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子图谱

2021-03-24 11:28路魆
广州文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外祖父妈妈

路魆

我出生在第五纪的X市,没有确切的出生年月。自幼年时代,妈妈便多次跟我说,我没有人类父亲,我是她感孕而生的孩子。与其说是感孕,不如称之为凭空造物吧,但她既非女娲,我亦非泥人,皆为血肉之躯。在我一再追问之下,妈妈终于说:“你的生父是一只山魈。”此回答无疑更加荒谬。一天,我迷路经过沙门寺,在里面逗留了一个下午。我从一位僧人口中得知,山魈是一种传说中的精怪,也是一种猿猴的名字。这种猿猴生活在第四纪早期,如今早已灭绝。僧人的恳切回答让我更加肯定,我是妈妈和男人野合生下来的孽种。后来我想回到沙门寺,试图进一步厘清某些困扰我少年之心的问题时,却再也找不到去路。

我的外祖父苏祖全,年轻时在X市的剧院做文员,奋斗大半生后终于晋升为院长。他的院长生涯只短暂地维持了一年,便因为他的死亡而宣告结束。我在他留给妈妈的书里发现了《聊斋志异》的手稿本,其实只是一个空书壳,里面只有一个故事被存留下来,记载的恰巧是孙太白遭遇山魈的奇事。生活在第五纪的人们,对古人的想象力失去了好奇,这种书早已没有读者。舅舅与妈妈早就断绝来往,很大原因在于我。舅舅对妈妈的婚姻不满意,但这里面根本不存在婚姻,如妈妈所说,她没有进入任何婚姻,是一夜之间感孕的。舅舅不相信这种胡话,他将妈妈坚决生下我的决定看作是她人生的耻辱。我本不该成为出生前那个旧世界的受害者。

以上种种证据足以支撑我的猜测:为了糊弄我,妈妈从她父亲的书架上随便拿来一个古代怪谈的角色,充当我父亲,以为就此可以镇住我,打消我追问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是谁的念头。妈妈早就盘算好了,如果我敢拿自己父亲是山魈的事在学校四处说,肯定会被当成小疯子。我把她的言行看作是对一场羞耻苟合的障眼法,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并没有说谎,至少她本身对感孕一事深信不疑。在这个人人都想成为天选之子的年头,我是妈妈受山魈的感孕而生的,岂不是污秽之子?这个恶名伴随我多年。

妈妈不姓孙,我之所以姓孙,全因为手稿本里的主角孙太白的姓氏。“孙圣西,去往西天取经的孙大圣。”对这个名字,妈妈曾赋予它这样的含意。污秽的起源,神圣的寄望,那是我一生的矛盾……妈妈是我童年时唯一的依靠,即使她满嘴胡话,在信与不信之间,我的童年以至青年时代,依然承受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无我”之苦——它仿佛一块多棱石,可触可感,痛感鲜明而丰满。我活在时间之外的那块没有身份的空白中,在我之前,有人因为这种苦恼而惶惶不得终日吗?肯定有的,但最终得以超脱的又有几个呢?

妈妈对我越来越严厉了。舅舅一家又不欢迎我们,几个姨妈也远嫁他方。我只好跑到外祖父生前任职的市剧院,希望抓住渺茫的机会,在那里为自己谋一份工作,过上独立的生活。

“院方能否在下一部戏为我安排一个小小的龙套角色?”走入市剧院时,我这么开口请求道,“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未来又要成为谁。如果在这里,我可以有个什么身份,至少能让我继续生活下去,哪怕是虚拟的,我都会感激不尽。作为交换条件,我愿意在这里免费干活,比如做做文员,就算打扫卫生也没关系。看在我外公的份上吧!”

这样的开场白显然太突兀、太奇怪了。“我倒是认识你外公。”保卫科的人只听懂了我最后一句话,“但,我最多帮你到这儿。”他给剧院人事部打了电话。随后人事部的一个小职员出来见我,听完我的话后,觉得我是在为难剧院,说:“看你四肢灵活,说话振振有词,脑筋也看不出问题,为何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哎,肢体、语气、血肉和骨髓,都只是一朵白色火焰,一朵飘浮在空中的白色鬼火,若无根又无源,灭了就再也难复明啦,我解释道。我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也有着对“无我”状态的清醒认识。“既然你外公是前任院长,你不会不知道剧院的规定吧?”他问我。“什么规定?确实不知道。”我回答。“你有这层人事关系,要是在别的剧院,也许可以通融一下。但市剧院有固定的班底,从来都是宁愿解聘一群不及格的演員,也不会轻易增加半个对舞台效果不利的演员。”他坚持要赶我走。我不得已绕过小职员,直接找到人事部总监。人事部总监当年和我外祖父一起进剧院任职。见我刚毕业,于是他以招聘实习生的名义将我招进了剧院。一开始,他考虑的并非解决我的根本问题,只是为了安抚死者的家属,尽一个多年同事的责任才格外准许我进入剧院。

“圣西,你知道,”人事部总监说,“市剧院跟其他剧院不一样,这里每一个演员的角色都是固定的。他们一生只演一个角色,他们的日常生活,包括衣着、言行、名字等等都会按照剧本指定角色的属性来安排。也就是说,这里的生活没有戏里戏外之分。另外,演员大多数生活在剧院,除非得到特别允许,从不外出活动,为的就是保持与角色关系的纯度,你要有忍受长期封闭生活的耐力。你想过自己以后的职业发展吗?”

“当然,我想过当画家。”我说,“难道你们的剧里有这样的角色给我演?”

“无可奉告。你太急了。”人事部总监摇摇头,“我不能因为你想当画家,就不加考虑地为你安排类似的角色,这会破坏我们目前剧本的逻辑完整性。而且,任何角色和故事线,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能随便确定,它们是构成剧院的重要命脉,关系到剧院的至高荣誉。如果观众在观看表演期间,对演员的演出有任何出戏的感受,对我们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因此,招你进来,是我冒着极大风险做的决定。至于你能得到什么角色,需要进行一次严格的面试。我们决不允许任何破坏角色设定的行为,简单来说就是:安分守己,恪守角色天性。”

“这听起来很复杂。不过,安分守己四个字,我还是听得懂的。”

“嗯,那是好事。”

人事部总监安排我入住剧院宿舍,好好等待面试开始。他还要我准备一份详细的回忆录材料,回顾我的童年往事,以及如今作为一个青年对世界的看法,这有助于他们来最终确定我到底适合饰演什么角色。人事部的小职员见我走关系成功进入剧院,没给我不好的眼色看,只是说:“所有角色都是天注定的。我能做什么呢?来,签了这份合同吧。”这位叫春聿的小职员摊开合同,把墨水笔塞到我指间。这份合同写明,一旦被接纳为实习生,我就有义务为剧院付出除了作为演员以外的劳动服务,比如文员打杂、清洁卫生、耕种生产等等,直到我的角色最终确定下来。那时的我是多么高兴啊!签署合同,意味着被接纳,意味着能够逃离妈妈所在的那个苦闷家庭的掌控。于是,我欣然签署了那份后来被证明是跟魔鬼交易灵魂的合同,而我又何以拥有浮士德的学识和心智,在这里获得真理和救赎?

此刻,我正在X市的剧院,度过青年时代某一年的某一天,在手抄本上记录傍晚时分要向人事部提交的回忆录材料。书写回忆录是我每天的工作,它有利于人事部根据材料判断我的角色定位,顺便大发慈悲地救治我所谓的“无我”之苦。即使不写回忆录,我也能确切告诉他们,我妈是一切的源头,但这样无法拯救我自身。剧院没有权力在精神道德上指责我妈,要她停止对我造成更深痛苦的行为。我要在回忆录中,逐条逐例地把我的痛苦成因写清楚,若能因此获得一个角色,在观众面前演出,那么全世界都会从此相信,我是一个有灵魂个性的人,撕掉山魈之子这块疮疤。在我之前,剧院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实习生的职位,现在它完全是因我而设。春聿说,当年来这里工作的演员,在进来之前就已明确自己在这座剧院,或者是整个人生角色的定位,那都是天注定的。他们也如人事总监所言,从来“安分守己,恪守角色天性”。

言下之意,我是整座剧院里唯一需要依靠回忆录来确定角色定位的人,简直低人一等!

剧院有明确严厉的管理制度,基本不允许演员外出,然而,这里时常大门洞开,离大马路很近。“为的是考验演员的定力。”春聿告诉我,“不过,即使演员们偷溜出去,他们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他们早就对社会和家庭厌倦了,这里提供的剧本和舞台才能给予他们生命的热情,所以哪怕有演员耐不住性子溜出去,最终也会一个个跑回来。”

剧院给每个演员制定了一套日常作息表,固定活动有:朗诵和背诵台词、练习走位、洗冷水浴、劳作之类,根据季节不同,还会增补新活动作为过渡调节。现在是演出淡季,我的到来恰好填补了时间空白,聆听我的回忆录报告,将加入演员的日常活动列表。每到台词训练时间,剧院就是这个宇宙最嘈杂的地方啦。每个角落都充满演员朗诵和背诵台词的声音。念台词具有跟一般谈话不一样的能量,对其他非演员的职员来说,这近乎折磨。因为在剧院出演的全是悲剧,而莎士比亚的悲剧是常演剧目。台词语气激昂,撕心裂肺,充满自省,具有强大的思维声波。

为了将这种强大的声波加以利用,剧场还引进声音发电装置,在霍尔姆兹共鸣器收集声波、声学晶体共振腔驻留声波的基础上,通过电极把大脑接入装置,捕捉存在于大脑隐藏区域的思想潜流,转化为电能,统一储存在剧院的供电系统中。电压通常是不稳定的,时高时低,这取决于当天演员在角色身上自我代入的程度:反派人物的奸诈、堕落和忏悔,正派人物最初的正义、中期的迷惘以及最后的忏悔与自省——种种跌宕起伏的精神感交织,从演员的喉舌喷薄而出,电压过高时,整座剧院的电灯甚至会爆掉。

经过每天刻苦的训练,演员对台词想必了然于心、死死刻在大脑深处吧。事实相反,因为剧场为了清空演员对台词的记忆,在他们睡眠之前,都会给他们每人派发一杯含有降低乙酰胆碱功能的特制药水。翌日,演员便会大大忘记昨天背诵过的台词,迫使他们重新掏空大脑,如同进入记忆搜索的轮回,直到药水不再对他们的记忆产生影响为止。亦即意味着,演员将永生不会遗忘角色的台词和性格,直至成为角色本身。只有最入戏的演员,才能毫无折损地能呈现那些经典角色的灵魂——无论是邪恶的,还是纯洁的。我仔细研究过这套系统的运作机制,发现痛苦才是电力的根本来源。每天降低乙酰胆碱含量,演员会因为精神不振无法启动大脑,进而无法进行回忆,结果自然是焦虑和抑郁,又由于担心给这座视荣誉为生命的剧场丢脸,不得不反复进行台词训练。而那些竭力对抗药物影响的演员呢,搜索枯肠,终于抵达回忆的维度,彻底成为角色本身,时时刻刻沉溺在角色世界中。这两种情况所产生的痛苦是供电系统的电力来源。他们心甘情愿接受这杯每天定期提供的药水,只为成就一个经典角色。

“头顶上电灯的柔光,就是我们的思想华光!”

剧院广播系统每天都在播放这句话。也许是跟我们开玩笑吧。虽然人类清醒时大脑产生的能量可以点亮一盏小灯泡,而全球的人类一起讲话产生的声波能量,抵得上一个大型发电站一个小时输出的电能——但我绝不相信从这里所转化的电能,大到足以支撑供电系统,不过它的确可以成为让供电系统过载的最后一份能量。每个人手上都佩戴一个微型电压表,上面有读数,能检测输出能量的大小。这个小小的装置成了我们赌博的工具,当天达到最大电压的人会被奉为“王”,最低电压的则是“卒”。当然,赌博是私下进行的,赢或输的人都不会得到剧场的奖惩。但个体输出的总电量,会作为考量一个演员荣誉的标尺,数值越大,越能说明人戏合一。这份荣誉,是他们毕生追求的目标。

除了书写回忆录,我要跟其他人一起参加日常劳作:采集风球草和捕猎草原鼠。此外,夜深时我还要去打扫卫生间。我经常躲在里面不打扫,在夜的宁静中想起独自一人在外的妈妈。劳作一般在午睡结束后开始,听到鼠鸣一样的尖锐铃声,我们就排队去工具房领取捕猎工具。这两种日常劳作干起来很难。我的老师张先生,在“夜游者的废墟”生活过,在那里他也曾以风球草和草原鼠为食。“夜游者的废墟”,是X市乃至整个省份的一个最奇特的坐标,是一个流放地,是自暴自弃者的聚集地。张先生曾向我描述过那里的生活,当时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我才领略了其中神秘独特的风景。

三月底,我即将进行第一次报告。报告会在劳作结束后的下午,或晚饭前的黄昏举行,这两个时间点之间,我身心衰疲。虽说我的主要任务是撰写回忆录,不能接触台词训练等正式环节,可是书写回忆录也已耗尽我的精力。

春聿来到我的宿舍,要我背对墙,套上黑头套,在手上拴一根绳子。我顺着那根绳子一直走,就能走到报告厅。我只是去作报告,为什么要把我弄得像一个囚犯呢?原来这是剧院的一贯手段,任何行为都必须带有表演性质。这次他们想搞一个模拟法庭。他们打算用法庭审理的形式,像听囚犯自我辩白似的聆听我的回忆录报告。我非常兴奋,雖然无法正式参演舞台剧,但这样的日常生活已有足够的戏剧性。但我一时很难适应这种刻意的走法。首先眼睛看不见;再者,绳子软塌塌地撂在地上,没有方向感,很容易碰壁。后来,我发现只要把绳子用力抻直,手就能感受到一个拉扯的力道,这样行走会更具方向感。

在报告厅门口,春聿摘下我的头套。我问春聿:“我身在何处?”春聿深吸一口气,说:“只有自省!这里只有自省!”接着,他又说:“你需要一面镜子,看清自己。”我回答:“我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实在过于丑陋。”我们用舞台腔表演似的一来一回地说着,像演对手戏的两人在对台词。这里不是报告厅,而是排演舞台剧的圆形剧场。“不好意思,由于没有额外空间用来修建报告厅,我们只能暂时挪用圆形剧场。暂时委屈你一下。”春聿如是说。这才不是委屈我呢,他不知我是多么渴望踏上舞台!春聿穿着带领结的燕尾服,像个谦卑的服务生,解开我的绳子,推开剧场木门领我走进去。

作为临时报告厅,圆形剧场的装饰还处于整修过渡阶段,夸张花哨的戏剧道具挂在墙上还没清走。那个所谓“法官席”的上方,挂着三个形容可怖的女巫布娃娃,是前天《麦克白》上演结束后留下来的。有几位女演员不愿意穿上戏服来演女巫,她们觉得自己的心足够邪恶,足以凭本色演出,剧院只能请人做三个女巫布娃娃代替她们,并开除了她们。舞台就在剧场中部,“法官席”在最前方,“陪审团席”像罗马斗兽场的观众席,高于地面,环绕四周。我待会儿站在舞台的中央进行回忆录报告。春聿把我送上舞台,上面竟还有个小笼子。

“我在杂物房发现了这个笼子。在笼子里作报告看起来更像法庭呢。”春聿对自己的独特设计感到满意,打开笼门请我进去。我成为笼中物,茫然地观察这个狭窄的空间。

在场人员中,有几张我很熟悉的脸。我不敢确认他们是不是我记忆中的“他们”,因为他们应该在多年前去世了。比如在剧场边上布置道具的中年人,是我和妈妈住在高斯大区时的邻居,易德叔叔。他年轻时上过战场,退役后在高斯大区开了一家商店,卖从战场上收集的子弹和子弹壳制作而成的纪念品,令人惋惜的是,他最后在店里饮弹自尽,大概源于战争创伤吧。那些死去的人在这里继续着他们真挚永恒的事业,有些很久以前就要完成的事,在他们死后就一直搁置,比如纪念、爱情和理想。在这里,他们得以享受一种二手生命。春聿告诉我,那些生有执念的人,死后在这里会变成一道影子,成为剧本里的幽灵演员,他们是剧院另一个重要的构成部分。

“法官”和几位“助理”依次落座,面前各有一份回忆录复印稿。“请报姓名。”“法官”说。透过笼屋的栅栏,我一下子认出那位“法官”就是我死去的外祖父苏祖全:学识渊博的外祖父,孙太白奇遇手稿本的抄写者,剧院的前任院长,我妈妈的父亲,我上一级灾难之源——这统统是他的身份标签。“我叫孙圣西!”我高声说。为了验证“法官”是不是外祖父,我补充:“苏元元之子。”“法官”的神色没有变化。在这里复活的人的记忆都被清除了,复活的只是模样,以及延续下来的生存惯性。“法官”跟外祖父的模样极似,不苟言笑,长着瘦削的马脸,身材高大,每回说话前总要用狐疑的眼神盯着对方一会儿。现在坐在席上的那个老头,就像外祖父生前那样打量我,凝视我,欲言又止。我和外祖父曾有过一段天天绕着数学运算转圈的相处时光,数字和符号是我和他生命之间无解的密码。我能否唤醒他被抹去了的生前记忆?

“我第一次见你这样的年轻人,竟然要别人给你定位角色。实在荒谬!你是什么样的人,该在这个社会、在这个剧场里扮演什么角色,难道你没有一点自知之明?”“法官”以严肃的、又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你站在上面,准备给我们表演朗诵?你的朗诵比得过其他专业演员吗?”

“阁下,我正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才来求助剧院的。另外,我这不是朗诵,但您要是说它是表演,我会很感激。我已经完成了回忆录的第一节,”我举起手中的回忆录,“请您先听我读完第一节,再作判断。”

“法官”又盯了我好一会儿,说:“朗诵和表演的工作,应该在正式舞台上进行。你站在这里,完全在浪费双方宝贵的时间!”

“阁下,我认为剧院存在的目的,首先是为了给观众呈现一场又一场精彩绝伦的戏剧表演,至于演员呢,在其他剧院里通常被看成是表演工具,只有舞台角色才是灵魂所在,才是赚钱的核心所在。但市剧院显然把演员的地位提升到了另一个高度,要求他们成为角色本身,融为一体。我非常佩服和赞赏这一点。听说昨天你们解聘了几个演员?啊,正好有空缺,何不考虑一下我呢?你看我,我是一个空白的人,是一张还没有写上台词的白纸。我跟其他演员不一样,他们进来之前,角色就已是注定的——而我呢,你们想在上面写什么,我就是什么。我这不是越俎代庖,但我认为,剧院是时候需要一道流动的活水,灵活处理角色的替补问题,消除观众对于重复演出的厌倦,增加新的可能性。如果阁下认可这一点,也就是认可您自己的工作。在我进来之前,您身在何处呢?工作是什么呢?您还记得吗?恐怕您的这份记忆并不牢靠,或者不存在。您是因我而出现的。我是第一个进来剧院却没有角色自我定位的人,至于这个自我是为何物,全由院方定夺,我一概接受。虽然我不能保证写完回忆录后,一定能认清自己的定位,说不定效果还不如天天对着镜子自怜,但我自愿接受一个新角色的安排。这绝不是为了蹭吃蹭喝、跟院方耍花招,而是一方面为我自己填补个性,另一方面为演出带来新局面。您的工作因我而生,但不会因为我最终获得了角色而终止。您将继续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检视更多像我一样的人,为这座剧院注入更新鲜的表演血液。”

这番阿谀奉承、装腔作势的话取得了效果,“法官”还板着脸,但开始和几个“助理”交流意见。观众席上坐着的是剧院的管理层和一众演员,他们似乎被我滔滔不绝的话语弄得天旋地转,一脸茫然。我把话讲得坦荡,表明自己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

这座剧院,跟出家剃度的寺院有何区别呢?在似乎永无天日的剧院里,演员没有世俗生活,只有如同庄严的佛祖般懸在他们头上、等待他们去攀登的角色山巅。在剧院以外的未知世界里,有众多在梦中也要撕裂我的事物。我也深知,在剧院寻求安身之所,主动接受角色安排,同样是一种自虐,是削足适履,我因此时常告诫自己的心灵:“去干点有意义的事吧!”可是,此刻的我宁愿躲在蜗牛壳里,也不愿在外面漂泊,承受妈妈在血缘上对我施加的精神摧残。

“那么,好吧,晚饭时间延迟一小时。现在你可以开始了。”“法官”说。

“我希望能在笼子外进行汇报,这里实在太挤。”

“不,那个笼子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法官”说,生怕我会做出什么出格行为。

在我翻开回忆录的第一页前,春聿为我戴上微型电压表,接入脑部电极——他们在考察我体内到底蕴含多大的能量。“祝你好运。”春聿说。圆形剧场的灯闪了一下。演奏区的弦乐团改奏大调,将气氛烘托得无比明亮、昂扬和悲壮。但他们无从知晓,我的心灵此刻是多么黯淡啊!

我有必要先向你们介绍高斯大区。你们已熟知这个名字的由来,它的区域形状跟著名的数学模型“高斯分布”——即钟形曲线——几乎重合,但就宿命论而言,你们对它还很陌生。

妈妈因感孕而怀上我后,被羞耻心以及某种神秘的认知所驱使,她选择离开外祖父和舅舅,独自生活。其实她是被舅舅赶出家门的。疼惜小女儿的外祖父,在高斯大区的偏角(钟形曲线的左侧),购置了一个房产。外祖父一生钟爱文学与数学,在那儿购置房产不仅出于对数学家的崇敬,还因为他其实没什么钱,而高斯大区的房子(主要是左右两侧区间)几乎是贫民区一样的存在。当时人人都可以轻易买到一个看起来像是用树枝石头简单地糊出来的单元房。除了从剧院搬来的一大摞旧书,这个房产是外祖父直到去世后唯一留给我妈妈的东西。外祖父希望,我妈妈可以在书籍的温润中找到生命价值。言下之意,他从心底认为,他女儿的怀孕只不过是众多不顾后果的青春少女犯下的错误之一,所谓山魈与感孕等种种荒谬言辞,统统是文学世界的现实。而现实世界的现实,是残酷和枯燥的,如同圆周率是一连串无限的数字。

外祖父没有彻底放弃他的小女儿。在我出生后,他回来过一趟,带来了很多旧书,而不是金钱。他在高斯大区的房子与我们住了半个夏天,向年幼的我一再讲解文学形象,教我那些我永远无法理解的数理知识。

“圣西,钟形曲线的两侧,是事件发生概率趋近于零的区间。能说说你的想法吗?”

“零概率?这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世界看不到我们啦。”

整个高斯大区朝海,像一架流线型飞机的头部,正对猛烈的气流。每到海上风暴袭来的季节,高斯大区首当其冲,卷起垃圾灰尘,顺着曲线的方向,最终堆积在我们公寓所在的街上。我一再分析高斯大区呈现的命运象征:绝望沉重的时间,从中间高耸的曲线位置滑落,堆积在我们居住的侧翼土地上。两侧区间的现实,毫无出路,实现理想的概率小于千分之三,被挤压变形。因此,在正负无穷的空间里,我们的幻想获得了无限膨胀。妈妈关于山魈的噩梦、感孕的妄语,以及认为我需要被净化、重新确立人格的渴求,都是在这个区间内生活的意识产物。

后来我才意识到,在外祖父自言自语似的向我描绘失败而富有理想的堂吉诃德时,妈妈也许在一旁仔细地聆听过,并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对应的人物形象。在外祖父第二次给我们带来的书中,妈妈发现了孙太白的奇遇,从而为我的人生找到了虚构的生殖源头:一个耻辱之名,山魈之子。外祖父的愿望以惊人且相反的方式落空了,他没有给妈妈带来书籍的温润,而是错手将她推向更深重的幻境,并最终推使我今天站上这个舞台,向你们回忆我的“无我”之苦。

如你们所知,这座剧院的前任院长,我的外祖父,后来死于家族遗传性心脏病。

海风持续吹刮,我家楼下到处是清扫不完的垃圾。如果海风卷起漫天垃圾,妈妈恰巧在街上出现心动过速,她这个傻女人不会想着找个地方休息,而是站在街边,捂着胸口、扶着墙,被垃圾拍打也不管,直到紊乱的心速恢复后才离开。“我也会得心脏病吗?”我问。“在血缘上,你并不算这个家族的人。”她回答。“那我是谁?”我反问。

这时,她会再次拿出感孕的论调,说我只是一个精怪借用她的肚子生下来的后裔。严格意义上来讲,我甚至不是人类——上小学期间,我脑袋每天都被这种似是而非的认知充斥着。当某天我继续追问这个问题,妈妈以严肃的语气把回答重复一遍:“你是山魈之子!”

