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浮得救记

2021-03-24 11:21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读者 2021年8期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老画家王浮在弟子凌的陪伴下,游荡在大汉帝国的道路上。

他们行进得很慢,因为王浮夜里要停下来凝望星辰,白天要停下来观看蜻蜓。他们的行李很少,因为王浮喜欢事物的形象,而不是事物本身。在王浮看来,除了画笔、颜料、宣纸等,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不值得拥有。他们很穷,因为王浮只用他的画换取小米粥,而不是钱币。他的弟子凌被装满画稿的袋子压弯了腰,仿佛肩上扛着的是苍穹。

凌并不是生来就跟随一个追逐晨曦和夕阳的老人四处奔波的。他的父亲是黄金交易人,母亲是一个玉石商人的独生女。在凌从小长大的家里,财富将一切偶然挡在了门外。这种小心翼翼与外界隔绝的生活让他变得胆怯:他害怕昆虫、雷电和死人的面孔。凌十五岁那年,父亲为他挑选了一位容貌姣好的妻子。办完喜事,凌的父母仿佛不想给儿子添麻烦,竟然双双故去,留下凌独自住在朱砂色的宅子里。陪伴凌的是他年轻的妻子,她始终面带微笑。凌爱这位心地纯净的妻子,就像爱一面永不变暗的镜子、一枚永保平安的护身符。

一天夜里,在一家小酒馆,凌与王浮同桌。老人喝了酒,为的是更好地画一名醉汉;他歪着头,似乎想要估算自己的手与酒杯之间的距离。米酒让这位沉默寡言的匠人松开了舌头,这天晚上,对王浮来说,沉默好比一面墙,词语则是用来涂在墙上的颜料。多亏了王浮,凌发现热腾腾的酒酿散发的雾气让酒徒们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有种别样的美;桌布上点点滴滴的粉红色酒渍,像枯萎的花瓣一样动人。一阵风吹破了窗户纸,骤雨灌进屋里。王浮俯身将闪电铅灰色的裂纹指给凌看,凌由衷地赞叹,从此不再惧怕暴风雨。

凌替老画家付了账:既然他身无分文,也没有找到住处,凌就谦恭地请他住到自己家里。他们一同走路,凌提着灯笼,微光在水洼里投射下意想不到的光亮。那天晚上,凌吃惊地发现,他家房屋的墙壁不是他原来以为的那种红色,而是跟一只快要腐烂的橙子一样的颜色。在院子里,有一株此前谁也不曾注意到的灌木,王浮说它形态精巧,还将它比作一位正在晾头发的年轻女子。在走廊里,一只蚂蚁正沿着墙上的裂缝攀爬,那蹒跚的步态令王浮欢喜不已,凌对这些小虫子的惧怕烟消云散了。凌于是明白,王浮刚刚送给他一件礼物,那就是崭新的心灵和眼界。

多年以来,王浮梦想着要画一位从前的公主在柳树下抚琴的肖像。凌便让自己的妻子在花园里的梅树下摆好造型。后来,王浮又画她穿着仙女的衣裳,置身于祥云之中。可是年轻女人哭了——自从凌喜欢王浮为她绘制的肖像胜过她本人,她的面容就日渐憔悴,如同暴露在夏天的热风或骤雨中的花朵。没多久,她就死了。

凌先后卖掉了他的家奴、玉石和池塘,和师父一起离开。凌就这样关上了自己过去的大门,王浮也厌倦了城市,因为人们的面孔再也无法向他传授任何关于美或丑的秘密,于是师徒二人开始在大汉帝国的道路上流浪。

一路上,无论是在村庄、在城池的大门口,还是在不安的朝圣者们黄昏时分栖身的寺院门廊下,他们的名声总是先于他们本人到达。人们说王浮有一种本事,只要他为画中人物的眼睛点上最后一笔色彩,他的画就会有生命。农夫们恳求他为自己画一条看门犬,王公贵族们则希望他为自己画一些兵士。寺院住持们视王浮为贤者,对他礼遇有加;百姓则视他为巫师,对他心存畏惧。王浮乐意听到这些不同的看法,他正好可以借机细察各色人等流露出的感激、惧怕抑或尊崇的表情。

凌乞讨食物,照料师父。天刚蒙蒙亮,老人尚在睡梦中,他就出门去寻找隐藏在芦苇背后若隐若现的风景。晚上,老画家因沮丧将画笔掷到地上时,他就将它们拾起来。每当王浮心灰意懒,提及自己年事已高,凌就微笑着,指着一株老橡树挺拔的躯干给他看;每逢王浮兴致勃勃,谈笑风生,凌就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初春的一天,日暮时分,他们到达京城的近郊,凌为王浮找到了一处过夜的旅店。老人裹着旧衣衫,凌紧靠着师父躺下以便给他捂一点儿热气。春寒料峭,压实的泥土地上还结着霜。晨光初露,旅店的走廊里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兵卒们提着灯笼闯了进来,弓箭的弦在他们肩上咝咝作响。他们将手重重地放在王浮的颈项上,王浮却不禁注意到他们衣袖的色彩跟袍子不相称。

