鳄鱼撕咬斑马的声音。漆黑的夜空中只有一道闪电急转直下,它照亮了辽阔的大地,又引燃了一棵枯死的荒木,我在这雨季化作荒木,感受着烈火焚身。此时,一个柔软磁性的男声在脑海中响起,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

我恍如在那一瞬间明白了许多,关于我哥哥马小年对我讳莫如深的那些问题,关于提起李寡妇时我哥哥脸上那种笑。我真笨,那种笑我本可以分辨出来的,那是一种回味和享受的笑。在我还小时,可能还不会走或是刚翻身的时候,那时我哥哥站在我面前咬着一节鸡腿,他眼睁睁地看着我,同时细心地从鸡腿上掰下一块块的肉,放在我的嘴边。我伸出舌头去舔,伸手去够,但那块肉却忽然被他抽走放在嘴里吃下去。就这样,在我的号哭中他吃完了整根鸡腿,随后,他便一抹油汪汪的嘴巴,向我露出那样的笑容。

我恨我哥哥,是那种打心眼儿里的恨。

人是一种奇怪而矛盾的生物,就比如我的母亲,在她失了魂似的日夜盼望中,她的大儿子终于回到了家里,但是在那天过后,我母亲就变得毫不在意了,甚至在我哥哥在家时,她还时常表现得嫌弃不已。那段时间,她常对我哥哥说,你已经长大了,要出去闯一闯,总待在家里是没有出息的,你要像你爹一样为了梦想活着或者死了,但不要像他一样音信皆无!母亲说着,抹起眼泪,她说,大儿,你以后出去了,要时常给家里来信,好叫我知道你是活着了,其余的,妈妈都不干涉!我不知道我母亲到底愿不愿意我哥哥远走他乡。我母亲的矛盾,我无法理解,就像我也无法理解我的矛盾。我那样崇拜着我的哥哥,甘愿给他做弟弟,甘愿给他拎起来甩着玩儿;又那样憎恨我的哥哥,想他忽然地倒地不起什么的,也想他突然患上怪病,身体缩小到像隔壁拖着鼻涕的小丫头的体型,然后我会用脚把他踹倒,待他爬起来时,再一使劲儿把他推出老远。是因为女人李寡妇吗?应该是。我哥哥以为我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确信他与李寡妇是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的,从他那笑,从他身上偶尔沾染的淡淡的烟草气味。我凑近窗子,那是一扇腐朽的木窗格,附着的绿漆已经斑驳一片,半透明的玻璃板在风的吹拂下沥沥作响,可能随时会破掉,我哥哥马小年会在里面干什么?我的眼睛刚凑上去,却迎面扑来一声女人的尖叫,随后这尖叫又戛然而止,这声音像条蛇,被人扯住尾巴,又生生地拖了回去,变成了呜呜的风声或者咒骂。我哥哥到底干了什么?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旧玻璃窗上沾染了太多的油烟和灰尘,早已变得烏黑一片。隐约中,我只能看见一条扭曲的黄白躯体,像是水彩抽象画,也像粪坑里蠕动的蛆虫。我的身体好像有些异样了,心脏仿佛要破体而出,它咚咚咚地敲击着我的胸腔,使我的身体也剧烈地抖动起来,一刻也不能停歇。一瞬间,我又化为雨季里燃烧着的荒木,就那样过了一万年,乌黑的玻璃板后抖动的黄白水彩终于静止下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腥膻和悲鸣,他说,他毁了你,那个混蛋毁了你!你也毁了我,你让老子做不成男人!黄白水彩忽地直立起来,蹦跳着与周围的乌黑融为一体。男人的声音像是呜咽,愤怒的呜咽,老子今天来告诉你,老子还是个男人!

那不是我哥哥马小年的声音,是那个杀狗匠朱连贵!

一阵金属的碰撞声后,屋子里的李寡妇说,滚吧!你个畜生,你是只狗!

我发了疯似的逃掉了,一路奔进大风里,如同那个破门而出的搪瓷脸盆。

我走在巴东镇上,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胶底鞋,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着。没有目的和方向,一瞬间走在沙漠上,一瞬间走在海面上,一下子春,一下子冬。

