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解与欺诈：反疫苗思潮再起

朱秋雨

2020年5月16日，加利福尼亚州一名抗议者举着反疫苗标语

人类疫苗史上，一定不会漏掉2020年。

新冠疫情肆虐下，世界各国研发队伍出尽全力，刷新极限，一次次缩短疫苗科研的时间线。过去持谨慎态度的专家研判，“研发通常要2～3年，不要过度将希望放在疫苗上”，如今也被惊人的疫苗进程打脸打得啪啪响。

2020年12月8日，英国正式启动新冠疫苗接种计划，成为第一个批准完整临床试验疫苗上市的国家。率先进入英国市场的辉瑞疫苗，在接下来的两周内，接连被美国、欧盟等地药监局授权紧急上市。

从医学专家的角度看，疫苗是抗击新冠疫情最有效的方式之一。有了安全的疫苗，该是一件普天同庆的事情。只是，反对疫苗的声音亦在兴起。据彭博社报道，反疫苗书籍在亚马逊等网购网站的搜索列表中排名第一。

英国医学期刊《柳叶刀》最近的一篇文章显示，反疫苗运动的支持者在2019年增加了800万人。现在有3100万人关注反疫苗的脸书账号，有1700万人订阅了相关YouTube账户。

有机构总结，民众对疫苗的质疑声，涉及的不只是西方“反智主义”思潮影响下，对科学的敌视，还与个人所在国家、党派、宗教、种族均存在关联。

人类首款获批疫苗是“大跃进”？

对于新冠疫苗的质疑声，最根本的在于其是否安全，是否有效。疫苗的种类、有效性、三期临床试验过程、样本量、样本对象等，都是医学界着重评估的条目。让国际社会普遍产生怀疑的，是全球首个获批疫苗—俄罗斯加玛利亚国家研究中心（以下简称：加玛利亚中心）研制的疫苗“卫星V”。

2020年8月11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俄罗斯第一款新冠疫苗已经获得卫生部的许可和注册，并且自己的女儿已经率先接种。他同时表示，希望疫苗尽快进入量产阶段。

普京一言既出，立刻引发国际社会的轰动。世界卫生组织新冠病毒遏制与治疗行动组的消息显示，当前得到世卫组织认可的6种已经进入第三期临床试验的新冠疫苗中，并不包括“卫星V”。直白地说，“卫星V”是边进行临床试验，边大举上市。

而在医学界，疫苗在上市之前，普遍要求经过三期临床试验。其中第三期临床试验被认为是疫苗研发成功与否的关键。连俄罗斯临床试验组织协会都对俄卫生部呼吁，应该尽快叫停批准疫苗注册的做法。

“尽管这是疫苗竞赛间所谓的英勇典范，但现代医学遵循的标准是降低人类风险。”该协会在一封公开信中表示。

2020年12月28日，洛杉矶医护人员给消防局成员接种疫苗

世卫组织代表兰德迈尔也明确向俄罗斯政府提出，希望俄“遵循疫苗生产的建议”，特别是首先公布临床试验官方数据。

不过，国际社会的反对并未能阻挡俄罗斯疫苗的“大跃进”步伐。同年12月10日，加玛利亚中心主任金茨堡对外公布，已有超过15万俄罗斯民众接种了“卫星V”。

2020年12月14日，新冠疫苗在俄罗斯推行4个月以后，俄罗斯官方公布，对22714名接种了“卫星V”疫苗和安慰剂的志愿者进行统计，目前出现了78名感染者。基于此，该疫苗有效性为91.4%。

保密试验数据引发质疑

信息的对称与公开是公共卫生事件中的关键。因为这一点，中国进入临床三期的新冠疫苗的出海之旅，尽管伴随着接连出现的好消息，却也在遭遇国际社会的各方压力。

早在2020年6月23日，国药集团中国生物武汉所与北京所研发的两款灭活新冠疫苗，获得了阿联酋卫生部的批文，当时预计约围绕1.5万人展开三期临床试验。7月21日，科兴公司的灭活疫苗在巴西开展临床试验，成为全球第三款进入三期试验的疫苗。

随后，康希诺与中国军科院陈薇团队研发的腺病毒载体疫苗，以及智飞生物研发的新冠候选疫苗相继传来好消息。上述疫苗纷纷在沙特阿拉伯、巴基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国家开启三期临床试验。

中国新冠疫苗的海外三期试验，在2020年的最后一个月集中展现成果。12月9日，阿联酋卫生和预防部对外宣布，国药集团研发的新冠灭活疫苗有效率为86%，批准其上市。到了12月24日，另一国产新冠疫苗有效率得到公布。土耳其卫生部宣布，科兴疫苗的三期临床试验中期结果显示，该疫苗有效率为91.25%。

12月23日，巴西圣保罗州政府和医疗研究机构“布坦坦研究所”宣布，科兴研发的克尔来福疫苗的三期人体试验已完成。布坦坦研究所所长迪马斯·科瓦斯表示，试验期间共为志愿者注射超过2万剂疫苗。就已掌握的试验数据来看，“克尔来福疫苗是目前市面上安全性最高的新冠疫苗”。