王浮由弟子搀扶着,跟在兵士们后面,踉踉跄跄地走在高低不平的路上。他们来到皇宫前,紫色的宫墙高高耸立,白天看上去也如同大片暮色。兵卒们带领王浮穿过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大殿,它们的形状象征着季节、方位、阴阳、长寿、特权。大殿的门在转动时会发出一个音节,这样设置是为了让人从东到西穿越整座宫殿时,能听到完整的音阶。一切安排都是为了传达一种非凡的气势和雅致,人们感觉从这里发出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命令,都像祖先的智慧一样不可抗拒,威震四方。

天子坐在玉雕宝座上,尽管他年方二十,双手却像老人一样布满皱纹。他面容俊秀,但是毫无表情,如同一面高悬的明镜,只能照见星辰和无情的苍天。

“圣上,”王浮叩头说道,“我又老,又穷,又弱。你如同盛夏,我如同暮冬。你有一万条命,而我只有一条,并且行将就木。我对你做过什么?我的双手被捆绑起来,而它们从未伤害过你。”

“你问我,你对我做过什么?老王浮……”皇帝说。

他的声音美妙动人,让人听了想流泪。他抬起的右手映在碧玉铺就的地面上,仿佛一株青绿色的水草,王浮赞叹这些修长的手指美不胜收,他努力在记忆里搜寻,想知道自己是否曾经为皇帝或者他的祖先画过蹩脚的肖像。然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在此之前王浮并没有出入过皇宫。

“我来告诉你吧。”皇帝接下去说道,他将细长的脖子探向侧耳聆听的老人,“他人的毒液只能通过我们自身的九窍潜入体内,为了让你明白自己的过失,我要带你走一遍我记忆中的长廊。我的父皇将你的画作收藏在宫中最隐蔽的密室里,因为他认为画中人物不应被凡夫俗子看见。老王浮,我就是在这些宫殿里长大的。为了不让我的纯真受到人心的玷污,我根本无法接触到我的那些躁动不安的未来臣民,任何人都不能从我的门前经过,分派来伺候我的几个老仆也要尽可能少露面。时光周而复始,你画作上的色彩随着晨曦变得鲜亮起来,又随着暮色黯淡下去。在难以入眠的夜里,我看着你的画,在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我每夜都看着它们,梦想着未來可能得到的欢乐。我想象世界的样子,大汉位于中央,就像单调的手心上,纵横交错着五大河的命运之线。在大汉帝国周围,是妖魔出入的大海,更远处,是支撑天空的高山。我借助你的画作来想象这一切。你让我以为大海如同你画中那样,是一片辽阔而湛蓝的水面,一块石头掉下去就会化作蓝宝石;女人像花儿一样开开合合,就像你画的花园小径上,那些衣带当风、飘然而行的女人;还有你画中那些身手敏捷的镇守边关的年轻兵士,他们本身就像箭一样射中我的心。十六岁那年,我看见将我与世界隔开的一扇扇门打开了:我登上宫中的高台观望云彩,但是它们没有你画上的晚霞美丽;我乘上銮舆,一路颠簸,我想不到路上还有烂泥和石块;我跑遍整个帝国,也没有看见你画中那样的花园。海岸边的石头让我对海洋心生厌恶;受刑人的血不像你画上的石榴那般鲜艳;村庄里的害虫让我无法看见稻田之美;士卒们粗俗的笑声令我恶心。王浮,你这个老骗子,你欺骗了我。大汉帝国不是最壮美的,我也不是皇帝。老王浮,只有你通过千种线条、万种色彩进入的那个帝国,才是唯一值得统治的国度。你独自平静地统治着积雪永不融化的高山、水仙永不凋谢的田野。王浮,这就是为何我在想该让你受何种酷刑,你的妖术让我憎恶自己之所有、渴求自己之所无。我要将你囚禁在唯一令你永世无法逃离的黑牢里:我决意让人灼伤你的双眼,因为你的眼睛是两扇有魔法的大门,为你开启你的王国。还有你的双手,就像两条岔路纵横的大道,将你引向你王国的中央,我决意让人砍掉你的双手。老王浮,你听明白了吗?”

