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数金基德：韩国电影的野生一面

解一章

2013年，金基德

当地时间2020年12月11日，韩国知名导演金基德在拉脱维亚去世，死于新冠肺炎的并发症，终年59岁。就这样，带着一生的争议，金基德以世人难以置信的方式离开了。

对于别国影迷而言，金基德是有着惊世才华的电影导演。而对韩国观众来说，他身上始终环绕着无休的争议和复杂的情感。一方面，他毫无疑问是当代韩国电影在国际影坛上的大师代表，是首位获得三大电影节最高奖、也是迄今唯一一位在三大电影节斩获过大奖的韩国导演。

另一方面，金氏的诸多作品与韩国主流电影市场格格不入，始终以离经叛道的强烈风格刺激着韩国社会的神经。

同辈导演李沧东曾如此评价：“金基德导演用最直率的方式拍电影，并让他的电影为全世界知晓。他以自己的方式拍自己想说的故事，完全不在意那些花哨的表现方式。正因为如此生猛有力，他的电影会带给观众力量。”

“生猛有力”的金氏电影，正是韩国电影最具野蛮生命力的一面：一个半路出家的无名之辈，创造了韩国电影崭新的主题。

“著名欧洲导演”

金基德是韩国影坛的异数。回看一生履历，从穷小子到大导演，金基德完全是野路子出身。

他出身贫寒，被对生活充满怨气的父亲一直压制着。由于家境原因，早早辍学的他先是在工厂生活，随后又选择加入海兵队。但没想到的是，远离父亲的“避难所”同样充满着压抑和暴力。

退伍后的金基德干过各种活儿，最后选择前往法国巴黎学习美术，以卖画为生。美术理念的学习对于他日后电影的影像风格有着极深的影响。三年后，金基德结束旅欧生活暂时回到韩国，在间歇中看到一次剧本征集，由此开始剧本写作。

穷困潦倒的他怀着好胜心坚持了两年，最终凭借剧本《非法穿越》有了一些名气，由此入行忠武路。

从处女作《鳄鱼藏尸日记》开始，金基德的电影生涯就一直伴随着韩国影坛的质疑。《鳄鱼藏尸日记》讲述了首尔汉江大桥底下几个边缘人发生的故事，徐徐展开的是金基德日后核心的理念：对于人的探索和叩问。

该片在面世后立即遭到了韩国电影界严苛的批评：“半吊子的业余电影”“强奸电影”。但也有评论家给予了赞赏：“虽不成熟但值得瞩目，是各方面都超乎平庸的作品”。影片虽然制作粗糙，但是已经有了金基德强烈的创作风格，在同时代的韩国电影中更是独树一帜。

金基德此后拍摄了反响平平的《野生动物保护区域》，没有丁点浪花。这对他造成巨大的打击，其一度陷入要放弃电影的苦闷之中，直到拍摄了《雏妓》。

1998年，《雏妓》被选为国际三大电影节之一柏林电影节“全景单元”的开幕电影，同时还吸引了全球20多个电影节的展映邀请，这给了金基德前所未有的勇气。也正是从《雏妓》开始，人们从未停止过评判金基德的作品，且几乎以负面论调为主。但这无碍于金基德蜚声国际，成为当代电影大师中令人难忘的韩国面孔。

此后，金基德以极其勤奋的创作频率带来了一系列令影迷瞠目结舌的影片，也成为欧洲影展的绝对宠儿。他凭借《漂流欲室》《收件人不详》《空房间》《圣殇》四入威尼斯主竞赛，凭《坏小子》《撒玛利亚女孩》二入柏林主竞赛，凭《呼吸》入围戛纳主竞赛。

2004年，《空房间》与《撒玛利亚女孩》在同一年连获柏林与威尼斯最佳导演奖，金基德一时风光无限。他与“复仇三部曲”导演朴赞郁、“绿色三部曲”导演李沧东等中坚导演一起，带领韩国电影在西方影迷之间掀起风潮。

不被韩国主流市场认可却有着国际荣誉加身的金基德，成为了同胞眼中的“著名欧洲导演”。他不停地拍摄人性中的黑暗欲望，不断地反思罪恶与救赎，将镜头一次次对向社会边缘人物。金基德出离大胆、激进前卫的电影创作风格，对推动韩国电影在世界上的影响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雏妓》《漂流欲室》剧照

《雏妓》《漂流欲室》剧照

“半抽象电影”冲击韩国影坛

洪尚秀、金基德、李沧东等人的作品，都有着鲜明的作者风格。金氏电影充满着各类暗示性的隐喻符号，如岛、船、水流、动物、女性等。其中，女性往往是推动其作品剧情发展与故事矛盾发生的核心。许多角色全程缄默，甚至没有一句台词，每个故事都伴随着苦痛、孤独和无望感。

金基德曾受到导演金绮泳《下女》等影片的影响。令人毛骨悚然的《下女》有着强烈的恐怖美学风格，利用画面与音效制造极端的恐怖感。金绮泳曾专门研究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以更好地调动观众心中的不安情绪。