我是如此的沮丧,也是如此的愤怒,我想到朱连贵,他有一张常年油腻的黑脸,丑恶,令人作呕。他连我哥哥的一根汗毛也比不上,不,就算是我哥哥那样的男人,也配不上李寡妇!我一下抬起了头,像被一道光射中了。我突然意识到李寡妇的独特,她身材细挑,皮肤也好,像是电视里的女人一样。不,不是因为她漂亮,或者哪一天她忽然间变老了,嘴巴漏风,皮肤变得像是缺水的橘子皮,身材佝偻如一把干柴,头发花白,那样我也愿意待在她的身边,受她差遣,被她骂也乐意。她走不动了,我还可以背着她走。我们之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纽带,只有我和她,这根带子上没有其他的任何人。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产生了这种想法,又或许不是一个想法,而是一种感觉,所以我才会误会了我哥哥!记得从小到大,背地里总有些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在背后说她不检点,放荡,风流,他们还神秘兮兮地教唆我管她叫婊子,叫我不要靠近她,不要听她的话,要好好读书,长大成人,孝敬自己的母亲。可我喜欢靠近她,我喜欢听她说话!我总是梦见她,从小到大梦到过无数次,梦见她给我做饭,叫我加衣服,送我去上学,也买些小玩具送给我,都是些日常的琐事。可我感觉那不一样,就像我心里想到要见到她时,之后就一定会见到她,好吧,这些也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今天的事让我难受,无比难受,像天大事一样压着我。

我一直在走,天渐渐黑了,一路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我走过轧钢厂和红旗小学,沿着镇子边上的铁轨,又跨过了那座煤山,而此时,我见到了我的哥哥,他站在一棵杨树下,看着远处发呆。他并没有带灰板凳,自他离家出走回来,爱上诗歌后,他去找灵感时绝不带着狗,他认为那样太滑稽,是对诗歌的不尊重。看到马小年后我突然委屈起来,我为什么要恨他。我擦干眼泪,跑到他面前,唤着他,哥哥!有一瞬间我想把我所看见的都一股脑儿地告诉他,但是我忍住了。我哥哥飞快地瞄了我一眼,立马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嘘!我在找灵感!我在他的身边静默,陪着他一起透过树枝看着远处发呆,一会儿,我哥哥侧过头来,他问,你怎么在这儿?我说我刚来。我哥哥哦了一声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嘴里还嘀咕着。我立马跟上去,在他身后大声问,马小年,你为什么老是往李寡妇身边凑!我哥哥回过头,他看了我好一会儿,仿佛才认出我是他的弟弟一样。他又抬起头,像是在看一朵云,她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你知道吗?只有她才配读我写的诗,因为只有她懂,只有她,没有别人,我们的灵魂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她为什么叫你去找她?我追问。我哥哥说,因为她要我去寻找我们的父亲。我悬着的心忽然一下子放了下来,好轻松。

她为什么要找父亲?我继续追问。我想我哥最烦我这样刨根问底,从小不知道挨过他多少巴掌和弹脑壳,但李寡妇让我哥哥去寻他老子这真是个问题,我得弄清楚,要知道我母亲都没有让他那么做过。我知道李寡妇和我父亲是有些交情的,但从来也没有人认真告诉过我。我哥哥沉思了半天,说,她说一条鱼儿总要追溯河流的!你看,多么好的比喻,就像诗句一样,就是诗句,像一条鱼!

我也跟随哥哥的神情說,是啊,像一条鱼,多么好。

我哥哥马小年又一拍我的脑袋,笑着说,跟你说你也不懂,小屁孩儿。我说,你说了我才能懂,这次你怎么这么爽快告诉我这么多?我哥哥凝视着我的双眼,说,因为你长大了,弟弟,你快快长大,这样我才能放心地去流浪,我以后是注定要流浪的,不自由毋宁死。我顺着他的话问,那么朱连贵到底是怎么丢了一颗卵蛋的,你可以告诉我了吗?我哥哥立马回答,不能!我问,为什么?我哥哥一咧嘴,因为你还没长到那么大。

我哥哥搂住我的肩膀,伸出手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路的尽头是一间大剧场,两旁是七扭八歪的小路和一排排的红房子,有二层的,也有三层的,共同点是,它们的门面都极小地挤在一起,同时散发着五颜六色的霓虹光。我知道那样的红房子,里面总是装着好几个女人,她们脸画得像花一样,衣服都是又紧又小,或坐或站,有时也来到门口,靠在红房子的门框上。我哥哥说,看到了吗?我茫然地答,看到了。我哥哥说,当你能从那里面出来时,我就告诉你。

那以后,有些日子我没见李寡妇了,就连我哥哥也很少见到了。我哥哥总是躲在房间里,钻研诗歌,他说,他要写一篇巨长巨长的诗歌,一举成名。

巴东镇似乎陷入了沉寂,那年夏天时常刮风,也没有吹醒它。但进入三伏天后某一天,忽然间,吵嚷声和哀号声像是一团带着火焰的炸弹落了下来——要打狗了。

死热的天,巴东镇就要打狗了。

杀狗匠朱连贵第一个得到这个消息,他笑嘻嘻地提着那把杀狗刀出了门,他先找到我的哥哥马小年,无比兴奋地对马小年说,巴东镇要打狗了!我哥哥说,哦!打吧!朱连贵追着说,打狗了,马小年,你知道吗?全镇子的狗,都要死。 灰板凳嗖的下躲在我哥哥的身后,探着头朝朱连贵狂吠。