我的心灵,因此受到了最初的创伤……

山魈的形象横亘在我们母子之间,使我的诞生成谜。面对妈妈的有意回避,我欲言又止,常常陷入无尽的思考,无法专心上课。在出生问题上,没有哪个同学的认识能超出正常的两性结合,即使是被收养回来或父母离婚的孩子,也知道自己至少曾拥有基因意义上的父母。

我的班主任张先生发现了我的情绪波折。张先生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学校师生间流传着他在“夜游者的废墟”生活过的秘史。由于长期挨饿,被低温折磨,他的脸还留着在那里生活过的痕迹:严重发黄,颧骨高突,最具标志性的是虹膜上的异常色素沉淀,茶褐色,如覆盖了一层灰。在那里生活后再回归社会的人,都是经历过自我放逐的,人人唾弃,因为没人知道他们是否真正找回了与人类社会共存的信念价值。张先生是极有可能理解我的。我向他表达了自己的疑惑,但为了保险起见,我没有将妈妈关于山魈的妄语向他托出。他对此一知半解,只能蜻蜓点水般地安慰我,没法在根本上解决我的疑问。在他眼里,我也许跟其他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生在单亲家庭,但没必要特殊对待。

一天下课后,我拦住张先生,借口说准备搬家,需要在学生档案上变更住址。档案一般由父母来填写,在这种公共关系领域里,妈妈到底为自己的丈夫安排了一个什么身份呢?张先生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那里原本是作为卫生间的储物室使用的。校长说,不是他故意安排张先生在那里办公,而是張先生自己要求的。在张先生辞掉老师的职务,去“夜游者的废墟”生活之前,他和其他老师一样都在公共办公室工作,和同僚们走得很近。

“他原本是个有前途的教师,竟沦落到这种地步。”校长假惺惺地叹息。

我在办公室门口等他,他叫我一起进去帮忙找档案。张先生教生物,办公室里常常能见到解剖后忘了处理的青蛙残体,放置久了臭味四溢,其他同学不敢进来找他。旁边卫生间的尿骚味掩盖了他办公室里的腐臭。

办公桌上有一台显微镜,载物台上的玻璃片还粘着一块淡绿色的生物组织切片,已经半干。墙上挂着一幅手绘的解剖图,从身体结构上分析,不是人类,是某种类人神话生物,有一对小型翅膀。这种逼真挂图对我当时的脑袋造成了新的冲击。

我缓缓退后,一脚踩中地上的水缸——里面养着一堆蝌蚪。我的鞋底全是黏糊糊的蝌蚪尸体。蝌蚪有拇指那么大,张先生在水里注射了生长素。我连忙道歉,觉得自己阻断了蝌蚪彻底认识自己未来的道路,它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将会长出四条腿来,还能鼓起巨大的声囊,享受求偶的快乐。“孙同学,你家是在高斯大区,对吗?”张先生问,一头扎进小山一样的档案文件里,往外翻出麻绳、空塑料瓶和多年前的废弃档案。“对,我们现在要搬去舅舅家住。”我偷偷把鞋底的蝌蚪尸体在桌脚上蹭掉。“是啊,大家都想离开高斯大区。我和女朋友也在那里住过,因为从那里去夜游者的废墟很近,有一次我们直接徒步过去。”张先生竟然跟他的学生说起这件事。我当时对“夜游者的废墟”的印象跟其他人一样,觉得去过那里的人总是怪怪的——就是极度厌世的那一类人。“后来呢?”“再也没回来,她在那里患伤寒死了。”张先生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啊,找到了。来,你的档案。”

这时,校长过来了。张先生将档案塞给我,走出去和校长聊天。我碰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档案封面上竟有条青蛙腿,还能清晰看到里面的肌肉神经。我用镊子把它夹下来,丢到养蝌蚪的水缸,让它们见识下自己长大后的模样,如果它们不介意被这样切开的话。

档案里的信息会给我带来什么打击?我就是在盒子外的薛定谔的猫,在打开档案前,我的生死互相叠加,是量子态的人,混沌无序。经过一番挣扎,手指终于伸入纸页,轻轻翻开它。

母亲那一栏填写的,确实是妈妈的名字苏元元。父亲那一栏却被狠狠画掉了,只有一摊墨迹,但还能依稀辨认墨迹底下有写过字的痕迹,具体是什么字就无从辨认了。然而在紧急联系人一栏上,填的居然是“易德”。易德叔叔,我们楼下那个卖子弹纪念品的退役士兵。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父亲那一栏本来就写着易德的名字,出于某些原因,妈妈不愿意承认他的身份,于是在另一个栏目上保留了他的信息?这个猜想给了我长久渴望的线索。遗传病史一栏空着,没有写家族遗传性心脏病。张先生回来时,脸色发白,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幅奇怪的挂图。“哎。回去?回去?”他自说自话。“张先生,你要我回去?”我问。“我当初那么坚决离开,现在怎么有脸回去?你说我有脸回去吗?”张先生问我。“回去哪里?”“夜游者的废墟。”“啊。”“校长肯定在捉弄我,要我以生态调查员的身份,回去那里执行公务。”张先生钻进档案堆躲起来。我想安慰他,但我对“夜游者的废墟”并不了解。于是,我指着那幅挂图,问:“张先生,那个生物是什么?”张先生抬起头,若有所思,目露凶光,跳将起来,把挂图扯下,从窗口丢出去。

“它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只是它的分支。”张先生似乎着了魔,胡言乱语,“夜游者的废墟是它出没的地方……后裔是一场灾难……看到它的翅膀了吧?我们曾经会飞!但进化到现在——不对,是退化……人类退化到今天,已失去了飞翔的本能。”张先生的话刺中我敏感的内心——后裔是灾难?我的出生给妈妈带来了多少屈辱?但我没有主动选择降生至世上,降生后,我的脑袋空无一物,连自己为何出生都无法知晓。“翅膀?它是人和鸟生出来的吗?”“我白白跟你讲了这么多课!生殖隔离,记得吗?人怎么可能跟鸟产生后代?!”张先生越发激动。我在脑海里快速搜索课本上的知识,试图弥补自己的过失。“也就是说,我不可能是妈妈跟别的动物生下来的?”我补充道。“当然不可能!”张先生说,可转头又说,“除非,你妈妈会孤雌生殖……啊,我在说什么,孤雌生殖不可能生下一个男孩……孙同学,你的基因肯定有一半来自你爸爸。”张先生勉强回答。

张先生往杂物堆更深处钻进去。办公室门口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学生。我带着档案走出办公室时,他们纷纷涌进这个从前不敢涉足的空间,围在洞口外,嘟嘟囔囔地议论着他们的班主任是不是发疯了。那幅丢出去的挂图,恰好砸中了校长的脑袋。他被送去了医院,但挂图还留在原地。这个凶器沾着校长的血,血溅到了那只叫“祖先”的生物的内脏位置上,仿佛一下子获得了生命。我把挂图拆下来,带了回家。欲盖弥彰的档案,以及古怪的生物解剖图,成了我仅有的两件证物。我发誓要继续追问下去。

我没有马上找易德叔叔问个究竟。在有记忆以前,妈妈跟易德叔叔是否有来往,我不晓得。那么,档案上的名字怎么解释?易德叔叔开的纪念品商店又不是杂货铺,我们很少进去买东西。总之,楼上楼下的这两家人就像是生活在两个不同星球上的生物,极少有交集。那时易德叔叔的商店尚未改建成博物馆,除了有特殊爱好的人,没人会进去买子弹。那里是个商业孤岛。

带着档案和挂图,我回到高斯大区。经过易德叔叔的商店时,我不敢朝里面望一眼,直接顺着楼梯跑上六楼。我们住的这栋公寓属于回迁房,建成后空出了很多单元。在这里住的人大多怀揣秘密,需要隐秘的角落藏身。我马上钻进房间,把东西锁在抽屉里。挂图太长,塞不进抽屉,折起来又会破坏平整,我只好掀开床垫,将它摊开放在下面,再把床垫压上去。

妈妈最近有点神经质,是心脏病造成的,血液问题让她精神不佳,暴躁,多动,衰弱,对事物抱有敌意。比如,她不相信理性,认为理性只是人类自以为是的行为准则,是顽固不化的脑袋信奉的愚蠢教条。她不相信人世表象,认为在意识之外应该存在另一个隐藏的世界,人間只是这两者在平衡点上的投射,人类要捕捉每一次在潜意识里涌现的幻象,那才是真实世界向人类发送的召回讯息。那些日子最困扰妈妈的,是一个茅厕的梦,每次做完这个梦,她就把形容其不堪的词语,统统念了一遍:肮脏、不洁、污秽、罪恶、虫子……她相信,自己从这个梦“看到”了真实的世界——她称之为“他世界”——山魈正是在梦的现实里让她怀上了孩子。她对“他世界”深信不疑,但她所作的努力只是为了让我和她能以人类肉体的姿态,在人世幻象中生活下去,因为她始终悲哀地认为,我们无法抵达彼岸。这种认知上的矛盾让她受尽折磨,她把自己种在被人们遗弃已久的文学土壤中,同时想尽办法驱除我从“他世界”沾染的那道污秽之气。

妈妈善于把一个小问题拆成无数个更小的问题,这样就够她忙活了,她不想去琢磨一些令人头疼的问题。比如,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怀孕的事。书里说,山魈在夜里喜犯人,包括熟睡的妇女。电视里播一百个外星人节目,都不会出现一个节目介绍山魈,如果妈妈把怀孕一事归咎到是外星人掳走了她,进行跨物种生殖实验,我认为情有可原,只要她的精神有寄托。她要是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还对探索外星生命有贡献呢。可是,山魈?谁愿意承认自己生父是一只丑陋的精怪啊?为了不再去琢磨山魈的事,妈妈找到了新寄托。几天前,妈妈对房子进行了入住以来的第一次全面整饰。在外祖父送来的书中,她把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撕下来作为墙纸,贴满墙壁,再用浅蓝色的油漆刷了一遍。为了保持前后情节的衔接性,同一个版本的书她打算多买一本,前后张贴。算下来,这笔花费无疑很大,要知道,我们大部分收入都靠舅舅每个月寄来的生活费维持。

“万一让你舅知道了,他就不会再给我们寄钱了。你要保密——我只有这个要求。”

“算了吧,舅舅根本不关心这些。”

妈妈挑了几本大部头进行完整展示,其中包括厚厚的《堂吉诃德》。我从未读过这本书,只是单纯厌恶这本书,因为它最终指向妈妈必然要面对的荒诞结局。纸张排列得很整齐,刷上油漆后,没有缝隙,别人根本看不出这间屋子用了成千上万张书页糊了一遍。蓝色油漆下,还能清晰看到蚂蚁般的文字,密密麻麻地遍布墙壁。

“圣西,我现在过得一天比一天好了。”

被文学的圣洁之光环绕,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刻,只要抬头,就能接受文学的洗礼。妈妈以此缓解心灵上的忧虑。妈妈把餐桌挪到贴满《堂吉诃德》的那面墙下,吃一顿饭的半个小时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她的目光都专注在阅读墙壁。有些书页贴得很高,坐着吃饭看不到,妈妈只能一遍遍地阅读她身高范围里的书页内容。几乎没人能和她产生共同的话题,现在还有谁对古老的幻想产生兴趣?如果妈妈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肯定会在烹饪和养生的话题上,和女邻居产生共鸣,并过完她简单的一生。

当我再长大些,有了更好的阅读能力后,在书店里翻阅书籍时才偶然发觉某些曾在墙上读过的段落究竟出自哪本著作。这个寻找过程如同解密探险,只要逐一找到对应的原书,生命的密码就能拼凑完整。我始终觉得,这种文学的救赎是脆弱的、摇摆的。

我很庆幸,自己房间墙壁上糊的不是外祖父带来的深奥的数理之书。但我没什么真正值得庆幸:蚯蚓般的经文符号,布满天花板以及四壁,常常会引起我的梦魇。很大原因在于我没有看懂它们的含义。这只是妈妈为我安排净化的第一步。除了潜藏的心脏病,妈妈还得了其他毛病,她的世界观发生颠倒错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所有注意力都被迫放在如何对抗它的行动上,也可以说,妈妈的错乱催生了我为了对抗错乱而产生的错乱。

今天,农历六月初三,韦驮尊天菩萨诞。妈妈邀请了一个新认识的姐妹到家里吃饭。我和妈妈的生活非常清简,大家都缺少朋友,极少客人来访。除了哥哥,妈妈还有几个亲姐妹。我从未见过那几个阿姨,她们早年嫁到了省外。我们的关系,是疏离的母子,也是无法亲近的朋友。她看得我很紧,要是我和同学出门玩,必须把她带上。她看我们玩闹,嚷个不停:“注意别掉到河里……秋千不要荡太高……别吵……我想清净……再吵,山魈就要来抓人啦……”这样几次后,同学对我带妈妈出来玩感到不快。为了維系同学友情,我不得不摊牌,说不再带她出去。妈妈表面上显得不在意,说不爱参与小孩子的活动,是为了我的安全才跟着去。

妈妈开始对我进行报复,她打电话给张先生,擅自给我请假,今天说我睡过头,后天说我肚子里有虫,要去医院驱虫,其实是把我锁在家里。没有体罚,但她让我从早到晚听她朗诵《堂吉诃德》,特别是主人公把风车当巨人这类章节。张先生整日忙于研究青蛙生殖问题,每次都随意批准妈妈的请假。那几天,家里的饭食吃起来连猪潲都不如。她在对我进行抗议,惩罚我不听管教。我总是背着她把饭食从窗口倒到后巷。后巷有群流浪狗天天望着我家窗口,就等着我往下倒饭。

很庆幸,妈妈找到了姐妹,终于有伴儿了。能和妈妈成为姐妹的人,性格想必和这里的天气一样,变化无常,时而干燥时而潮湿。这片土地很擅长塑造这样的人格。两个同样不稳定的女人坐在一起,会聊出什么火花来?

妈妈在厨房里准备食物,她对付食物很有一套。可是今天,她很努力想做一顿丰盛的菜,却把厨房弄得一团糟:锅碗瓢盆塞满池子,肉太咸,蔬菜煮得发黄,锅腾腾地冒烟,全乱了套。我及时关掉煤气,再迟一点,那个锅可能就会炸掉,把墙纸都烧掉。妈妈一气之下把食材都塞进垃圾桶,坐在地上哭。可怜的妈妈,她没法处理好自己的情绪。我扶她去客厅。她一边骂自己,一边抹眼泪,叫我到楼下烧肉店里买点熟食,说不能亏待那位来吃晚饭的姐妹。

刚来到街上,节日钟声就响起了。傍晚天色灰暗,亚热带风暴缓缓刮过,力不从心,吹不散街道上空的浓雾。街上挤满了行人。更晚些时,行人手中的烛火如漂浮的鬼火。烛火烟气模糊视线,我小心穿行,以免撞上烟雾里的行人。我迷失方向,找不到熟食店的位置,努力辨别熟食店飘出来的蜜汁烧肉味。?

有一个人举着枪,躬下身子,在烟雾间蛇形走位。是易德叔叔,他手中那柄枪是商店里的仿制品,他好像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进行孤独的突击游戏,正躲避敌人的子弹。大钟敲得越急越洪亮,易德叔叔就跑得越快,还撞到了几个人。我趁机拉住易德叔叔。他戴着布满弹孔的头盔,转过身用枪口对着我,恍惚一下,才收起枪,紧张地把我拉到电灯柱下,对着我的耳朵大喊什么。我听不到声音。一种无法描述的寂静。易德叔叔的嘴像垂死的鱼一张一合。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他随后转身冲进了人群。

“圣西,你在做什么?!快出来!这是敌方的车队!”易德叔叔从人群中钻出来。我终于恢复了听力,疲惫不堪。易德叔叔背起我,穿过街道,直至钻进他的商店。门关上那刻,我重新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他的商店前台挂满了生锈的子弹,每颗子弹下都标明了那场战役的名称和日期。“你刚才被揪住了。”易德叔叔递给我一条毛巾。“什么东西?”“从战场回来后,我就忘不了死的感觉。”“我得走了,我妈叫我买烧肉。”我说,“她交了个新姐妹,请她吃饭。”“不错,多交些朋友她会过得更好。”“你可以和我妈做朋友啊。”“我不需要朋友。”易德叔叔仔细地擦拭枪杆。“我妈可以做你的第一个朋友。”“回家吧。你看,”易德叔叔说,“天黑了……停战了……活下来的战士,都回家了……”

他打开门送我出去。街上的人都走光了,没有留下一丝烟雾,天空变得黑蓝,星辰真实而澄澈。我朝熟食店走去,一转头,又在那里遇到易德叔叔。我刚遇到的又是谁?易德叔叔正跟老板娘争吵,他怀疑熟食店里的猪是用枪射死的。但老板娘坚称猪头上的洞,是屠宰场的铁钩留下的。“就算是用枪射死的,又怎样,挑剔什么?”老板娘把猪头骨摆在收银台上,找大家评理。“枪是危险邪恶的,”易德叔叔说,“我们怎么能吃被枪杀死的猪?”“大小刚刚好,就是铁钩!”老板娘把钩子钩进猪头骨的洞里,提起来让大家看。“我比谁都清楚子弹造成的创口。”易德叔叔掀开上衣,展示腰部的枪伤,“还有一颗子弹在我体内。”易德叔叔退役好几年了,腰部的几处枪伤尚未愈合,还流出脓血来,把群众都吓了一跳。“走开!走开!我只是卖猪肉的。你都干些什么买卖?卖子弹?!想给大家吃子弹吗?!”老板娘挥刀,从中间一刀将猪头骨砍成两半。

易德叔叔见状,理亏地离开熟食店,在街边做了个立正的动作,踏步走到街对面去,沿街而过的海风好几次把他吹得摇摇欲坠。我买了半边烤熟的猪头肉,跟着易德叔叔走,担心他出车祸。他这样的人,活在一个过去的世界里,走也走不出来。走着走着,他就不见了。我只好带着熟食回家。

门口鞋架上有双陌生的灰蓝色布鞋。那个姐妹显然比我早一步到家。我赶紧推门进去。她们已经吃过饭了,吃的是妈妈刚才丢进垃圾桶又偷偷捡回来重煮一遍的食材。为了招待她,妈妈在慌乱之下做出些丢人现眼的事。我隐隐感觉眼前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女人,不可能是妈妈所谓的好朋友。谁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好朋友?

“哦,你就是圣西?”她说,“来,坐下,和你聊聊天嘛。”她笑着招我过去。我把熟食放在桌面,转身走向房间。妈妈马上拉住我。“没事,她是妈妈的朋友,来,叫姨婆。”妈妈把我拉到她跟前。我预感到一种恐怖——接下来,我将描述的这个晚上,以及无数个由此衍生而来的晚上,如一堵向我倾轧过来的高墙。如果您允许我继续往下说,我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它——回忆与梦一样古老——直到我明白比精怪更恐怖的,是对个性雏形的彻底摧毁。

我没有跟“姨婆”打招呼。她伸出手抚摸我的脸。她在摸什么:命脉?胎记?骨形?我浑身发冷。妈妈却把我抓得更紧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女人缓缓吐出一句话,一脸正经,还带着故作神秘的恐怖,“这孩子啊,他的血源,偏了歪了,需要纠正!”“圣西,我们今晚会干干净净的哦。”妈妈在我耳边说。

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恶疾的胎物。妈妈那句话是苦行僧的鞭笞,是刑罚与苦修,不在物质上,不在动作上,不在时间上,而在母子的关系上,在对内部净化的强烈渴望上。妈妈想从我意识未开化那天起,就将“污秽”两个字像耳环一样,穿过我的耳垂,牢牢焊死,企图纠正我的人生道路。每当有任何其他偏离中心的言语欲穿耳而过,它们必定会碰撞那只敏感的耳环:

“你是污秽之子!”引起疼痛,勾起罪恶。

女人拿起一双耳环。耳环的尖端划过空气,穿过我薄薄的血肉,抵达另一端的空气,圆环最后封闭。完毕后,女人拿出一塊吊坠为我戴上,是韦驮天吊坠。戴上它等于间接承认自己从前是山魈之子,披着一件污秽的大衣,如今开始接受神圣洗礼。

妈妈从那女人手里花高价买了一尊韦驮天像,日夜供奉。过后,我的耳朵发炎了整整一周。对于我的炎症,妈妈说,这是因为山魈的污秽正被抽离出来,是免疫反应,就像发烧一样。我感到自己正在远离一切,远离那条罪恶的血源。可是我同时感到了害怕:那我不就真正成了一个无根无源的孩子?

我每天都照镜子,第一次如此在意自己的外貌。一个快要从学校毕业的孩子,开始注意自己的容貌原本很平常。然而我在意的不是鼻子是否长痘了,发型是否潮流,而是自己生活的另类变化:我侧头仔细观察耳环穿过耳垂的伤口,它结痂了,再慢慢转动耳环,光滑的金属表面竟没有断口。耳环是怎么穿进去的呢?还有那块吊坠,每晚睡觉前,我都想把它摘下来,可绳子上没绳结,宽度也不足以从头部摘下。有时我产生一种错觉:它们本来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丑陋,但无法摘除。我只能保持平躺入睡,不经意翻身可能会压到硬邦邦的吊坠,痛得我难以再入睡。我依然读不懂房间四周的经文,无聊时玩起连字游戏,用笔把文字连起来,试图组成一句有意义的话。很快我厌倦了,因为经文包含很多生僻字,无法组成通用句子。

某天夜晚,我记起床褥底下还藏着那张“祖先”画像,背脊一凉,马上掀开床褥。画像原本沾有校长的血的地方,只有一片淡淡的水渍,血迹消失了。在灯下仔细欣赏栩栩如生的祖先形象,它慢慢地取代山魈的形象,仿佛成了我的祖先。画像最底下,有个手写的标题:Y染色体亚当。它的身体颀长,眼睛所占比例很大,说明它很可能是一种靠视觉捕猎的夜行动物;脚上有蹼,但手指跟人类的一样五指分离,是鱼类进化的证据;最奇特的是它没有头发,却有羽毛丰富的大翅膀。祖先的形象变得非常不合理,它到底是在草原上飞奔的兽人,还是在水里潜游的鱼人,还是在天空滑翔的鸟人?山魈的恐怖形象重新笼罩我。一气之下,我撕碎画像。

妈妈闻声推门进来。我求她告诉我出生的真相。她在床边坐下,把我抱在怀里。我想推开她,那种母性气息多么恶心!在净化会上,我就在她的怀里接受了那个骗子女人的恐怖摧残!可是,这仍然是一种温暖,是妈妈的温暖,即使没有父亲也能拥有的温暖。我慢慢把头靠在妈妈怀里,像哺乳那样吸收她的温暖。

“圣西,在你出生前,我梦见过你。”妈妈的故事是这样开场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梦吗?我梦见一个肮脏的茅厕,你学校旁边的茅厕……不对,也不完全是那里。梦里的茅厕,在乌鸦藤树林里,很窄,黑漆漆的,只有路过的猎人才会进去,地上到处是猎物的鲜血。树林很安静,茅厕顶上蹲着一只猴子模样的生物,是山魈!就是它!我记得……它向我招手,叫我进茅厕里去。进去做什么呢?但我还是走了进去……”

“猎人?猎人就是我爸爸?”

“不,里面没有人。茅厕顶是漏光的,传来呼吸声。我一抬头,就看见了山魈那双金黄色的眼睛。”妈妈说,“我以为那是一头豹子,或者一头老虎。可偏偏它就是山魈。我跑啊,跑啊,跑不动——我掉进了粪池里!污秽的深渊!黑暗的沼泽!沼泽开始下沉,淹没我的脖子。我醒过来时,几乎窒息。”妈妈模仿起那种喘气声,像老风箱一样。

“够了!”

“故事还没完呢……床上流满了血,一个血池,一片海洋……我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我怀孕了。为了打消我的疑惑,他还给我拍了片子……的确是个孩子,是你,圣西。”妈妈亲了我的额头,“我也曾想过,你爸哪天会回来呢?肯定有这么个人,但我没能等来……你出生前,我就一直做那个梦……”

“妈妈,睡前故事开始了吗?”

“故事很早就开始了。你外公给我买了个大房子,就是我们住的这个家啦……我第一次走进这里,它跟梦里的茅厕多么相似啊!”妈妈说,“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不敢出门,也不敢告訴你舅舅和外婆……你外公偷偷照顾我,他对我说,生命在他眼里就是一堆数字,23对染色体基因组,100万亿个细胞的综合体。他只是不愿意相信我身体能凭空造出生命来。我相信那个世界就是‘他世界,人可以飞翔,可以凭空造物……

“第二次梦见山魈,在你出生那晚……我又梦见那个茅厕……去茅厕路上,我用布把大肚子固定好……经过牛棚,泥泞,腥臭,雨水……推开门,茅厕落下潮湿的木灰,里面很窄……我把双脚搁在踏板上……朝落口望去,昏暗的粪池里全是黑乎乎的蛆虫!我很害怕,一个孕妇应该被洁净围绕,这样她未来的孩子才能在死后变成白鹤飞升……一棵草都能在粪便里生长,但对人来说,是有害的……我抚摸鼓起的肚子,隔着肚皮感受你……你在动,在踢腿……我不敢脱裤子,害怕一个小动作都会惊醒你……我一直在等待你的降生……

“突然,我感受到那种痛!羊水出来了……我挪动双脚,想走出去叫人帮忙……踏板很脆,嘎啦一声!向两侧断开——我掉了下去!万幸的是,我撑住了断木,半个身体悬在粪池上,羊水滴落,疼痛剧烈……每滴羊水都能净化一条蛆虫,让它们来世不再做苍蝇……身体越来越沉……直到你出来,小小的身体很轻盈……你连同胎盘,一起掉进粪池……我本想一走了之……人从污秽的黑暗诞生,又在污秽的黑暗里灭亡,不是最好的归宿吗?可是你在哭,我决定把你捞回来……一个浑身污秽的孩子,要面对多少绝望与毁灭才能最终长大啊……我抱着你跑出茅厕,回头一望,那只山魈站在屋顶上,看着我。老虎一样的眼睛!”

妈妈把我放在床上,打开窗,“醒来时,我在医院生下了你……你还活着,我很幸福。”我没再说话,只觉眼皮沉重,戴耳环的耳朵变得很敏感,听着风声整夜呼啸,好似有什么要来了……睡前我想,宇宙会不会只是神的一摊美妙的呕吐物。

笛卡尔创立虚数,用以拓展空间,像个儿戏滑稽的玩意。后来莱布尼兹加了个注释:“哦,虚数是美妙而奇异的神灵隐蔽所,它几乎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两栖物。”在净化会之前:我是一个实数;我不认为山魈真的存在,因为灵魂从未受过山魈骚扰,始终认为精怪只是妈妈为了搪塞而捏造的;那时我还是孙圣西,黑暗还离我很远。在那之后,我成了一个虚数单位:“i”——真实,却又似乎不存在。我这副空虚的身体成了神灵隐蔽所,那时山魈才真正降临至生命中。

我终于第一次梦见山魈,梦见它隐居的乌鸦藤山林,梦见自己住在瓦屋中。沿着藤蔓,山魈一路爬到我的瓦顶天窗上,垂下长长的手臂要勾走我。它的唾液滴落在我手臂,皮肤便长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刺痛水疱。我梦中的山魈形象更接近于一头年老的大树懒,而不是同样名为山魈的灵长类动物,它的手臂只需稍稍伸直,就能把我的身体连同魂儿一起勾走。

惊醒时,我伸手去抓耳垂,多希望一切都是幻影!然而,耳环还在那儿,勾连着我的皮肉。我的脖子仍戴着护身玉石,韦驮天的金刚杵在我瘦削凸起的胸骨上,留下一道红色的印痕。如果昨夜有夏夜巨兽在房顶的悬梁间出没,留下的最后踪迹应该是颤动的空气、尘埃、瓦砾,以及最重要的是,它的唾液在我身体上造成的白色水疱。在我们众目睽睽的白日梦里,它在树林的光线中隐身,我们经过时会把它当成一只从没见过、但谁也不想靠近的巨大树懒。

我卷起衣袖,一排整齐的白色水疱赫然在目!“妈!这是什么?!”我喊道,举起手臂展露一排恐怖的水疱。“是山魈!”妈妈抓住我的手臂,一道灵光似的镜面反射,填满了她皱纹里的黑暗,“它终于对你下手了。”“你瞎说,明明是那个女人烫伤了我!”“她是在救你!”妈妈拿来钢针,将我手臂上的水疱一个个挑破,“不能留下痕迹……这下它找不到我们了……嘘……安静……”“我爸真的是精怪吗?不可能吧,你被骗啦……”

妈妈卷起袖子。她的手臂布满更多水疱,部分已结痂,很多还胀满着。这样的现象在她身上出现多久了?难道她每天都用火烧自己?难道真如梦中所见,是山魈的唾液之痕?

以那个恐怖之夜作为分界点,在那之前,我还能感受到生命之实体;在那之后,我的灵魂既存在又不存在,被火分离又黏合,逐渐失去人性。外祖父教的那些我无法掌握的数理,此时变得多么有象征意义!那原本只是十个阿拉伯数字,以及二十六个字母……

妈妈需要的不是文学,而是一个有能力照顾她、并且愿意带她去医院看看脑子问题的男人。我甚至想过为妈妈做媒,比如张先生和易德叔叔,他们都是值得考虑的男人。张先生不着边际,幻想能力在妈妈之上,但他的生物学知识可以为妈妈解答生命起源的基本问题。要是她能好好理解生命起源,之前的事完全不必发生。但这些学识在她看来就是所谓的“理性”,她更倾向于认为第一个人是被造出来的,而不是从一条鱼进化而来的。她无法理解一条鱼怎么可能长出手脚。那个超出理解范围的时间过程,绝不是从一只蝌蚪长出四肢变成青蛙那么短暂。科学本应是妈妈的最好信仰,但她对科学保持的审慎距离,令她难以彻底扭转思想局面,神秘事物纷纷扰扰。易德叔叔住得近,当过兵,但患了战后创伤,不过为人老实呢,可以相守一生。我有时候不能原谅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我没有资格剥夺妈妈主动选择这样一种矛盾重重的人生的权利。我相信某些人,包括我自己,生来就必须要自觉认识到“无我”之苦……当然,只要全盘接受,我势必能拥有一个极度风格化的童年,必定是个有艺术气质的孩子……但这并没有满足我,我开始筹划为妈妈做媒。

七月初,外祖父预备退休。他的心脏病随时会发作,却不接受住院安排。剧院计划在鹿岛腾出一间古旧别墅安顿这位老院长,让他在鹿岛上看看鹿,看看海,度过他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夏天(也许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夏天)。

鹿岛原名叫鲁岛,有一个生产镜子的村庄,后来作为“北鹿南养”的实验基地,改名叫鹿岛。外祖父一直梦想着在那里生活,他不接受这个改名,坚持用原名称呼那里,还给自己起了个昵称:鲁岛夫——鲁道夫的音译,那个有强迫症似的把圆周率算到小数点后第三十五位的人;或称之为“一个住在鲁岛上的老夫子”。剧院还安排了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杜雅上岛照顾他。外祖父认为不必要,叫杜雅离开。但女护士坚持留在岛上,却在被外祖父辱骂了一顿后,负气走进森林,后来不知所终。

别墅配有电话,外祖父从来不用。我收到他从鹿岛寄来的信件,邀请我们去岛上避暑。也就是在信上,我们才知道女护士失踪的事,那时距她上岛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在最初的表述中,外祖父将死亡的静寂看作是一种终极的恩赐,认为走向“宇宙同一化”的过程不应该被阻碍,医生以所谓悲悯之心阻断灵河的水流,都会侮辱死亡的神圣。

信的后半部分,外祖父解释为什么邀请我们上岛。他说有一种接近死亡、但不属于死亡范畴的东西,霸占了他的死亡浓度。他用“肺积水”来比喻它。他希望在呼吸顺畅时死去,因为心脏病发时引起的肺积水会堵住肺部。我们的到来,似乎是为了清空他体内的杂质,为死亡扫除路障。我和妈妈在心灵上更靠近死亡,有什么比用死亡来安慰死亡更有效?