金基德作品中也明显带有强烈的精神分析理论元素。他通过精心设计的场面调度、布局和情节构造，不断呈现带有自虐倾向的元素，让人感觉不适。

以带他走上国际舞台的《漂流欲室》为例。片中将钓钩插进子宫以及放入口中的画面令人过目难忘，遍体鳞伤的深刻疼痛令观众心生寒意。无数的评论家分析影片元素背后的隐喻，也有无数的声音批判影片对女性的残害描绘。

“我承认，金基德電影是伤感的，是美丽的，是恶毒的，但不是轻视贬低女性的。我一直认为，我的电影的着眼点不是从固有的男女性别思考上出发，而只是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出发的。”金基德曾如此解释。

他希望观众能将《漂流欲室》看成是一部充满“孤独和美丽”的电影。但金基德与影迷之间始终存在着隔阂：他的电影故事在比喻、象征以及寓言的层面开展，但影迷往往从现实主义去还原、理解。

在金基德看来，大部分韩国电影都缺乏新意。本国电影人满足于西方百年电影工业经验，固步自封。而他渴望的是以一种全新的创作方法来呈现电影，希望“在人们生活的现实中，以具有绘画质感的表现和形象再现别样的、与众不同的异常心理”。

金基德有过绘画经历，浸淫过美术思索，他的电影可以说是始于绘画。金基德借鉴“半抽象”绘画理论，在电影中加入美术和心理的表现，通过非现实感的空间和形象，慢慢向观众靠近。如《雏妓》中的夏日飘雪就属于情景性半抽象，游走于现实与虚构之间。

《空房间》《撒玛利亚女孩》《呼吸》《圣殇》剧照

按照金基德自己的理念，他所开创的是所谓“半抽象电影”。有着强烈的绘画形象和色彩的创作理念，对于韩国电影而言是陌生的，也对传统的韩国电影观形成了挑战。

女性往往是推动其作品剧情发展与故事矛盾发生的核心。

独立艺术风格谁来继承？

性、暴力、死亡，是金基德作品中最常令观众震惊的元素。他的20余部作品都有着独特的暴力美学、超现实的想象和充满诗意的悲剧之美。

这些特质都曾经深深影响金基德亲自扶植过的后进导演。他以师傅带徒弟式的传统模式，指导了张勋、全宰洪、张哲洙、赵昌镐等人。

2010年，张哲洙的长片处女作《金福南杀人事件始末》惊艳了影坛。电影残酷地讲述了一位淳朴女性金福南在巨大压迫下走向复仇道路的故事，充满惊悚恐怖的气质。

该片先在戛纳电影节亮相，之后在富川国际幻想电影节获奖，巧合地与老师金基德走上一样的国际化路数。

金福南杀人的悲剧发生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最终用镰刀結束了全岛人的性命。封闭的孤岛、被压迫奴役的女性、残忍的复仇方式，都有着浓烈的金基德的味道。张哲洙也称，正是在2002年参与拍摄金基德执导的《海岸线》时，对孤岛颇有感触，产生了孤岛复仇的创作想法。

张哲洙被称为最接近金基德风格的弟子，但此后却投身于主流商业片。2013年，他执导的动作电影《隐秘而伟大》刷新韩国影史11项票房纪录，展现成熟驾驭影片的能力，但却丧失了鲜明的艺术特色。

另一位弟子张勋也很快就跻身韩国大导演之列。张勋曾做过金基德电影《时间》的副导演。他在2008年拍摄的处女作《电影就是电影》正是由金基德撰写的剧本。

金基德有过绘画经历，浸淫过美术思索，他的电影可以说是始于绘画。

张勋曾表示，他十分尊敬、爱戴金基德导演，并将其视作自己的恩师。后来他执导的《义兄弟》《高地战》在口碑、票房上都表现不俗。

几位弟子在初出茅庐时都曾有过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然而多年过去，有人沉寂，有人转战商业市场、拍摄的正是恩师所不屑的“缺乏新意”的电影。到最后，金基德，还是只有他一人。

金基德生前曾言：“即使我现在死去，我也会马上得到人们的重新评判。甚至是那些讨厌我、否定我的人，我知道，他们会争先恐后地改变态度，重新解读我的电影。”在他离世后，韩国电影界集体陷入了沉默，鲜见公开评论。在韩国观众中，不乏“死得好”等叫好之声。

这自然可以理解。金基德曾被《莫比乌斯》女演员A某以“片场暴力”为由诉至法院;三位韩国女演员共同在MBC电视节目上匿名指控金基德有性骚扰和暴力等行为。

背负着品行争议，他不得不放弃韩国市场，开始寻求海外发展。此番前往拉脱维亚，金基德已计划在当地购买房子并申请永久居住权，结果却不料在甲子生辰到来前病逝于异乡。

金基德的作品绝不会在影史上无声无息地消逝，但他本人究竟会得到后人怎样的重新评判，恐怕并不能如其所愿。