我哥哥奇怪地看了看朱连贵,随后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走掉了。

我哥哥对我说过,朱连贵这个人很下流,我后悔认识他。他把杀戮当成一种职业,而又乐在其中。他亲手把狗吊在横杆上,看着它们死在眼前,然后拿起刀挑开狗的皮,闻着腥臭的味道,就无比地满足,所以他的身上总有股腥臭。我哥哥马小年说,他把杀狗当成一种快乐,仿佛他这个人活着就是为了杀狗而生的,多么下流,多么残忍。

打狗运动起因据说是当地一个大人物的儿子因为被流浪狗咬了一口,疯了,这个大人物便痛恨世上所有的狗,所以这运动像风一样在巴东镇刮起来。

以杀狗为乐的杀狗匠朱连贵此时仿佛走上了人生中的巅峰。县里成立了打狗队,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们乘着一辆黄面包车,手里全都拿着叉子、电棍和网兜,但他们的手段却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干练。那时候打狗的原则是体型大的狗要全部打死,小狗要做好防疫,并交纳三百元狗牌税。没有几个人舍得交那三百元钱,所以有些人家早早地把自家的狗送进了山里或是乡下偏远的地方,以期望狗们逃过这一劫;而有些人家则不在乎,还是任由自家的狗满巴东镇跑,打就打,杀就杀,死了也省心。第一天,黄面包车绕着巴东镇追寻这些狗,每找到一只,面包车就悄然停下,几个小伙子拿着家伙下车来,慢慢地包围那只狗,举着铁叉子和电棍,蓄势待发。可这时候,狗子似乎嗅到了危险,迅速环视四周,拔腿便跑,大伙儿互相对视一眼,也立马追过去,可是绕过来拐过去,手上拿着武器口里喊着号子的一伙人愣是一只狗也抓不到。

巴东镇的狗太贼了!驾驶黄面包车的队长唉声叹气,几个年轻的队员也全部低下头,因为完不成抓狗任务而羞愤惭愧。而此时,朱连贵出现了。他当时喝了点酒,飘飘忽忽地来到众人面前,他一挥手,示意大家不要难过,随后大咧咧地靠在黄面包车旁边。打狗队队长三十出头,他递给了朱连贵一支香烟,朱连贵就着队长手中的火机点燃了香烟,使劲儿抽了一口,随后眯着眼睛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他把手搭在队长的肩膀上拍了拍,对众人说,打狗这事儿,你们还是太年轻了。队长来了兴趣,他询问朱连贵,这位壮士是什么来头?围着的几个年轻人也抱着手臂观察着朱连贵,时不时嘴角挑起,像在憋着笑。朱连贵笑笑,他拍了拍腰间的刀子,对几个人说,你们呀,太业余,这事儿,还得看我的。

朱连贵第二天就坐上了黄面包车,有人要拿给朱连贵叉子和电棍,但朱连贵拒绝了。黄面包车在街上溜达,碰到狗子就停下,朱连贵下了车,大摇大摆地走向那只狗。那狗看着朱连贵,也不跑,反而一屁股坐下了,腿跟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大张着嘴,哈喇子也淌了一地。朱连贵走向前,薅住狗子的后颈皮,提了就走。面包车里的众人惊讶地看着朱连贵,说他的身上像是有魔力一样,有的狗叫得凶,但被朱连贵抓住后,喉咙里也只剩下呜呜咽咽的低吟,尿液流了一地。这样到了下午,街上就一只狗也没有了。

丢了狗的人家虽早有心理准备,但看是一个镇里住的朱连贵抓的,就在背地里骂他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看到自家的老狗死在镇子边上的沟沟里,又大骂着朱连贵以后要和这狗死得一样惨。以后的几天,面包车像是个无声的杀手,游走在巴东镇的大街小巷,空气中只有人们的诅咒谩骂和呼呼的风声。对于巴东镇的狗们来说,这是一次灭顶之灾,幸存活下来的狗们大概会不断告诫自己的子孙,要远离黄色面包车和朱连贵。