舅舅有个古怪的老婆。我舅妈意识到,自己丈夫的结局终究逃不过相似的命运。家族遗传性心脏病是一把会传递下去的自戕的利刃,只要选择繁殖,后代终将独自面对疾病的痛苦。在外祖父心脏病发作最为频繁的时候,舅妈建议他离开这个家庭,独自生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平静面对死亡。所谓的生命回响,只是人类家庭的幻象。为此,舅妈为外祖父准备了一系列工作。那些工作有条不紊,具有强大的说服力,似乎是一种被埋藏在人类世俗生活中的黄金准则,那种夺目的金光,那道深信不疑的语气,令整个家庭在短暂的激烈反驳后选择了同意。

外祖父不相信任何人,在家庭成员为他的临终而奔忙时,他并不像今天拒绝女护士那样,阻止他们干这些只剩象征意义的死前礼节。外祖母在患了老年痴呆症多年后,认不出家里的任何人,她的存在像一个影子,无论家庭对自己丈夫做出什么决定,她都没有参与定夺的能力。舅妈曾跟一个世代替人做临终法事的男人有过几年婚姻。在那期间,一种古怪的天命感,进入了她的身体。她认为,活人与死者的分离,不该是漫长的纠缠,也不能互相守候,而是在死亡迹象不可避免地到来之时,就要帮助濒死之人逐步清空他对尘世的留恋。这也是她跟前任丈夫离婚的原因,他们在关于死者如何走向死亡的问题上,产生了严重分歧。

外祖父的一家,曾属于一个旁系和直系混居在同一栋房子的大家族,房子有六层,名为“六层楼”,走廊很长,房间众多,如同达官贵人的大庄园,多出来的房间则用来出租,赚取租金。

舅妈在每层楼的某处放了食物和水,从下层往上层,食物和水次第减少。在第六层,只备有干净的饮用水。仪式分七天完成。第一天,舅妈让外祖父吃一顿丰盛的食物,然后洗干净身体,坐在书房冥思。第二天,舅妈让他从一楼的书房搬到二楼,自行照料起居饮食。第三天,外祖父从二楼搬到三楼,重复同样的工作。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经历六天的净化后,在第七天,外祖父走上顶楼。这个街区的老房子彼此相连,阳台与阳台之间相通。舅妈早就跟邻居们商讨好了,外祖父只需按事先规划好的路线,从自家阳台跨到别人家阳台,在最后一户人家的阳台找到下楼的出口,便可离开这个房子。

从此,活人与死者实现分离。在逐步上升的七天里,外祖父是否想过,自己正在接近的是天堂的出口,还是荒芜人世的另一个缺口?邻居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是舅妈在想方设法赶这个老不死的出门,但他们装作一无所知,说不定他们也认同舅妈的做法,协助她为外祖父铺平一条逃离人世的路径。在那段维系了几年的婚姻里,舅妈早就目睹了死亡的贫瘠,那里的土壤寸草不生。在父亲以这样一个冷酷的方式被送走后,舅舅独自承受着那份无边宏大的谴责和不安。

我费尽心思为妈妈创造一个和男人相处的机会。我给外祖父回了封语气迫切的信,说我和妈妈以及两个朋友会尽快到岛上来,希望他在我们到来之前能保重身体。我向妈妈传达了外祖父的意思。妈妈的日子过得相当平静,她很快就接受了上岛计划,还说这是我调养身心的好机会。

我缺了很多课,几个同学以为我真的病了,打算来看我,但不是来我家,而是约到公园见面,因为他们不想见到我妈妈。我以身体没大碍为由,婉拒了他们的来访,说过几天就会回学校上课。暑假就快开始了,我不打算回学校,但如果要邀请张先生前往鹿岛,我就必须回一趟学校。

我设法遮住耳环,要是在冬天,我还能戴顶护耳帽,可现在是炎炎盛夏。我回到学校,第一个注意到我戴耳环的人是校长。他头缠厚绷带,额头被挂图砸出一个凹陷大口。校长断言我提早进入了叛逆期,要不是看在我是单亲家庭的份上,肯定会把我爸爸找来谈话。“为什么不找我妈妈?这耳环就是我妈妈让我戴的。”我解释。校长搔搔头,说他需要的是一场男人间的对话。说话期间,来了几个班上的同学,他们对我的耳环很感兴趣,还问我是不是想当女人。其中一个女孩说,她爸爸给她妈妈买了很多耳环,要是我喜欢,她不介意偷一双出来送给我,反正少一双不会被发现。我知道他们在取笑我:“懂什么?我这是净化用的!”我气冲冲跑去张先生的办公室。张先生一见到我,立刻问我是否见过他的挂图:“校长一口咬定是我高空坠物!要是被他找到证据,我不去出差都不行。那样我就没法好好研究青蛙的孤雌生殖。不过我提了个条件,假如我成功完成实验,就能免去这趟任务。”“什么图?没见过。”我回答,“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有很多蝌蚪。”“七月份还有?”张先生来了兴趣。“不骗你,就在鹿岛。”我说,“政府为了养鹿,当时特意把那里的气候弄得像北方一样,好让鹿群适应,你知道的,这后来导致青蛙产卵期发生紊乱。”“太好了!”“我准备和我妈妈一块儿上岛,到外公的别墅过暑假。要是你愿意,我想外公会答应的。他有很多藏书,说不定那里有你用得着的书。”张先生爽快答应了,馬上做出游计划,打算在暑假期间实现青蛙的孤雌生殖过程。“我的期末考试能顺延吗?我要准备上岛的东西。”“当然,这是小事。”“Y染色体亚当是什么?”

张先生眉头皱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很明显,是谁拿走了挂图他此刻心里有数,便没有再问挂图的事情:“Y染色体亚当(Y-MRCA),是我们父系最近的共同祖先,你身体里的Y染色体,包括我的,都是从他那里遗传过来的。”“他到底是个什么生物,会飞吗?还是在水里的?”“他只是个生活在六万年前的非洲男人。不对,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统称。”“要是我身体里没有Y染色体呢?”“这不可能。你妈又不是青蛙,不能孤雌生殖。我知道你在单亲家庭,但不意味着你没有爸爸。”张先生明显在搪塞我,“好吧,这些残次品可以丢掉了。”张先生把玻璃缸里失败的试验品拿到厕所冲掉。上厕所时,我撒了泡尿,看到排水口那里还有几只硕大的蝌蚪,在黄黄的尿液里挣扎。我用鞋底和谎言杀死了两批蝌蚪。我跑到那个女孩的座位前,骂她妈妈是个不要脸的东西,然后飞也似的跑出学校大门。

回到高斯大区,我心里有点空空落落。在易德叔叔的商店门前,我看见有几个工人正在测量招牌尺码。易德叔叔坐在街边凳子上,看着车流出神。看见我后,他叫我坐下。

“有个富商出资给我装修,他说我这种是慈善行为。卖子弹,就是为了提醒人们不要忘记战争的伤痛,所以他找上了我,希望我能把这项事业继续下去。”易德叔叔说。他平常住在商店里,现在商店内部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打算装修到什么时候?”“过完这个夏天吧,之后会恢复常态。”“但你的伤还没好。”“谁的伤?”“你的腰伤……”“只要一想起那些日子,伤口就会发作,治不好。”“现在你也没地方住,我妈妈想叫你去鹿岛避暑。”“谢谢,可是我要守着这家店。”“不用担心。那个富商既然主动出资,肯定会搞得漂漂亮亮。”“唔……是啊,我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鹿岛还开放了猎鹿场,你枪法那么好,可以玩一把。”

易德叔叔苦笑了一下。我才想起他反对用枪杀猪的事,猎鹿在他看来也是不合理的,我赶紧补充道:“那里的天气比较凉快,对伤口的愈合有好处。”“也许吧。”他苦笑着说。

在以上过程中,我发现了自己作恶的本能,谎言、虚伪和功利性,种种如同疾病与恶习的东西,那么轻易就感染了我。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母胎、幼年、童年,漫长的潜伏期……既然只有一具皮囊,没有魂魄,任由自己作恶,惩罚之刃与宿命之轮都无法伤害我。肉体有罪,但灵魂不会受罚,因为它不存在。自由和作恶给我带来了快感,带来了肉欲的快乐。莱布尼茨早已作出了关于我的预言:他是神灵隐蔽所!

时至今日,我对虚数单位“i”,乃至整个数学世界,仍抱有畏惧、厌恶甚至神秘主义的心态。在无法解开某些现实逻辑问题时,一个新的假设条件出现,人类就能完美地在预设中抵达世界的答案。答案是概念性的,但提供了一个基本模型。

我上学时总是为难解的数学题大伤脑筋,某些求解方式往往古怪,比如未知数介入,数值替代。介入和替代似乎成了我抵达自己完整生命答案的方法。因此,引用一个生物学上尚未知晓的“常数Y”,用以介入生命答案的推导过程,显得非常必要。当时,我深深以为,正如为了扩大数理的定义,虚数被创立出来,那么为了补充X染色体的生殖意义,Y染色体的空缺理应被填充。张先生和易德叔叔,到底谁才是我的“Y染色体亚当”?我期待他们能够像求偶季节的雄蛙一样来一场竞争。

暑假第一天,我们来到码头。妈妈、易德叔叔和张先生三人面面相觑。见到妈妈一脸惊疑,两个被我蒙骗的男人立刻知晓,她实际上没有邀请他们同行。同样,他们加入这趟旅程,妈妈也对此不知情。于是他们齐刷刷地看着我。作为幕后黑手,我厚着脸皮耸耸肩。两个男人假装一切如常,向妈妈问了好,感谢她的邀请,然后互相握了手,等待上岛的船到来。和我们一同登船的,还有一名警察。登船后,妈妈没有进船舱,在甲板上吹海風。

张先生作为班主任,跟妈妈聊了起来,偶尔讨论起我在校期间的表现。只有易德叔叔站得远远的,即使我们住在楼上楼下,档案上的紧急联系人写的是他——这足以证明他跟妈妈存在某种关系——今天却呈现了相反局面:妈妈和易德叔叔仿佛是两个陌生人。简直是欲盖弥彰。

四人在海上随船摇晃,硕大的云层低垂至,依稀能看见轮廓的鹿岛上空。同船的警察四处逡巡,我们似乎成了他的狩猎目标。易德叔叔表现出一个士兵应有的敏锐,请那个警察别像苍蝇一样在我们身边转悠。易德叔叔的正义感引起了妈妈的注意,但她投来的不是感激的目光,更多是因久违的宁静被打破后产生的烦躁。警察走开了,直至离船前也没有出现过。暗中被盯梢的感觉让整个渡海过程弥漫着不安。我知道那个警察上岛是为了调查女护士杜雅失踪的案件。

“在岛上我们到底吃什么?”妈妈问。

“我们可以猎水鹿。”我说,“外公说那里有猎鹿场。”

“是个不错的消遣。”张先生笑道,“要是有时间,你们能帮我抓蝌蚪吗?”

“真是原始的生活啊。”妈妈说,“食物一定要丰富,我们总不能吃一个夏天的鹿肉,杀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易德叔叔走到我身边:“你妈妈说得对,杀戮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风太大,掩盖了他的声音。我们三人一同望着他,他在风中的形体像冷冽的雾,太阳出来后就会散去似的。如果生死有征兆,那么现在易德叔叔与我们仿佛隔着一面毛玻璃,我们也许还能看见他的影子,但折射率已发生了改变。

“张老师抓蝌蚪干什么呢?”妈妈问道。

“我在做一个有趣的实验。听过孤雌生殖吗?在没有雄性的条件下,通过电流的刺激,让雌蛙产下可孵化的卵。”张先生说。

妈妈木然地点点头:“看,岛上有反光,好刺眼!”

“是镜子的反光。”船长说。一些镜子工厂在岛的边缘偷偷倾倒镜子边角废料,在阳光反射下,它们闪闪发亮,闪得人双眼发昏。

“镜子是用来防野兽的吗?像火一样。希望岛上没野兽吧……”妈妈看着我说。所谓的野兽,她暗指山魈。昨日夜半她醒来,慌乱中跑来我的房间,对我说,她又做了那个茅厕的梦:“不行不行,保险起见,要带点什么防身的东西上岛。”我捂住耳朵不想听,竭力把这个恐怖的睡前故事挡在视听之外。

鹿岛没有码头,船抵达浅滩后,船长放下一道舷梯,让我们涉水上岸。易德叔叔和张先生率先走下舷梯,站在海水里等我和妈妈。妈妈犹豫一下,走向张先生那侧,爬到他背上。易德叔叔主动将我从舷梯上抱下来。那么外祖父是怎么上岸的?蹚水?游泳?还是有人背他?也许他有蹼或者一双翅膀吧,想想他那双很会盯人的眼珠,跟“祖先”的大眼有几分相像。

上岸后,我们的裤脚湿透,提着沉重的行李,在海边的礁石上站了几分钟。眼前岛屿的景色如此令人失望。由于鹿岛引种过多的水杉,树下的空地显得灰蒙蒙。太阳从堆积过厚的云雾中散漫出足够的光线时,树林才稍稍露出诱人的金黄色。部分从鹿场逃出的水鹿像幽灵一样在树下跳跃,仔细观察,能看见某棵水杉后面露出一只警惕的黑眼珠。张先生朝树林里扔了一颗石头,每棵树干足够粗壮的水杉后面,几乎都跑出一只水鹿。它们轻盈无声地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礁石上的海蟑螂似乎对镜子废料很感兴趣,太阳西斜,云雾散开后,镜子废料堆上爬满了这种甲壳类动物,在镜子的相互反射下,它们的数量似乎猛增了几倍。

显然,鹿岛不是度假的胜地,气氛太冷冽,太沉寂,不属于人类的领地。然而,我的目的不是度假,求偶的游戏已经开局,无法回头,若能出其不意地制造一些危险时刻,无疑能增加趣味性。天就快要黑下来了,很可能会有觅食的野兽出没,我催促大伙赶快找到外祖父的别墅。

“剧院可真够意思的,让你外公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度假。”妈妈讽刺道。

“那边的村子住了不少人,只是跟外界很少来往。学校所有的玻璃都是从这座岛上生产的。”张先生说。

妈妈抿抿嘴,伸出一只颤巍巍的脚,寻找可落脚的礁石,突然有好几只海蟑螂爬过,吓得她把脚缩了回来。海蟑螂的模样跟草丛里有毒的蚰蜒很相似,有一排排光滑密集的蜡质小腿,爬行速度极快,让人毛骨悚然。

“那个警察呢?”易德叔叔问。

“整天吓人,那人根本就没下船吧。”妈妈说。可是我们三人明显看到两道湿漉漉的脚印,从左侧岔路进入了树林。

“走吧,晚上不能在树林逗留太久。你还记得乌鸦藤山林吗?”妈妈几经努力,终于越过礁石,踏上了坚实的陆地。一只突然冒出的水鹿从她身边迅速掠过,她抱头蹲下:“山魈!”

我跳上岸,压低声对妈妈说:“拜托啦,那是水鹿。你不要再鬼叫了,他们都看着。我做得还不够吗?”我用手指把耳环弹得咣咣作响,又把韦驮天吊坠从脖子下翻出来:“我只想在岛上好好过暑假。”“你还是不相信我。”妈妈把头埋进双腿间哭泣。张先生来到妈妈身边,关心道:“怎么回事,还好吗?这里的动物都太野了。”妈妈没有回应他。张先生只好把行李揽在身上,等眼前这个女人哭完。

我不能让妈妈断送了我的未来。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给她找个男人。在没有男人的家庭中成长,我对这种母性气息无限放大的环境产生极度厌恶,宁愿听车流噪音也不愿意听妈妈来我床前复述她十月怀胎的臆想。山魈在我的一生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我已经无法与它撇清关系,就像藏在妈妈血液里的病毒,在没有隔断的情况下通过胎盘传染给我,她还认为,我此生的终极目标就是与之对峙。我宁愿此生对抗的,是外祖父嘴里念念不休的数学,是牵扯不清的多面体文学形象,是一片复杂难解的符号学森林。然而另一片更复杂的符号学森林,正藏在我的体内,所有的算法逻辑都是双螺旋状的。

我们面前有三条岔路。易德叔叔正查看树干上的三个指路牌。往左是镜庄,中路是鹿场,往右是猎人小屋。镜庄就是那个有众多镜子工厂林立的村庄,是这个岛上唯一的人类聚居点。如果没猜错,那间猎人小屋就是外祖父所谓的别墅。妈妈抹干眼泪,朝猎人小屋方向走去。路上,人类活动痕迹罕见,湿润的泥泞布满水鹿的蹄子印。太阳很快就要下山,金黄色的飞虫从树林里涌出来,在我们头顶上聚集成一团。

“那是摇蚊,这种寿命极短的飞虫在人的头顶上盘旋,不是为了吸血,而是在群交。”张先生介绍说。妈妈提醒他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东西。“它们出生就是为了繁殖,几乎不吃东西,只喝露水。要不是因为它们的寿命太短太脆弱,拿它们做孤雌生殖实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张先生伸手拨了拨头上的摇蚊群。妈妈听到这话,加快脚步向前走:“你可以闭嘴了。”

“摇蚊可以没父亲?”我在摇蚊群中拍了一掌,手里满是黑点儿。“雌蚊可以单独产卵,孵化出的也是雌蚊,这批雌蚊又可以继续产卵……无穷无尽!”张先生放下行李,扫荡空中的摇蚊,“不过也有例外,当雄性不足时会孵出雄蚊。”“那我就是雄蚊啦。”我说。“你是人。”张先生说,“我还是用青蛙来做实验吧,太脆弱的生命终究无法承受时间的折叠。我一直想,也许每种能孤雌生殖的动物体内都藏有几面彼此映照的镜子。”“为什么呢?”“这样就可以无限复制影像了,虽然那些影像都是虚像。”“我妈妈体内也有镜子吧,我是虚像,青蛙也是……”

张先生还没来得及接我的话,妈妈就跑到我面前扇了我一巴掌。这两个男人没来安慰我,像个犯错的孩子低着头继续赶路,说起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

“太阳要下山了啊。”张先生说。

“海边的落日比戰场上的温柔太多了。有时我还真想回到战场上去,现在的日子太平静,有点难接受。”易德叔叔说。

是啊,海边的落日太温柔了,谁愿意在此刻破坏它的美好?我为操纵自己未来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在这样的消磨中一点点失去期待。我走在张先生和易德叔叔之间,分别拉着他们的手——如果没有妈妈,拥有两个父亲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吧。岛上傍晚的气温下降得很快,体感干燥,冷飕飕的,X市的人工气候干预把这儿的环境弄得稀奇古怪,时而像南方,时而像北方,或者说,不像任何一个地方。

我们追上妈妈时,看见她正跟另一个自己对视。在妈妈面前,还有另一个妈妈。我们走近之后发现,前面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树林光线不足,镜子边缘显得很浅,几乎看不见,跟周围融为了一体,我们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从对面走来,非常奇异。我们四人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镜像,打量彼此,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在现实里我们从未这样长久地直视对方。

一个头颅从镜后冒出来。

“不好意思,我刚才睡着了,镜子实在太重。”那是一个搬运工人,“你们要去猎人小屋吗?帮我把镜子送过去吧,这是老院长定做的镜子。”张先生和易德叔叔抬起镜子两端,我和妈妈分别在镜子的两侧稳住镜身。搬运工人在前面带路。妈妈的那一侧是镜子的反射面,走了一小段路后,她想跟我换位置,说无法忍受离自己这么近,仿佛感受得到另一个自己的呼吸。搬运工人理解妈妈的难处,还说他早已习惯不去注视镜像里的自己,否则人会发疯,“我总是担心万一哪天,虚像跟实物两者的动作不同步——要是那样的情况出现,就太吓人了。”

“没有实物哪来虚像?虚像只能遵从实物的姿态。”张先生说。

“那是因为你没上过战场。”易德叔叔说,“在战场上,你就是一杆枪,是一颗手榴弹,就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

“别再讲战场了,现在天下太平!”妈妈喝止,“上一次的战争是在多少年以前了?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战争吧,我只记得我跟噩梦作斗争……”

镜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我这一侧。我喘不过气来,试着调整呼吸节奏。由于镜子反射我右侧的树林风景,我的方向感衰弱了下去。一只好奇的水鹿跑来,仿佛有两只水鹿跑来,一时不知该提防虚像还是实物。镜中世界也是相对意义上的真实世界,一个人拿起镜子看着自己时,镜子里的自己也正好拿起镜子,看着镜子外的自己,以镜为界的双方没有察觉到对方身份的真伪。若我跟镜中的孙圣西打招呼,他肯定会做同样的动作。虚实不同步的情形是否会出现呢?一个最常见的例子是,神经反射比灵魂意识的反应速度更快。

夜色下的幽灵蠢蠢欲动,越来越多水鹿在鬼祟观望。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水鹿穿梭草丛,窸窣声如海潮起伏,众人轻微的喘息声,如海中鱼鸣。在小径转弯时,镜子照到金黄色的月亮,我斜眼发现镜子里并没有自己的影像。我认为是影子太黑的缘故,后来我数次确认镜子里确实没有自己的影像,光直接穿过了我的身体。我想开口说话,可是喉咙被锁死。我想停下脚步,可是双脚也被固定在运动之中无法停止。我再次望向镜中世界,一个浑身乌黑的类人生物,正蹲在树上,垂下一双几乎要碰到地面的瘦长手臂,它的毛发在月光下颤动,如快速生长的菌丝。它的模样像猴子,轻盈地跃过树枝,飞速朝我靠近——随后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穿过镜子,爆裂声惊起了藏在暗处的水鹿和夜鸟,顷刻将镜子撞得四分五裂。地面上有一只受伤的生物在颤抖,血汩汩地流。我们捕获了山魈吗?走近去看,那只不过是一头浑身扎满镜子碎片的水鹿,奄奄一息。

“这头鹿把镜子世界当成了可以穿过去的树林。”易德叔叔说。

水鹿冲向镜子的冲击力全都落在站在背面的妈妈身上,好几块碎片砸中她。但妈妈毫发无损,木然地站起来,扫掉身上的碎片。“你们站在那里干啥?走吧,堂吉诃德的旅程還在继续。夜色愁煞人啊。”易德叔叔拿起镜子碎片,结束水鹿的生命,血瞬间喷到他的脸上。他有些错愕,站在水鹿尸体旁发呆。也许用枪来杀鹿会比用玻璃碎片更利索吧。我和张先生捡了一些尚且完整的大碎片带上路。易德叔叔拖着那具水鹿尸体,跟在队伍的最后。这是我们收获的第一份狩猎成果。“圣西,我刚才在沼泽里看到了蝌蚪。”张先生很兴奋。“我也看见了……”我举起带血的碎片,在月色下端详自己那张苍白的脸。

进入夜晚没几个小时,天就开始亮了。我们走出树林,来到一片卵石滩涂。猎人小屋就在那里,背后是七月清晨的雾霭海面。外祖父坐在小屋的走廊上静候我们到来。他站起来,身体高瘦,头顶几乎要触到走廊的顶棚,看起来像一根腐朽的柱子,随时会被海风吹折。

“爸,你等了一整夜?”妈妈迎上去问道。

“夜晚的时间长短不定,我才刚睡下天就亮了。天一亮,你们就来了。”外祖父说,“元元,那两个是你朋友吗?你们手里的玻璃,不会是我在镜庄定做的镜子吧?”

我跟外祖父打了招呼,说镜子被水鹿撞碎了。外祖父根本不在乎镜子的好坏,转动那双充满暗示的眼睛问我那两个男人是谁。他们向外祖父打了个招呼,并没有介绍自己。张先生从我手中接过镜子,走到海边清洗鹿血。易德叔叔则拖着水鹿尸体问外祖父,是在外头杀鹿还是在屋里杀鹿。外祖父纠正他的用词,说鹿死了不能用“杀”,应该用“宰”。

外祖父推开小屋的门请我和妈妈进屋。小屋面积不大,称不上别墅,但胜在装修和摆设很精巧,色调柔和,家具大多是木制的,墙上挂着几把有金属铭牌的猎枪,面朝大海的床边有一张桌子,摆满了书籍和文具。妈妈被那些鹿纹墙纸吸引了,她告诉父亲,她亲自给高斯大区的房子制作了墙纸,用的是他送来的书,还说被文字包围的感觉让她如沐春风。

妈妈期待着外祖父的赞赏。她是多么需要父爱啊,她哥哥讨厌她,她嫂子嫌弃她,她母亲仿佛从来没有生下过她,她儿子不相信她,只有她的父亲送了她一屋子的旧书籍,给予她自我救赎的机会。外祖父没有给她预期的赞赏,而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让她的骄傲瞬间消散。妈妈肯定以为外祖父是因为她损毁了书本而生气。其实外祖父的怒气是被我激发出来的,因为我站在妈妈背后,有意无意地向外祖父展示那双丑陋的耳环,以及胸口前那块韦驮天吊坠。我的外祖父,一个热爱文学和数学的老头,怎么能忍受他外孙身上戴这种东西?耳环和吊坠,没有肉身,在锤子面前也不过是齑粉一堆。

世间最神秘莫测的是众多数学符号,是文字的万千组合。我成功对妈妈进行了报复。然而妈妈对神秘之物的痴迷,与外祖父对符号与文字的狂热,同样是无可救药的,我只是夹在其中的牺牲品,承受着他们以高尚名义所施加的种种无名之力。我的未来只不过是浮烟朝露,要抓住自己的虚渺形体不被风吹走,是何其艰难啊!

妈妈大受打击,沮丧地坐在沙发上。墙纸上的鹿纹描绘的是水鹿跳跃时的动作分解,积蓄、蹬腿、跃起、画弧、下落、着地……一轮一轮的动作重复,让整间屋子的墙壁仿佛运动起来。我在客厅的左上角发现了猎人的图案形象,他举起枪,瞄准,身体分别位于两堵墙上,一分为二,通过形成的夹角从而获得了立体生命。我下意识侧身避开他的枪口,撞上另一个埋伏已久的猎人——外祖父抓住我的肩膀,伸出另一只手,要把我的耳环和吊坠硬生生地扯下来。我轻巧地躲开了,像只狡猾的野鹿一跃而起,离开猎人的攻击范围。

“为什么不摘下来?”外祖父指着我问。

“菩萨会保佑我。”我说。

“什么乱七八糟!”

我本可以安心摘掉丑陋的耳环和肉瘤一样的吊坠,可是万一妈妈所言确凿,那我至少还有身份依凭,将在菩萨的庇荫下获得身份!

“爸,你的心脏好些了吗?”妈妈在客厅自言自语,没有得到外祖父的回应,“圣西,出去帮易德叔叔干活吧,别让自己闲着,这显得你很傻。”她又忽然笑起来,然后枯萎了似的躺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睡了过去。

屋里闷热无比,海上的风暴即将来临。我想打开窗户通风,发现所有窗户都没有玻璃,只有一个个空木框。我望向窗外,张先生用硬邦邦的水草擦掉镜子上的血迹,他回头看我一眼,示意我出去帮他洗镜子。我摇摇头,既不想帮易德叔叔宰鹿,也不想帮张先生洗镜子,更不想安慰妈妈,反而想起那个失踪的女护士杜雅。一只海蟑螂从妈妈的脚上爬过。她在疲倦的梦里咬紧牙关,满额冷汗。不一会儿,两个男人完成各自的工作:鹿肉整齐地晾在竹架里,作为钓鱼诱饵的内脏切成了适合的大小,洗净的镜子放在走廊上晾晒,洗刷过的走廊沐浴在耀眼的太阳光下。张先生和易德叔叔坐在靠门口的椅子上,冷静中透露着局促,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能做什么。外祖父的严肃完全搅乱了他们的闲适心态。张先生嘀咕着要返回树林,回到最初遇见池塘的地方去捞蝌蚪。易德叔叔整天守在电话机前,不停地往商店里拨号,想知道装修进展,可那头总是占线。妈妈醒来后,对他们俩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只是无神地瞄瞄四周,从行李里拿出一个用布包裹起来的东西,是那尊韦驮天佛像。妈妈清理茶几上的杂物,腾出一片空位,把佛像安置好。她还嘱咐我不要让外祖父把它扔了。

“他不懂,他什么都不懂。”

这里每个人身在其位,本可安然过完这个夏天,不需要额外的情节。若命运不发挥它的作用,我决定自行制造机遇。我没法子一下调动两个男人进行决斗,除非孤立其中一人。无论从哪方面看,张先生的情绪要比易德叔叔来得高昂,把时间花在张先生身上显然更有效果。

“圣西脖子上戴着的,是那块菩萨吊坠吧?”张先生忽然问妈妈。

“明知故问。但我什么都不信。张先生你只相信科学对吗?”妈妈问。

“不完全。我一直在研究神话里的科学。白天我也许是个理性的人,到了夜晚,我对神话的狂热会完全抹掉科学的理性。”

“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好一个老师?学生们需要的,是坚定的信仰,像你和我这种完全分不清虚实的人最好是乖乖接受命运。”

“你供奉菩萨就是在寻求安慰,我知道你的难处,没有一个男人在家,孩子的教育、生活的各种支出,都是问题……”张先生站起来,走向我,“你儿子需要一个健全的教育环境。对,我和你都不适合做圣西的教育者。恕我直言,你不能放任自己的臆想,怎么可以说他父亲是——”

没等他说完,妈妈转身指着门口,叫他滚出去:“难不成你要做他爸爸?”

