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流浪者傅聪已去

2021-03-24 11:47谢胤杰
看世界 2021年2期
关键词:德彪西傅聪傅雷

谢胤杰

1965年,傅聪在意大利米兰演出

英国时间2020年12月28日,著名钢琴家傅聪因新型冠状肺炎引起的并发症逝世,享年86岁。他生命的终止,如同一个叹息般的和弦,消逝在2020年的尾声。

傅聪的一生,就是一首夜曲。若要更细指,应该是肖邦的《F小调夜曲》(作品55号第一首),德国钢琴家、作曲家特奥多·库拉克曾作过以下注解:“让人想起一位离开自己所爱家庭、所爱的人,寂寞悲伤地在旅途上的流浪者。”

这也是傅聪人生的最佳注脚。

新中国钢琴第一人

因为家喻户晓的《傅雷家书》,几代中国人都认识傅聪这个名字,也能从字里行间知道他正在国外修习音乐。自傅聪1954年去国前往波兰以来,12年间通信数百封,既是如山父爱,也是对傅聪为人、艺术修养的循循善诱。

但鲜有人知的,是傅聪在1950年代取得的成就。1953年,傅聪在第四届世界青年联欢节的钢琴比赛中夺得第三名,成为第一位获此奖的中国人;两年之后的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上,傅聪斩获季军及最佳玛祖卡演奏奖,成为首位获得“肖赛”前三名的亚洲人,从此名震乐坛。不夸张地说,他是名副其实的新中国钢琴第一人。有乐评称傅聪拥有“肖邦的灵魂”,“一个中国人创造了真正的玛祖卡表达风格”;就连傅聪最喜欢的钢琴大师里赫特也认可他的才华,称其为“绝对独特的钢琴家”,具有“非凡的才能”。

傅聪曾说,早期肖邦是李后主。

傅聪在一夜之间成为了民族英雄。在当时的语境下,傅聪能够在著名国际比赛中获得认可,证明新中国在艺术方面已经可以同西方分庭抗礼。采访傅聪的中国记者蜂拥而至,还有很多记者向他的父亲、文学翻译家傅雷请教教育方面的建议。

东西兼容的思维

傅聪曾说“并不是我真的向往西方”。那是因为,他的骨子里的东方气质,根本就没变过。傅聪所受的是相当正统的西方钢琴艺术教育。那一代中国钢琴家中,没有人能拥有他一般的教学资源:他的第一任老师梅百器(Mario Paci)是李斯特的学生;第二任老师艾达·勃伦斯丹夫人(Ada Bronstein)虽在中国长居多年,但她的老师鲍里斯·拉泽列夫是亚历山大·西洛蒂的学生兼女婿,在师承关系上属于李斯特鋼琴教育体系一脉在俄国的延伸;傅聪在肖赛上获奖后,又随比赛主审、著名钢琴教育家德泽维斯基(Zbigniew Drzewiecki)学习三年。

与此同时,在傅雷的坚持和努力下,东方的哲学及美学理念也逐渐渗入傅聪的骨髓,逐渐构成了傅聪钢琴艺术的核心。他以东方文化视角深入剖析西方音乐史,其演绎的莫扎特、李斯特、肖邦及德彪西等人的作品,比很多西方艺术家更贴近古典音乐的精髓和内核。曾有西方乐评人说,傅聪的演奏不同于其他人,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文化背景,却不让人觉得这是强加于人的。

肖邦以外的视野

乐评人焦元溥在采访傅聪时,曾谈到德彪西的音乐。这位法国印象派作曲家的音乐,在技巧难度上虽不及贝多芬和李斯特,但其似乎毫无所指的音乐,却令不少钢琴家不得其门而入。即便是钢琴大师科尔托和玛格丽特·隆,面对德彪西时也曾无所适从,颇为头疼:德彪西本人曾说隆的演奏“风味不对”,德彪西女儿则说科尔托“太过具体”。但傅聪却一眼看出德彪西颇有“东方味”,认为他的音乐简单而又极抽象,似书法大道极简,又似中国哲学思想中的“无我之境”:其中包罗万象,是世间色彩和细微音响的集合,若是弹得过于具体,则是为音乐作错误的减法,使其失去了独有的气氛和美感。

但绕不过的,恐怕是肖邦。

傅聪曾说,早期肖邦是李后主。“熟读后主词,基本上就是肖邦的精神。肖邦的音乐最主要的就是‘故国之情,还深一些的,是一种无限的惋惜,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一种无穷尽的怀念!这种无穷尽的怀念不光是对故土的怀念,那种感情深入在他的音乐里,到处都是一个‘情字啊!这是讲肖邦音乐的那种境界,他其实是一个根植得很深的音乐家。”

散不掉的乡愁

在波兰时,傅雷在与傅聪的通信中,已经对他有乡愁的提及。但也许是到了英国、父母逝世之后,他才更明白当中的辛酸滋味。“肖邦的作品就像我自己一样。波兰文中有一个字zal,意思是流放的乡愁、追悔、心碎与盼望。而这是我自中国出走以来,体验最多的事。”这三位去国之人,尽管相隔千年,又纵千山万水,却因为故国之思,在钢琴上完成了共情。

我曾看过某媒体的主笔另外一文,结尾处有这样的文字:

“20世纪80年代,傅聪有一次回到北京,席间说起父母‘走时他没哭,他似乎有所预料。早在1961年,父亲就在书信里流露过幻灭感与去意:‘主观上并无出世之意,事实上常常浮起虚无幻灭之感。个人对一切感觉都敏锐、强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这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苦闷,还是我特殊的气质使然……你的将来,你的发展,我永远看不见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那天晚上,电视里播放戏曲节目。傅聪看到戏里,一个孩子在四处寻找自己的爸爸,他坐在房间里,号啕大哭起来。”

傅聪身上,是一个令人百感交集的时代残影:有血,有泪,有艺术真谛,也有一种无法明言的无奈。今日大师人生落寞,这个时代也将随之化为一首夜曲,一抔尘埃,静静散入那个良夜之中。在别时,他轻轻转身,道一句:今宵多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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