发布会结束的第二天，第一批共计550万剂克尔来福疫苗就被运送至圣保罗州，第二批的200万剂疫苗也在加速布局。但同时在这个南美第一大国，人们对源自东亚国家的新冠疫苗的不信任和恐惧，在政治因素下被放至最大。

以巴西总统、南美“懂王”博索纳罗为代表的保守派，是中国新冠疫苗最强烈的抵制者。早在2020年8月，博索納罗否决了巴西卫生部与圣保罗政府购买4600万剂克尔来福疫苗的协议。他还将该疫苗等同于“死亡和残疾”，并表示不会将其纳入国家免疫计划。

圣保罗州州长若奥·多里亚（Joao Doria），刚好被认为是博索纳罗2022年总统选举的劲敌。多里亚对中国新冠疫苗的押注，恰好也是其渴望通过抗疫成果取得民众信任，以此获得选举的砝码。他还确定了计划：克尔来福疫苗将于2021年1月25日在圣保罗州范围内推广，总共分发1800万剂。

不过，一个共识是，如果没有巴西卫生监管机构安维萨（Anvisa）的批准，上述疫苗注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

除了巴西政坛的角斗纷争，对克尔来福疫苗的抵制，还来源于其暂未公开的临床三期试验数据。在上述圣保罗州政府新闻发布会上，官员们仅公布疫苗有效率在50%以上。

据统计，这是2020年12月以来科兴疫苗第三次宣布延迟公布具体三期临床数据。而阿联酋与土耳其卫生部公布的有关中国新冠疫苗的三期临床试验，均尚未有详细的报告。

不实信息更具传播力

从全球来看，民间兴起的反对疫苗运动早已和疫苗的科学属性无关。

意大利圣心天主教大学研究团队在2020年5月的民调显示，无论是在意大利北部疫情严重地区的居民，还是中南部地区的民众，对新冠疫苗均存在抵触情绪。超四成的受访者对疫苗的安全性表示担忧，认为疫苗会对人体产生较大副作用。

同样的担忧发生在瑞士、美国、英国等西方国家。《纽约客》总结，反疫苗运动由众多参与者推动：一些人天生不信任政客，另一些习惯反对政府的规定，还有许多人相信有关新冠疫苗的错误信息和阴谋论。

瑞士2020年11月的一份民调显示，超过1/3的瑞士人相信新冠肺炎是一场阴谋论，对新冠疫苗的不信任亦甚嚣尘上。他们的普遍担忧是：副作用会有多严重？疫苗研发的速度比过去大幅加快，制药公司和政府能否保证疫苗的安全性？

不可忽视的是，反疫苗运动中强大的民意基础，始于上世纪90年代。始作俑者是英国的肠胃病学家安德鲁·韦克菲尔德。1998年，他在《柳叶刀》上发表一篇论文，里面得出结论：接种疫苗能引发儿童自闭症。

该论文的结论，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韦克菲尔德也在2011年被英国医学委员会开除了行医资格。即便如此，这篇论文所引发的对疫苗的抵制情绪，已经由英国本土蔓延到世界多国。

2020年12月26日，荷兰中部城市Oss，新冠疫苗运抵荷兰

美国贝勒医学院教授彼得·霍特兹总结，美国反疫苗运动在2014年到2015年开始兴盛。反对声首先从南加州兴起。得克萨斯州则成为该运动取得重大影响力的州，许多新生儿父母因此拒绝为子女接种疫苗。

也是从2014年起，美国反疫苗运动与右翼政治团体相结合。一些反对接种疫苗的政治团体获得资金支持，开始举办各类活动。他们的口号亦十分响亮—“我们要健康自由”。

有时，法院的判决也会助长反疫苗运动。2012年，意大利里米尼法院曾判定，一名孩童由于接种麻腮风三联疫苗而罹患自闭症。该项判决在3年后即被推翻，但“法院认证”的疫苗致病说，已经成功在不少民众心里扎根。

不实信息成为了反疫苗运动作俑者的最大武器。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名辉瑞疫苗志愿者帕特里夏，近日在社交媒体晒出的脚底脓疱，成为了新冠疫苗阴谋论的谣言滋生源泉。

帕特里夏脚底发紫的大脓包，加上她宣称的疫苗临床志愿者身份，让她获得了极高关注。据报道，帕特里夏发文的一天之内，这只脚在脸书上被提及了数千次，相关帖子在推特上也十分热门。一条推文写道：“看，他们试图用疫苗故意伤害我们。”

事实上，疫苗的临床三期试验都要“设盲”，即志愿者并不知道自己被注射的是疫苗，还是用于对照组的生理盐水。通常情况下，临床试验时仅在中期临床结果完成后，才会向参与者透露信息，这个过程叫“揭盲”。

事件发酵后，帕特里夏从医务人员口中得知，给她注射的并非新冠疫苗，而是普通的生理盐水。但相关澄清帖的传播速度，已經远远比不过那只有着“错误导向”的脚。

在谣言与错误信息面前，科学与理性的力量显得尤为微小。面对声势浩大的反疫苗运动，美国医学教授彼得·霍特兹认为，“是时候建立两支队伍了”—一支关于注射疫苗的医学团队，另一支则是用于辟谣的传播团队。

的确，纵观历史而言，人心的挣扎与苦痛比身体更难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