“你误会了,我从没这么想过。”

张先生彻底玩完了!他原本是最适合的人选。易德叔叔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如果张先生被淘汰,作为第二顺位的他,自然会成为最有力的竞争者。爱如此困难,但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小岛上,一男一女独处的话也许能产生依赖关系,只需要一次偶然的对视、一次偶然的心动。张先生说,趁天色尚早,他要去树林里找蝌蚪了。我也跟着他走出门去。我刚离开,就听到易德叔叔问妈妈:“岛上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打电话吗?”“也许要到镜庄那里去吧。”妈妈说,“可是有谁去过那里呢?你会迷路的。”

在走廊上,张先生打开储物柜,想找几件抓蝌蚪的工具。“张先生,你不喜欢我吗?”我问。“什么意思?”“你不愿意做……我爸爸?”“找到了。”张先生找到了工具。“我需要一个爸爸,这样我妈妈才会好起来。人都需要一个父辈,一个祖先,才能了解自己的过去。”“谁会相信那幅图的怪物是我们的祖先?但也许它才是上帝的真实模样。爱伦·坡说,我们只不过是上帝自我扩散形成的万物。也就是说,你是上帝粒子,我也是上帝粒子,每个人最终都只会回归单一,那就是上帝本身,那就是虚无。”张先生向我解释他的宇宙观,一边抄起工具,朝树林快步走去。

我无法理解张先生的话。上天没有赋予我结实的肉身,山魈给我的是比神话更虚渺的魂魄。“为什么要研究青蛙生殖?青蛙也是上帝粒子,粒子产生粒子,粒子又产生粒子……我是自体分裂出来的吗?”我跟上张先生,在后面追问。“你问题真多呢。”张先生说。

易德叔叔和妈妈一起出门,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们在闲谈,心情看似不错。我告诉张先生,妈妈和易德叔叔一起去了散步,劝他不必太在意刚才妈妈的话。张先生坦言,几乎每个学生的妈妈都曾经跟他有过一段情。不过我不相信他的师德如此败坏。“你女朋友不知情吗?”我问。“她当然知道,还很赞成我这样做,因为我在同一时间跟这么多人维系私情,就不会把太多时间花在她身上了。她因为我的感情感到焦虑,所以作出了牺牲。”张先生回答。“这是愚蠢还是伟大?”“反正她已经死了。”

我们找到了昨晚的池塘。小小一方池塘,直径大概十米,飘满青苔,密匝匝的褐色蝌蚪在黏稠的水面上游着。张先生拿起塑料勺,一勺下去连同青苔捞上来一摊青褐色的液体。张先生吩咐我拨开池塘的青苔,打一桶清澈的水。我们挑选了个头大的蝌蚪,放入水桶里带回去。蝌蚪有拇指那么大,能清晰看见它们嘴里黑色的牙齿和腹腔内一圈圈的消化道。我捡起一根小树枝,轻轻划开蝌蚪的腹膜,挑起盘成一圈的消化道。我在上面截了一个口子,便开始往外拉蝌蚪的肠子。它的肠子很长,怎么拉也拉不尽。我的手掌粘满了蝌蚪细小的消化道,心里想,我的肠子有没有这么长?

“烦恼丝,烦恼丝,拉不尽,连着心——”我随口哼着。“你在唱什么?”张先生问我。“不是我,是蝌蚪在唱。”“哦,小蝌蚪也懂得了烦恼。”“有个同学给我看了部可怕的片子,男主角掏出肠子勒死了一个坏人。”“你觉得怎么样?”“我想……器官可以当武器来用……”“很好,你打人的武器,就是你的器官,就是骨头。”“那不一样。”“烦恼丝,烦恼丝,拉不尽,連着心——”“是小蝌蚪在唱歌吗?”“是我在唱。小蝌蚪长大了。”

大个头的褐色蝌蚪长大后会变成蟾蜍。张先生说,只要是蛙类就可以拿来做实验。同样是蝌蚪,有些长大后是普通种类的树蛙,有些是艳丽的箭毒蛙,而蟾蜍在感官上无疑是最恶心的品种了。趁张先生不注意,我在路上倒掉了小半桶的蝌蚪。那么我属于哪一类呢?

给我看那部恐怖片的同学,有个外号,叫“负子蟾”。他原名叫付梓单,某天我们学到匈奴首领的称号“单于”,为了贪玩,称他为“付梓单(chán)”,与“负子蟾”同音,本来事情到此为止。不幸的是,他的青春期过早到来,脸上有很多痘痘脓包,破损后留下的坑坑洼洼,跟负子蟾背上用来养育蛙卵的莲蓬状皮肤窝极度相似,令人头皮发麻。这个称号就这样跟他绑在一起了。他经常从网络上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影片,我是他唯一的观影伙伴。我不想别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表面上我跟他保持距离,只有在放学后,我们才躲在公园的巨型蘑菇洞里,进入那些奇异的世界。他孤僻,口味不寻常,是生活里最不合群、处于最底层的那类人。然而在他看来,我妈妈才是这类人。我很不服气,凭什么我妈妈要被一个所有人都不喜欢的人踩在脚下?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父母要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他说他爸爸姓付,妈妈姓梓,他是家族九代单传的男丁,所以起了这个名字。“长大后,我会把名字改成付梓丹。”

那时我既看不起他,也嫉妒他,嫉妒他拥有一对真实的父母,没有过多的命运迷雾,所有的不幸都仅仅是简单而明显地表现在他的脸和行为上。付梓单从来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跟他这种人瞎混。某天我们在蘑菇洞里看了一部情色片。第一个镜头出现时我就溜了,它与我长久以来所理解的关于人的诞生之道完全背道而驰。张先生对付梓单这个学生没印象。我提起外号“负子蟾”,他才想起曾经有只负子蟾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负子蟾是完全水栖性的,出现在教学楼的可能性不大。付梓单这个人消失很久了,听说是离家出走。他消失那天,正好是我们在蘑菇洞看情色片的第二天。

树林里的时间过得特别快,现在太阳已经向西边倾斜了,我们对时间流逝的尺度没有太大把握。桶里的蝌蚪有几只已经长出了后腿,可是刚捕捞时,每只蝌蚪都尚未发育到后肢阶段。鹿岛上的时间,一天可以充当两天使用。我们的生命在加速流失。

约莫十分钟后,天色已完全进入黄昏,我们白天的活动时间总共才两三个小时。水杉间弥漫着清爽的水汽,在雾蒙蒙的光线里,水鹿被濡湿的毛闪闪发亮。张先生说,大自然的隐秘联系在他眼里清晰无比,就像昆虫的感官能看见空气里人类肉眼无法辨别的信息素一样,这样的特异能力多多少少使他成了泛神论者,或者称之为太一论者。正如他在出发前所引用的爱伦·坡的观点一样,世间万物都是上帝,或說是“神的自我扩散”所形成的。假如神的思维赋予其中某颗粒子跟它地位相近的视野,那么,那颗粒子就几乎等同于神的分身。这样的人没有痛苦,也没有感情。可是张先生有过爱人,对科学和神秘主义保持着同等的热爱,他尚未到达与神平起平坐的地位,在人性与神性间摇摆。思及此,我为自己的纠葛感到难堪,无法接纳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归虚过程。付梓单也许退化成了一只蟾蜍,又归化为尘土,成为自然的统一。

“微风,上帝的呼吸。”张先生朗诵起爱伦·坡的诗句。

走着走着,我们看见了猎人小屋在树林间的轮廓。风吹开林雾,我们看见妈妈和易德叔叔,他们站在几棵密集的水杉中间,彼此靠得很近。我们压低身体,躲在草丛里,偷偷看他们在搞什么。易德叔叔默默无言,杵在那儿,犹如站军姿。妈妈低头看着他的口袋,迈出了人生中重要的一步,尝试去接纳另一个男人。这不能说明他们两个早已有感情,毋宁说,这只是在树林单独相处时,被催化出了一份露水情缘,只要强风吹拂,哪怕是蹦出一只鹿,就能破坏这苦苦维持的情网。

半晌,易德叔叔才抬起手,也许想握住妈妈的手。一双湿漉漉的手,捂住我的眼睛,出于一个老师对学生的保护。但他的手指岔开了缝,他明白我有权利见证自己母亲的某个伟大时刻。黄昏光线铺洒在那对男女身上,贞洁的灵魂,即将融为一体。

易德叔叔的手最终划过空气,落回大腿一侧,紧张的情欲在一瞬间消散了。他们两人继续低声交谈,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最后朝小屋走回去。张先生松开手,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我隐隐觉得张先生慢慢进入了情欲陷阱,开始关注妈妈……我提起水桶,发现蝌蚪竟全部变成了小蟾蜍,一只只往外跳,最后剩下大概十只。不到一个小时,这些过早发育长大的蟾蜍都死了。

后来我再问起树林里的情事,张先生竟说什么都没见过。而且妈妈和易德叔叔又开始冷战了。但我经常在梦里重遇那桩发生在树林里的情事,最常出现的是大雾天,雾里有咸味,伸出舌头就能尝到。我设法重置现实的可能性,改变妈妈和易德叔叔最终没有牵手成功的结局。梦中重游的形式多样:我有时变成一头水鹿,藏在草丛里偷窥,有时变成一只摇蚊,一片叶子,妈妈脖子上的一滴汗,易德叔叔的一颗眼珠,甚至变成张先生。每种可能性最终都无法延伸至现实,唯一的作用,在于反衬我的无能为力。多年来,我期待通过他者结合,来完成本体确认。如今站在舞台上的我,不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诉说,因为我仍在承受这一切。

潮汐起时,猎人小屋通向鹿岛海岸的道路被海水覆盖,被孤立起来。小屋所处地势相对要高得多,涨潮后,海水淹没了门前低矮的卵石滩涂,小屋就成了与鹿岛海岸隔海相望的小孤岛。由于日夜长短不定,月亮运转和停留的时间都是未知数,五人困在小屋里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埋怨外祖父为什么不备一艘小船应急。

“没有渡海小船,人就有尽情浪费时间的理由。”外祖父辩解。

“可以游泳过去,水根本就不深。”张先生提议。

“上了岸,我们又能做什么?”妈妈说。

“是啊,身处地球这个孤岛上,本来就不必远航。”易德叔叔附和道。

我们只能吃鹿肉填饱肚子,在竹篮里放几块鹿内脏诱捕虾蟹。小屋阳台和屋顶停满海鸥,易德叔叔尝试捕捉几只海鸥,但它们的肉很臭很硬。小屋有三个房间,我和妈妈住一间。张先生和易德叔叔共用一间,两人轮流睡在床上。外祖父则单独住在书房里。

外祖父在镜庄举办了一场读书会,每隔几天,他就会步行到镜庄礼堂开讲座。被海水围困的日子,外祖父只好把读书会转移到家庭内部来。他有很强烈的诉说欲望,常常在阅读的过程中跳出来发表自己的见解,冗长不绝。在这个古怪的岛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随着潮汐流动,具备了可被感知的情感。外祖父安排每天的读书内容,古历史、文学、战争和数学。学习数学那天,三个大人都不愿意起床,我迫不得已成了外祖父唯一的教育对象。

“小孩子必须学习!”这是他们强迫我背圆周率的理由。

除了读书会,闲来无事时,我们坐在门口,隔海寻找树林的黑暗中发光的水鹿眼睛。水鹿聚集岸边,跟我们对视,好奇打量这五个奇怪的人类。黑压压的鹿群里,偶尔出现一个人影,戴着帽子,手插口袋。易德叔叔断定,那是一同上船的警察。没人信他。

某天夜里,趁几个大人都在睡梦中,外祖父翻开线装书,单独向我讲述了一段镜庄的秘史。镜庄的房屋从古时起就用镜子做墙,从黄铜镜到玻璃镜,那里的人总是担心某天自己会退化为一头猿猴,对自己是否一个人缺乏信心,必须时刻用镜子来确认自己模样是一个人才罢休,但每天醒来,他们又陷入了新一轮的焦虑。一天,一头猴子随渡船抵达镜庄,它从前坚信自己是一个人,直到它面对眼前千百块镜子时,才意识到自己与所见到的人长得不一样,被自己的模样吓坏了。猴子出现后,那里的人也吓坏了。原因很奇怪:由于长年与镜子生活,那里的人总觉得眼前有一块镜子,因此当他们看到猴子时,以为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猴子要求镜庄拆掉镜子,那里的人只好将猴子赶上山,从此人猴为敌,镜墙数量倍增,因为他们相信,猴子下山一旦看见镜中的自己,就会落荒而逃。说完这段历史,外祖父异常疲惫,径直回到书房休息。

我在沙发上假寐,听到外祖父的鼾声后,潜进他的书房。那里黑暗温润,排列不整的书背像岩壁上的页岩,错落有致,被翻过或受潮的纸页在膨胀,发出轻微的嘎达声,如一堆堆小泡沫在爆裂。我压低身子,从外祖父的床沿爬过,月亮照落在冰凉潮湿的地板砖,细沙硌着我的膝盖。我轻轻拿起那本线装书,悄悄翻看。然而里面只有一个题目:“镜庄的猿猴”。根据一个题目,外祖父虚构了一个村庄的历史。也许镜庄根本就不存在吧。

“镜庄。遥远之地。红柱子。照镜之人。”外祖父发出梦中呓语。

正当我退出房间去,一只手掌那么大的负子蟾蹲在门口,背上的皮肤窝里,有几十只半蝌蚪半蛙形态的幼崽,伸出一束束的小爪子。它们被母体喷到空中,在空气里游弋,扩散开来,像灰尘粒子一样飘浮着。它们钻进我的鼻腔里、耳朵里,我也跟着飘浮起来,上升至窗户的中央时,望出去,海面浮起很多光滑的生物头颅——它们爬上岸,在月色下展露健硕的肌肉,皮肤泛着暗蓝色的光,似玻璃,似水晶。那些生物上岸后,脚上的蹼渐渐消失,变成五趾分明的人脚,朝镜庄的方向走去。它们是镜庄的居民吗?我吐出一口气,像鱼类利用鱼鳔控制浮沉,缓慢下降到床沿。我在外祖父身边躺下来,钻进被子里,害怕得死死抓住他的手。我把背贴在外祖父的胸骨上,他心脏跳动的节奏紊乱无序,像有一只挣扎的蟾蜍被困在里面,拼死要跳出这副衰老的身体……我戴着耳环的耳朵听到了,他的血液是一条在深谷下流淌的小溪,遇到了诸多嶙峋岩石的阻挡,时而湍急,时而阻塞。

外祖父在梦中挣扎,瘦削的双手绕过我的脖子,似乎要勒死我。我越挣脱,他的手臂就勒得越紧。当外祖父熬过了梦中最艰难的情节后,他的手松脱了。我喘着气,却不想离开床。这个晚上,我像找到某种象征意义的父体:我是一只从外祖父的躯壳里钻出来的虫子,在躯壳即将消亡的夜晚,留下无限的眷恋。我在梦里看见死者的脸庞。死者的脸庞长在后脑勺。好几次我回过头看外祖父,他的脸正要往后脑勺那儿爬去。我抓住韦驮天吊坠,求它让外祖父多活一阵子,至少过完这个夏季。在察觉外祖父的呼吸完全停歇后,我再也不敢回过头去,静默地与一具尸体度过整个长夜。

第二天,持续几天的夜晚结束。白天来临。我醒来时,身边的床位正空着,也许他们把外祖父的尸体抬到外面去了。房间内光线还很暗。我走到床边,伸手去触窗框上的那一层白色的雾。雾突然“扑簌簌”地散去,发出一阵聒噪,原来是一群海鸥。这时,阳光猛地灌入书房,妈妈进来了,可她的神色没有一丝悲伤,还催促我起来干活。

“你再不起来,活就干不完了!”

“干什么活?”

世上最漫长最艰难的活,就是给死人挖坑吧。每挖起一抔土,就是向死者告别一次。外祖父死了,我感到悲痛,但我还没对死亡本身产生足够的悲伤感,只好对着镜子挤眉弄眼,摆弄一通,想在脸上固定一副哀悼的表情。当我以这个古怪生硬的模样走出客厅时,看见他们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商讨着什么。外祖父也在那里。他还没死!我向韦驮天许的愿竟灵验了。

外祖父叫我站到一边儿来,他要给我们分配工作。岛上的夏季有很多工作。他独自生活时很多工作是没有必要做的,但现在一下子多了四个人,那些集体工作不仅是为了营造一种健全融洽的家庭气氛,更是为了生存需要。第一个,是如廁问题,健康卫生影响着我们的基本生活。外祖父说,在我们来之前,他一般是到靠海阳台那儿解决的。张先生皱眉头,说道:“我们从那儿捉来的虾蟹,都被你的屎尿污染过啦。”

“所以我们才需要修建厕所,解决公共卫生的问题嘛。”外祖父辩解。

“直接在阳台解决就好啦……”听到厕所一词,妈妈非常不安,立马提出抗议。

见我们沉默,妈妈只好妥协,修建厕所可以,但她坚决不参与,她想选别的事干。外祖父看看我,想从我身上找到妈妈这样做的原因。我耸耸肩。易德叔叔马上自告奋勇,把工作揽在身上。在营地生活期间,他挖过埋尸的土坑,有挖坑经验。

“埋粪和埋尸,本质是同一种工作。”易德叔叔说。

“窗户怎么办?”我问。

“都换上镜子吧,墙壁也是。”外祖父说,“这是镜庄几百年来的传统。”

“对!镜子可以辟邪!”妈妈说。

“这个我来做吧。”张先生说,“只是那面镜子碎了……”

“圣西,你去一趟镜庄工厂,买些镜子回来。”外祖父说,“你该去那里看看。”

我欣然答应,终于得到了去镜庄的机会。我们陆续分配了工作,诸如采野菜、捕猎、修建栅栏之类。散会时,我们才意识到妈妈手上没有工作。她嘴唇发白,支支吾吾。外祖父气不打一处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给你送了一堆书,里面就有野菜图谱,如果你仔细看了,就知道该采什么吃的……好吧,城里用不着这些书……但你想过去工作吗?要不是你哥每个月给你寄钱来,你俩早就饿死了!你还想等着那个男人回来养你?”“爸,你说什么呢……根本就没有什么男人……你还不信我吗?我天天供奉菩萨,就是为了圣西不受伤害……”“受谁的伤害?你的伤害?”“山魈啊!我梦里全是它。有厕所的地方就有山魈!他是山魈的孩子……”“看来是我错怪你了,你是真的读书了,满嘴志怪故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妈妈说是山魈之子,我的脸丢尽了!“在厕所出现前,这个世界就是个大粪坑!每一寸土地都是!你能逃到哪儿去?”外祖父伸手画了一圈,“无处不在,无处可逃!”啊啊啊……妈妈跑出去,踩着厚厚的泥泞,冲到海滩,掩面哭泣。她躺在海滩上,像一条浑身脏污的人鱼,想要得到爱,却被遗弃在无爱的人间。“这两人谁是你爸?总有一个吧,要不然他们跟着来干吗?”外祖父指着张先生和易德。“对啊,你们谁是我爸呢?”我顺水推舟地问。张先生和易德叔叔,看了对方一眼,各自忙去了。

“我一直希望是我,但我不是。”易德叔叔回头说,掀起衣服,紫红色的伤口像永不瞑目的眼睛,“你看,我的那些痛都在血液里。我不可能养大一个孩子。”

“时间和宇宙,都应该有源头,但它们从不问自己的起源。”外祖父说完,就走进屋里去。

我、时间和宇宙,这三者的源头都不明确。我既是时间,也是宇宙本身。每当我被此类思绪笼罩,都能體会到一种彻底的“无我”:人性被抽离,解脱了,一个确切的父体是不必要的。妈妈艰难撑起身,沿着海岸独行,跳起那段裸体之舞,灰黑色的泥尸从她身上簌簌落下。那两个男人没有理会这个女人,各自走进树林。一个寻找池塘,一个寻找木材。

一整天我都在清理门前的淤泥,抓弹涂鱼,用板砖铺出一条通向镜庄方向的小径。那边有什么呢?我希望能在没有外祖父命令的情况下,独自进入镜庄。那里是人类的古老家园,是寂静村落,还是繁华市集?人们也许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只进行镜子贸易活动。

我回到上岸时遇见路牌的地方,沿着所指方向行走,却如同行走在倒退的履带上,无论怎么加快脚步都无法前进多少,很快又绕回了猎人小屋。森林有时会形成天然的回旋岔道,众多闭塞村落的古老文明也会在关口设置魔法般的障眼法。我猜我面前的某个地方,挂着许多面彼此照射的镜子,循环往复,最终把外人引回原点。硬闯的人无异于那头在昏暗中撞上镜子的水鹿,身上插满千百片足以目睹自己血淋淋惨状的镜片。

失败而归的我每天都在外祖父的书房里游荡,寻找关于镜庄的资料。外祖父迟迟不开口叫我去镜庄采购镜子。我整日缠着他,寻找各种理由,比如刮风下雨天,灌进来的风雨会弄坏他的书。外祖父通常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每当有风时,一群海鸥就会飞来,站在窗户栏杆上,用雪白的身体堵住漏风的空洞。

“跟房间的风比起来,我心里的风更大啊。”外祖父说。我站在窗前,伸手戳破那面由海鸥组成的屏障,海风直灌进来。风吹掉外祖父手中的稿纸,他在计算什么,叫我捡起纸来。稿纸吹到床底下,我钻进去,浑身沾满蛛网。外祖父叫我站在那里别动。我僵直身体,握着写满符号文字的稿纸。“站着干什么?”我问。“圣西,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老得快死了,还在思考那个问题。我这一生由什么组成,为什么偏爱虚数?由实部和虚部构成的复数,不就是我整个人生的形式吗?然而我拥有太多实部了,只有那些虚部还未被满足。”“你的实部是什么?”“病躯、家人、职位、食物……”“包括我在内?”“我不能将你算到里面。”“唔……那我就是你的虚部?”“美妙又痛苦的虚数,就是镜像。我在具象事物里看到自己的镜像,从科学层面看,这是物理现象。物理只是投射的另一种形式?我呼吸空气,却抓不住空气。当我想去触摸虚幻的自己,摸到的只有那个实部,也就是镜身之本身罢了。”

稿纸上的符号在游动,在混乱中排列出新的位置。事物朝着熵增大的方向进行,越来越混乱,最后散成粒子,跟张先生的上帝粒子理论是一致的。然而,此时稿纸的符号正趋于有序,趋于可观……“如果镜庄是一个复数,那么人是那个实部,你只是缺了一个虚部,也就是一条路线。”外祖父指着那片莽莽丛林,“人需要什么力量才能穿越这样庞大的空间?彻底的无助,没有标尺,没有引路人,你的维吉尔现在还是一个婴儿。即使上天给了你指示,你还是会问上天那到底具体是什么。在这个没有尽头的循环,你成就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创造自己。凭空造物并非不可能。”“对啊,妈妈就是凭空造物,造出了我。”“她那是瞎说!”

外祖父将稿纸摊开,符号已不再移动,变成清晰可辨的数学符号和式子。外祖父给我一种推演的方法,越接近答案,那碗名为本质的热汤就越冷。说了一通让人如坠云里雾里的解释,他最后向我讲授的还是复数的运算,简单而基础的运算:“z=a+bi”——这是他口中的人生的形式,也是全人类的生命组成形式,极简、冷漠、数理化、浓缩、形式。他是站在抽象高地上的王。

我理解能力迟钝,他花了几个日夜来演算如何将其转化为角度数值。最后我才明白,这些角度最终指向的是去往镜庄的唯一道路。

“通常前往镜庄之前,读书会领事蒙着我的眼,由他领我去。我没见过那些道路,但我知道它们的转弯角度,用复数形式来代表角度是一个很好的掩饰。我时常怀疑,虚数的创造是一件多余的事,是为了象征与拓展才特意捏造的。”外祖父说,“我完全可以把路线告诉你,但你要把自己变成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才能活下去。”“不,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年轻人。”“血肉只能承受普通伤害。特殊的形体才能保护灵魂。”外祖父给了我一连串复数,要求我算出对应的转角数值,把所有转角按顺序排列,以树林入口为起点,按顺序完成角度转弯,就能避开障眼法,抵达镜庄。外祖父把稿纸和笔塞到我手里,要求我马上出发,在途中算出数值,确定路线。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数学练习,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女护士哪儿去了?”我问他,“警察在查她。”“如果她人生复数的实部为零,那她就是纯虚数,找不到,也看不见。”他说。“算啦,不和你猜谜语了。”外祖父走出房间,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因为没有玻璃,打开或不打开都一样,他只想把“打开”的动作做出来,以释放某些象征性的梦魇。他把我推到书房外,关上了门。

客厅没人,我没有可求助的对象。张先生和易德叔叔已经几天没回来了。妈妈一圈圈地绕小岛游荡,每次经过走廊,她就拿起外祖父为她准备的鱼干充饥。我准备出发时,看见妈妈刚好从走廊离开,肩膀上挂着一只螃蟹和几个干瘪的黑椰子。她身上的污泥逐渐减少,每绕一圈归来就比之前干净一些。我想跟她打招呼,可是已经来不及。我只想告诉她,我正要去完成一项特殊的任务,来安置我特殊的灵魂。

站在树林入口,身体朝着正前方,以双脚为原点,以身体为坐标轴。我即将算出运动的角度和轨迹。我不是心算天才,不能凭肉眼目测角度,也不具备良好的运算能力,于是事先从书房里偷偷带出来一个计算器和一个量角器。

“z=30+40i”,这是第一个航向,开平方,算角度,朝36.87度的方向前进五十米,把量角器放在土地上,丈量这片漆黑的土地,寻找一个精确的前进方向。某些式子算出来的前进距离和角度实在太小,我有几次几乎在原地打转,被困在树林腹地。

一个男人从树上跳下来。“你是谁?”我问,“你是镜庄的人?”“不是。我正要去镜庄。”“我也是。”“我在树上观察日落方向,日落的方向就是镜庄,”男人说,他又爬到另一棵树上,动作敏捷,在树冠顶部眺望远方,“你找到了正确路线了吗?跟我一起走吧,离开地面,从树上走。”“我不认识你。”我说。“我在船上见过你们一家。”他回答。

他是那个警察?他为何爬树呢?我觉得他非常可疑,于是挥挥手里的稿纸,说不必麻烦他。他自己跳到别的树上,就这么消失了。我继续计算,手脚麻木,脑袋闭塞……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绝非简单的直线位移,而是不断迂回,又折返……但我应该庆幸这种解密方法比摩斯密码简单多了。如同遵循惯性地算完近百条式子,并逐步前进,我终于在黑夜结束前,看见一盏挂在树上的白炽灯。一只大飞蛾正绕着灯泡,发出清脆的嘭嘭声。

这是附近唯一的灯。这是镜庄的入口,镜庄四通八达。我并不是独自一人,灯下还站着一个男人,由于灯下黑,看不清他的面目。他似乎在看着我,隔得老远我就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动物似的气味。我看清了他的脸,是刚才在树上的警察,他的脸有红蓝相间的条纹。是山魈的脸!我转身就跑,跑不出几米,就被一只手抓住:“镜庄在这边呢。”“你的脸?!”“哦,这是伪装。听说这里有凶猛的猴子出没。”“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你要是跟着我,你也早就到了。”他说,出示证件,“我是个警察,我天生爱爬树。”他的证件未能打消我的疑虑,一个警察选择爬树,有损其身份的真实性。“特殊环境就要采取特殊方法。”他說,似乎看穿了我的怀疑。我无视他,继续前行。他跟在我身后。

果然,镜庄就如外祖父所描述的,是一个镜子城堡。它建在一个山坡上,地势渐升,向两侧蔓延开一大片房屋。所有建筑物都被镜子包裹着,甚至树木都闪着银光,外墙贴满镜子,窗户玻璃也是镜子。昏瞑中,众多等待太阳升起以便再度耀眼起来的镜墙,把前端的景色复制进镜身,与后山风景画面产生了突兀又连续的断裂层。地上铺满镜片,好像把天空切碎后洒在大地上。镜子本身没有颜色,它的色泽就是世界的色泽。镜庄的人还在睡梦中。红日初临,灰红色的天空笼罩着镜庄。朝霞流动,镜中画面也随之流动起来,仿佛有千百张露天屏幕,在切割同一个画面。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彼此没有说话。无论我怎么甩开他,他总能跟上来。镜墙映出千百个我们。我有点生气,叫他停止尾随而来。“你调查的是我外公。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认识那个女护士。”我说。“原来那个是你外公。对,亲人之间不能相互举报。但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调查他。”他回答,“虽然我是奉命来调查的,但实际上,我不关心你外公,也不关心女护士的行踪。毕竟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很多人失踪。”“那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一直在找我儿子,此前跑遍了X市的各个角落,都没找到他。很多路人都回答说,他们见过我儿子,但他们口中所描述的人,年龄各不相同,故事也千差万别。所以我怀疑,这个世界在合谋欺骗我。所以我经常爬上树,觉得在树上才能看清生活。我认为还有两个地方是他最可能出现的。第一个是镜庄。”“另一个呢?”“夜游者的废墟……”警察说,“那里是神弃之地。过几天,我就要去那里找他。”“我听说过那个地方,去那里的人都有问题。”“不见得,可能有些人只是为了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警察说,“其实我早就放弃找他了,我儿子有自己的理想。况且我从千百个人口中,听说了千百个故事,总有一个讲的是他。”“我也在找我的亲生父亲。”“也许你应该学学我,多爬爬树,看看天空上面有什么。”“爬树是猴子才干的事!”