那时候,我哥哥正忙着去红房子找灵感。

他叫我把他的灰毛板凳狗带走,藏到附近二龙山的腹地。他说,这场闹剧终会结束的,到那时,再把狗接回来。但是还是出事了。我带着板凳狗一溜小跑,确定跑了很远,到了我能见到层峦山峰的时候,我就站住了脚步。我把板凳狗拴在一棵大树底下,这样,就算是下雨也不怕了,我又找了几块石头和一些青草,给它搭了个简易的窝,又把随身带着的一根骨棒、水和干粮丢给它。做完这一切,我蹲下摸了摸它的头,就转身离去了。它真是一条好狗,就那么乖乖地趴在地上,把小脑袋搭在两爪中间,一声也不叫,只有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着我离开。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总是想着那只板凳狗。它那么乖,从小到大,它像是能读懂人的心一样,有时候,它抬眼看着你,好像心里有着说不完的话。它是我哥养大的,但马小年不在家,它就会腻歪在我身边。马小年一年里有十个月是在上学,逃学,混在镇子里,所以板凳狗属于他的时间只有两个月。我真是舍不得把它自己放在这里,但我想好了,那黄面包车离开镇子,我就回来找它。我走了十几步,它突然嗷呜嗷呜类似人说话一样,我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是我猜它可能叫我早点来,或者叫我带它走。

我转下了一个山岗,再上了一大坡子,整个巴东镇尽收眼底。我站在那儿,从南看到北,寻找那几条街道,寻找黄面包车。正在这时,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声响,紧接着一个声音嘶叫,小孩,躲开!我回头一看,是那辆黄面包车,开车的年轻人探出头来喊我让路。

面包车从我身后颠簸而来,在我身边速度慢了下来,几乎停下。车的后车窗开着,后排的座椅收起来,中间放着一只大铁笼子,里面挤满了狗,但它们都蔫着,拥挤在一起,像是提前进入了死亡。车窗里突然闪出朱连贵的脸,他从前排座椅的缝隙挤出来,同时一连串的狗叫声传来。我的心怦怦乱跳,终于,朱连贵挤到窗前,他手里提着我哥哥的灰毛板凳狗,递出车外。他冲我大声笑着,我的泪水一下涌出来,我一伸手,一把抓住板凳狗。车子启动了,板凳狗从我手里滑出去,我只抓住了一撮狗毛。板凳狗在空中,在一只手上悬挂着,越来越远。我没命地追那辆车,边哭边追,但朱连贵笑得更开心了,他的手一直紧紧抓住板凳狗的后頸皮,摇晃着。板凳狗好像发了狂,它不断号叫着,脸上发着狠,摇头晃脑,想要去咬朱连贵的手,但是它回不了头。面包车一个转弯就不见了,只甩下一溜烟的尾气。我体力不支,终于蹲在地上,我流着泪想我们的板凳狗是好样的,别的狗连哼也不敢哼一声,只有它才会连撕带打的,如果它是一只大狼狗,一定能一口咬下朱连贵大腿上的皮肉来。

我们的板凳狗注定是死了。

那天,我从山上回家后,我母亲正做饭。我看见她用炉钩子使劲捅着煤泥,一下子,灰尘四起,扑在她的头上脸上,我就哭。我看到母亲把饭给我盛上,米饭上冒出热气,我也哭。我看见母亲给猫拌了菜汤,猫呼噜噜地吃,我抽泣的声音更大了。我母亲过来啪给了我一巴掌,说,哭哭哭个没头,你娘我死了你也不见得这样哭,大儿,你管管他吧!

我不知道我的母亲什么时候开始叫我哥管教我,也许从小就是吧。反正我哥哥竟然很听话地从里屋走出来。起先,我进屋就把板凳狗被朱连贵抓走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他。他只说,哦,知道了。现在,我哥哥说,不要再哭了,不许再哭了,板凳狗死得其所,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不要让它白白牺牲!我们的狗叫朱连贵整死了,我们要整死他!但我哥哥的样子病歪歪的,并不像能整死谁的架势,和他以前的神情迥然不同。

我看着我哥哥,重新燃起希望,一抹脸上的泪水,大声说好!我给你递刀!我哥哥看向我,他的眼里满是星光。我相信,我哥哥马小年确实是一个做大事的人,看着吧,朱连贵要倒大霉了!我哥哥叫我去跟踪朱连贵,弄清楚他的行踪,这件事要等到他写完了长诗再动手,到时候就要朱连贵血债血偿,而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我哥哥就要孤身一人去远方流浪了。我的内心风起云涌,既担心自己的愚笨搞砸了哥哥的大事,又莫名地生出一点豪气来。