听到这个判决,凌拔出别在腰间的一把有缺口的刀子,扑向皇帝。两名侍卫将他抓住。天子微微一笑,叹道:

“我还恨你,老王浮,因为你懂得如何受到爱戴。”

凌往前一跃,以免他的鲜血溅到师父的袍子上。一名兵士举起军刀,凌的头颅应声落地,像一朵被剪下的鲜花。

“听着,老王浮,”皇帝说,“擦干你的眼泪吧,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你的眼睛应该保持明亮,不要让泪水模糊了留给它们的最后一线光明。我之所以要你死,不仅是因为怀恨在心;我要看着你受苦,也不仅是因为我生性残忍。我还另有打算,老王浮,在我收藏的你的画里,有一幅尤为令人赞叹,上面的山岳、河湾和大海相互映衬,尽管比实际缩小了很多,它们的真实性还是超越了实物。但是这幅画尚未完成,王浮,你的杰作还只是草稿。说不定你坐在一个寂静的山谷里作画的时候,注意力被一只飞鸟,或者追逐这只飞鸟的一个儿童吸引了。飞鸟的喙或者儿童的脸蛋让你忘记了波涛的蓝色眼睑。你还没有画完大海裙幅上的流苏,也没有画完岩石上水藻的发丝。王浮,我要你用仅剩的几个时辰的光明来完成这幅画,它将包含你漫长的一生里积攒下来的终极秘密。老王浮,这就是我的打算,倘若你拒绝,我就在弄瞎你的眼睛之前,命人销毁你的所有作品,你会像一个全部孩子被人杀死的父亲。不过,你不如将我的这道命令视作一番好意,因为我知道画布是你唯一抚摸过的情人。提供画笔和颜料给你打发最后的时光,无异于将一位女子赏给一个即将被处以极刑的人。”

皇帝轻轻挥了挥手指,两名太监毕恭毕敬地捧上王浮那幅勾画出大海和天空轮廓的未竟之作。王浮擦干眼泪,微笑起来,因为这幅小小的画稿让他回忆起自己的青春。画面上的一切都显露出一种他再也不能企及的心灵的鲜活,然而画上也缺少一点东西,因为在作画的那个年代,他还没有凝望过足够多的山峦和岩石,也没有足够深地体会过暮色里的忧愁。现在,王浮从侍者手中挑选了一支毛笔,他不假思索地在未完成的大海上挥洒下大片大片的蓝色。一名太监蹲在他身边研磨颜料,他干活很不利落,王浮比任何时候都怀念他的弟子凌。

王浮先为一片飘荡在高山之巅的云朵抹上几许粉红,随后又在大海上添加了一些细小的涟漪,这让他安详的心绪愈加显得深沉。碧玉铺成的地面变得越来越潮湿,然而王浮沉浸在他的画里,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坐在水里作画。

一叶扁舟在画家笔下逐渐变大,渐渐占据了画幅的前景。突然,远处响起有节奏的桨声,快速而有力,仿佛飞鸟振翅。声音越来越近,渐渐充满整个殿堂,然后静下来,挂在船夫桨上的水珠微微颤动。准备用来烧灼王浮眼睛的火红的烙铁,已经在熄灭的炭盆上冷却下来。水已经漫到朝臣们的肩头,然而他们碍于礼制,使劲踮起脚尖,仍然屏息不动。水终于漫到皇帝的胸口。大殿里寂静无声,就算是泪珠掉落下来也听得见。

来人竟是凌。他身着平日穿的旧长袍,衣袖上还有一处挂破的地方,兵士们来抓他们的那天早上,他还没有来得及缝补。但是,他脖子上系着一条奇怪的红围巾。

王浮一边继续作画,一边轻声对他说: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您活着,我如何能死?”凌恭敬地说。

他搀扶师父登上小舟。玉石的天花板倒映在水中,看上去凌仿佛在一个洞穴里穿行。朝臣们淹没在水中,皇帝苍白的脑袋漂浮在水上,犹如一朵莲花。

“看,徒弟,”王浮怅然地说,“这些不幸的人快要死了,说不定他们已经死了。我想不到海里竟然会有这么多水,连皇帝也可以淹死。怎么办?”

“不要怕,师父,”徒弟低声说,“水很快就会退去,他们甚至都不会记得自己的衣袖曾经沾湿过。”

他接着说:“大海壮美,和风习习,海鸟在筑巢。出发吧,师父,去那波涛之外的国度。”

“出发吧。”老画家说。

王浮紧握船舵,凌俯身划桨。桨声的节奏重又充满整个大殿,均匀而有力,如同心脏的跳动。水面在不知不觉中下降,高聳的峭壁重又变成柱子。很快,只在碧玉地砖的低凹处还剩下几个水洼在闪光。大臣们的朝服已经干了,只有皇帝的黄袍流苏上还留着几点泡沫。

王浮已经完成的画轴留在矮几上,近景是一叶轻舟。它渐渐远去,身后划开一道细细的水波,水波渐渐合拢,大海复归平静。小船上坐着两个人,人们已经分辨不清他们的面孔,但是大家还依稀能看见凌的红围巾,还有王浮的胡须,在风中飘扬。

船桨的振动声越来越弱,直到远得听不见了。皇帝朝前探着身子,看着王浮乘坐的小船渐渐远去,变成黄昏薄暮中不易察觉的一个小圆点。一股金色的雾气升起,弥漫海面。最后,在通向大海的入口处,小舟绕着一块礁石转个弯,划进一片峭壁的阴影;空旷的水面上,小舟划出的水痕隐没了,画家王浮和他的弟子凌,永远消失在他刚刚画出来的万顷碧波之中。

(云 意摘自上海三联书店《东方故事集》一书,马 远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