我们走进巷子,寻找可以坐下来歇息的地方。这里的店铺招牌都与玻璃或镜子有关:玻璃拉丝,玻璃工艺品,还有几家专门做哈哈镜。我以为即将迎来黎明,可是天色不但没有变亮,反而逐渐暗下去。从黎明到黄昏的过渡,仅仅花了一分钟。天色向晚,居民们出来活动。我听到火炉开始霍霍地运作,有人在扫玻璃,自行车在隔壁的巷子奔跑。店铺亮起红色的纸灯笼,红彤彤的,充满春节时的喜庆气氛。?

警察走路时经常撞上镜墙,但我却像穿过空气一样穿过镜墙。警察坚称这是镜庄的把戏,为了扰乱外来人。在镜庄西面,我们找到一家茶馆。茶馆里亮起红灯笼,镜子制成的茶杯、椅子和桌子,红光炫目。茶馆生意很好,前面有个舞台,一群戏剧演员在唱戏,气氛跟刚才的死寂大相径庭。四周坐满人,唯独中央有一张空桌子,像是特意为我们预留的。处处是镜桌、镜椅、镜墙,一低头就能看到自己的脸,我抬起头,连天花板也是镜子。镜中世界如血红深海。

一个侍者走到我们桌前,问道:“镜子顺利送抵老院长家了吗?”

“你说的什么事?”

“那天我本来负责送货,临时有急事中途离开了。既然你今天来镜庄作客,这趟茶水免费。”这个侍者又不是那晚的搬运工人,怎么说起话来他好像就是当事人?警察喝了一口茶,向侍者打听读书会的事:“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读书会?”

“读书会一般在礼堂举办。”茶斟完了,但话还没说完,侍者就走了。

“在镜庄,我们是一个共同体。”另一桌客人把头伸过来接话道,“我们共享记忆,样子很快也会变得相似。”这话又没说完,客人缩回去,说他要去继续喝茶了。

“在一个共同体里,假如一个人犯了罪,等于是全体犯了罪,”又有另一个客人接话,“因为我们共享的东西,包括道德体系、梦境和理性准则。要惩罚的话,整个镜庄的居民都必须受罚。但在X市,群体犯罪难以执行刑罚,通常会慢慢消解为无罪。”

“这种逻辑的前提必须是,”警察说,“这个共同体的存在合理性得到了法律的认可,但据我所知,X市没有这样的历史案例。所以谁犯了罪,就该抓谁。”

客人耸耸肩,“这种事没法在书面上被承认,只有亲身体验过才能摆脱一时偏见。这里没有犯罪,没有苦难,没有个性。为了维护共同体的荣誉,每个人都谨言慎行。如果出现没有被共享的梦境或记忆,需要上报登记作为违禁品清除。”

这是一种奇异的、不可捉摸的超现实生活。在茶馆中央,我们头顶上,有一个旋转的球面镜子,圆滑弧度在曲解这里的一切。我假设女护士并未失踪,而是选择进入镜庄,并成为共同体的一员,那么她的意识应该无处不在,就在我们与侍者攀谈的过程中,她就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了。

“除非女护士主动向我说明这一点,否则我无法结案。”警察说。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我说。

既然外祖父是镜庄读书会的主讲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镜庄的一员,在这个趋于大同的统一世界,每个人无限接近于他所宣扬的“上帝粒子”。也就是说,假设女护士确实遇害了,而且与外祖父有关,那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将是戴罪之身。然而为了维护共同体的利益,每个人都会选择否认,或编造一个“女护士”的身份,向我们澄清她并未失踪。

“我就在这儿等!”警察不停倒茶喝茶。茶水溢出来,流到地上。天花板的镜子里,水是往高处流的。这里只有一种过去,只有一种语言,只有一种未来,也只有一种谎言。

“啊,是警察!”一对情侣飞也似的扑过来。“求你为我们作一个公正的评判吧,”男子说,“我们要向镜庄证明,为了融入共同体,我们作了很多努力,绝对有资格成为共同体的一员!”说着,他们把脸紧贴在一起,“你仔细瞧瞧,这两张脸看不出差别了,对吧?”

这对情侣的长相几近孪生,连性别气质都趋近中性。凭借着残存的细微特征,警察惊讶地认出了这个男子是他的亲儿子。但男子发誓自己从不认识这位警察,更不可能是他儿子。“我们相爱多年,但好几次面临分手。为了修补感情,我们坐上了前往镜庄的船。这里非常适合我们生活,是镜庄给了我们爱的希望,因为两人做不到灵肉统一是无法被这里接纳的。”女子说,“爱的最高形式,就是灵魂融为一体,互为镜像。”警察此前说他早就打消了寻找儿子的念头,所以儿子的出现没有燃起他认亲的欲望。警察向男子说了句“抱歉”,表示无能为力,“原谅我吧,我只是个在树上才能看清太阳和方向的人。”“那就太可惜了。”男子说,接着又问我,“你好,我们能成为你的朋友吗?”“问他也是白问,他不是镜庄的人。”警察替我回答。这对情侣只好悻悻离去。我被错认成镜庄的人,内心感到异常火热!我知道我的故乡铁定不在那些平庸的街道,只有镜庄这种超脱人世的幻境,才是我诞生的故乡!一个侍者经过,我抓住他的衣角,语气激昂地问:“这里肯定有我小时候的照片吧?!”客人转动眼珠,在脑海里搜索一会儿:“很抱歉,大家都说,没见过你照片。你外公是我们这里的名人,如果你想加入我们,无任欢迎。”“现在能带我们去读书会看看吗?”警察插话。侍者点点头,叫来另一个女人。

女人走来时,警察打翻了茶杯。

“是你,杜雅护士!”警察呛了一口水,“我就说吧,你还活着!”

连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警察也能把人家认成是自己儿子,那么一个长相相似的女人当然也能成为他臆想中的调查对象。“你干吗乱喊乱叫?”我喝止他,其实内心慌得很,担心杜雅护士的出现会对外祖父不利。因为即使杜雅护士还活着,不代表外祖父是无辜的,他到底做了什么才逼得一个女人跑来这种地方?

“没错,我是杜雅。”她竟主动承认了,“我也是读书会的助理。来,跟我走吧。”

在去礼堂的路上,有一群小孩子围观我们。空气格外冰凉,嘴里偶尔有股铜腥味。杜雅穿着一身红色的西装短裙,涂了厚厚的口紅,还挂了一个黑面纱。她的模样勾起了我和付梓单在蘑菇洞里看影片的记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来了?”警察问她。

“刚刚知道。我的记忆共享能力受到了限制,”杜雅说,“不过这是我主动提出的要求。记忆封闭有利于我尽早脱离岛外生活对我的影响。但今天例外,在这之后,你们想了解的线索都会被严格控制,因为我的记忆将成为共同体的一部分。”

前面有一个古老的牌坊,两侧分别雕刻有一龙一凤,彩漆正在剥落。我们穿过牌坊,来到礼堂。礼堂里人满为患,只有主讲台上还空着,人们正等着谁站上去。

“既然杜女士还活着,并且愿意继续留在镜庄生活,那我就该回警局结案了。”警察说。

但杜雅劝他留下来,参加一回读书会,说这对生活大有裨益,而且只有在读书会上,人们才会暂时脱离共同体,回归个人的独立身份,迥异的文学阅读经验会丰富共同体的多样性。警察只好走到角落蹲着,整个人昏昏欲睡。

由于镜庄的人长年习惯了在无差别的记忆网络里生活,一旦在读书会上获得了个人身份的回归,记忆被独立开来,他们马上变得焦躁,毒瘾发作似的想尽办法获取别人的实时想法。所以我们身边总是走过几个神情孤苦的人,或飘来好几只好奇的耳朵,想打听我们究竟在讨论什么。

这时,人群中响起掌声,一个舞台机关把外祖父从地下升上主讲台。这位剧院的前任院长,穿着一身骑士盔甲,手持矛和盾,眼睛从头盔里露出来,放出狂妄自信的目光。这期读书会的内容是《堂吉诃德》。外祖父化身主人公,准备上演书中的内容。他兴奋地邀请底下的观众做他的坐骑。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主动请缨,把一块窗帘披在身上,四肢着地,把自己当成一匹马,嘶叫几声。外祖父巡视了一圈,把蹲在角落的警察拉过来,要他扮演桑丘,还特意给他配了一张木椅子当马。骑士需要一个女主人公,杜雅自然就成了书中的杜尔西内雅。警察坐在椅子上,依然满脸困倦,无心看戏,但他试着找一把梯子,站在高处观赏这出大戏解闷。

“大家都知道,镜中生活是经过过滤的生活。疾病和疯癫在这里彻底被过滤了。”外祖父骑在那匹人马身上厉声说道。他充满表演欲,生命力似乎重新填满了。神奇的是,在观众席里,我还见到了妈妈!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她为自己父亲的演讲热情地鼓起掌来。外祖父对她报以微笑。在这个充满可能性的空间,他们重归于好。这时,杜雅却拉着我离开读书会,说要出去散步。外面的天空开始转暗,弥漫着铁红色的云霭。

“杜雅,我听外公说,这里镜子那么多,是为了让你们记住自己是人。”

“是啊,没错。”

“谁会无端端怀疑自己不是人?”我问,“比如像我这样的人吧——我妈妈说我爸爸是猴子,我就得天天照镜子,害怕自己哪天长出猴毛来。”

“很好,我们是同类。”杜雅说,伸手抚摸我的耳环。

“是什么同类?!”我急问。

“我照顾老爷子将近有一个星期……”杜雅说,“整个星期都在下雨,他心脏病频繁发作,还拒绝急救。每次勉强挺过来时他都会说,死神的脸,他比上一次看得更清楚了。就算我把他救活,也没法消除他的空想和苦痛。但他从来说不清楚自己的痛苦根源。”杜雅的脸在变形,好像一道光被黑洞扭曲了,“就在那天,来了一个僧人。不对,他说自己是医生,要来解救你外公……”杜雅忽然忧惧起来,“他们在房间聊了一整夜,我听不清也看不清,身体软绵绵的,大海好像跟天空混淆了。当我醒来时,人就在镜庄啦。”

“中间发生的事你都忘了吗?”我问。

“你肯定很想知道镜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杜雅说,“为什么这里的人能共享记忆呢?只有纯粹的灵魂,才能彼此共融啊,肉体是我们的障碍。”

“我外公说你是一个纯虚数。”我说,“也就是说……你已经死了?”

“那些镜子,”杜雅把我带到一面镜子前,“是为了让我们记得,即使我们失去了血肉形体,单凭一个灵魂也能以人的名义永恒地活下去……非生,也非灭……”我分明看到杜雅的脸在慢慢溶解,露出果冻状的透明内质。我甩掉杜雅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所经之处铺满跳跃的蟾蜍,它们长着杜雅的脸,还抹着难看的腮红。看啊,天空一片铁红。巨大的云朵,汹涌流动。前方地平线上,矗立着工厂烟囱,不,那是几根蘑菇状的红色巨柱,高耸入云,向天空喷吐着红色的烟雾!

我浑身发软,找不到回小屋的路,东倒西歪,浑身无力,走到一片破楼区。这里垃圾遍布,泥泞里、断墙上随处可见被扒光毛的死鸭……野狗趁我不注意闪过来叼走了一只……我在巷子的入口,看见一头趴着的牛犊……我踢它一脚,要它给我让让道。牛犊站起来,在它身后,一头母牛也站了起来,在母牛身后,一头更高的公牛也站了起来……它们像一座比一座高的山峰渐次拔地而起,朝我压来……我从它们的领地被驱逐出去。我跑到有人的地方,那里的居民坐在门口,手里都拿着块镜子,或站在鏡墙前失神落魄……我问他们怎么离开这里。但谁也不知道。我最后遇到了警察,可是他依然神色疲倦。

“我决定留下来生活。”警察说着,便脱下警服把它丢到一边儿。

“好吧……那就再见!”我说。

这时,一辆黑色灵车似的镜子运输车,在路边停下来。我偷偷钻进车厢,躲在货物里面。运输车启动上路后,我陷入了昏睡,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见蘑菇状的红色柱子,还有那些可怜的游魂,似乎睡了好几个世纪,直到一个巴掌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到了!到了!下车吧!”运输工人打开车厢,把我拽下来,“镜子送到了!”我迷迷糊糊地下了车,正好站在小屋门口。“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等了你好几天了。”外祖父刚好从屋里走出来,笑着说。我呆呆地望着这个衰老的男人,想起杜雅的话。那个既是僧人又是医生的人,到底跟外祖父说过什么……

张先生走出来给我打了个眼色,叫我跟他一起出门去。他告诉我,我妈妈决定跟易德叔叔谈恋爱。张先生看起来一点没吃醋,反而心情愉悦,快步朝码头走去。这两个人谈什么恋爱呢,一时一个样,大人的世界真是难以捉摸。虽然这算是我撮合的结果,可是我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妈妈怎么那么轻易地就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这种转变太迅速,我不得不怀疑妈妈是不是有什么私心……一旦想到以后跟易德叔叔住在一起,就得每晚为他清洗伤口——啊!那些腐皮烂肉!可是我总算有个新父亲了,这不是我长久以来的愿望吗?但我还是有点后悔,我们三个实在不适合生活在一起。三个人的噩梦加起来是何等可怕!“真是太突然了……”我说。“你要有新爸爸了,怎么还愁眉苦脸呢?”张先生问。“当然是好事……对了,你要去哪儿?”“我从一位收藏家手里买了台电流发生装置,正要去取。”这就是他心情愉悦的原因。

晚饭时分,我们把沉重的电流发生装置拖了回来。电流发生装置比人要高几个头,看着跟死刑的电椅很相似,有点瘆人。大家看见后纷纷放下筷子,围过来打量它。张先生搓搓手,兴奋地向大家介绍它:

“凯姆勒电椅!历史上第一个电椅死刑犯凯姆勒,就是在上面被电死的!”

“他犯了什么罪……太可怕了……”妈妈问。

“他用短柄斧砍死了他妻子,”张先生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就被送上了电椅。”

“我闻到……一股臭味!”外祖父神经兮兮的。

“对的,我的战友烧起来时也是这股味!”易德叔叔说。

“据说当时电压不稳定,凯姆勒被电了三次才死掉。”外祖父补充,“身体都着火了,血管也爆裂了,指甲都扣到肉里了!”

“没错,老爹,你真是博学。”张先生说。

“这电椅应该能一次性把人电死吧?”外祖父轻声问,“我想试试,我心脏快爆了!”

“你们发什么神经!”妈妈神经衰弱,受不了这种玩笑。

易德叔叔轻抚妈妈的肩膀,让她冷静下来。妈妈却甩开他的手:“要疯啦!”

“老爹,恐怕这不能遂你愿了。”张先生说,“这张凯姆勒电椅经过改装,只能使用低压蓄电池,也就是说它电不死人。把它送给我的这位收藏家的老祖先是个记者,当时就在现场观看了这场死刑。他对稀奇古怪的藏品有特殊嗜好,以低价把电椅买到手,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

“怎么到他手上就要卖掉?”我问。

“因为收藏家不打算将电椅传下去,听说他每晚都闻到肉烤焦的味道……”张先生拍拍椅背,仿佛在安慰这张椅子,“但这都是错觉,人很容易被自我暗示影响。我只是捡了个便宜。”

“用短柄斧杀人太残忍了吧,没枪杀来得干净利落。”易德叔叔绕着电椅看了又看。

“但我的本意并不是为了买它,他充其量只是一个附赠品。”张先生打開椅子上方的电箱,从里面捧出一台形如显微镜的装置,“看,这就是我定制的孤雌生殖电流仪!”

“啊啊啊……”妈妈又被刺激到了。

这台电流仪看起来像电椅的袖珍版,尽管外形更接近一台显微镜:有一个目镜和几个物镜,载物台上还有个小小的金属容器,两个电极从下方的电池接到金属容器的边缘。

“你别太紧张。”张先生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他拨开桌上的饭菜,清理出一片空位,把电流仪摆上桌,接着跑进外祖父的书房,抱来一罐塞满蟾蜍的玻璃瓶。易德叔叔不喜欢张先生在房里养蝌蚪,张先生只好把蝌蚪转移到外祖父的书房里。玻璃瓶里装的是负子蟾。它们柔软的身体填满玻璃瓶的每寸空间,眼睛和皮肤紧贴着四周,滑溜溜的质感让在场的人都感到恶心起来。张先生用筷子夹起一只蟾蜍,放进金属容器里,最后盖上盖子。

“我给金属容器通上弱电流。一周后,在电流刺激下,蟾蜍产下的卵就能孵化出蝌蚪来。”

“神奇。不需要雄蛙?”易德叔叔问。

“对!但我要不断调整电流大小来确定实验成功几率最高的电流范围。毕竟我们都知道凯姆勒的悲剧。”张先生微旋一个黑色旋钮,调整电流大小。这时金属容器里的蟾蜍剧烈撞击容器,爪子刮擦容器壁的黏腻声让大家再次恶心得起了鸡皮疙瘩……

“简直是异想天开!”外祖父讥讽道。

“等等……”易德叔叔似乎想到了什么,“其实我早就失去了生育能力……如果电流仪能让蟾蜍获得孤雌生殖的能力……我们为何不来试试电椅呢?也许人体也能产生同样的效果?”

“科学界对此尚未有结论。”张先生回答。

“啊啊啊……”妈妈踢了易德叔叔一脚。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新交的男朋友竟然说出这种荒谬的话!他知道怎么夺走生命,却在制造生命的方法上提出这样可怕的建议!妈妈抓住自己的头发,气得直跺脚,指着易德叔叔咒骂他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是一架可怕的战争机器!妈妈捧起那罐蟾蜍,砸向易德叔叔。玻璃瓶滚到地面摔碎了,蟾蜍四处逃命,滑溜溜的四肢在地上画出一道道黏糊糊的痕迹,还往我们身上蹦。

妈妈抓起一只蟾蜍往墙上扔,“啪嗒”一声,蟾蜍变成一块干布似的东西粘在墙上,但它猛地往肚子里吸气,逐渐鼓起来,又恢复了原形。她怪叫起来,向一侧晕倒下去,刚好坐在电椅上。电椅年久失修,发出刺耳尖叫声,吱嘎吱嘎。她左摇右晃,像个躺在摇篮椅里的婴儿。易德叔叔趁此机会把两片电极贴在妈妈的小腹上,找到电箱的电闸,迅速拉下——电流从电线里导出,几朵蓝色的火光爆起……屋里充斥着嗡嗡的电流声……被电流刺激的妈妈一下子从晕厥里苏醒过来,在屋子里暴走,捡起砍柴用的短柄斧企图毁掉这架电椅……易德叔叔失魂落魄,从她手里夺过短柄斧,举起来,要朝妈妈砍下去——

“凯勒姆附体!”外祖父浑身颤抖,身体像台老旧的发动机,轰轰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吐出一堆生锈的螺丝。但短柄斧的刀刃,最终停在妈妈的额前。她吓得面如死灰。易德叔叔回过神来,马上解释说:“我!我只是想让你冷静冷静……”他把斧子扔得远远的,“不,”他又说,“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他突然号啕大哭,说自己杀太多人了,还把自己的战友也杀掉了,为了逃命做了个逃兵……但我们谁也不会再信他。他这个逃兵、这个暴君!

为了防止凯勒姆的幽魂骚扰这个家庭,我们把电椅搬到了海边烧掉了。电椅燃烧时,我们在海岸边搭起了帐篷,不敢睡觉。火烧得很旺,火光冲天,靠岸的趋光鱼类不停跳上岸来,直接投入火中,到处都弥漫着诱人的烤鱼香味。我们不敢吃,只好聊些什么转移话题,直至看着它烧成了灰烬才钻进小屋里。我们返回小屋时,依然闻到了一股焦臭味,妈妈以为是凯姆勒阴魂不散,抱起桌上的韦驮天像嘟嘟囔囔地念经。张先生倒吸一口气,打开电流仪的金属盖子,原来是电流过大,容器里的蟾蜍被烤死了。妈妈叫他马上丢掉这玩意儿。但张先生以科学之名保住了那台小小的电流仪。这让妈妈很不高兴。

混乱后的早晨,屋里有股怪味:残羹冷炙,烧焦的蟾蜍,发酸的木炭……

妈妈和易德叔叔又开始冷战了……无论易德叔叔怎么哄,妈妈还是不理不睬,魂不附体似的四处走动。只要被人碰一下,妈妈的皮肤就会产生一阵电流麻痹,呕吐个不停。“这会不会是孕吐呢?”易德叔叔喜出望外。我们为他感到害臊。

妈妈把电器的插头接在脑门上,试图将体内剩余的电量清空。然而电器没有任何反应。她只好一天洗澡数十次,直到把皮肤刷得发红又发白,同样于事无补。她沮丧地走到屋外,呆坐着,忿忿不平,瞪着正在干活的易德叔叔:“狗东西!”

屋外有棵树,我们打算在那里搭个厕所。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易德叔叔很快搭好了厕所的棚子,接下来要在里面挖个坑。他一整天精神恍惚,常常砸到手指。妈妈一抓到机会,就骂他:“狗东西!臭男人!活该!”易德叔叔不说话,埋头挖坑,往身后抛土,像只挖地洞筑巢的雄地蜂,迎接新娘。妈妈绷紧身体,绕着厕所转圈,里面似乎藏有什么凶险之物。而张先生则躲在房间里,一遍遍地调试电流参数,因电流过大而烧死蟾蜍的事仍频频发生。半死不活的蟾蜍被丢在门口,神经抽搐,四肢痉挛,看起来像是在跳舞……

我和外公负责给屋子贴镜墙,量好面积,再用玻璃刀按面积切割好镜子。切割完成后,我们爬上屋顶,给屋顶贴镜子。太阳猛烈,外祖父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好几次差点儿摔下去,只好用绳子将自己和屋顶的桁架绑在一起。“你摔下去的话,这屋子也会随之倒塌。”我说。“巴不得。”“去镜庄时,我见到了……”“见到了谁?”“一个警察。他从树上走过去,比你那些别扭的数学方程式快多了……”“警察?那他现在人呢?”“他想留在镜庄。我觉得自己没有离开镜庄,它就像一圈涟漪荡开来,我去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把那个地方感染成镜庄的一部分……”外祖父拿起一面星状镜子(反射的太阳光猛地刺向我),问道:“你看到什么?”“太阳,斑点。”“我最近迷上了观星。金星闪耀的夜晚,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到了清晨呢,我感受不到心跳,还患上了短暂的抑郁……”外公说,“来吧,把最后一块镜子贴上。”“我还见到了杜雅……”“小杜护士还好吗?”“杜雅说见到你和一个僧人聊天——不对,是一个医生。”“他也是一个医生。是他救了我。我希望你也能见见他。”“他是怎么救你的?”“他说我的死亡苦闷是一种强大的张力,谁也不能阻止。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外祖父高举双手说,若不是身体绑在桁架上,他早就摔下去了。“杜雅护士,就是你死亡的绊脚石……”我嗫嚅道。

外公没回答,爬下梯子,似乎获得了神力,竟以一人之力把那块巨大的镜子抬了起来,搭在墙壁上……他这是回光返照吗?

“圣西!”妈妈突然叫我,“你快下来!”我几乎是跳下梯子跑向她。她让我不得安宁!她指着那间厕所小屋,嚷嚷道:“这厕所一旦完成,山魈就能在人间现形了!”

“不,那是我们的婚房。”易德从厕所钻出来说,手里还握着铁铲,“很快就要完成了!”

“婚房?!”妈妈陷入恐怖的臆想,“这世上想和我结婚的只有山魈!”

妈妈从易德叔叔手里抢过铁铲,朝他脑袋敲下去。他脑袋发出一声闷响,鲜血直流,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他捂住额头,向后倒去,刚好踩空掉进粪坑里。妈妈马上往坑里填土——

“埋掉!永不超生!”妈妈又丢下铁铲,跑到刚装好的镜墙前,指着镜中某个地方继续嚷嚷,“看!山魈露出原形了!在屋顶!圣西你看到了吗?我没骗你,你是山魈之子!”

在镜子里,我只看见妈妈那张歇斯底里的脸,满是泪痕。我又看看厕所屋顶,那里没有山魈,没有影子,只有一只乌鸦……妈妈搬起石头,朝镜墙砸过去。镜子瞬间四分五裂。我们合力把易德叔叔挖出来,抬进屋里为他止血。他曾是个战士,死不了,还有呼吸,没有生命危险。可是他腰部伤口开始发紫发臭,眼睛蒙上一层白障,晶状体下有一只白色虫子……

“他可能在战场上就死了,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外祖父说。

“镜庄的人也都死了,”我故意说给外祖父听,“他们靠镜子提醒自己继续活下去。”

“爱情就是凶险,爱到你死我活。”张先生说,似乎庆幸自己没跟我妈在一起。

易德叔叔活了下来,但丢了魂,不吃不喝,老是念着婚房的事。我翻开他的眼睑,寻找那条白色虫子的踪影。晶状体里的虫子越来越多,我给市区医生打了电话,但医生说三天后才有船上岛,叮嘱我们这几天要把病人照顾好。

跟易德叔叔的状况相反,妈妈变得越来越有活力。她趁我们不注意,拿走剩下不多的汽油,把厕所烧了,大火还把旁边的树引燃了。那棵树整整烧了两天,把夜空映成一片血紅。她跟火舌进行探戈,又跳起那段裸体之舞……血红的云雾中,我又看见那几根高耸入云的蘑菇状红色柱子。一场火热的海市蜃楼。火,我的源泉,我的生命,我的终结……火灭后,那棵树向天空伸展扭曲的肢体,很快飞来一群白色的海鸥,停满枝丫,像黑死树结出的白果子……妈妈整天坐在树下,计算落在上面的海鸥数量:七……三十三……九十九……

另一边,张先生的孤雌生殖实验正进入成熟阶段。他成功确定了最稳定的电流数值范围。“电流仪里的雌蛙正有产卵的迹象,”张先生宣布他的成果,“而且鹿岛时间速率紊乱,生命的进展会有不一样的面貌,生死结局都有可能被颠倒。一个将载入史册的实验!”