于是,以后的日子,我除了上学,其余时间都在跟踪朱连贵。我像个特务一样,把自己的身体藏在树下,石头缝里,墙头上,只留下一双眼睛盯着外面。起初,我的眼光跟随着那辆黄色的面包车,但它的速度太快,几个眨眼间,就再也找不见了,不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呼啸着驶过去。我的心情很焦躁,这样怎么能摸清朱连贵的行踪?当我的哥哥一旦完成他的创作,提着刀子要给朱连贵捅几个窟窿时,却找不到他可怎么办呢?我的心里很着急。后来跟踪了两天,我摸出了规律,朱连贵中午和那帮人在巴东的李记酒馆喝酒,晚上就一个人在抻面馆里吃饭,然后回家。

但是这天傍晚,朱连贵却没有回家,他摇摇晃晃地朝老槐树的方向走。那时候,我已经绕着巴东镇的街道跟他走了大半天了,而那棵老槐树正在李寡妇家门前。我的眼前忽地闪出一道耀眼的黄白色水彩,心里没由来地狠揪揪地抽搐了一下,让我一时间忘记了呼吸。朱连贵来干什么?我想进去看一下,但我哥哥告诉过我,不要打草惊蛇。于是,我蹲在那棵老槐树底下,冷汗却流下来。屋子里似乎传来争吵声,金属和木制品的碰撞声,那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久久不去。我又想起那天的狂风,也是这样嗡嗡的蝇虫的声音;还有那天的奇怪老头儿,他凑在我的耳边说着,起风了,狗都要没命了。

屋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有时候,沉默比吵嚷更让人烦躁。我几乎忍不住要冲进门去,这时,朱连贵推门出来了,他一眼就发现了我。槐树下根本藏不住人,朱连贵叫我,他勾勾手指要我过去,但我只是站起身来,并没有动。朱连贵晃悠悠走到我的面前,他忽然用手抹了一把我脸上的汗。我瞪着他,一把推开他的手。我想我真是没用,倘若我和我的哥哥马小年一样强壮,那么此时,我就可以把朱连贵一个脖溜子撂倒了,再弯下腰给他一顿暴拳,最后,还要在他的身上蹬几个鞋印子。可我不是我哥哥,我比朱连贵矮得多,手脚都像个麻秆儿,所以就只能干瞪着他。

十指连心哪!朱连贵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他油腻的黑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笑。我再也待不下去,转过身,夸张地呸呸吐了口唾沫,匆匆走了。我想,我哥哥真应该早点找朱连贵报仇。

但我哥哥的长诗却总也写不完,日复一日,我哥哥越发地沉默了。

那一阶段也是巴东镇的节日,狗肉节,镇子里的饭馆家家都卖狗肉,肉都是好肉,大多数都是朱连贵卖给各家的,也有的人家自己把狗吊死,煮了,省得让打狗队占去了便宜。满街都是狗肉的香味,但是当饭时一过,沟沟里的狗尸体也很多,多是老弱狗,只象征性地被扔上几锹土,大太阳晒着,蛆蝇满沟,恶臭满天。

打狗运动也接近了尾声,而这时候,我哥哥越发的不正常了,他时常坐在夕阳下,连我母亲叫他吃饭都不搭理了,很像我哥哥那次离家出走之后我母亲的表现,他一时烦躁不安,一时又沉寂得可怕,而最终,他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了。他的长诗写了一半,丢在一旁,再也不理了。我母亲总是叫我哥哥出去走走,到外面去,谋一份差事,不要待在家里。我母亲捧着我哥哥的脸对他说,咱们这个镇子,四面都是山,连火车也不停一站,你到外面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让娘知道就好。我不知道母亲的劝导有没有用,但哥哥的眼神还是越发呆滞。

巴东镇的狂风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这是一个奇怪的天象,在北方春天是刮风的季节,可现在是夏天,风却没来由地刮个不停。这世上有些事就像是狂风一样骤然而起,戛然而止。就像我父亲的突然离去,就像巴东镇的狗集体死亡,就像我哥哥的异常变化。狂风把不相干的人和事儿吹到了一起,像破衣服一样搅和在一起,互相拧巴着,谁也分不开谁了。我哥哥变得越发沉默,就像是个老人,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了。从前,他的身上充满了力量,他遇到事儿都要大肆评论一番,他义无反顾地去流浪,万丈激情地写那些诗歌,可是这些都不复存在了,我哥哥马小年现在只是躺在床上不断地沉睡着,像得了瞌睡症。从前,我们镇子里有一个人也是得了这病,每天除了吃饭以外就是睡觉。人们都说猪是吃了睡睡了吃,才会胖起来,可那个人却越吃越睡越瘦,最后终于有一天睡死过去,再没醒来。巴东镇的打狗运动像一阵风,一来一去带走了众多狗的生命。我不知道我哥哥的颓废是不是和狗的死亡,和他的灰毛板凳有关?