鹿岛迎来一段看不到金星的日子。外祖父的心跳越来越慢。我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几乎听不到心跳声。“我即将成为世界的虚数。”他说话也越来越低沉,很多时候只是呼出一口臭气……外祖父和易德叔叔是两个进入了死亡队列的人。妈妈和张先生则努力加工某种二手生命,对生命形式有了某种抽象性的理解。在金星彻底消失的夜晚,外祖父奄奄一息。他用眼神示意我,要我在一本书里找某样东西。书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五个复数式子。这时屋外下起雨来,雷电照亮海平面。“你要我去镜庄?”我问外祖父。他却摇头否定了。

那几个复数式子所能算出的距离确实不足以抵达镜庄,那么外祖父肯定是另有所指吧……面对暴雨雷鸣,我不敢走进雨中。但无人能陪我走那一段路程。张先生着魔了似的守着蛙卵。易德叔叔行尸走肉。妈妈还在雨中数海鸥。

我冒着雨来到树林的入口,浑身湿透。暴雨冲垮了鹿场的栅栏,千百头水鹿进入了树林,从我身边跃过,夜晚的树林,布满水鹿惊惶的眼睛……我无法准确算出所有的角度和距离,只能凭估算来确定走向:向东北走14米,再向西北走28米,最后向东南走57米……在黑暗树林行进时,我似乎感到有一个手臂瘦长的人影,在树上俯视我。我很无助。在最终停步的地方,在它的侧前方,有块颜色深度跟周围土壤不一样的空地,暴雨轻易刷掉了一层新鲜土壤。惊鹿四跃,暴雨如注……我跪下来,徒手挖土……那层土松松垮垮,加上雨水的冲刷,我很快就挖开了一个洞……树林上空,雷电闪过,照亮的瞬间我看见一个骷髅从土里露出来。我什么话也喊不出来,爬着往后退。外祖父向我揭露了他的罪行,一种形而上的罪行,用他人的死亡来清扫自己通向死亡的路。在雨停之前,我回来了。张先生钻到外祖父的床底下捣鼓什么。我浑身滴水,走进房间,每走一步就留下一摊水渍。我轻轻摇晃外祖父的肩膀,说道:

“我找到了……镜庄是我见过最奇妙的世界……非生,也非灭……”

但他一动不动,跟杜雅护士一样,他们成了世界的虚数……天空金星陨落,落在深海中……那片即将消亡的风景,无人问津……

“我成功了!”张先生从床底钻出来,亢奋大叫。一群黑乎乎的小生物从床底涌出来,四处跳跃,它们跳上外祖父的尸身,趴在他的嘴巴和耳朵还有手臂上,鼓动丑陋的皮囊……那是一群跳过了蝌蚪阶段、直接发育为幼蛙的负子蟾。

“海鸥被我统统赶走了!”妈妈也闯进房间来向我们宣布她的战况。

突然之间,一阵翅膀的扑棱声如潮水涌来,一群羽毛脱落的海鸥从窗户飞进来,捕食刚长成的幼蛙,争抢吞咽,又由于吞咽过急吐出一只只幼蛙残体。抓不到幼蛙的海鸥全部飞到外祖父头上,啄食他的眼睛。“啊啊啊……”妈妈很懊悔,她不应把海鸥赶跑,又不小心让它们飞进来。张先生惊慌失措,抓起书本,扑打那些吞食他实验成果的恶鸟。我躲进床底,捂住耳朵。尸体在我头上发出细微而惊惧的颤动。一切面临着崩坏和毁灭!

第二天,上岛的船靠岸了。来的人中除了医生和警察,还有我舅舅。舅舅暴跳如雷,发誓要剥夺妈妈的抚养权,把我接到他家生活,让我彻底摆脱这个疯女人的控制……妈妈抓住我,对舅舅说,回到市区后,她会找工作养活我。然而妈妈的話没有感动我,她疯掉了……我想象着,如果跟舅舅回家,在外祖父生活过的房子里生活,我的人生会不会更美好一点呢?

随船上岸的警察找到我,问我上岛后做了什么,又是否见过照片中的女护士。这位警察与当时和我一同进入镜庄的警察的长相一模一样。难道他改变主意要离开那里吗?但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完全不认识我。“一个星期前,有个警察来过调查,什么都没查到。”我佯装一无所知,“虽然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我们这段时间在岛上相安无事,也没见过这女孩。”“这是我们第一次派人上岛调查失踪案。”警察说,“你们不是昨天上岛的吗?怎么过了一个星期?”“那我见到的警察是谁呢?”我问,但我不想深究下去,担心外祖父的罪行败露,于是转移话题说,“还有,昨晚水鹿逃出了鹿场。你把它们抓回来得花点功夫。”“还有这样的事?不可能,这里的水鹿一年前就死光了,是瘟疫造成的……”警察缓缓合上本子。我们都对彼此的话感到诧异,不约而同地望向树林深处,似乎有什么超出我们理解的事物正改变着这座岛屿上的生命。我原本还想问他,他儿子是不是失踪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镜庄是另一个空间,允许我们以自己的方式开拓另一种可能,把现实分成了两半。

处理完岛上的事务,舅舅把外祖父的遗体运回家,举办葬礼,并且禁止妈妈到场参加。回到高斯大区后,易德叔叔发现他的商店被改建成一家博物馆,日夜开放,供人参观。那个出资的富商跟他解释:“我后来有了个新想法。一桩慈善的事业是不应该有买卖的,人们应该通过战争的遗物,来铭记战争的悲伤和残酷,而不是向他们收费。你说对吗?”

面对这番话,易德叔叔哑口无言。这样一来,他就没法谋生啦,因为他不能把这些纪念品当商品卖掉,他是一个捍卫荣耀的士兵。他死的时候就倒在博物馆最里面,游客发现他时还以为那是一具仿真的阵亡士兵。一具彻底干瘪了的尸体,仿佛早已死去十几年。X市为他举行了葬礼,妈妈没有去参加。我偷偷溜出去,在现场围观了一小会儿。我没有流一滴眼泪,尽管我认为自己要为他的死亡负一半责任……

不久,张先生给我写了一封信,行文充满绝望,却又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般的解脱。在信里,张先生说,他已决定接受学校的任务,回到“夜游者的废墟”,进行科学考察:

“……不过那根本不算一个任务,因为我回到那儿去是迟早的事,而且我的实验没有任何意义……其实我早就知道,科学家多年前就已经成功将体细胞转化为iPS细胞……iPS细胞可以分化为人体的任何一种细胞,包括精子和卵子……也就是说,单独的个体可以用自体细胞生产下一代,或更准确地说可以克隆一个自己……你妈一直坚称你没有父亲,这事儿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完全可以利用那项技术,将自身的细胞转化为精细胞,然后自体怀孕,生下一个男孩来。当然这对你来说,听起来不可思议。至于你妈妈是否曾接受过这样的生物实验,我不得而知。说不定你真的是山魈的后代……哈哈,谁知道呢?再见吧,圣西。”

这封信宣告我的少年时代彻底结束了!青春的骚动,原始的黑暗,逐一降临到我的生命中。因为易德叔叔的死,我一直怪罪妈妈,是她的残忍和癫狂把他最终推到死亡境地……就在那时,我深信,我的肉身之父就是一只山魈!

以上是我仅有的回忆,我不打算再写下去。

生命来到现在时:我也许二十岁。那些由梦分泌出来的记忆,它所构成的胆汁质的过去,发生在我尚未成年的时期,这中间的许多个年头,被我一笔带过,用概括性的描述压缩成几个文字的长度。我曾整夜书写,努力延展那个风格明晰、却彻底黯淡的少年时代,这其实都是为了诓骗听众,为了逃离妈妈的控制。

我出于自愿来到这里,自愿地在一个别人为我安排的角色里放逐自己的身体,填补心灵的空白。我没有向剧院应允过妈妈数次来访的请求。我的耳环牢牢拴在我的肉里,胸口的韦驮天吊坠,成为我白色肋骨的一节——看,如她所愿,我找到了自己的保护神,不再需要她的任何关爱。她完成了将我带至世上的任务,还额外给予我本不需要的感知力……

也就是说,假如我还需进行下一轮的回忆录汇报,我的阴谋就会露馅,因为新的记忆尚未完成,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虚构。剧院只是勉强收留我,暗地里一直想赶我走,但我认为他们不会那么轻易赶我走。在这里,有目共睹,我很努力耕种劳作,为了打发时间,一夜之间扫净所有卫生间,还把各个剧场收拾得整整齐齐。谁不爱这样一个免费劳力?我也不想被赶出去,我这个已经成年、却没有任何生存能力、仅有庞大而无用的感知力的男人,不得不继续和妈妈生活。在这里,我好歹有口饭吃……妈妈的那份绵密浓稠的母爱是不会放过我的,因为除了我,她再也无爱可诉。而我只想凭借双手成全自己,也许某天我会独自前往“夜游者的废墟”,在沿海荒野牧羊,采风球草,食草原鼠……

挂钟已多次划过刻度十二。我不饿,不口渴,也不觉疲倦。我本来可以在中途停一停,歇一歇,把剩余的章节留待下次再继续念,这样一来,我就能延长自己在剧院里生活的日子……不知为什么,我竟一口气念完全部章节,不给自己任何退路,等待院方得出最终结果,尽快给我一个角色定位,结束我的苦闷,让我在舞台上大放异彩!

另外,为了不影响正常运作,剧院特意扩展了圆形剧场内的相对时间速率:在里面度过一天,外面只过去一个小时。我也许花了十天作报告,但外面的世界才过去十个小时。作为代价,在圆形剧场里的人的生命将以十倍,或更高的数量级被消耗掉……我在镜庄已经领教过被随意调配的时间的面目,它不再是不可捉摸的,不再是神圣的,而是成了被操纵的标尺……

由于生命加速消耗,席位上的“法官”提前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剧院职员连同红色高椅一块儿抬起他,走到剧场中央,将他的遗体举过头顶,向下传达讣告。没有人责难我,尽管他的死亡很大原因在于我。但在我表达自己的内疚之前,春聿就走上舞台,劝我不必自责,只需表示应有的哀悼,因为每个人都要独自承担死亡的事业。我想知道“法官”的死亡时间。春聿稍作回忆说,如果使用回忆录报告中的时间,那么“法官”刚好死在我外祖父死去的那一夜。我沉溺在报告的情绪中,根本没注意到他于中途身亡。

“雖然他没听完你的报告,但最终结果会由几个助理和众陪审团共同得出。过几天,你就能知道你会获得了什么角色。”春聿说。

但结果令人失落,在回忆录报告结束很久后,剧院依然没有给我任何消息,我的角色迟迟未能确定,一切都没有发生根本变化。而我依然得按照合同的规定,履行我的服务职责。他们给予我的最大特权,只是免费观看演出。

与“法官”一同死去的,还有圆形剧场里的易德叔叔。确切来说,他们早就死了,在这里的只是他们尘世的影子……当我在回忆录中念到他们的名字,或回忆起他们死去的情节时,在肉体的消亡成为案中实录后多年,他们的灵魂终于在此得到安息,被收编在灵河之底。我突然回想起一个细节。尽管我的注意力都在报告上,但在报告期间,春聿原本应该站在舞台下全程陪同,但隔三岔五就有人把他叫出去,这一来一回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不像是去谈公事,而且每次离开时都特别望了我一下。

春聿打开笼门,请我走出来,并蒙上我的眼睛。领我回宿舍前,他告诉我,我妈妈几个小时前又来了剧院,希望我能见她一面。我再次拒绝妈妈的来访。“在我作报告这段时间,她来了多少次?”我问。“数不清,也记不得。”春聿答道,“你妈妈其实很爱你。我跟你算不上什么朋友,但我要给你一个忠告,趁你还没有陷得太深,回去吧,回到你妈妈那儿去。”“陷得太深?你担心我像其他演员那样,在一个角色身上无法自拔?我连一个角色都没试过,我不甘心。”我说。“戏里戏外都一样。”春聿说,“这里是为幻想者设立的剧院,如果你爱戏剧,大可以以观众身份买票进来,又何必成为演员呢?话我只能说到这儿了。”说完后,春聿急忙离开,像干坏事怕被领导抓现行似的。

回到宿舍后,我发现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入职初期,其他演员就对我抱有怀疑和好奇,经过这一遭,他们现在更加在意我了。剧院为我大开绿色通道,我既能写字看书,又能随意活动,最重要的是,我不需要喝特制的睡眠药水,而他们只有在训练期间才能拿到台词本。我的种种待遇引起了他们的不满。不仅如此,同宿舍的两个室友为我感到担忧,因为我在报告过程中产生的电量大到烧毁了几台转换器,因此触动了那个长期霸占“王”这一称号的演员的利益。报复的阴云在四周凝聚……

那个霸占“王”称号的人,代号是K.T.。但除了剧院,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在剧目排期表的演员名单中,也从不见这个人的名字。竞争“王”这一称号,是演员私底下的赌博游戏,剧院不会插手,当然也不会给予任何实质性的奖励。所谓触动了某方的利益,只是一个荣誉的问题。一个人能连续卫冕“王”的称号,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一个极度痛苦的人吧?会不会有另一个可能呢,比如他其实研究出了一种特殊的训练方法,每天可以产生足够稳定、足够大的电量?然而,方法和经验都是不可靠的,太容易被他人抄袭了。我更倾向于他体内存在一种无法清空的痛苦,有一条无法从大脑拔掉的忧郁症之根,让他长期浸泡在绵绵无期的悲伤里。从他的代号缩写我就能看出一些奥妙:

K.T.:科威特,一种电传代码;或者,酮咯酸,一种止痛剂。

我作了以下纯属臆想的分析:作为电传代码缩写的K.T.,通讯能力精确,意味着他可以从遥远的折叠的时空里搜索一切痛苦的回忆,折损率极小,这样就保证每件事都拥有密度最高的自省意识;K.T.还是止痛剂酮咯酸的缩写,也就是说,自身会产生止痛作用,达到苦中作乐的效果。这些分析是否说明,他的表演更应该是一个方法派而不是情感派?K.T.会对我产生什么威胁呢?

“到了明天,K.T.依然是他的王,”我说,表示自己无心与他竞争,“因为我没有回忆录可以继续写,也不愿意重新回忆,希望K.T.大人有大量,不要来报复我!”他们支支吾吾,终于向我透露一个可怕的消息:K.T.想跟我面对面地谈一谈。此前我听说过K.T.的头衔,一直想见他一面,但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显然凶多吉少……

K.T.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很高,每次外出劳作,身边都围着一群苍蝇似的小演员跟班替他干活,要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可谓障碍重重。竞争对手还给K.T.起了一个“蝇王”的称号,这个称号很高明,一语双关。除了外出劳作的机会,若能恰巧住在K.T.对面肯定是最省事的方法。问题是,剧院有一百多间宿舍,每间宿舍都被计算机系统控制,每隔一周,位置就会随机调整一次。尽管只是单纯随机地上下移动,但要恰好住在K.T.对面的几率非常低,除非我跟安排宿舍的职员打通关系,否则在这里等到老死都很难碰上那个机会。既然K.T.主动提出见面,我就不必走上那条庶民求见圣上的漫长之路。在对待K.T.的问题上,两个室友永远是战战兢兢的,好像活在伟大事物阴影下的双胞胎,甚至连性格都出奇地一致。我问他们是否见过K.T.本人,有谁见过他。他们摇头说没见过,他们认识的人里也没人见过K.T.。

我的两个室友分别犯下了“造谣罪”和“杀人罪”。当然,这里所谓的罪名并非真实的,那只是他们的角色属性——如前面所说,演员必须依照角色属性来生活。如果你扮演的角色是一个杀人犯,那么,你的言行举止必须符合一个杀人犯的特征。真实姓名在这个表演空间里,是没有实际意义的。为了追随伟大的痛苦之王K.T.,商量过后,我们决定以各自的角色属性的开头字母作为自己的代号:造谣,是R;杀人,是M;至于我,我没有罪,也没有角色。“我的角色还有待确定,那么,不如叫作……X?”“我们的代号就是RMX!”M说:“我每次杀人都会留记号。”“这没什么特别的,很多杀人犯都爱这么干。”我说。“要我在你身上留个记号吗?”M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别吵!RMX……RMX……”R嘀咕着,“是实时多任务执行程序。”“什么程序?”M问,“对了,我得刻下来。”他在墙壁上用指甲抠出RMX三个字母。“RMX的原意是实时多任务执行程序。从今天起,我们要学会分工合作。”R说。“分什么工,合什么作?”我问。“嘘,逃离剧院。”M凑在我耳边说。“啊?你们怎么会想离开呢?”我问,“况且,大门一直开着,随时都能出去。”“你有所不知,”R低声说,“从这儿通向大门的直线距离很短,走出去不过几分钟的事,但路上布满各种监控和守卫,要突出重围,那可不容易啊。这是一场全部剧院人员齐齐参与的逃跑和追捕的游戏,是我们剧院的一个经典活动。相比莎士比亚的戏剧,这才是我们的常演剧目呢。”

说起逃离剧院,这是R和M第二次被抓回来了。每次策划成功的逃跑,都会促使剧院改进设计和防备上的工作。在他们之前,有多少演员成功逃离剧院呢?剧院今天这个模样,是院方和演员们共同构建的,是物种间的协同进化。我原先猜测演员早就厌倦了外部社会——事实上的确如此——而他们逃跑是为了享受那趟冒险旅程,穿越那道横亘在自由世界和困顿牢笼之间的大裂谷。逃跑是这里每个演员做梦都在策划的大事,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每天的台词训练期间,我仔细聆听,总能发现有关逃跑计划的片言只语,悄悄混杂其中……

上一回大规模的逃跑,已是十年前的事,零零散散的小事件则隔三岔五地发生,但在安保系统更为严密的今天,密谋的言辞比以往更容易被曝光。只有在吵吵嚷嚷的台词训练期间进行密谋对话,演员们的声音才能找到掩护。但密谋需要冷静的头脑,连血液的流动都缓慢起来,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越冷静,微型电压表上的能量输出就越低,很容易暴露。剧院正是根据这个数据,不定期揪出一些演员,又在意志不坚定的演员中发现几个密谋已久或即将执行的逃跑计划。计划败露的演员很大可能会被院方解聘,因为这说明他们能力不足,无法继续为剧院舞台服务。

我將来也会得到属于自己的角色,为了提前体验这项活动,我答应参与逃跑计划。R问我在这个计划中,我可以提供什么帮助。他回忆起第一次逃跑,自己负责造谣,M负责杀人(有次他入戏太深,差点要了一个保安的性命)。在安保系统最容易被攻破的那一年,他们的计划得以完美实施。我并没有特别之处,但曾经干过造谣欺瞒的事,让一位退伍士兵失去了他的商店,最后走投无路自杀身亡。R只是点点头,对我过去的“功绩”没有给予评判。M笑说,既然我是一个“无我”之人,是一张白纸,那么将有更多可能性,也许,我哪天能成为一个既能造谣、也能杀人的双面角色,超越所有老演员。

夜晚也因此有了更多可能。我不再整夜书写,熄灯后,和两个室友在宿舍角落研究剧院的结构,讨论全新的逃跑计划。他们预设了各种突发事件以及对应的逃跑路线。我想起在圆形剧场作报告时,听众之中没有安保系统的工作人员,也就是说,关于用复数来表示路线角度的方法,目前是可以投入使用的,至少能争取一部分时间。

对于用符号和数字来加密,M觉得可行。但R心事重重,讨论半宿后,他在地上躺下来,呼呼睡起大觉。M爬上床,继续在墙壁上抠符号:RMX……RMX……RMX……除了安保系统,剧院在夜里会关闭大部分机器电源,到了午夜,整个剧院寂静得就像宇宙中漂浮的飞船,人躺在床上会产生轻微的摇晃感。我对面有一个空床位,那儿还可以再睡一个人,比如K.T.——“K.T.!RMX!”“K.T.!RMX!”“K.T.!RMX!”这个口号忽然在我脑海响起。我浑身燥热,在夜里咬紧牙关,想象K.T.加入我们这个小团体,成功演出了一出剧目,收获满座观众的欢呼呐喊:“K.T.!RMX!”我再也睡不着,下床试图冷静下来。在这种静寂里,我听到了风声。墙上有一个小孔,小孔外是一片活动操场。我还闻到气流里有风球草特有的薄荷味。草原鼠吃风球草,它们的肉应该也是薄荷味的。宿舍空荡荡,除了铁床和被子,一个窗户、一本书都没有。我们没有什么消遣,唯一的消遣只能是人的本身:回忆,想象,消磨时间,在记忆苦海里竭力搜索往事,为第二天的训练做充足的准备。

一个小时前,在宿管的监视下,两个室友入睡前分别喝下了特制的睡眠药水,到明天,今晚才刚商量过的逃跑计划的记忆就会被清空。我用来写回忆录的本子还在枕头下,这种有记录功能的物品本来是不能保留的,但由于我的角色不明确,不需要遵守演员的规定,比如喝睡眠药水这种事就轮不到我了。我其实可以用本子记下逃跑计划的所有细节,第二天再让他们温习一遍。但我不愿意这么做,因为我根本就不想逃跑。我费尽心思把自己弄进来,怎么可能让他们弄出去?但说不定这只是一个幌子,比如剧院跟两个室友合作,想通过逃跑计划把我撵出去?我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在剧院外,我没有一个可靠的社会身份;在剧院内,我又没有正式的角色身份。

从圆形剧场出来后,我身体感觉好些了,做梦时间也变得有规律,只是食欲减退。直到今天,我已好几天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些水,虽然没有食欲,但头脑感到饥饿——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是嘴巴长在了头上,或者整个头颅就是一个大嘴巴,它可以吃掉任何从天而降的东西——有一次,我梦见了这样的怪物,当时身心衰竭,在梦里跑得很慢,那只怪物轻易就追上来,一口啃掉我的头。这样很好,身体摆脱头颅这个沉重的负担,不必再为它的疯狂而枉费体力。我感觉无聊,只好翻开回忆录随便从某个段落开始阅读。熄灯时间,光线不足,我只能艰难地抓住开头段落的某个字词,凭空开展一段新描述。冷得无法忍受时,我重新爬上床,发现有两双眼睛正盯着自己!我两个室友还没睡着,他们偷听我的碎碎念,什么也没说,悄悄缩回被子里。直到第二天大早,两个室友钻到我床上来,跟我摊牌:“你一直写写画画的,我怎么没早点发现你的用处?”M说。“什么啊?”我装疯卖傻,“我是个没用的人。”“你当然有用。所有思想和回忆在变为文字之前,都是一种声音。”R接着说,“现在你要把我们的声音变成文字。你干不干?”“你说,干不干?”M重复道,又做了个虚张声势的杀人动作。就这样,他们以RMX共同体——他们用了“共同体”这个词——的名义,要求我用本子记下他们的台词,往后每天只需照着本子念,就能完成当天的任务,既能避免因讨论逃跑导致能量输出过低的问题,又不必担心药水对记忆力的损害。

在逃跑三雄中,我的作用被肯定了,成为稳固的一条边。我并没有因此感到快乐,按照他人的语调来填满笔记本余下的空白,意味著我叙述的手指和语言系统从此被绑架。这个遭遇跟我的童年相似,但有一点胜过后者,他们是在我的青年时期才介入我的语言生活,而我妈妈在我尚未出生时就绑架了我的未来,绑架了我的灵魂。我不该用“灵魂”这个词。首先这个词没有实际所指,灵魂只是细胞物质产生的电流。再者,我没有灵魂,这个我早已说过。能感受苦楚不能说明灵魂存在,这只是灵魂存在的“必要非充分条件”。

翌日,起床训练的钟声没有如常响起,取而代之的,是长鸣的丧钟。剧院为死去的“法官”举行长达三天三夜的悼念活动,训练因此暂停三天。我们获得了短暂的解放。宿舍一排排的铁门纷纷自动打开,演员们探出脑袋,站在门口等待葬礼巡游队伍经过。灯光昏暗,丧乐响起,随着音量渐升,他们跟着节奏轻轻舞动身躯。在死亡仪式面前,其他事务皆退居次位。

我夹在R和M中间,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演员。他们像被火焰熏晕的黄蜂,静默无声。我学不会他们跳的舞,尽管只是简单的摇摆节奏。我僵立在那儿,在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妈妈的裸体之舞。我认识人群中的某些人,有些只有模糊的印象,但我所能认出来的人无一例外都已经死了,他们在外部世界中死了,在这里他们获得了二次生命,显然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这点。这种非生也非灭的状态跟镜庄很像,他们的记忆也许是剧院植入的。但记忆的起点在哪儿呢?是剧本赋予他们的虚构人生,还是他们在社会生活时期的痕迹?

有人讲过,胎儿的记忆是全人类共同缺失的记忆。在母亲怀孕时,胎儿在羊水里的记忆是属于上帝的,如果他蒙幸上帝的恩泽,得到机会浏览那段黑暗的母胎记忆,他就会开启一个持续多年的质疑,最后帮助他成为超人类,那些从未记起母胎记忆的人被称为“暗子”。显然,我是“暗子中的暗子”,因为我不仅需要知道母胎记忆,还需要知道是什么促使了“我的意识”的诞生,最重要的是,我需要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母亲子宫内孕育而生的,它是一切问题的前提。如果无法解决,那我唯一能寄望的,就是剧院给我安排一个角色,这样一来,我的前世今生、我的言行举止都会成为白纸黑字的事实。

葬礼巡游队伍到了。放置“法官”遗体的棺木被几个强壮的男人举到半空中,在天花板之下徐行,仿佛送葬小舟划过清晨的海雾,穿过拥挤的走廊,步履稳健庄重。队伍经过身边时,众多演员加入队伍,队伍越来越壮大,死者的身后好像拖着一条庞大的生者之尾。

事物的诞生或毁灭都充满了仪式感,处于中程的生者则显得那么卑微。生者用身体架起了从“存在”到“不存在”的桥梁,而这道桥梁的两头,一头是母胎记忆,另一头是亡魂世界,中间则是一片雾蒙蒙的虚无之境……

巡游队伍行遍所有走廊,行经之处,每个演员都变成这条尾巴的一撮毛发。K.T.理应身在其中。我抓住身边的人,追问:“请问哪位是K.T.?!”但他们跳着古怪的舞,对我不理不睬。我从队头一直走到队尾,都没人理我。

葬礼第一天,我们的午餐竟是草原鼠肉配风球草酱,这是很难得的食材。日常劳作时收集的风球草和抓来的草原鼠,后来都到哪儿去了呢?其实它们会在夜里被职员放回野外,等待第二天又被抓回来。一次次徒劳无功的工作,大张旗鼓的无意义的葬礼,开放式的管理机制,这一切竟然令我感到厌倦了。今天,我们终于可以尝尝日常劳作的成果:草原鼠的肉被切成薄薄的一片,摆成花瓣形状,薄荷味的风球草则切碎做成酱,置于花瓣的中心,一团绿色的花蕊。草原鼠吃风球草,人吃用风球草调味的草原鼠。饭堂只有咀嚼声,几百张嘴吧唧吧唧地响。午餐结束前,我走过一排排餐桌,逐个询问吃饭的人:“请问是K.T.吗?”“难道是你?”“痛苦之王?!出来!”“我是孙圣西!我们不是要谈谈吗?”我的追问声回荡在食堂里,但他们陶醉在食肉的欢愉中,对我不理不睬。只有食堂最前端的那副棺木突然晃动了一下。葬礼结束前,“法官”的遗体都会与我们同在,留给我们最后的恩惠,他要创造一段让我们与死亡相伴的时光。

我很沮丧,慢慢走到棺材前,把耳朵贴在棺材表面,仔细听着。里面有一种虫子行走的摩挲声,是棺材里的蛀虫。我敲敲发出声音的位置,虫子声马上消失了。随即,棺材里的什么东西回应了我一个回声似的敲击。我绷直了背。当我回到座位时,发现R和M把我的饭菜给吃了,吃得满嘴油光。“怎么回事?没有人承认自己是K.T.!”我质问道。“只有在剧院才能吃到这种稀罕的食材。谁要离开这里呢?”R说。“你不知道吗,夜游者的废墟才是这两种食材的发源地。”M说。“我死也不去那儿。”R说。“是啊,是啊。”M说。他们两个也不理我,继续大吃大喝。没过多久,用餐完毕,大家坐在座位上等指示。棺材里的虫子开始吃木头,嚓啦、嚓啦、嚓啦,整个食堂大厅弥漫着木屑味。

午餐后,春聿告诉我,新上任的“法官”几天后会对我的角色定位作最后的裁决,而在此期间,我必须完成最后的回忆录。“不瞒你说,其实我已经没有可以写的东西了。”我说,并哀求道,“就让我演一个龙套吧,演一个死人也可以啊,我躺在舞台边上不动就可以!”“所有过去都是未来的注脚。”春聿岔开话题。“我倒是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我说,“我外公临终前所见的那个僧人兼医生的人到底是谁?我外公跟他聊了一夜,杜雅就死了,显然她的死跟我外公有直接关系。你知道,我外公是一个正直的人,还是这儿的前任院长,怎么可能犯下杀人的事?他念了那么多书,爱文学,爱数理,怎么可能杀人?”“不见得。人类社会的文学和数理,或者说规则,都是后天发展形成的,就像一座五指山压住了美猴王,不让它作乱。”春聿说,“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得谨慎,这关系到我们剧院的荣誉。前任院长是一个杀人犯这种事,未经证实万万不得说出去。哪怕是真的,你也给我闭嘴。”“明白,毕竟他也是我外公。”“你最好记住了!让我想想啊,”春聿思忖道,“你外公说,他的实部已经圆满,虚部还未被满足。可见所谓的虚部,肯定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吧。假如是真的——我是说假如——他肯定在压抑着某种欲望,杀人欲望啦,性欲啦。那个人只是推了他一把。”“五指山……压住了……美猴王?”