从这个时候起,我哥哥马小年开始衰老了,仿佛从青壮年瞬间变成个老年人了。

我是他的弟弟,我不能任由他这样下去,于是我央求他,让他振作起来,能一跃而起跳上火车,离开这个拥挤的巴东镇;能同镇里有头面的老板正正经经地谈笑风生;能同李寡妇这样非议满身的人谈诗歌;还做那个能三下两下就把彪悍的朱连贵按倒在地的男人。我不想让他变成巴东镇的绝大多数,只求吃好睡好的人一样。我不停问他,你不想给板凳狗报仇了吗?我给你拿着刀,我递给你刀子,你就捏住朱连貴的脖子,狠狠地拉他一刀,别要他的命,就给他留个伤疤,把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屎尿齐流。但我哥哥对我的话并不当回事,或者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他不答话,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我,淡淡的,定定的,但我确定那眼睛里是空的,我被那双眼睛盯得心里发毛。好半天,哥哥才说,你知道什么,你这个小毛孩子。

我并不气馁,一天天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念叨着灰毛板凳,朱连贵,有一天我甚至一狠心就把朱连贵欺负李寡妇的事跟马小年说了。我深信听到的那些声响,以及那个摔出来的盆,李寡妇一定被欺负得不浅。我也深信能和哥哥谈诗,能让他出走的女人,挨了欺负,他一定会气血偾张地要保护她。我都有这种冲动,只是我没有力气罢了。

可我想错了,我的哥哥马小年依然无动于衷。有一天他甚至很不耐烦地推了我一下子,说,别来烦我,一只狗,和一个狗都不如的东西,我不至于跟他们生气。什么他妈的诗,什么他妈的自由,其实到头来比不过一个人安静地吃一碗打卤面重要。狗屁!还有女人,他妈的女人,该死的女人!

该死的女人!我哥哥瞪着眼睛重复吼叫着,眼里好像喷出了火。

我想我哥哥马小年心里的一些东西被偷走了,是被什么偷走的呢?诗歌吗?

终于有一天,我哥哥把我带到当时的那棵杨树下,叫我在那里等着,他自己则向着大剧院的方向,走进了两旁的红房子里。我看到我哥哥向楼上走去了,他的身前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看不清脸,穿着红衣服,身材胖胖的。楼梯里的声控灯灭了,过了好一会儿,我哥哥悄然走回到我的身边了,他的脚步轻飘飘,没有一点声音,他对我摆了摆手,嘴里嘟囔着,回家吧!我跟在哥哥身后走着,他的脚步飘忽,像是踩在烂泥里,一脚深,一脚浅,忽然间,他一个趔趄,身子向前倒去,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我扶他,嘴里问着,哥,你咋了?我哥哥一把推开我,他大吼着,不成了,我不成了!马小年发了疯似的一骨碌翻起身来,大踏步向家里走去,边走边喊着,我不成了,不成了,我还是个男人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始终也不明白他怎么就不成了,他不是个男人了,难道还是女人吗?这怎么可能呢?

自此,我哥马小年再也没有提替灰毛板凳报仇的事。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沉寂如死。

我是我们红旗小学唯一一个考上县里重点中学的学生,放暑假了我无所事事,我也不用再跟踪朱连贵。那时我才明白人总得要找点事做,要不心里是空和慌的。于是我就在镇子上游逛,大摇大摆地游逛。于是不久之后,我见到了她,确切地说,是偶然的,也是故意的,那棵槐树仿佛有磁性。李寡妇就站在家门口,倾着身子,嗑瓜子,也仿佛在等候。

喂!来呀!我路过时,她对我招了招手,笑道,进来坐坐!我跟着她走过黑色的大铁门,走过破旧的木板车,走过倒塌的牛棚,走过昏暗的走廊。李寡妇指了指一把漆红的椅子,对我说,坐吧!我坐下,眼睛看着旁边斑驳的木板床,上面随意地堆放着一床薄被子,被面是大红的,上面满绣着鸳鸯图。那被子真漂亮,可惜多了几块白布补丁。李寡妇坐在我身边,掏出一支皱皱巴巴的香烟,火机几次都打不着火。李寡妇用力甩了甩手中的火机,这次终于燃起来一丝小火苗,李寡妇忙凑过去,几缕青烟终于袅袅升起。

你妈妈对你还好吧?李寡妇看着我问,俏皮地眨着眼,有一点点讨好。我看着氤氲的烟雾,它飘荡在狭小的房间里,如同阴雨天气的云,久久不散。在那云中,我仿佛又看到一抹刺眼的黄白水彩。那黄白水彩又剧烈地抖动着,忽然摇晃着身躯,蛇一般向我冲过来。我慌忙举手阻挡,一丝细针从我的喉咙中弹出来,化为了一连串的咳嗽。我捂着嘴说,李寡妇,你不要抽太多烟了,对身体不好。