棺材抬至操场中央,大家以棺材为中心绕其奔跑。我们对一具死尸所做的行为大大超出了应有的领域,随后我意识到,那副棺材里唯一还有生命的东西是那条蛀虫。蛀虫只知道吃木头,对古怪的人类毫不关心。剧院如此空虚冰冷,无用的仪式感又过于强烈,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回忆录报告也只不过是另一种意义的葬礼。剧院大门前方是马路,但背后的操场外,就是旷野和大海。如果此刻有人逃跑,那些“图谋不轨”的演员将首先顺利冲破第一道关口,从操场周围的铁丝网爬出去。无论我怎么向R和M暗示这一点,他们都神情萎靡,突然对逃跑提不起兴趣了,低着头和其他人绕圈小跑。

操场上风沙四起,风球草滚来滚去,被挡在铁丝网外。草原鼠在棺材下打洞,想咬掉“法官”的一只眼球和耳朵,它们受够了整年吃风球草的日子。草原鼠也许在寻找那条蛀虫,我不能让它捷足先登。我有一种冲动,要把那条蛀虫消灭!

我悄悄走向那几个在树下昏昏欲睡的保安。天气很热,他们穿得那么厚,满头大汗。“有何事?请你归队!”一个保安命令。“喂,他不是我们的演员,你注意一下语气。他是前任院长的孙子啊。”另一个保安说。“能不能借我把刀子?”我問,“别误会,我只是想把棺材里的那条虫挖出来。”“我不管你是谁,你就是那条虫!”第一个保安说,“你一来剧院就变天了。”“来,给你吧。”另一个保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截骨头,“这是我平时磨牙用的。我的犬齿每天都在生长,真担心自己变成吸血鬼。”

我接过那截骨头走向棺木。我在虫子活动的位置做了记号,用骨头的尖锐部分对准后,开始钻孔。洞越钻越深,虫子的活动声越来越不安。其他人纷纷望过来,但他们不敢停下脚步。很快,新鲜的虫体露出来了,是一只甲虫,肚子翻过来,锃亮的小腿,抓挠着。这不是一条蛀虫,而是一只被困在棺材里的甲虫,雌虫把卵产在了错误的地方。我把甲虫放在掌心。它想飞,绿翅刚伸出来,一接触空气便化作粉末,再也飞不起来。它的壳里空荡荡的。棺材上的洞传出一股死尸的味道,我在外祖父身上也闻过这种味道。现在躺在棺材里的既是老“法官”,也是外祖父。我把洞钻得更大一些,更浓烈的腐臭味涌出来,灵魂消亡跟肉体腐败一样令人恶心。午后阳光照进那个洞里,正好照亮了“法官”的一只眼睛。我凑近时,那只眼睛睁开了,快速眨几下,眼睑以惊人的速度化作一摊液体,留给我一个空洞的凝视。

葬礼原本计划进行三天,由于高温,尸体加速腐烂,不得不在晚上进行最后的处理。保安问我要回那截骨头,闻了闻,塞进口袋。棺材上的洞用泥土堵住,然后被搬走了。夜晚的操场燃起长长的火道,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悬崖。悬崖之下是汹涌的大海。我们按指示站在火道的两侧,听现任院长发表了一通讲话,总结陈词时,他是这么说:“我们不要再为吃喝玩乐浪费心机!真正的生存,只发生在逃跑和死亡之间,也早就在伟大的、经典的戏剧角色身上得到充分体现了。一旦体验那种崇高,外部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你们的表演,就是生的最高形式。我们的观众,只为我们真挚的表演投入他们的热情,鼓动他们的掌声。表演,是你们活着的全部意义!”

我们每两人一组,一头一尾地抬起“法官”的棺材向前传递。队伍末尾,最后两个人将棺材扔进大海。所有庄严的葬礼前戏,只为突出最后这一笔,就像我那段漫长无用的回忆录报告,是形式高于一切的表演。但这种表演尚未打动我,因为我迟迟拿不到角色,体验不到那份“崇高”。

葬礼结束后,我以为R和M早忘了笔记本的事,相反,这场毫无意义的葬礼恰好鼓励了他们逃跑的信念,要想成功逃跑,就不能考虑手段到底是卑劣还是公平。K.T.的身份至今依然是个谜。R和M一时说从未见过他,一时又说不存在这个人。我用笔记本要挟他们,如果他们不说出真相,我就把笔记本的事捅出来。

“K.T.是一个传说,我们谁也没见过他。”R终于开口说,“但听说他和你一样,虽然在这里工作,待遇却不寻常。其实我们默认在剧院里,并不存在K.T.这么一个人,但为什么大家都害怕他?为什么一旦承认自己没见过他、不了解他、不以他为目标,就会马上内疚得要死呢?他的头衔既然能在这里引起这么大的动荡,那么肯定在很久以前,甚至在这座剧院刚成立时,院方就已经塑造了这么一个明星,让我们去崇拜他、追随他,把他当作是表演的最高境界!久而久之,我们宁愿说没见过K.T.,也不会承认他不存在。你想想,一旦直面K.T.根本不存在的真相,我们每天的训练都会变得毫无意义,逃跑也会毫无意义,因为我们活着就是为了向K.T.证明自己的表演价值!这里是一个刻意制造意义的地方。你以为你的报告有什么实际意义吗?不过是在打发时间。你以为追寻生父的身份,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吗?也是在打发时间。所以,你不要那么认真追问到底,一旦找到真相,活着的意义就终结了。”M说,“K.T.确实有可能是院方塑造的,但未来很有可能出现这么一个人,他的痛苦总量在所有人之上!”“也就是说,你不是非要找到这个人。”R说。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我偏要!他勾起了我的兴趣。”我说,“我跟人事部的人很熟,K.T.是谁,我会亲自去问他。我随时可以向他举报你们,你们最好别惹我。”R和M恼羞成怒,作势要揍我一顿。“别乱动!我的手要是受伤了,没人能帮你们抄写。”我威胁道。我们三人的地位得到了全新的制衡。

新任“法官”的身份成谜,又迟迟不开展工作,我的回忆录报告被迫搁置。要是他一直拖延,我在剧院免费打工的时间将成倍增加下去。我没有因此感到愉快,我抓草原鼠时被咬了好几次,采风球草时弯腰又起立,腰酸背痛,关节肿胀,每天清洁卫生间呢,那里的臭味不断令我想起妈妈在茅厕生下我的噩梦。而且,漫长的回忆录报告没有起到确切的效果,那些身份疑问还未得到解决。问题一旦得不到解决,这里的无聊苦闷几乎能杀死人,我开始渴望外面的世界。

那几天,有个孩子发出厉鬼般的哭声,常常在夜里吓醒我。R和M都没有听到。那股哭声也许来自我的梦里。为了证实哭声的来源,某夜我没有入睡,后来果然听到了婴孩的哭声。第二天,我向春聿报告了哭声骚扰。他眼珠一骨碌,酝酿一会儿后才说:“你确定吗?剧院怎么会有小孩?这里的演员为表演付出一切,是没有时间生孩子的。”

我坚持自己听到哭声,春聿只好答应带我去医生那儿检查耳朵。然而,迟迟不见人来。他们拖得越久,事情就越蹊跷。自从我报告了哭声事件后,夜晚的哭声就减弱了,甚至一度消失。我本来可以就此罢休,可是他们为什么表面上否认哭声的存在,却在背后掩盖痕迹?我想跟R和M讨论一下。这两个家伙心存怨恨,对我追查到底的态度表示不满,还拿我的秘密开玩笑:“大家快看,他是山魈的孩子!”他们都知道山魈是一种凶恶丑陋的猿猴,纷纷取笑我,恐吓我,大声交流油淋猴脑的做法。我是山魈后裔的丑闻早就传开了,因为他们都去过圆形剧场听我作报告。为了平息吵闹,春聿不得不来带走我,送我去医生那儿。他希望我能尽早搞清楚自己的问题,少给剧院添麻烦。

春聿敲敲诊室的门,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开门。他走后,那孩子走到一幅挂图前,继续琢磨什么难解的问题。他也许是医生的孩子。我只好在一旁坐等医生来。当然我的目的不是来看病的,我的听觉没问题。我偶然瞥一眼,墙上的挂图竟跟张先生那幅《Y染色体亚当》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手写的标题,我会以为这只是一件复制品,但显然这是同一幅挂图。此外,在这里我还看到了那张恐怖的凯姆勒电椅。它放在病床旁边,保留着经过改良的电流发生装置。每个我见过的死人都能在这里永恒漂泊,干着生前未完成之事,那么一张被烧掉的电椅当然也有权利在这里复活,继续折磨活着的人。

“我见过那幅挂图,它被我撕碎了。”我说。“那得感谢你。如果你没把它撕碎,它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孩子以一种成熟世故的口吻回答说,“这个剧院特别喜欢接收来自尘世的废品,比如你啦,又比如这幅挂图啦。”“你还不如承认这里是垃圾回收站。”我反击。“我们只是善于加工利用。”他说,“这幅挂图很有趣,给了我不少启发。”“医生呢?你见过他吗?我的耳朵似乎出问题了。”“跟你聊了这么久,我的每句话你都听得清清楚楚,耳朵估计没大碍。”这孩子在医生坐诊台的椅子上坐下,打量我,“你有什么问题吗?”看来这个孩子就是所谓的医生。我又气又好笑。春聿把我耍了,我可不是来找孩子玩过家家游戏的。我大概找到了那个夜半哭声的源头了,就是眼前这个孩子。“求你晚上消停一下,不要老是哭。”见他不回答,我又说,“那我要走了。”“我死的时候,八十五岁。”孩子说。听他这么一说,我又坐回去。这个孩子的确是医生,他生前是医生,在这儿复活后还继续当医生。他的职责,是为那些因为与角色融合失败、遭受身心分裂之苦的演员,提供心理疏导治疗。一切就是那么简单。他虽然看起来是个十岁的孩子,可仔细再看,他是个长不大的老侏儒。“你怎么还有生前的记忆?”我问,“这里有我以前的亲人,但他们不记得我了。”

“我不敢说我的记忆是真的。作为听众之一,我认真地听了你的回忆录报告。你敢说那是真实记忆?没有杜撰和修改?回忆只是一个尘世的轮廓,所有心理分析都是杜撰的,都是经过自我修饰的。院方在你的角色定位上,出现了很大分歧。有些人觉得,你适合演一个荒野鬼魂,有些人认为你适合挑大梁。”医生瞟了我一眼,继续说,“不过我医术优良,你耳朵有没问题,看看便知。”“我耳朵肯定没问题。这里接诊过怀孕的演员吗?这里有个孩子每晚都在哀嚎。”“这样啊,能听到那孩子的哭声说明你耳朵真的有问题。你最近一直在查代号为K.T.的演员对吧?”“对,你们的情报收集得不错。”“那个哭声就是K.T.发出来的,准确来说,他不是我们招进来的演员。他的出现依然是个谜。”医生说,“这座剧院有一个区域,很久以前就废弃了,封锁了很久。可是有天里面传出了哭声。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他,他当时还是个婴儿,在一个牌号K.T.的宿舍里,浑身赤裸。区域大门是紧闭的,宿舍也是锁死的,一个婴儿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里面?当人员去拿钥匙再回来时,那个婴儿已经不见了。但哭声从来没有消失,只要他一哭,这座剧院就变得能量充沛。”“真是奇事。”“我们称他为暗子。”“我听说过暗子。”“劝你不要再打听这个秘密。”医生似乎不是在警告我,而是引诱我去那个废弃区域。

这个身高还不及我腰部的医生,走到凯姆勒电椅前面,示意我坐上去。我绝不会坐上去。我坐着不动,对他的要求不予理会。我这么害怕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凯姆勒电椅是我为了延长作报告时间而故意虚构的东西,它根本不存在!“那椅子有凯姆勒的阴魂,人一旦坐上去,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找借口推辞。“说实话,我也不懂怎么使用它。”医生略加思索,“它是在你作报告期间出现的。看来你有凭空造物的能力。如果你想把关于暗子的记忆忘掉,这张电椅可以帮你。”“我没必要忘记。”我回答。

医生苦笑一下,自己坐了上去,把电极贴在太阳穴上,定睛看着我说:“来,帮我把电闸拉下。微弱的电流可以帮助我忘记前世。在这里生活最忌讳的就是过多的眷恋,对医生来说那更是致命的。”“我也没必要帮你。”“如果我把你在报告上捏造记忆的事,上报给管理层,恐怕明天你就得滚蛋。”他威胁道。其实我求之不得呢,我正想离开这里。但我好奇自己创造的事物到底能发挥什么作用。于是我把他拴得紧紧的,还把电流偷偷调高了几个刻度,这样他就会彻底忘掉我。拉下电闸前,我问他:“那个废弃区域怎么走?”“看来你还是不死心啊!路线都在我的脑袋里,我没法像你外公那样用复数给你把路线表达出来,因为这个地方每时每刻都在改变。所以你打算用复数设计逃跑路线的计划是根本行不通的。这里什么都藏不住。”这个老头发出骇人的嗤笑。

我用力拉下电闸,跑出诊室,身后传来剧烈颤抖的撞击声,还有甜甜的焦味。醫生的魂魄糖分如此高,有烤樱桃的甜味。我还拿走了医生的袍子,但尺码太小,穿上后像件束身衣。幸好其他职员没察觉,只有那些演员知道我是个假货,他们问道:“兄弟,又有什么计划?”“放尊重点,我是个医生。”我说。在剧院游荡了一整天后,发现根本无人在意我,也无人怀疑我身份的真伪。我来到大堂,攒足力气准备高声揭穿自己身份时,又听到了婴孩的哭声。

“耳朵治好了吗?”春聿突然冒出来,说道,“跟我回去吧。”他脱下我的袍子,把我带回宿舍。我成了一个战俘。R和M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围过来,激动不已。他们终于明白了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逃跑大计,面对失败而归的战友,有什么理由不安慰呢?他们紧紧抱着我。但他们的这份误解,对我来说无异于一次甜蜜的侮辱!我推开他们,钻到被窝里。当天晚上,我决定执行逃跑计划的最后一步:为两个室友抄写台词。只要主动检举他们的逃跑计划,剧院会以业务能力不足为由解聘他们,但这只是副作用,更重要的是,我成了破坏这个经典机制的罪人,无疑也会被赶出去。抄写完他们的台词后,对他们的背景故事,我便一清二楚了。

《造谣者R的背景故事》:

如果父亲还不教我骑马,我就要毁掉他的马。我父亲是个正直的人。正直是他的脊椎,断了就等于死了。正直是他的马,马死了,他就只能在地上匍匐,从此失去生存的意义。总之我不是他的脊椎,也不会是他的马,无法给予他支撑,更别说荣誉。到了赛马季,他骑着枣红马跟村人竞赛,最高名次只得过第二名,可是快乐从来没有离开他。我十五岁,只摸过枣红马的马鬃,没有骑上去过。我跟父亲说,要是他教我骑马,我能得第一名。“考虑一下我吧。我是你儿子。”“要是考虑一下的话,”父亲回答,“你就不会受引诱,想在一场赛马中当第一名。”——这是某本书里的话,每当我重提骑马的事,他就拿这句话搪塞我。同龄孩子早就学会骑马了,而父亲还独占那匹马,把我拒之赛马的大门外。难道他想耗尽这匹马在这个年龄最充沛的力量,等到它再也跑不动才交给我吗?子承父业的原则在他身上不奏效。我怀疑父亲在村庄里还有个私生子,或许就是那群骑马的孩子中的一个。他只向私生子传授赛马技巧。我看得出来,他有得第一名的能力,却总是在最后关头让步。比赛开始前一个星期,下了一场从未见过的大雪。在村庄的每个马棚门前,都能听到马在里面冷得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喷出浓重的气息,马鬃还挂着冰棱。那些马从未见过这样的天气,它们整夜惊慌。马待在室内不会冷死,但我决定让其中一匹死于非命。我做了计划:先和一个朋友冒着大雪,经过关着那匹常胜将军的马棚前,在那儿假装病倒,要他去把我父亲叫来,并让他之后待在家里。待他离开后,我打开马棚的门,让风雪灌进去。当父亲来救我时,朋友早就因为寒冷瑟缩在家。没人注意到那扇开了的门。第二天计划奏效了。常胜将军被冻死,成了一尊冰雕。根据朋友的口供,父亲成了嫌疑人。审判过程中,我只需把父亲怎么来救我,我在朦胧中看到他打开马棚的印象复述一遍,就能毁掉他的荣誉。人们怎么会怀疑一个孩子?审判员以父亲为了得到第一名故意冻死常胜将军为由,判他把自己的马赔给受害者。父亲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作假口供。我只是想让他失去自己的马。可是谁会想到在审判结束回家后,他就骑着枣红马冲下了悬崖?是啊,他的品质受到了怀疑,连他儿子都无法为他作证。他是一个从来不被第一名诱惑的男人。自古以来,以死证明清白是最有效的自证方法。父亲失去了枣红马,但某个夜晚我得到了那匹枣红马的灵魂。幽灵之马来到我床前,从今天起,它将为我效劳。多么高兴!原来我一直得不到它,只因为它那时还活着。我的谎言带来了死亡,死亡又为我带来了希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有我才看得见幽灵之马,我把它套在马车上。人们常常见到我驶过一条有荆棘的路,坐在一架马车上,却发现没有拉车的马。驱动车轱辘的,是马的灵魂。我有一杆皮鞭,但不怎么挥动它,因为世俗的鞭子触不到幽灵之马的皮肤,无法施加疼痛。它的意志只属于它自己。但我至今后悔,当初把生命交给它,让它以为自己没有主人,可以毫无顾忌地拖着我,不偏不倚地闯进这座剧院的大門,把我永远囚禁在这里!

《杀人犯M的背景故事》:

老猎手坐在树下,开始想象虎肉和鹿肉的滋味。我是老猎手的孩子,负责猎取虎和鹿的幼崽。幼虎有足够能力将人杀死,现在它正叼着幼鹿。如果我成功杀死那头幼虎,一石二鸟,幼鹿也成了我的囊中之物。那是我第一次杀生。我杀的当然不是人,但也绝不是一只普通的鸟,是金黄色的虎!幼虎很快习得了捕杀技巧,我的猎杀能力远远比不过它。我握着猎枪思考这个问题。那时我十岁,已经开始学习捕猎。我父亲坐在树下,看我跟幼虎盘旋对峙。雄虎也许正埋伏在树后观看这场决斗。一般来说,雄虎并不照顾幼崽,可它的身影潜伏着。尽管老虎有冷冽的条纹和金黄的獠牙,但我比它更高贵,因为我有武器。老虎比猎枪出现得早。猎枪在学会怎么将一头老虎杀死后才决定被发明出来。人类要理解猎枪的想法,必须成为一把猎枪。人类要杀死一头老虎,必须和老虎一起受伤。因此,人类常常比其他动物更具有自毁的冲动。此时我们相距十米,绕着一根枯木,互相试探。猎食者注定会被嘴里的猎物拖累。我已经瞄准了它的脑门,要获取漂亮完整的虎皮,便不能击中它头颅,但我没把握单凭一枪就取了它的性命。即使击中它的腹部,它仍有能力扑杀我。幼虎有更多优势,四处是莽林,可供它藏身,但它不愿意放弃辛苦捕来的幼鹿,死死咬住,怒视我,因为一转身,我就会射死它。我们踏平彼此的足迹,每每佯装进攻,空气都似乎凝结了。子弹绝对比扑杀来得迅速,我应该早点使出全部能量,扣下扳机射杀它。但我太享受对峙的过程了。幼虎看透了我的心机,一边吮吸鹿血,一边放出凶光,迟迟不发动进攻。我的手指已经麻木。而当雄虎咬着父亲的脖子出现在幼虎身后并很快消失不见时,我才射死幼虎。谙熟策略的雄虎,天才般地用幼崽和死鹿作诱饵,完美地猎取了我的父亲。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悄悄靠近父亲背后的那头雄虎,我只是利用它取了父亲的性命。俗话说,一山不能容二虎,雄虎失去了幼虎,我失去了父亲。我朝天空放了空枪,宣告自己首战告捷。可我依然十分遗憾,因为我只是打了个幌子,真正动手的是一头天生高贵的老虎!

以上两个故事,都出现了死亡的父亲以及死亡的动物。这两个相似故事透露着一股从我的回忆录里脱胎而出的气息。我怀疑他们也在虚构,像医生说的,我对这部回忆录的真实性有足够的信心吗?从一张嘴到一把枪,R和M向我展示他们的死亡往事。如果不是他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我肯定会以为这是一对天性残暴、对父亲有着强烈杀戮快意的孪生兄弟。否则他们完全是在戏仿和嘲弄我的回忆录,只是故意把线索和人物形象弄得支离破碎。当我把这两个经过简化的故事的文字版本呈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谴责我在文字上的冷漠化处理,导致字里行间处处是死一般的冰冷,没有悔意,又缺乏荣耀,完全没有表演的激情。让他们不满的不是我私自篡改了故事的语气,而是他们故意戏仿我的目的,被我识破了!

第二天在背诵台词期间,前夜喝了药水的两个室友,通过偷看衣服里的台词本把其他人都骗过去了,电压表读数一度超过了个人记录。我只能承认,这两个老滑头在表演上真是富有经验啊!可为什么我不承认,他们自始至终都在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呢?我对他们的故事抱有敌意和偏见,不过是因为他们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他们有自己的父亲,有自己的角色,而我一无所有!

妈妈总是在天色晦暝时来看我,穿得很密实,裹着头,不让邻居知道她的去向。

儿子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躲进剧院不回家,无疑显得她这个做妈妈的很失职。她没别的理由解释儿子的离开。“他怎么能因为自己没有爸爸,就自暴自弃呢?”妈妈跟春聿说,“你们还要陪他玩?”“这是他的选择。我们不想扼杀一个人的表演天赋和梦想。”春聿回答,“本来你儿子闹这么一出,要是在以前只有被撵出去的份儿。可是,剧院第一次遇到像你儿子这样的可塑之才,破例接收他是一次别开生面的尝试。”“这里不是福利院,”妈妈说,“何况我能照顾好他啊。”“成全别人也是一种福利,我们给演员提供了一个大展拳脚的舞台。”春聿说。妈妈一时没找到反驳的理由,便不再说什么了。

春聿把妈妈留在接待室,来到走廊问我在听完这些话后,到底要不要见见她。这次我答应了。他打算安排我们在接待室见面。“既然我是在模拟法庭作的报告,不如把这次见面场景设为一次监狱探访?我们可以在探监室见面。”我说。“啊,好主意!看来你参透了剧院的理念。”春聿很高兴,拍拍我肩膀,“但在严格意义上,你只是个未决犯——我是说,你的角色还没有定——是不容许探监的。”春聿也随我进入了表演状态,“在探监室见面,不就等于承认了你的罪名吗?但我们又没合理的理由驱逐你……”春聿有点犯难,又说:“要是你那么重视这份仪式感,那我在你和你妈妈之间放一块玻璃,你们用电话沟通?怎么样?”这个提议非常有幽默感。我在走廊站了半个多钟头,等探监室布置好后,才被春聿叫进去。进去之前,我看到一个形似舅舅的背影,坐在某个办公室里写文书。

第一眼看见妈妈时,我就注意到她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耳环和吊坠上。这两样东西完好无损,代表她的儿子在剧院没有受到非人的折磨。她缓了一口气。两个由保安饰演的狱卒,扶着玻璃隔墙,我和妈妈各拿一个断了线的电话筒,坐在玻璃两侧。妈妈虽然不了解为何要这样做,但忍不住笑了。

“妈,我不打算就这样离开。”

“你终于肯出来啦。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狱卒”拿出一份纸质材料在我眼前晃了晃,问我愿不愿意在出狱声明上签名。我不打算就这样离开,不代表我不想离开。我宁愿等他们用充分有力的理由驱逐我,也不愿意自动离开。主动离开,意味着我主动承认当初的“罪名”不成立——如果“无我”的罪名不成立,那么我的一切思索都将灰飞烟灭,存在之根本也被撼动。我不能把这些想法当面跟妈妈讲,担心旁边的两个“狱卒”会把我的计划泄露出去。妈妈无法理解我,她读了一堆书,脑袋里依然塞满白日梦的流毒!

“我们搬到其他省,去找你的阿姨,她们会帮我们渡过难关的。”妈妈劝我。这只是借口,其实她早就受够了依靠别人生活,这头依靠舅舅,那头又投靠姐姐。如果要搬到外省去,那她必须卖掉外祖父在高斯大区留下的那套房产,再找一份工作来维持生活。

我怎么从未考虑过找一份工作?妈妈也未曾把我当作一个劳动力来看待。如果可以,我想去森林里当一个伐木工人,运送木材,住在森林边缘的木屋消磨日子。可是这样安稳的日子难以消除长久盘踞在我脑子里的幽灵,它像顽固的肿瘤细胞四处扩散,森林里的寂静只会助长它的狂妄。我问:“舅舅来找过我吗?”“没有。”妈妈带着哭腔说,“他不让我们参加你外公的葬礼!”“我明明看见他了。我离家出走,他肯定会来找我的,说不定他在填写申请表呢,申请领养我……”我说。“我呸!他还盼不得跟我们断绝关系呢,还领养你?”妈妈骂道。“妈,你不知道吧,有些人死后会在这里复活,继续生前的工作。你不是没能参加外公的葬礼吗?前阵子负责我的案件的法官,跟外公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他认不出我来。”“他现在人呢?!”“死了。我替你参加了他的葬礼,总算没遗憾。这里的生活跟外面没两样,但這里的人活得更有寄托,每个人都有一个专属角色。”我说。妈妈听了后,似乎有所释怀。这时,一张脸在身后走廊一闪而过,我在玻璃上看到了那张脸,是舅舅。我问“狱卒”刚走过的人是谁。

“是新任法官的助理。”“狱卒”说。

“他是刚去世的法官的儿子。”另一个“狱卒”补充道。

“走吧,时间到了。”他们收走话筒,送走妈妈。

舅舅在这里出现,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活人一个,是“法官助理”;要么,他在现实世界中死了,至少濒临死亡。人在这里只有以上两种状态。我问妈妈以前舅舅是干什么工作的,妈妈说不知道。她很失望,离开剧院大门,越走越远,背影零零散散,她还不知道她哥哥正被死亡光顾。我在窗前目送她离开。太阳白得很,她回头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似一束火焰,白日梦的火焰,被风吹散了。

既然新“法官”要来了,我的角色很快就能确定。春聿为我安排了第二次报告会。但这回,我手中没有回忆录材料,我的目的也不在此。我决定逃跑。

又是一个黄昏,圆形剧场准备妥当。由于是最后决案,大多数人都出席了,R和M也在其中。现在坐在“法官”席位上的,竟是当初招我进来的人事部总监。坐在他身边的“助理”,就是我的舅舅,但剧院向我展示的是他可怜的亡魂幻影:他的身体闪烁着一层电子雪花,一个不稳定的人体投影,吱吱作响,随时会坍塌分解。他既不是人,也不是亡魂,这意味着舅舅在尘世的生存状况非常艰难。在外祖父死后,他受着良心的谴责,到底过上了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我再次站上舞台中央,距离上一次的报告会已过去数不清的日夜。春聿这回给我准备的不是笼屋,而是一张椅子。那不是别的椅子,正是凯勒姆电椅!电椅上还残留着侏儒医生被电流毁灭后留下的残迹。一看见这椅子,我便紧张,害怕罪行被揭发。春聿故意把它搬来是为了提醒我的所作所为吗?他只是说:“很抱歉,时间紧迫,椅子没能及时清理干净。人在地球存在了这么长时间,要消除痕迹,一时很难做到,更何况是一个人的灵魂留下的痕迹?灵魂虽说是一种极不稳定的物质,但它燃烧后的产物是极其顽固的。”

一想到要坐在医生的灵魂遗体上,我双脚便开始发软:“没别的椅子了?”

“这椅子是从你故事里跑出来的东西,现在不过是还给你罢了。”春聿邪恶地笑着说。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非同寻常的表情。结局临近了。

这是我第一次坐凯勒姆电椅,古世纪的幽魂没有骚扰我,但背部压在医生的灵魂残迹上有点儿硌。春聿摘掉我手腕的微型电压表,改用几个电极,把我脑袋跟电椅蓄电器相连。那个蓄电器下面有个同样接着电极的透明玻璃容器。那是张先生放置“孤雌生殖”所用实验青蛙的容器。不出所料,春聿的掌心有只活蹦乱跳的青蛙。看那恶心的莲蓬状皮肤,是负子蟾!他打开玻璃容器,把负子蟾关了进去。

“这次我们改用青蛙来测试你的思维电量。”春聿说,“要是报告完毕后青蛙被电死,恭喜你,证明你真的有当演员的天赋,剧院将是你的归宿。届时,院方将赋予你一个独一无二的角色。当然,青蛙的死活只是参考,根据你上次的报告,院方已经大比例通过了对你的角色裁决,你将饰演一个死刑犯,在舞台上被刽子手斩首!满意了吗?”“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当初入职是为了获得一个身份,可我现在更迷茫了。留我在这里不是最好的办法,会剥夺我继续进入社会的能力!”我一遍遍地哀求,后悔不已。“太迟了。”春聿冷冰冰地说,幸灾乐祸似的,“我们发现了你天生作恶的可能,你不演一个死刑犯,那就太可惜了。不用怕,我们会提供充足的刑罚、劳动和自省时间。你每次被斩首时的哀嚎,肯定会为这里提供最大的电力,超过K.T.,观众也会为你的精湛演技喝彩!”

春聿走下舞台,示意第二次报告会正式开始。

“兄弟,你還记得我吗?”负子蟾撞击玻璃容器,发出尖锐的叽咕声。那个声音粗糙难听,我马上认出来了,它就是我的老同学,付梓单。“我们合作吧。你不一定要电死我,反正他们已经正式录用你了。”负子蟾跟我商量,“事到如今,我还要被你折磨,你不觉得内疚吗?”“你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内疚?”我问。“当年就是你向学校举报我看情色片的吧?”负子蟾更加剧烈地撞击玻璃,浑身伤痕,“被学校勒令退学后,在回家路上,我变成了一只蟾蜍。这是大家的愿望,也是我父母的愿望。我原本以为顺应他们就能继续活下去,可你们没想放过我。当我开始以蛙类的身体适应这个世界时,偏偏那天下午,你们一脚踩扁了我。死后的我来到这个剧院,整天在舞台旁边的道具草丛里演青蛙,呱呱叫,叫得口干舌燥,难听死了。没想到,上天又让我遇到了你这个老仇人。你猜猜看,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把身体重新吹胀?”“我不记得了。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说真的,你不必电死我。”“放心,这次你不会死。但我也没举报过你……”“真的吗?你这个卑鄙小人!”

嘭嘭嘭!响亮的法槌敲响,“法官”提醒我马上进入最后的程序。我掏出两份纸质文件,向在座的人展示,还特意朝R和M的方向多停留了一会儿。两个室友脸色大变:“人渣!”“死刑犯!”“山魈孽种!”“永不超生!”他们一人一句辱骂我,触怒他们的是我手上的两份材料,那是他们逃跑计划的证据,眼下将全部曝光。人事部总监扮演的“法官”目无表情,场上的人却起了骚动。至于舅舅,他的身体偶尔游离在空间之外,变成一团电子云,手里握着的材料掉落桌面,直到手恢复实体后,才重新执起。

“那是什么?请呈上来!”“法官”说。春聿从我手上接过材料,放在“法官”面前。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读完,接着勃然大怒:“这是你的回忆录?这显然是台词本!”

“阁下,这两份不是我的回忆录,因为我的回忆已全部清空了。如您所见,这是我的两个室友威胁我为他们抄写的台词本,只要每天读稿子,就能骗过电量输出审查,他们打算逃跑!有机会的话,你要看看他们读稿子时的模样,戏演得真好!”我高声说,“这也是他们逃跑计划的一部分,每天迅速完成电量输出指标后,他们就威胁我参与逃跑计划!”

“果然是你!”身后的负子蟾呱呱乱叫,“当初揭发我的果然是你!”它压不住心中的怒火,肚子越来越胀,嘭一声爆开,玻璃容器也炸裂了,电箱破了一个洞,黏糊糊的残肢残浆飞向剧场四周。半块青蛙嘴掉在我的大腿上,翕动嘴唇说道:“果然是你,是你,是你……”渐渐没了声音。它本来不用死,只能怪自己控制不住怒火。爆炸引起的骚动很快平复下去,被波及的人擦掉脸上的青蛙残浆,正襟危坐。我的两个室友从旁听席上冲下来要报复我。M还掏出一把藏在衣袖里的生锈小刀。“舅舅,是我!圣西!记起来了吗?!”我喊道。可偏偏这时候,他模糊得要消失了。M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刀刃轻轻一滑,就割掉了系着韦驮天吊坠的绳子:“你竟敢破坏剧院的规矩。”接着,R连皮带肉地将我的耳环和耳垂一并咬掉了,还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发出哀嚎:“你的剧场生涯很快就要结束了。”

在座的人对二人的暴行无动于衷,默认这桩私刑的合法性,认为我对此罪有应得。旁听席上的春聿清清嗓子,站起来说:“我们剧院跟演员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每次逃跑计划的识破,必须在正当的攻防关系里进行,这样才有利于我们对系统进行完善,让这出人人参与的表演充满戏剧张力。他们有逃跑和被追捕的自由。如今你肆意披露计划,剥脱了他们的选择权,显然在这一桩计划里,你是一个不安守本分的角色。我们必须要把你从剧院清除出去。”

“我求之不得!我正想离开这里。”我为计划即将成功感到振奋,“你们这是合同诈骗,迟迟不给我演出角色,还长期强迫我在这里工作。”

“你以为你掌握了主动权?”人事部总监轻蔑地说,“别高兴得太早。我们并非迟迟不给你角色,因为从你进来那一刻,你的角色就确定了——你在这里的生活,跟你在外面的一样,你就是一个被欺诈者,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名者,我们剧院充其量只是扮演了你妈妈罢了!”

我受到无尽的侮辱。我被糊弄了。在以为要成功之际,我才意识到,在这座剧院里,我自始至终是在本色演出!

“我早就告诉过你,戏里戏外都一样,大门早就为你打开了。”春聿挥挥手。

我的两个室友得到院方授权,用绳子把我和凯勒姆电椅绑在一起,高高抬起来,像为“法官”送葬那样,跑出圆形剧场,一道道铁闸门逐一放行,畅通无阻,他们抬着我这个被流放的人朝剧院大门奔去。他们攒足力气,把我远远扔出去。我和凯勒姆电椅一同砸在车水马龙的大路上,枷锁般的电椅在我身下瞬间散了架。

我在市剧院那段自取其辱的生活,越來越显出梦的特质,一个从我被妈妈告知生父是山魈时就猝然开启的梦。醒来一切就结束了,梦停止分泌高浓度的激素,也不再制造主次失序的记忆。那颗黯淡的心灵对山魈与韦驮天到底谁该成为父亲的抉择,不再如此偏执,重新接受现实的庸常和无常。但从此我就能在社会群体中正式归位,就能在温暖家庭中自由呼吸了吗?

被剧院驱逐后,我仍然是一个暗子……

掩盖皮肤疮疤只需要一件华美的衣服。至于心灵上的灼痕,更难消除,更易发作,忽视它给人带来的难堪恶耻需要皇帝的新衣。我身上有囚犯的味道,在毛孔深处久久不散。妈妈煮柚子叶水为我洗去霉运。被扯掉耳环的耳垂,掉了大块的肉,不能沾水,洗澡前妈妈就为我包扎好了。

“剧院的生活很苦吧……”关上门前,妈妈问。见我没回答,她又问了几个其他问题:平常进行什么劳作,饭堂的菜式合不合胃口。我脱剩一条短裤,站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没回答她,等她闭嘴。她那些拿来主义的文学思维,对理解我在剧院的遭遇没有任何作用,只会让她更加确信我的行为完全出于愚蠢的冲动,亲手绑架自己的自由。她别过头去,关上卫生间的门。

洗澡水倒映着那只绑着绷带的白色耳朵。紧张时不自觉伸手紧攥吊坠的习惯,要戒除了。不再依附韦驮天的我,还是我吗?这样的人凭什么活下去?妈妈会说:“人总要活下去。”我的人生之歌陷入死循环,乐章停留在晦暗沉郁的小调上,明亮的转调还没开始。潜入浴缸浅浅的水中,柚子叶水的气味令水的密度陡然增加,人像在羊水中漂浮,但跟母体、跟外界联系的脐带已割断,这个胎儿失去呼吸的系统。这是一胎致命的水。

从母体走向空旷的野外之前,能否让我先看看世界再作决定?在剧院里受压迫而产生的求生欲望,在我返回这个熟悉的家中后,突变为死亡倾向。重返家庭的最初时期,我无法适应时刻处于回忆与内省嵌套的惯性状态,而过去已经证明:量的增加并未带来令人喜悦的质的跃迁,带来的只有心灵压迫。妈妈此时也许会说:“接受压迫是为了生存。”因此她一生中仅有的灵性和天赋,全耗在妄想自己的孩子出生后将会面临何种灾难上,在孩子出生前,她就设定好一套说辞:“你的生父是一只山魈,你要么相信我,要么去寻找真正的那个人。”于是,这个孩子出生后被迫开启漫漫一生的追寻之路,将死的终局忘却,赋予生以机动意义。

但她没想到,儿子竟如此反抗这套设定好的说辞,离家出走,最后落入骗局,两头不到岸。我浸没在浴缸水下,身体突然像颤抖的石头,不受控地下沉,浅浅的浴缸仿佛有了无底深度。柚子叶水灌进鼻腔瞬间,我感受到世界温柔的一面,即使无法阻止自己出生,我也拥有自死的权利。挣扎,踢腿。应该事先在妈妈的柜子里找些安眠药,麻痹这具肉体的反抗本能。

隔着房间,母体感知到子体主动寻求生命结束,走到了垂死的边缘。冲向卫生间的动作发生后,她犹豫了半秒,又继续冲刺。时间速率减缓了,在那半秒钟内,她一次次地坠回企图扼死儿子、任由他自生自灭的无尽之夜。她本不必和儿子一起承受艰难的耻辱,大抵可以跟别的男人再婚,诞下一个正常的子嗣。脚步到了门口,她仍出奇地犹豫了半秒,最后推开门,将全身痉挛的儿子从水里拉出来,用毛巾裹紧他苍白瘦弱的身体,抱到床上,惊恐而小心地揉搓他那些紧绷的肌肉,生怕它们悉数断裂,如断线木偶一样散了架。儿子出生时的场景如噩梦一样,在脑海中被早早地强制消除了,她不想再回忆,同时怎么也无法相信那具像小猫一样大小的紫色肉团是从自己腹部长出来的,又是什么样的奇遇(连她也在怀疑山魈的真实性)为她带来了这块丑陋的东西?她感觉这是自己第一次真正观察儿子的裸体:胸骨凹陷,发育不良,灌入他肺里和胃里的凶猛洪水,正在肆虐。她在电视上学过溺水急救的操作,在溺水者的胸外按压多少下,接着做多少下人工呼吸。她将双手交叠,战战兢兢地放在儿子的胸外,担心过度用力会压碎他脆弱的肋骨。但儿子翻了个身,朝地上吐了一摊水。她呆呆地坐在床沿,看着儿子若无其事地睡了过去,她感觉自己被捉弄了。毛巾软塌塌地盖在儿子身上,像没剥除干净的胎盘。把儿子从水里救出来,让他的呼吸系统成功运作,这个过程勾起她的回忆,仿佛自己是第二次生下了这个孩子。

“圣西,你睡着了吗?”她轻轻摇晃儿子的肩膀,确保他还活着。

离开水面时,我在一个奇异的梦里:我用一口大铁锅,白灼一盆金鱼;鱼肉软塌塌的,带着淤泥水草的腥味;我咬着牙强忍恶心,一口一口地咀嚼。

“那是脐带的味道,”我说,“绕颈之物,勒着我,我拼命想咬断它。”

“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妈妈说,“你出生时曾被脐带缠住脖子,差点没命。”

“当时就不该让我活。还是开窗吧,屋里很闷。”我说。

妈妈打开窗。夜风吹拂,一只黑翅雀随之飞进来,衔着一根枯枝。“这只美丽的鸟要去筑巢产卵啦,明天就会孵出一只更美丽的雏鸟。”妈妈说着,从黑翅雀蜡黄色的喙摘下那根枯枝,小心地别在发髻上,宛如青春爱美的少女。

告别高斯大区的生活,是我们重生仪式的第一步。离开这座城市,哪怕只是换个城区生活,那种地理和心理的迁移对我们来说,与移民别国无异。高斯大区的房子是外祖父无心为我们设下的牢笼,我们顺从接受这份馈赠,默默与不祥之神进行代价交换。我从剧院逃脱的经历大大鼓励了妈妈,既然儿子能够摆脱剧院的钳制,那么为了树立新生活榜样,作为母亲的自己为何不能解除一个不断侵蚀她、塑造她意志的生活诅咒?她第一次看到充满希望、实实在在的生活前景,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幻境。

这毕竟是她父亲的遗产,是一处凭吊的空间,是整套抛售,还是长期出租?无论多么想斩断那层关系,将父亲的遗产转让给他人总有种置血缘亲情与精神道德不顾的无情。这套房子的一砖一瓦,是血也是肉,是她与父亲的唯一血缘象征。尽管她父亲的好意对她所产生的损害远远大于益处,然而妈妈却极少将她那个还活在世上、但对她无甚影响的母亲放在心上。外祖母不知从何时开始,对世事漠不关心,甚至当她患上老年痴呆很长一段时间后,都无人察觉端倪,只将这种沉默看成生命的連续状态。妈妈也并未警惕自己对父亲产生斯德哥尔摩情结,即使意识到离开这套房子是新生活的开始,她也会下意识地感谢父亲为她设下一道篱笆,跨越这道篱笆后产生的欢愉及成就感,全归功于父亲的谜题,让她找到了生存的意义。“设谜者的设谜欲望”和“解谜者的解谜渴望”二者先后出现的顺序,跟“鸡与鸡蛋”拥有同样的悖论关系。我们这个地方的教育系统正在强化这种受虐式的体验,学生们解开一道又一道毫无意义的数学难题后,获取同样毫无意义的成就感,以此作为向世界迈进了更深一步的证据。有目的地摧毁,而后刻意地重建,这也是为什么妈妈会对我说“接受压迫是为了生存”这样的话。

跟妈妈不同,外祖父对我的影响是间接的,利用妈妈作为传播媒介——直到那个夏天,在鹿岛上我落入他的精神旋涡,用虚数量度世界,一种虚妄而有效的世界观同样来源于数学,是构建与理解宇宙的基础之一。时至今日,我似乎明白自己确实可以没有血缘上的父亲,因为所有通过“妈妈”这个媒介向我袭来的陌生事物,都是构成“父亲”这个词的一笔一画。我的世界因此极易离散。山魈最初代表的难道不就是陌生、恐惧和未知吗?即使我从山魈的阴影中逃脱,寻找一个具体的父亲形象这件事,仍在很长一段时间像幽灵一样侵蚀我,制造生存动力的假象。

因此,将房子挂在房产中介所前,妈妈向房产经理进行漫长的咨询。他们走进小小的办公室,我在接待区外面等候。中介所的玻璃外墙,贴满街区房子售价牌,高斯大区并未因为是底层聚集地而折损房价,相反,相比外祖父刚买下这套房子时的楼价,现在它能卖出个更可观的价钱。究其原因,这里位置靠海占有很大的比重,但要知道,高斯大区并不具备通常意义上海滨生活的迷人景观。海风盐度和湿度很高,侵害全身关节,弥漫死鱼虾蟹的有毒气息。由于地形限制,有毒的海风灌进来后,缺少快速有效的通风路径,瘴气般的海风往往停留在区内,渗入每户的床褥、衣服和墙壁,腐蚀餐桌食物。

要理解高斯大区房价只涨不降的本质,我们不能单纯以普通经济学和宏观调控的论调来解释,这是民众受虐式生活的又一神秘体现:大海庞大的凶险和偶然的美妙在此处结合,为了享受极致的快乐,必须长期忍受非人道的痛苦——每每念及此,我都会不自觉地想起自取其辱的剧院生活。

房产经理像个地图扫描仪,把附近片区的形势都摸清了,必然深谙此道理,但要想快速搞定这个犹豫不决的女客户,没那么容易。无论妈妈选择将房子长租,还是短租,显然房产经理从这两者获得的佣金都远远比不上整套抛售。房产经理从妈妈口中套出了她疑虑重重的原因,他习惯于从经济、地理位置等因素进行销售的口才,第一次派不上用场,而撬动那种受虐式心理需要付出比一次心理咨询更多的试探努力。受虐式心理适用于外来客,无论是来租房还是买房,房产经理都能顺利拿下。然而,一旦面对的是在租房还是售房之间摇摆的房东,受虐式心理只会把他们引导到只租不卖的境地,因为只要一日保持房东身份,一日就与高斯大区藕断丝连。结果很明显,不管妈妈多么想离开这里,她最后还是选择只租不卖,令这段极其耗时的咨询成了妈妈尝试摆脱自己父亲影响的一次失败尝试、一次接近全面的妥协。

我早料到这个结果。房产经理从没吃过这种败仗,像个战俘似的跟在妈妈身后走出来。中介所外的玻璃大门贴上了我家的租房信息,等待外来客接盘母子二人整个晦暗的过去。不管怎么说,把房子放出去已是开启新生活的一个里程碑式的决定。离开中介所,经过那间冷清萧条的博物馆时,我问妈妈要不要进去看看。妈妈看看博物馆铭牌上的文字,问道:“怎么多了家博物馆?有什么好看的?”她全忘了。我对她的恨意和深深的自责涌上心头,带着负罪感活下去是一项需要勇气的工程,而妈妈轻易地就跨过去了。博物馆没几个人光顾,大门整天敞着,枪支、子弹和炮台等金属展品受到海风的严重腐蚀。“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往事就毫无意义了。”我说,“回去吧。”妈妈退后一步,仰望整个博物馆,似在回忆什么。“它现在只是一个博物馆。”她如此冷酷无情,“我们还是进去吧,反正是免费的。”“你不想进去,就没必要进去。”

如果不是我们的自私,说不定易德叔叔今天还活在世上。可是,带着战争创伤活在世上,就能成为圣人吗?易德叔叔疲倦灰沉的形象浮现在我眼前,我早就该察觉到他寻死的倦意,子弹商店只是他行将消失的庇护所。在易德叔叔自杀后,博物馆的悲剧色彩已经超出了那场战役所能容纳的体量,成了我们双脚的禁地。我们是凶手——除了我们,还有谁更有责任进去博物馆忏悔自己的罪行?赎罪的形式千千万万,我们偏偏置身事外,最终没有踏入博物馆一步。

房产经理建议我们把家里的私人痕迹清除干净,为下一任租客提供一个安全洁白的居住空间。过重的私人痕迹很容易导致新租客患上“回忆综合征”,将房东的生活片段整合进自己的记忆中,造成记忆混乱。首先要清理的,无疑是贴满墙壁的《堂吉诃德》,妈妈的心灵曾经日夜赖以呼吸的书页,要一页一页地撕掉。时间过去这么久,墨水早已渗进墙壁里,纸片像脆弱的蚁巢般剥落,反而难以快速扫除。曾被这类文学包围、做不成艺术家、也无法对这个世界产生全新认知的妈妈决定请装修工人过来,在墙上刷一层厚厚的腻子粉,用最直接最笨拙的方法掩盖令她蒙羞的过往。我的房间天花板上那些像诅咒的经文符号,也将一并抹除。如果下一任租客偶然间刮掉这层厚得离奇的腻子粉,会惊讶地发现藏在墙壁上的骇人真相。这是一项繁重的工程,当我们越偏执要清除私人痕迹,就越能为这项工程增添额外的工作量。妈妈甚至觉得,轻微的体味都要去掉,我们身上的表皮细胞在凋零后早已成了落满每个角落的尘埃,浩若星辰。若继续这样下去,我们的清理工作将到达原子级别,永无尽头。最后我们妥协了,只清理肉眼看得见的事物。消灭外祖父送来的书,是我们最大的任务。“如果可以,我想把看过的字一个个地从脑子里抠出来。”妈妈说。“卖给旧书店吧,好歹能换几个钱。”我提议。“这些书都是一个个阴魂,是要烧掉的。”“瞎说,它们是外公的遗物。”“不,我才是他的遗物。”

不久前,妈妈还那么爱惜这些几乎等同她灵魂的书籍,如今却咬牙切齿地要将它们焚毁。焚书之后,妈妈还会进一步执行坑“孺”政策吗?我是为孺子,迷惘的动物,饱含自我毁灭欲望的生灵,妈妈对我的陷害难道不早已在她决定把我生下来那天就开始了吗?我的人生启蒙始于对精怪父亲的怀疑,而对其他同龄人来说这是毫无必要的,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无妄之灾。我们无力抗拒降生在一个贫穷、破裂、暴力的家庭,可是荒谬而离奇地认山魈作父,比认贼作父对我们的天然认知有着更大的损害,笼罩一片方圆几百万平方公里的阴云。她是外公的遗物,那么我也是她抛掷在世上的遗物,有一脉相承的悲惨宿命。

我在床褥下发现那幅本来撕毁了的《Y染色体亚当》挂图,它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除了轻微的皱褶,并无撕碎后重新拼接的痕迹。旧日噩梦原样回归。果然,人类无法在物理层面摧毁此类带有记忆诅咒的事物。妈妈言之有理,必须烧掉它们。

装修工人对我们的房子很好奇,将工具放置一旁,观察墙上的文字、经文和符文,花了半天干这些事,最后才问我们该怎么修葺这个在他看来非常易碎的空间,是否能动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生怕破了什么风水格局。妈妈说,这间房子打算出租,让他按照最现代的形式整修一番便可,比如把墙壁天花板抹干净,弄得亮堂一些。装修工人此时像个精神分析师,眉头一皱,疑虑更深了,打量我们,巡视房子内部,要在这两者之间找出某种联系:“这些年,我每到一个家庭干装修,就向主人家打听他们的故事。我已经记满好几个本子了,出版社很感兴趣。但我还需要一个更吸引眼球的故事。如果不介意,能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嗯,这里看起来很有故事感。”“你理解不了我们的故事,尽心尽力把墙壁刷干净就好了。”妈妈对这个干涉雇主私生活的工人感到厌烦。

一辆租来的拖车已经在楼下等候,我们把书搬到车上,叫拖车司机运到海边烧掉。司机事先不知道要运的是书,得知我们要把它们烧掉,问能不能选几本喜欢的书带走。妈妈说,如果这几本书能代替运费,她倒很乐意。司机只好闭上嘴,发动汽车。车上没有多余的位子给我们坐,只好让拖车先走,我们步行前往。

等书烧掉后,妈妈和外祖父之间那道血水之源就会被稀释几分。我们期待能重获新生。但在这世上,妈妈绝不仅仅只是她一人,她还有哥哥和那些远嫁的姐妹。她的过往是一盘沙子般的阴影,数不尽,没有具体的形状,会被风吹散,会被任何一只伸过来的手掌捏成任意形状。如果妈妈要活得彻底自由,不被任何人指责,或提醒她所谓的屈辱,那么包括她儿子、兄弟和姐妹在内,所有见证过她存在痕迹的事物和人类,都要一并消失。显然,以她为中心的世界是个逃不开的牢笼,她每一次逃跑都将被记录在案。“舅舅他快死了。”看着生活即将稳定下来,我才说出舅舅的状况。“你怎么知道?他健康得很,心脏病不会那么快就要我们的命。”妈妈说。“我在剧院里见过他。”“他那么关心你,你不能诅咒他死。他还有舅妈照顾着呢。”“你还相信她?外公就是被她赶出门的,这个你知道。”

妈妈不再回答。二十多年来,我只去过舅舅家一次,记得那个夜晚,天正好下冰雹,妈妈伸手接了几粒冰雹,放在我手上。多么新奇的玩意儿,透明的晶体从无垠的空中下落,在一个孩子的手掌心吸取温度。舅舅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小表哥,他只是把冰雹放在掌心,看着它们融化。但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找个东西保存它们。那是我第一次在那栋庄园式的六层房子里独自漫游,横穿一条又一条走廊,打开所有能打开的门。但我连一个小小的瓶子都没找到,冰雹渐渐在我掌心融化,皮肤徒留一点湿冷。我对舅舅家的首次印象正来自于此,冰冷诡谲,虚弱无望,眼睁睁看着美好事物消逝。在我漫游的过程里,舅舅一家坐在一楼客厅里,我能想象妈妈的困窘,她的孩子不顾主人家的面子,在楼上疯了似的跑来跑去,而他们正在质问我妈妈,要她对自己未婚生子这件事拿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但我不是唯一在楼上的人。我打开那些门,看见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大多不属于这个家族,而是租用这些房间作为工作室的小组织或小公司,身份复杂不明,如同窝在黑暗处的鼹鼠。“鼹鼠”,我是这么称呼他们的。我打开门,目光闯入他们隐秘的世界,他们用凶狠的眼色命令我赶紧走开,嘴里咒骂着,随后便是猛烈的关门声。舅舅家跟这些租户有约定,互不干涉,而我却偏偏成了闯入者。关门声也随着我的走动遍布整栋楼。如今在记忆中重回在走廊疯跑的夜晚,我只感到一阵恶寒和恐怖,当时没有意识到打开那些门将释放什么不明之物,会把自己置于何种危险境地,妈妈又该如何为我的鲁莽无礼收场……

我一直走到顶层,很早就走过了外祖父被赶出家门时的那套“升天仪式”线路。在顶楼,我被密密匝匝的墙壁围困着,寻出路而不得。一阵恐怖的骚乱响起,似乎是潜伏的乌鸦?传来的却是鸡群狂乱的叫声。哦,有人租了天台养雞。

“偷鸡贼,滚出去!”黑暗中有个男人说。

“我不是贼,房子主人是我舅舅。”我理直气壮地说。

“是你,小贱种。”男人说,“你真是幸福,有一堆人排着队来认你做儿子。”

“你闭嘴吧。我只有一个爸,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

“是吗?有件事说出来,你可别吓着了。”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游移不定,身上散发出浓重的兽味,“你妈年轻时可是个下流胚子,这栋楼的人每晚轮流钻进你妈的被窝,像黄鼠狼钻进鸡窝。我也有幸体验了一回温柔乡的滋味,当然,你不是我儿子,看你愣头愣脑的。”

“你想当我爸,我还不愿意呢。”

这栋楼的人都知道我们羞耻的秘密。我不敢下楼,风声鹤唳,每一扇门后似乎都有一个男人企图杀死我。直到妈妈将我领下去,共同穿过这个家族岁月中最幽深的隧道。她双手很冷,是不是因为冰雹在她的掌心融化过?当年我对性事一窍不通,并未跟妈妈说起顶楼养鸡的男人。

“妈,以前有黄鼠狼钻进过你被窝吗?”记忆浮现的今日,我终于问她。

“哪来的黄鼠狼?我又不是鸡。”妈妈说,“你一定是在说山魈吧。山魈很狡猾,会易容术,有时会变成你舅舅啦,外公啦,邻居啦,租户啦……总之,我分不清那些梦一般的脸了。”

此刻,父亲的形象突然多了几副凶险难辨的面孔,我身体里的父系图谱的版图,又进一步扩大了。然而,我已不再那么难过。跟妈妈回忆我是如何出生的那夜不同,在经历种种奇遇与死亡后的今天,我们强烈感觉到,我们母子二人是这个新世界的孪生子,拥有同一个诞生日。我们手挽手大步朝阴郁的海边走去,擦亮一根冰河时期的火柴,焚毁那些不再属于未来的往日之书。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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