李寡妇愣着,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慌忙把手中的香烟扔在脚下踩灭,随后,她抬起头,笑着说,好,好,不抽了,不抽烟了!李寡妇看着我,双手互相搓着,说,你——却又没了下文。她捏了好一会儿指头,又摇晃着身体,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又看着我问,你想你爸爸吗?就是,就是,我是说,你肯定想你爸爸,哈哈,是不是,你爸爸是个很好的人啊,我知道的,我认识他,你不知道吧?他又勇敢,又正直,又懂得疼人,咳!不是的,我是说——李寡妇突然伸出手来,却又僵在半空,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默默地放下手来。她只是微皱着眉头,嘴还咧着笑,她试探性地问,你——你不讨厌——我吧?

我怎么会讨厌李寡妇呢?她那么温柔又漂亮,但是我又不像从前那么喜欢她了,我总想躲着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好像揣着个秤砣,这是不自由的。我看着李寡妇一脸期待的样子,就对她说,不讨厌!她的眉头立即舒展开来,微微低下头,旋又抬起眼看我。她的笑真好看,有一次,我梦见我躺在李寡妇的怀里睡着了,有淡淡的烟草味和不明香料的味道,我那么安静放松地躺着,我的头枕着她的大腿,又像是枕着柔软的草地或是温暖的棉絮,我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她的笑脸和遥远的蓝天。不过这个梦我没有和别人讲过,只自己藏在心里,而这一刻,我突然地无比渴望躺在她怀里,就那么静静地睡上一觉就好。

李寡妇说,听说你要去外地读书了?我点点头。她笑道,真好,真有出息,你要好好念书,这样长大了就可以像你爸爸那样有出息,能走出这个镇子了。可是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然后她叹口气。我不知怎么接她的话,木窗框的玻璃板震动起来,我说,起风了,我妈妈不喜欢这样的大风。我喜欢!李寡妇说,我喜欢这样的大风,越大的风越好,把我们这个镇子吹到别处去,把人和人都吹到一起去,哈哈哈,多好的大风!我也随着她笑。她站起身,轻松地抻抻腰 ,对我说,好了!小伙子,你去忙你的吧,去读你的书,做你的事,见你的人,一刻也耽误不得!我其实是意犹未尽的,我喜欢这种感觉,像是大人与大人在一起谈话,不像我的母亲,我的哥哥,他们都把我当成小孩子。我说,好,有机会我再来看你。李寡妇忽然呆呆地看着我,又马上笑着说,好啊,随时欢迎!

李寡妇把我送到门外,我正要离去,她却叫住我,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我的名字叫李梦琴,你要记住了!我点头,嗯!她又问,我叫李梦琴,你记住了吗?我答,记住了!她说,好,那么你叫我!我对她说,李梦琴!一阵狂风吹过,李寡妇的长头发随风飘起,遮住了她的脸,有沙子吹进了我的眼中,一瞬间,我热泪盈眶。李寡妇捂住脸,她答,哎!哎!哎!她推搡着我说,你快走吧,走吧。李寡妇也一定是迷了眼,她用双手捂住脸痛苦地颤抖着,忽然间,她的声音从指头缝儿里流出来,噼噼啪啪地掉在了地上。我叫李梦琴,对不起,我叫李梦琴,对不起——

我转身离去,想,大风有什么好的?

过了三天,李寡妇死了。死在了公路边,巴东镇去县城的必经之路。没有外伤,只是嘴角流出了一点点血迹。她拎的提包裂开了肚子,里面是一些鲜艳的衣服。没有看到撞她的车,也没有人来给她收尸。我的母亲急匆匆地赶了过去。这些都是我从乡下爷爷家回来后听街上的人说的。

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躺进了一具漆红的棺材里。四个汉子抬着棺材上了山,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抬棺材的人是我母亲花钱找来的,棺材和纸活儿也是她安排的。她很冷静地安排着这一切。

我母亲塞给我一把纸钱,告诉我怎么做。我跟在棺材后面,走几步,就抓起一把纸钱向天上撒去,纸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飘到树上,地上,棺材上,人的头顶上。最终铺成了路。我想这样也好,能让李寡妇认得回家的道儿。我大概是变得呆傻了,李寡妇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回家呢?

其实刚开始我也问我母亲,为什么让我做这些?我母亲说因为没人做。

摇晃的棺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里已经挖好了一个四方的坑,可这坑太浅,一场暴雨就会冲垮了。我想把这问题告诉母亲,但她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她把纸扎的小人和黄牛,房子和车子都聚在一起,一把火烧了。随后,母亲命令道,二儿,跪下,磕头。我跪在李寡妇的棺材前,磕了三个响头。母亲也蹲在李寡妇的坟包前,给她烧了一摞纸,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没人能听清。随后,母亲一把抱住我,她的声音透过胸腔对我说,二儿,你说我怎么这么想哭呢?不是为她哭,可也是为她哭。我恨了她一辈子,她也恨了我一辈子,可她死了,我也就不恨她了;她死了,连个摇幡打旗的人都没有。二儿!母亲忽然抱起我的头,她脸上的泪痕纵横交错,她说,二儿,你咋不哭呢?你不想哭吗?

我像一只被点燃的炮仗,哇的一声号哭起来。我挣脱母亲,跑向李寡妇的棺材,却被一颗凸起的石子绊了一跤,但我无暇顾及这些,我号哭着爬到棺材前。起初,我抱着棺材一端哭,后来,我一使劲儿蹿到了棺材上,抱着整个的棺材哭,在棺材上打着滚儿哭,蹬着脚儿哭。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哭,可是眼泪就像是开闸的洪水,那一瞬间,我忽然没由来地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委屈、最孤单的人了。

母亲叫我,她说,二儿!我趴在棺材上,耳朵里尽是我的哭声。她又叫,二儿,你听着!她名字叫李梦琴,你要记住!我呼地从棺材顶上坐起,对着我母亲吼,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我记住这名字!啊?为什么?我哭着质问母亲。但母亲只是抹抹眼泪,她喃喃说着,你要记住,儿子,你得记住,要不你一辈子白活——

有人对我母亲说,要下棺了。我母亲立即奓了毛,她说,你他妈眼瞎,没看见我儿子在哭丧啊!今天要让我儿子哭够了!那人梗了梗脖子,也不再说什么了。

开学了。我要到县里上初中了,临走时,我哥哥说,我送送你。我母亲当时正在给我收拾行李,听到这话,她突然间站起身来,对我哥哥不阴不阳地说,那你去送吧,但别碰你弟的行李,他那是读书用的,沾不得腥臊味儿。随后快步走出屋子,把房门摔得山响。

我哥哥长叹了一口气,但始终没说什么。有人说朱连贵卖狗肉发了财,要我哥哥跟他学徒,打下手,我哥哥同意了,还在他的指导下亲自杀了一只黑背狼狗。我在心里唾了那人一脸,我哥哥马小年注定是一个流浪的诗人,怎么会去干那些下流的勾当?这世上的人都是生来注定了能干什么事儿的,我哥哥是写诗的,朱连贵是杀狗的,写诗和杀狗怎么可能联系到一块?巴东镇的流言向来不可信,而我母亲似乎到现在都没明白这个道理。我相信我的哥哥马小年只是暂时性的沉寂,但他只会在沉默中爆发,绝不会在沉默中死亡。

于是,1992年,我的哥哥马小年走在巴东镇的街道上,碰见了从矮墙后面急忙走出的朱连贵。我想起我哥哥曾经的手段,他把朱连贵按在地上,两只拳头左右开弓,打得朱连贵眼冒金星。我哥哥用写诗的手指头扇在朱连贵杀狗涨红的脸上,噼啪作响。我想我哥哥一定会这么做,可是直到朱连贵故意地用肩膀撞着马小年的肩膀,用手试探性地扇着马小年的耳光,然后他说,你不是牛吗?你再牛啊!你帮过老子也害过老子,算扯平,以后就看你的表现了。

我哥哥马小年全程都低着头。

朱连贵走了,但却一直回着头,看着我也看着我哥哥,他在笑。那只瘸腿狗跟上他,紧贴着他的脚跟走着,好像是他的鞋子,是他的腿,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我忽然有一种悲愤涌上心头,还有一种委屈,我知道一切流言都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离我而去,我忽然想到我的哥哥马小年再也不会去流浪了,他终于也变成了巴东鎮沉默的大多数了!我把手里的包裹重重地摔在马小年的脚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我哥哥捡起包裹三步两步追上我,一边喘着气。狂风迎面吹来,我感到一种窒息,我哥哥的话语也断断续续,他追着我说,总要活着——总要生活——

突然,我哥哥一把拉住我,他的脸上挂着笑,不同于以往的任何笑容。他对我说,弟,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朱连贵怎样丢了卵蛋吗?我这就告诉你好不好!我一把抢下哥哥手中的包裹,大声对他吼着,骗子,我不想知道了!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彼时,狂风大作,我回头再看哥哥,他把头埋低,身材变得越来越小,他的身子在狂风中被撕成了碎片,落在地上,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我回过头,迎着风,一步一步地走着。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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